中民電子工業股份有限公司
公 告
本公司與全誠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合併案,已於民國九十六年十一月五日,經由雙方公司各自召開股東臨時會,並且決議通過,以全誠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為存續公司,本公司為消滅公司。
特此公告知悉
這一場會議,不僅氣氛凝重,還充斥著肅殺的氣息。
長方形的會議桌,左右兩邊共可容納十人,並且與台中、大陸昆山,同時以視訊方式連線,召開這場超級重要的主管會議。
與會的都是公司的重要幹部,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今日會議的目的,不僅攸關公司的前途,更是決定員工們生死存亡的大事。
站在會議桌最前方的,是一個西裝筆挺、戴著金邊眼鏡,氣質儒雅的男人,他正是這場會議的主席,更是這間即將被併購消滅公司的總經理。
「各位都是公司重要的幹部,有些同仁甚至跟著我父親從公司創立一起努力奮鬥至今,二十幾年的歲月,大家都對公司有著深厚的感情。」紀博濤以著沉重中帶著認真的表情,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我相信大家都清楚知道,公司面臨轉型上的難題,全誠集團在半導體產業是先進,也是龍頭,必能帶領我們創造更美好的未來。」
研發部經理忍不住急躁地問:「總經理,那我們該怎麼辦?」
「請大家稍安勿躁,等我把話說完。」紀博濤對著那位頭髮已經花白的老臣點頭示意。「我在此跟各位同仁正式宣佈,昨天股東臨時會已經通過了被全誠集團併購一案,明天起將有全新的團隊入主公司,請各位同仁務必盡全力配合新團隊的運作。」
當紀博濤說完上述那一段話時,雖然在場副理級以上的同仁都早已耳聞,且已有心理準備,但當親耳聽見這段帶著傷感的話時,還是深深被震撼了。
製造部的沈風表情透露著憂慮,他問:「紀總,你呢?」
紀博濤的唇角滿是苦苦的笑意。「我會繼續留在公司跟各位一起奮鬥,絕對不會棄各位於不顧。當然,總經理人選是由全誠公司指派,明天新任的總經理會帶著新團隊的成員來公司,我這個總經理就到今日為止。」
在場的同仁一陣嘩然。「怎麼會這樣?」
「公司還是有很多需要我支援的地方,所以在中民尚未正式與全誠合併之前,我的職位是副總經理。」
「紀總,那併購基準日定在什麼時候?」財務部的經理提出專業的問題。
「明年的四月一號。所以,中民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之後中民這個名字就會被消滅掉了。」儘管紀博濤的內心很感傷,但他還是展現出他該有的氣度,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穩定所有同仁的心情。
「那誰會被留任?誰又會被資遣?什麼時候可以給同仁一個確切的答案?」研發部經理擔心地問。
「雖然我們公司每年都有盈餘,但尚有許多潛在的危機,像是市場被同業吞噬、人工成本過高、產品技術無法達到領先地位。
「併購是件好事,像中信局被台銀併購,台北銀行併入富邦銀行,市場大者越大,所以這對我們公司來說是一線生機,我會善盡最後一分責任,安排好各位的去留,絕不會損害到各位同仁的權益。至於留任的名單,必須經過新團隊的評估。」
會議很冗長,因為這關係到大家的未來,主管們都有許多的疑問,紀博濤耐心地回答大家的問題,就算無法即時回答,也希望同仁能明白他的處境,併購是趨勢,也是潮流,更是不得已的作法。
但最感痛苦的還是紀博濤。這是父親一手創立的公司,沒想到他接下總經理職位才短短兩年時間,這間公司就在他手上結束。
雖然同意被併購是父親及股東們的決定,畢竟以換股比例而言,全誠很善待中民的股東,讓股東們不但沒有任何損傷,還因為擁有全誠的股票而身價翻漲了數倍。
全誠已經擁有中民百分之五十二的股權,紀博濤在此時此刻有著嚴重的無力感;他深覺是因為自己能力不足,才會落得被大集團併購,更讓員工面臨被資遣的命運。
存續公司有絕對的人事主導權,他這個總經理的位置也不保了,又如何去保他的員工呢?
會議後,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著電腦螢幕,那一封來自全誠的電子郵件,寫著明天即將來報到的新團隊成員。
而他的視線獨獨膠著在那個分別八年的名字上--
人力資源課課長 俞宇心
這個姓很特別,就算是同名,也不至於同姓。
好幾年未再見過面,自從分開後,兩人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偏偏在他落難的時候,她的名字卻出現在他這樣挫敗的人生裡。
希望不是她;他不想讓她看見這時候的他;可是明明已經沒關係了,他為何會這麼在意她的想法?
紀博濤手握滑鼠一按,列印出了這封電子郵件。若真的是她,那他明天又該如何面對她呢?而她又會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他呢?
*****
新團隊的入主,讓中民公司上下戰戰兢兢、人心惶惶。
一早的九點,當新團隊成員一字排開踏入中民的那個時刻開始,紀博濤早就在會議室裡,率領主管列席,歡迎這些新團隊成員。
雙方的重要人物不是第一次碰面,包含董事長、總經理、財務副總、研發副總,早在幾次併購會議上就已經過招過好幾回;但是其他較基層的主管,包含製造部經理、業務部經理,還有人力資源部的課長,都是第一次見面。
紀博濤一眼就看見她了。說她變了倒沒變多少,一頭長髮披肩,有張圓圓的臉蛋,仍是他記憶中的美麗,還是那麼嬌小可人。
歲月獨獨厚愛她,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但明明她的外表並沒變,卻又讓他覺得很陌生。
她一身粉紅套裝,站在一排男人之中,顯得乖巧又專業;她的眼神專注,明明看見了他,卻不把他看進眼裡,而是看著現任總經理薛育淳。
雙方人馬握手寒暄,互相交換名片,他只是對她凝神片刻,隨即將注意力回到那一隻隻與他交握的手。
當他和她的眼神碰觸在一塊的時候,她的眼神清亮,探索的意味十足,就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紀總您好,我是俞宇心。」她伸出蔥白似的右手,來到他胸前。
他定了定心神。「俞小姐你好,我已經不是總經理了。」他也伸出那厚實的右掌,與她那纖細的小手交握著。
「別這麼說,您還是同仁心目中的總經理,以後還要靠紀總多多照顧。」她微微勾動薄唇淺笑,那笑意很交際,一切是這麼的公式化。
他放開她的手,掌心的觸感,讓他只能屏氣凝神,才能假裝若無其事。
「哪裡。以後還要仰賴俞小姐的專業,我們很多同仁都屆退休年齡,還需要俞小姐多多幫忙。」
俞宇心遞上名片,紀博濤從她手裡接過名片,仔細看著她的眉眼;他不懂她為何能假裝得這麼鎮定,臉上連一點波瀾都沒有。
「中民是一間很老很老的公司,同仁的專業力不夠、競爭力不足、態度散漫,很多行政單位的同仁,連最基本的office軟體都不會使用,我想裁撤不必要的同仁是必定的程序,到時還煩請紀總多協助。」
「嗯,我們再慢慢詳談這部分。」他已經醞釀了一夜的情緒,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他轉身想再與其他新團隊的成員寒暄,不料她又開口了。
「紀總,不能慢慢來。」
「為何?」
「大量解雇勞工保護法第四條規定,事業單位大量解雇勞工時,必須在六十日前將解雇計畫書提報主管機關,否則公司會受罰的。」俞宇心以專業的口吻說。
紀博濤蹙起眉頭。「現在離併購基準日,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
俞宇心面帶笑意,繼續說:「紀總,您不瞭解,我處理過很多的併購案,每次時間看起來都很充裕,但實際上主管和員工溝通的過程中,必定會耗費許多時間和精力,所以我們沒辦法慢慢來。」
「你來到中民還不到半個小時,就這麼急著把我的員工趕走?」他的音量加大、口氣不耐,引起了會議室裡其他同仁的注意。
他是個好脾氣的總經理,那股成熟優雅的風度,更是女同仁心目中的黃金單身漢,但此刻他卻因為她短短的一段話而無法隱忍。
她不因他的怒氣而影響心情,反而加深那盈盈淺笑。「紀總,我怎麼會要趕走您的員工,我只是就事論事。」
「你來中民的任務,不就是要趕走我的員工嗎?」她開口閉口您呀您的,聽得實在很礙他的耳,這讓他失去了身為一個總經理說話時該有的分寸。
因為紀博濤的高音量,讓正在和同仁談話的薛育淳,朝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
「紀總,我不是要趕走您的員工,我是在為公司選擇能發揮最大效益的員工。」俞宇心還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紀博濤忍住氣,他的修養在這女人面前已完全的崩坍。「是嗎?」
薛育淳跟眼前的同事說了聲抱歉,不放心地走了過來。
兩個男人年齡相彷,氣度同樣昂藏;紀博濤是企業家第二代,而薛育淳是從基層出身、被委任的專業經理人。
「博濤,有什麼問題嗎?」薛育淳來到他們身前。
紀博濤輕輕搖頭,隨即恢復情緒。「沒問題。我在跟俞小姐請教有關員工留任的問題。」
「宇心是勞資方面的專家,她很擅長與員工溝通,再困難的勞資糾紛,她都能輕易解決。」薛育淳看著俞宇心,眼裡充滿著讚賞。
「薛總,您在紀總面前這樣誇讚我,我會不好意思。」在兩個大男人面前,俞宇心聲音又柔又嬌,顯露著小女人的風情。
「你本來就很厲害,我相信這件合併案,一定可以處理得很圓滿。」薛育淳勾唇淺笑。
紀博濤看著她那撒嬌的姿態,跟剛剛對他的嘴臉完全不同,深邃的眸底幾乎要噴出怒火來。
她果真不僅把他忘得徹底,還將他視同陌路。
*****
分手八年的離婚夫妻,再次見面,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
紀博濤拿起桌上的茶杯,一灌入喉,才發現杯裡的咖啡早已經冰冷,那苦澀的滋味,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俞宇心是全誠派來的,代表著資方;而他這個中民的總經理,代表的是三百多名員工的勞方。
明明俞宇心沒有任何挑釁的表情,他卻深深被她激起壓抑在心頭那潛藏的脾氣。
她是徹底忘了他?還是根本不想認他?
昨夜,他夢裡夢外都是她。想起跟她相遇、與她分離;想起熱戀時的纏綿,吵架時的決裂;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她,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是自己在騙自己的傻話。
他按下內線。「何秘書,再給我一杯咖啡。」
沒多久,敲門進來的不是何秘書,而是俞宇心。
俞宇心手上端著一杯咖啡,他就這麼愣愣地看她將咖啡放到他的桌上。
「紀總,我剛好要進來找您,就順手替何秘書把咖啡端進來了。」俞宇心薄唇淺笑。
咖啡的香味沁入鼻心,紀博濤心頭一震,似乎比平常喝慣了的咖啡還要香濃。
「謝謝。請坐,有事嗎?」她想要公事公辦,那他就跟她公事公辦。
她隔著一張大辦公桌,在他的對面坐下,遞上一疊報表到他桌上。
「這是中民員工的基本資料,我以年資排序,有十幾位員工已經服務超過二十五年,我想這是第一批該勸退的名單,除非他對公司有非得留下不可的必要性。」
他雙臂環胸,連看都沒有看報表,而是直勾勾地打量著她。明明她說出口的話都沒有錯,可偏偏一字一句都引起了他的火氣。
「這些員工為中民作牛作馬二十五年,都已經快過年了,你難道不能等過完年後再提出這項申請嗎?」
「紀總,我得為公司考量。這些員工的薪資都很高,平均一個人的月薪以五萬元計算,三個月的薪資外加一個月的年終獎金,每個人算來可領二十萬,總共有十個這種不具競爭力的員工,公司就得再花費二百萬的人力成本,這還不包括公司得為這些人負擔的勞健保及該提撥的退休金。」她字正腔圓下的柔軟嗓音,卻有著不容反駁的說服力。
「他們很多都是二十幾歲就進入中民服務,對公司的忠誠度及向心力都不容置喙,現在他們都還不到五十歲,我沒有辦法看著這些同仁在過年前失業。」
「這些員工不是失業,而是退休,他們可以領一大筆的退休金。」俞宇心話雖輕,陳述的力道卻很重。
「凡事以金錢衡量的話,那就顯得太功利。做人還是要厚道些。」
「公司不是慈善機構,得為更多的員工創造更大的利益。」
「我只知道在創造更大利益的同時,不能讓員工的家庭面臨經濟困頓。」
「依企業併購法--」
她的話還沒說完,即被他舉手截斷。
「你別老拿法條來說教。情理法,情字還是擺在法字之前,不能事事講法律條文,做人資的還是要有柔軟的一面,得考量到人情世故。」他用力反駁。
「呵。」她淺笑出聲。「沒想到一向硬心腸、壞脾氣的男人,如今會說出這種話。」
「你……」他深深地吸了口長氣。「你是故意來看我笑話的?」
她收起笑臉,表情變得很慎重。「沒有人會故意來看你的笑話,我希望你能就事論事,不要把過去的私人恩怨牽扯入公事當中。」
他眉一挑。「你承認我們過去有私人恩怨了?我還以為你把過去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紀博濤,你成熟點,你已經是個三十歲的男人。」她連名帶姓地喊他,沒有生氣,而是淡淡地嘲諷。
「你的意思是我很幼稚?」他站了起來,微彎的身軀,傾過半個桌面。
對於那突然逼近的俊臉,她還是不動如山。「幼稚得可笑。」她不怕死的又說了這句話。
「俞、宇、心。」他咬牙喊著她的名。她果然變了,以前的她體貼善良,是他心中的一道陽光,如今,她那女強人般的嘴臉,分明是衝著他來的。
「總經理是公司的領導人,怎能意氣用事的留下一群沒有生產力的員工?那無疑會拖垮那些努力打拚奮鬥的員工,你最好趕快把退休員工的名單擬定出來;接下來還得把這裡的工廠結束,把所有的作業員資遣,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希望你不要浪費時間。」她口齒伶俐,很快地又從私人話題繞回到公事上。
「除非有好的資遣方案,否則我不會讓你動我的員工。」
俞宇心站了起來,不理會他那彰顯的怒氣。「一切依照勞動基準法及勞工退休金條例辦理。」她唇角微勾十五度,還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他的好修養輕易被她給毀滅。「你明明不是法律人,為什麼會說出這麼沒有溫度的話?」
她不回應他的批評,繼續把該說的話說完。「你最好先跟員工溝通,讓員工知道公司的作法,必要時我們可以先召開員工說明會。」她走到門口,手腕卻被他一把拉住。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好歹我也是這間公司的總經理!」
「紀總,就因為您是中民的總經理,所以我才來請求您的協助。況且您不是聽我的,而是聽董事會的。」她微微扭動手腕,因為他的碰觸,臉上不爭氣地微微熱燙著。
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控,隨即放開她的手。「我希望能到過完年後再來談退休和資遣的事。」
「這不是我能做決定的。董事長希望能在過年前完成這件事。」這次她不顧優雅的身段,有些倉卒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她能言善辯卻不顯咄咄逼人,他心知肚明,若不是因為她,他不會為反對而反對。
早在規畫合併之初,全誠和中民的高階主管就有共識,將台灣所有的生產廠西移到大陸,以節省人工成本,也可以為公司的長遠發展謀求更大的利益。
他是怎麼回事?怎會變得公私不分?一遇上她,他就完全亂了分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