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草漸長,五月底約克郡不再蒼涼而枯黃,綠意悄悄進佔。
在寧靜無人的鄉間路上策馬疾馳,池悠霓喘著氣,抖動韁繩慢下馬速;她騎著近來有點憂鬱的愛馬朝坡頂散步上去。謹遵馴馬師在她將馬匹牽離馬廄那時的耳提面命,池悠霓小心翼翼幫愛馬降溫,避免無意中造成馬匹永久性的運動傷害。
就算「想念」不是馴馬師驚為天馬的名駒,她也會很小心很小心照顧它的。因為,「想念」是丁叔叔離開台灣之前送給她的禮物,是除了家人之外,她最愛的寶貝了。
「想念,你要快點快樂起來哦,我好擔心你哦。」左頰磨蹭完,換右頰。
低著頭嚼食牧草補充體力,站姿高傲的黑色駿馬掃了一下尾巴,表示它接受主人勒著它線條優美的馬頸,以她年方十五歲的柔嫩面頰蹂躪它。換作是其他閒雜人,它早咬得他哭天搶地,再揚起它的鐵蹄將對方踹進英吉利海峽!
站一下子就會冷了……池悠霓縮著肩頭,從風口跑回愛馬身側依偎著它取暖。
「你慢慢吃,沒有關係。」拍拍昂首靜待指示的馬兒,池悠霓作賊心虛,張望坡下一棟石頭砌成的老農莊,悄聲道:「等你吃飽我們再回去,你盡量吃。」
想念是戰無不勝的冠軍馬,它現在的職業跟模特兒一樣有體重限制,馴馬師一再叮嚀她假如不想增加馬匹的負擔,就不要放任它為所欲為,因為她的放縱是在害想念,不是愛它。可是……她不想看見想念這麼辛苦,她希望它可以在藍天下盡情奔跑。現在不寵它,以後恐怕要很久很久才能再寵它了……
把臉埋在馬腹悶著,直到想念拿鼻子頂頂心情莫名鬱悶的主人。
瞅起難過的眼眸,池悠霓與一雙彷彿在問她「怎麼啦?有人欺負你嗎?誰?我以我雄健有力的馬腿踹死它!」的馬眼睛四目交接。
「英國沒人欺負我,我同學人都很好。你見過她們啊,她們上次有拿紅蘿蔔和……拿來打人會破皮的麵包請你吃,記得嗎?對不起,想念,我還沒決定怎麼做,等我跟蓮冬商量好了,我再告訴你好不好?」愁眉鬱結中,聽見馬兒不屑噴氣的聲音,池悠霓忍俊不住笑了起來。「別這麼小器嘛,想念。蓮冬不是針對你,他本來就記不住名字。真的啦,我沒有欺騙你。」
想起姬蓮冬令人咋舌的弱點,池悠霓鬱悶陰沉的心情登時雪霽天晴。
坡上風勢漸強,她翻身上馬,邊對愛馬笑著爆料:「想念,我跟你說哦,蓮冬記我的名字記最快了,不到一天他就記住了,因為蓮冬以為我和他同名同姓,他好好笑哦。他以為我忘記了,可是其實我記得很清楚。」
馬的耳朵在隨著韁繩轉向時搧動一下,姿態輕蔑,彷彿在質問馬背上的少女「你確定那個傢伙只是好笑?他不是呆嗎?」
「是……有一點點覺得他……有時候笨笨的啦。呼,好冷,我們回去了。」一人一馬慢慢下斜坡,池悠霓記起什麼,交代著跟某人天生犯沖的高傲馬兒:「蓮冬今天心情不好,等一下你不要惹他生氣哦。咦!你問我為什麼曉得哦?從很多細節可以觀察出來。你沒看見,今天你在蓮冬面前跑來跑去,你故意餵他吃很多沙子,可是他這次都沒有採取報復行動,對不對?你不覺得可疑嗎?不覺得嗎?」
「池悠霓,你話這麼多,可以再跑快一點。」
「不行啦!跑快說話會咬到舌……頭……」說人小話被逮個正著,池悠霓吐吐舌頭,前後左右環顧一遍,觸目所及全是櫻桃樹,池悠霓這才發現自己已由後門進入英國頗富盛名的「馬家莊」——專門培育頂級純種馬的地方。
找了半天,池悠霓始終找不到發話者的身影,直到——
「該死的!」
下馬之後,聽聞怒咒聲,池悠霓火速轉頭!
她看見左後方枝椏茂密的藍梅樹叢中,跳出一個仍然穿著燕尾服的少年,他邊咒罵邊甩手。池悠霓見狀,趕緊衝過去拉住姬蓮冬的右手掌,舉起一看!
「蓮冬,花刺要用拔的,這樣甩不掉啦!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被毒蛇咬了。」
費了一番工夫想把姬蓮冬食指上扎得頗深的刺挑出來,無奈她們學校比英國中古世紀的修道院更嚴苛;服裝儀容檢查,是舍監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不合格的女生休想跨出宿舍大門一步,所以她們是一群毫無指甲可言的慘綠少女。
救人要緊!池悠霓低下嘴——
「啊!」轉身向後張望著樹叢,一股椎心的刺痛突如其來地痛襲姬蓮冬!
痛得頭暈目眩,姬蓮冬痛彎的腰身緩緩地挺直,沾了藍梅汁的俊臉脹紅轉向,朝雙手急忙掩住耳朵的女生火大咆哮:「池悠霓!哪裡不好咬,你幹嘛咬我的指關節,會痛耶!你跟我是不是有國仇家恨啊!?」
哇!好厲害。她從蓮冬嘴裡聽見「國仇家恨」了耶,他進步好多哦……
火到一半楞住,姬蓮冬臉上浮現危險的鐵青色。「……你的手想幹嘛?」
「好嘛,你別生氣啦……」很想鼓勵鼓勵中文造詣很爛的某人,既然人家不領情,池悠霓只好垂下雙手。「下次我會咬肉多的地方,你太瘦,要吃胖一點哦。」
下次?!吃胖讓她咬?!
她的不知死活,終於讓今天諸事不順的姬蓮冬決定開殺戒!
他東張西望,想叫保鑣把她直接扔回台灣,誰知瞧半天卻找不到半隻鬼影子。
「王子的專機降落在後面的停機坪,你就叫陳叔叔和李叔叔不要纏著你,機上的每個人都聽見了,他們可以作證。」身為姬蓮冬忠心耿耿的背後靈,池悠霓只消瞟一眼他的臉色,就知道他想要幹嘛了。何況,蓮冬這位富貴閒人的思考模式,是她認識的人裡面最直線、最淺顯易懂的。
舉例來說,他現在突然望著她深思,這個表情代表了——
「陳叔叔和李叔叔是你現在的保鑣呀,昨天才告訴你,你又忘了哦?」姬蓮冬堅強的忘性,讓池悠霓忍不住又發出花樣年華少女不該輕萌的長歎:「蓮冬,丁叔叔說保鑣就像我們的家人,我們應該比其他人更珍惜他們……」
任由某人去對傍晚的冷風曉以大義;一聽見丁叔叔,姬蓮冬馬上往坡下走去。
藍梅樹叢裡找不到,姬蓮冬打算試試已有幾串紅梅冒出來的樹叢,繼續尋找某一隻初來乍到就鬧迷路的白色小貓頭鷹。視若無睹地走經低頭吃草的黑馬身後,姬蓮冬臉頰突然被一種類似掃把觸感的東西橫掃了一下——極富示威意味的一下。
緩下雙腳,姬蓮冬側過臉研究把馬鼻子仰得高高,對他猛噴氣的妖馬。
入夜之後,約克郡驟降的低溫足以將一匹馬凍成標本。
就算它是一匹處處跟他作對的死妖馬……
「想念,你在這裡用餐哦。」尾隨而來的池悠霓順手抱住愛馬,一人一馬親親愛愛地磨蹭一番,她才心滿意足了,拾步跟上姬蓮冬的腳步,重拾未完的話題:「蓮冬,你聽我說嘛,保鑣和我們相處的時間,比我們和家人相處的時間還要長。」
「哪有更長?」
「是你沒有,我們都有啊。阿瓦裡德王子的隨扈也是陪他長大。」池悠霓瞄瞄姬蓮冬懶得為這種事跟她爭辯的俊美臉龐,忽而滿心羨慕,「蓮冬爸爸和蓮冬媽媽常常帶你出去玩,好好哦。」
「好什麼好!」想到童年不得安寧,姬蓮冬就沒好聲氣:「你哪一次沒跟到!?」
「有好幾次!你們去日本滑雪那一次我沒有跟到,我好想跟你們去滑雪……」
「那是你自己長水痘,你想傳染給我嗎?」以為這種事他會不記得嗎?
「有什麼關係,出水痘就出水痘嘛。」
她不甘心的回答,聽得姬蓮冬心火頓升,「為什麼我要陪你出水痘啊?!」
可是跟著爸爸媽媽出去玩的感覺,真的很好嘛。「上次你腮腺炎,我也有陪你一起發高燒,禮尚往來嘛……你在找什麼?」池悠霓擠到哥兒們身旁,不意看見姬蓮冬被她咬腫的指頭,她婉言相勸:「蓮冬,我幫你把刺拔出來,好不好?」
「不用了!」餘悸猶存,一口回絕。
娟秀的臉蛋湊在他臉旁,慇勤的幫他撥開樹枝。「好不好?好不好?」
……她這種死纏爛打的態度,擺明是不給人拒絕的權利嘍。
「不用——」決定不再任她擺佈,拒絕的餘音仍在空中浮蕩,姬蓮冬沒幹過粗活的嬌嫩手掌已經落入池悠霓掌心。他看著她,無言許久,終於欲拒乏力地警告傷害前科纍纍的女生:「不准咬我,我警告妳!」
「好啦,對不起啦。」拉高姬蓮冬卡著刺的紅腫指頭,池悠霓雙眼快看成鬥雞眼,她一面挑刺一面哀怨道:「你們去北極破冰和看北極熊那次,我也沒跟到。」
「你練習騎腳踏車,自己太笨,扭傷腳踝。自己無聊,怪誰?」
「哇!你記得好清楚,都不用想耶。」
「你以為是誰害我必須記住無聊的事情啊!」
「幹嘛說人家無聊嘛,那時候同學都在騎腳踏車,人家好想試試看嘛。」池悠霓鼓了鼓腮幫子,繼續哀怨:「你們去衣索匹亞看火山那次,我也沒去。」
「那次是你舅舅要結婚,你不敢跟我們去,因為你說你媽媽會罰你禁足,她會把你關在房間,直到你做六十大壽才放你出獄;阿根廷那次,是你媽媽帶你去新疆出差;墨西哥那次,是你哥哥帶你去墨爾本參加全球中小學數學競賽……」
被她哀怨的聲音惹煩,沒力氣發火,姬蓮冬一不做二不休,把池悠霓八年來無法參與姬家親子游的原因以及飲恨地點,一次列明,一次就堵得她心服口服,再也沒有怨言可訴。
花不到十分鐘,不費吹灰之力列舉完畢,姬蓮冬彎下身軀繼續找鳥。
一直以為他記性很差,池悠霓張目結舌許久,突然很想對他表達祟拜之心。
「……你手給我放下來。」
「鼓掌而已,有什麼關係嘛,你好彆扭哦。」池悠霓收回雙手,表情忽然很落寞地抿抿嘴巴,「還有一次你沒有提到,去南非看獅子那次,我也沒跟到。」
姬蓮冬楞了一下,原以為沒力氣發作的火氣,由他心間猛烈竄燒出來!
他伸出兩隻手,啪地左右夾擊住池悠霓粉盈盈的臉頰,把她好好一張花瓣小嘴壓成了豬嘴,不讓她再有開口惱人的機會。認識她不是一天兩天,姬蓮冬洞悉她可鄙的私心,配合他雙掌揉動的勁道,他從咬合的齒縫間恨恨地磨出聲音來:
「那次只有我爸媽去,我也沒去!想找你的丁叔叔,自己想辦法!」
她未成年嘛,他爸爸媽媽借她跟一次有什麼關係?哼,蓮冬好小器!
「阿烈,姬和霓霓是小時候就認識嗎?」
跟著姬蓮冬一起蹺掉下午的馬球課,姬家的專機這幾天飛去德國,一行人改搭阿瓦裡德王子的專機北上至約克郡度週末。被阿烈以減肥為名,硬給抓去賽了幾趟馬回來,阿瓦裡德王子兩腿發軟,整個人攤在廚房外的原木長椅苟延殘喘,讓貼身侍衛幫他按摩操勞過度的肥胖雙腿。
看見阿烈端著冷飲推門出來,阿瓦裡德王子指指地平線底端的少年少女,好奇詢問阿烈。距離有點遠,他聽不見兩人在聊什麼,不過他們打打鬧鬧的樣子卻令阿瓦裡德王子頗覺意外。
「姬和霓霓感情似乎很好,是不是?阿烈。」
「哎呀,哪裡好!姬蓮冬又在欺負我家小姐了!」阿烈把冷飲塞給阿瓦裡德王子面無表情的護衛,捲起袖子,飛步殺了過去。「小姐你撐著,阿烈救你來了!」
「欺負?」王子呆愕了一下。
他跟姬同寢室同班兩年多,直到十分鐘以前,姬還口口聲聲叫他沙烏地。
今天中午,當霓霓突然在伊頓出現,臨時決定來約克郡度假,並且邀他前來,他以為這裡是霓霓家的別墅。抵達後,霓霓也主動帶他在莊裡走了一圈,為他介紹馬場的環境。他看她跟所有人都很熟,所以一直以為這座馬場就是霓霓家的。
沒想到阿烈告訴他,這裡就是姬家那座不對外開放的誇特馬育種場。
欺負?阿瓦裡德王子大惑不解,疑惑眺望充斥阿烈大嗓門的熱鬧天邊。
「姬在找什麼,你知道嗎?」伸出右臂讓侍衛按摩,王子隨口問道。
面色嚴肅的男人點了下頭,視線落向主子肥掌間一隻睡死的白色小東西。
姬蓮冬推開浴室門,等了一下。
臥室靜悄悄,沒人為他送上衣服、遞上拖鞋,也沒有人候在門外,等著幫他把在這種時節、這個寒風刺骨的鄉間特別容易著涼的濕發吹乾。將淺藍菱紋浴袍的帶子束緊,姬蓮冬正要按鈴叫人上來,臥室的房門忽然被打開。
「是的,我們等一下要使用書房……不,壁爐不需要,今天不會很冷……」
一條飄著淡淡松香的浴巾伴隨交談的聲音由天而降,蓋住姬蓮冬猶帶稚氣的青澀臉龐。一雙毛絨絨的松鼠拖鞋走入他無言的狹瞳中,隔著藍色格子紋,姬蓮冬聽見池悠霓正在跟他的英國管家確定這兩天的食宿安排。
問都沒問過他這個當家少主一聲!
「明天的早餐嗎?我照舊,蓮冬應該也是……是的,我們預計停留兩天,星期天下午離開。」停頓一下,見某人無異議,池悠霓降低音量真心讚美道:「王子說晚上的法國料理相當別緻,我也覺得菜色搭配得很好。請你轉告主廚,我們都覺得很好吃,辛苦他了。」
「是嗎?」他怎麼感覺吃起來像餿水?
「蓮冬心情不好,他這兩天吃什麼東西都會覺得難吃,請你不要介意。」
「誰說我心情不好了?」像盲人一樣,被導盲犬往隔壁的起居室推了去,姬蓮冬沒看見池悠霓對隨後跟進來的管家揮揮手,請他別在意某人的無理取鬧。
起居室沒鋪地毯,腳丫子才踩一步就凍得受不了,姬蓮冬拒絕前進。「鞋子啦!」
管家年事已高,為了他們這群不請自來的客人忙碌一整天,光是阿瓦裡德王子帶來的護衛就可組成一支維和部隊,何況這種人仰馬翻的情形還要持續兩天。池悠霓不想耽誤老人家上床休息的時間,忙著回答管家的詢問,見姬蓮冬走到一半突然不動,她沒催他,只是伸出兩隻腳,腳尖輪流在冷得頻哈啾的少爺身前點一下。
「你這是幹嘛?」姬蓮冬望向地板上兩隻啃著栗子不放的賊松鼠。
「我的拖鞋很大,你穿得下啦,穿穿看。」將她活潑好動的麥色玉足伸過去,與姬蓮冬的「蓮足」比起大小。「哇,蓮冬腳板好白,看得見血管耶!好漂亮哦!」
老管家隔著一條很像中國新娘蓋頭的藍色浴巾,看不見小老闆此刻的神情,不過,從他忿忿套上松鼠拖鞋這個動作推敲,他家小老闆應該是不大欣賞悠霓小姐發自內心的讚美才對。
「你手好冰哦!」
「你以為是誰害的!」
「這裡的暖氣很強耶,我都流汗了,你看!」推著姬蓮冬落坐在靠窗的三人座骨董沙發椅上,池悠霓把管家遞來的毛毯攤開,蓋住姬蓮冬弱不禁風的身體。她跟著毛毯繞到椅子後面,很努力的把姬蓮冬包得像蒸籠上等著加溫的端午節肉粽。「你不會冷了吧?蓮冬。」
「……管家,這裡人手不足嗎?」
聽出小老闆的言下之意是:快點把這個女生扔出去,扔得愈遠愈好!
老管家維持不苟言笑的專業形象,琥珀色的瞳眸卻流露出會心的笑意。
一股溫暖的香氣從他手上折迭方整的衣物中飄出來,老管家把薰得暖洋洋的墨綠色高領毛衣和長褲,外加一件御寒用的雲母灰連帽式軟呢外套,擱在另一張法式軟椅上。
看這情形,書房今晚用不著了。
迅速將雜物散落一地的浴室清理乾淨,潮濕的地板回復乾燥,打開薰香。
拿出一套男用的絲質睡衣,平鋪在羽絨被上,老管家詳細梭巡寢室一遍,才抱起一堆衣物退出臥室。不久,走路靜悄悄的老管家從書房捧著一台手提電腦,打開起居室房門,再次走入氣氛寧馨熱鬧的起居室。
「會痛嗎?」努力幫姬蓮冬擦乾頭髮,以免體質太差又不愛運動的他一個不小心著涼了,池悠霓聽見痛得倒嘶的一個聲音,她從椅子後面將臉往前探入浴巾下,瞅著臉頰已經浮出溫暖紅暈的姬蓮冬瞧啊瞧的。「我太大力嗎?會痛嗎?」
姬蓮冬對她,現在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我的頭髮拔光,我沒興趣當和尚。」
想像他當和尚的模樣。池悠霓噗哧笑出來。
「悠霓小姐,距離九點半,還剩下二十分鐘。」把無噪音的吹風機接上電源,放在池悠霓身後一盞維多莉亞時代的骨董檯燈旁,管家看見笑得不亦樂乎的小女生在聽聞他的提醒之後,跳了起來,扯下覆蓋在他家小少爺頭上、久到幾乎可以悶出香菇的浴巾。
果然是沒做過家務的千金小姐。
在書桌兩邊各站了一會兒,檢視手提電腦擺置的角度是否得宜,耳朵聽著小老闆與池家小千金吵吵鬧鬧,老管家爬滿皺紋的眼尾堆出笑意,手腳俐落的接上電源線,掀起電腦螢幕,將前後兩盞專程請眼科權威實地測量過距離的打字專用護眼燈打開。
約克郡鄉間人煙稀少,入夜後更顯荒涼,偶爾只聞牧羊犬敏感的吠叫聲。
老管家把璀璨得稍嫌冰冷的水晶燈關掉,打開地燈,藉由暖橘色系輝映出池家小千金暖呼呼的臉蛋、溫暖的心地,驅走大房子容易感覺到的寒意與寂寥。
阿瓦裡德王子一行人被安排住在三、四樓,皆已入睡。除了負責守夜的警衛,整座馬場就屬這兩個年輕人、以及悠霓小姐還在廚房烤點心的保鑣最精力充沛。就連自認為身體硬朗不輸給年輕小伙子的他,一天忙下來都覺得一把老骨頭快散了,還好悠霓小姐這次有跟著來。
小老闆今天的心情,感覺起來確實不大妙。
身為這裡權限最大的總管,小老闆沒睡覺之前,他沒有上床休息的道理。以往小老闆心情欠佳,陪著他耗到三更半夜是常有的事,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悠霓小姐出現,才有了改善。
年輕的時候,要他熬個幾天幾夜不睡覺,不成問題。
現在他只能感歎:唉!歲月不饒人。老管家爬出酒窖時,手裡多了一瓶窖藏紅酒;迎面而來的冷風如刀,將他膝關節的風濕痛凍得隱隱犯疼。在這種來客數多得嚇人的鬼天氣,他居然能在十二點以前就上床歇歇老腿,這都要感謝悠霓小姐體恤老人家,自告奮勇把照顧小老闆的工作全攬下來。
雖然笨手笨腳,每每愈幫愈忙,可這女孩的心意真的使老人家動容……
「悠霓小姐,點心送來這裡可以嗎?」把三隻酒杯和美酒擺在書架上。
「九點半了,管家爺爺,你怎麼還沒休息?九點半!舅舅!」池悠霓驚叫著跳起來,順著老管家含笑的眼神,她驚喜地看見姬蓮冬的電腦已由書房移至這裡。
池悠霓向觀察力好得驚人的老人家開心道謝,拉著已吹乾頭髮、也換好衣服的姬蓮冬,兩人坐入書桌前兩張人體工學椅內,她不忘輕聲催促天生勞碌命的老人家快點回房休息:「點心阿烈會送來這裡,哇,有葡萄酒!我最喜歡這個牌子的葡萄酒,一九二七這個年份最好喝了,管家爺爺謝謝你!我和蓮冬還要忙很久,晚上一定很冷,真的很謝謝你!你早點上床睡覺,晚安哦。」
「我怎麼不知道我要忙很久?」姬蓮冬沒好氣搶白。
一點開電腦就看見今天被退件的報告,大剌剌且很刺眼地躺在桌面上,戳刺著他的神經。心情極度不爽中,姬蓮冬的大腿猛不防被什麼東西戳刺了一下,他驚跳起身,膝蓋骨不幸撞上桌子!
痛得面紅耳赤,姬蓮冬正想叫管家把抱墊拿來,他要在池悠霓害死他之前先下手為強悶死她!電腦的揚聲器正巧在這時傳出一個清冷魔魅的男性聲音:
「悠霓,你在線上嗎?」
「噓!」一手壓住姬蓮冬來不及發難的俊嘴,池悠霓如臨大敵,飛快點開語音通訊系統。她跟時間競賽,趕在九點半準時將麥克風裝好。「舅舅,晚安。」
「晚安。一切準備就緒了嗎?」
「還沒有,舅舅,你等我五分鐘,我有話要跟蓮冬說哦。」
線路那端的男人似乎正在查閱什麼資料,聞言一頓,「姬少爺,晚安。」
本來想假裝自己不在現場,無奈一個雞婆女生主動幫他別好麥克風,還替他咂舌試音。好歹是堂堂姬氏家族的少爺,不回應也不行了,姬蓮冬恨恨地揉捏池悠霓多事的粉腮,同時意興闌珊的回應對方彬彬有禮的問安,「晚安。」
「叫舅舅啦。」池悠霓以氣音糾正沒大沒小的哥兒們。「叫舅舅,快點啦。」
為了讓耳根清淨,姬蓮冬把她的大嘴巴揉到不能說話的程度,才重複一次:「池悠霓舅舅,晚安。」
「叫我池督英就行了,姬少爺。」對方一心數用,禮貌地強調重點:「你們說你們的。悠霓,把握你的四分鐘。」
站在門口靜待小老闆做最後的指示,畢竟他才是他的頂頭上司。老管家看見池家小千金附耳對他小老闆嘰喳一陣之後,他小老闆臉上的不耐煩轉為疑惑,狹長的俊眸抬起來朝他這邊看了過來,困惑道:
「我這裡沒有別的事情了,你回房間休息吧。」笑意滾上老管家缺乏笑紋的嘴角,他見悠霓小姐又對他小老闆咬耳一句什麼,他小老闆表情更加困惑,望著頻頻點頭的小千金,然後,轉頭對他說:「晚安。還要說早點睡?」回頭質疑打蛇隨棍上的池悠霓:「為什麼要叫別人早點睡?要多早?一點嗎?」
在池家小千金出現之前,小老闆可能根本不曉得原來自己可以跟下人互動。小老闆不是一個氣焰高張的紈褲子弟,他只是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真性情而已。從某方面看來,小老闆可以算後知後覺或是時下年輕人常掛在嘴邊的,沒神經。
「兩位忙完,也請早點就寢。」管家領命而去,退出去時不忘提醒一聲:「悠霓小姐,池少爺還在線上等你,你的五分鐘剩下一分半鐘,請把握。兩位晚安。」
瞧一眼更深露重的屋外,把室內氣氛調和得暖洋洋,老管家滿意地帶上門。
「舅舅,對不起讓你久等,我回來了。」池悠霓打開麥克風,並將被某人和某隻鳥以及某份鬼報告折騰一整天、也想早點休息的某少爺拉回來坐好。
線路那頭依然充斥著查閱資料的細響,對方的聲音也依舊清冷:「我們開始吧。」
開始什麼?始終在狀況外,姬蓮冬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