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軒狹小而簡樸,旁有潺潺流泉,並栽種著芬菲的花草,雖不及惜香閣擺設華麗,但清新簡單,被驅逐至此,慕陽反而感到怡然。她努力地將心思轉移到照顧蓊薆的綠意上;唯獨不曾再看見那個傲岸無邊、氣勢凌人的郡王夫君。
不需要再去伺候,似乎是讓她得回了些什麼,然而失去的,卻更多。脆弱如琉璃晶玉的心,讓慶炤的慍怒冷語刺裂,一片片碎散四方,攏不回也填不上,像是剜了她心口一大塊,那樣血淋淋且痛徹心扉……
在清言軒的日子,時間彷彿靜止,唯有日昇、日落能證明光陰亙古不變的栘轉……
原本可能平淡一世的生活,卻在一天宜嬤嬤的到來,又被打亂。
「福晉,今兒早郡王爺上朝之前,交代了老奴些許該辦的事,老奴這是來執行的。」
慕陽眉頭一皺。慶炤已經把她趕得遠遠的了,卻也不放她清靜?
「是這樣的。」宜嬤嬤的吊眼傳來銳利目光,「王爺交代,先前要福晉您當個侍婢,現在即便王爺不在府裡,您也該盡盡侍婢的職守,做些平常的事務。」
這更令慕陽如墜入五里霧中,嬌俏的小臉充滿疑惑而不得其解。
「郡王爺要老奴派您去做搬柴、洗衣、打水……這些一般的『小事』。」宜嬤嬤口氣平穩得像是沒什麼。
搬柴、洗衣、打水……這些都是低下的賤奴在做的呀!他……
「不行!」多潾站到慕陽身前,為護主而力爭。「格格是福晉,怎麼可以讓她去做那些粗活!」
而慕陽則是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虛弱地呼喊:「不……他怎麼可以……」她幾乎要癱倒,頓時間湧來無盡的郁恨凝聚在心頭、籠罩在身上;他要逼死她嗎?
不料接著聽聞一道似曾相識的板聲傳來,隨即是多潾的慘叫:「啊喲——」
她一回頭,驚見寒著瞼的宜嬤嬤手上執著曾見過的長板,可憐的多潾身上已經吃了一板,痛徹心脾。
「多潾!」她拉扶住最親近的丫頭,匆覺身陷絕境。
「福晉,郡王爺交代老奴,先前定下的規炬不變,全交由老奴貫徹;您若不肯照規炬來,您身邊的人就要幫您挨罰!」
慕陽看著宜嬤嬤,從她凜然的表情,望見了慶炤的狠殘——郎心狼心呵!無依的晶瑩淚滴串串靜聲滑落,心也早已涼透。
她鎮定的回應,「既然他要我做,我做就是。」
低頭順從的同時,她的心中亦無言吶喊著——
慶炤、慶炤,待至天理得以昭彰的那一刻,我絕對要讓你後悔莫及!
宜嬤嬤得意地冷笑,當下便領著她倆前去派做差事。
首先是到柴房去,那裡有已經劈好,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柴薪。
「福晉,您今兒個上午就先輕鬆些,把這堆柴搬到廚房外頭去吧!」宜嬤嬤很輕鬆的說,又看了看旁邊福晉專屬的丫鬟,「你可以幫忙,但是福晉不能做得比你少!我會在旁邊瞧著。」
她晃了晃老皺的手中拿著的板子提醒,「王爺交代,如果不合意,老奴是可以全權決定的。」
柴薪表粗質重,慕陽細皮白肉的手掌很快就被磨出血絲,滿身大汗、疲累沉重;這才發現,郡王府竟是這樣大,廚房和柴房隔得那麼遠!
每走一步,粗糙的柴樹皮就多震磨一下,疼痛加倍;加上沙土摩擦侵入,讓她苦痛加倍。
搬了幾回,細心的多潾看出她的不適。
「格格!」多潾拉住她,心疼的說:「您是不是又哪裡惹了王爺生氣?晚些等他回來,跟他賠個不是,或許就不用受罪了……」
慕陽痛出眼淚,看著滿堆的柴薪,幽幽地言道:「他做事從來都沒有原因的,不是嗎?」
從她嫁入成端郡王府以來所見和遭遇到的,這個成端郡王爺的作風,早超出了常人應有的思考邏輯。在這個府裡,他就是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有理由、不需原因。
「福晉說的對!」宜嬤嬤在一旁冷眼旁觀,露出諷笑的模樣,「王爺也說了,這事兒是說了就算,其他的都不許再提。福晉只要好好幹活,什麼抱怨話就都免了,王爺不想聽見那些。福晉可記住了?要是讓王爺聽見了不想聽的囉唆話,會怎麼做……這可就不是老奴能擔保的了。』
「知道了。」她除了照做以外,還能如何?
「那就請您快搬,別偷懶!」宜嬤嬤下了強硬的指令。
就這樣,慕陽又攬起一捆柴火往廚房走去。
到了半途,幾個手抱放著待洗衣物木桶的洗衣丫頭擦身而過,硬是撞了慕陽一下,讓她柴散人倒。
一個笑說:「喲!這可不是咱們那個被貶成賤婢的福晉嗎?真是對不住啊!」
賤婢……如此刁刻的話,令她心裡好像被刺了一下……
「生得真是狐媚,難怪還沒出閣,就跟了別的男人。怕是你勾了別人吧?」另一個睥睨著她說道。
這回慕陽感到被人在心上劃了道口子,又剌又痛。她無力喘息著:「住口——」
「你們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對福晉說話!」多潾丟下手上的柴火上前護住她,對著那些丫頭大罵。
「看看,賤婢的奴才在罵人吶!」一個丫頭笑得更猖狂,不客氣的對多潾叫囂,「你的主子和我們一樣是做粗活的奴婢了,你又是賤婢的奴才,也算得上是我們的奴才羅!」
見一旁的丫頭們深表贊同,那囂張的丫頭再說:「那……咱們這些主子,是不是該好好教訓這奴才呀?」
話語一出,身旁的夥伴紛紛上前來圍住多潾,對她又踢又打又捏的,惡狠狠欺負一番。
「住手!住手!」慕陽見狀慌張前去阻止,但對方人多勢眾,一場混亂就是停不下來,反倒還欺上了慕陽身上。
此時傳來宜嬤嬤的叫喊,「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給我停下!」
洗衣丫頭一聽到聲音,立即停住手腳,退後成排,靜悄悄的低頭站立。
「宜嬤嬤!」慕陽從來都沒有像這時候如此高興見到宜嬤嬤的到來,她連忙要解釋,想讓那些胡來的丫頭立刻退開道歉。
「宜嬤嬤,她們……」
來不及開口說明原由,只見宜嬤嬤又是一板刷上了多潾,多潾大聲呼號:「啊呀……」
慕陽驚怔地看著宜嬤嬤那霜冷的狹臉。怎麼……
「福晉,您怎麼可以工作做到一半就分心玩耍起來,這要老奴如何對王爺交代?您這樣子,老奴只好處罰這個不受教的奴才,讓您清醒清醒!」
「你們,」她又盯上那些洗衣丫頭,指了指慕陽,「福晉才剛開始學習,許多規矩都還不懂,就交給你們好好教教她,就算將功折罪了!」
「喳!」丫頭們高興極了!身為奴才的她們,從來只有被欺負,今天竟然能放心的去報復在他人身上,何其開懷呀!
於是慕陽陷入了一場混亂的女子搏鬥中,而一邊的宜嬤嬤則是板著臉,冷眼旁觀,並不忘努力揮動手上的板子,打得多潾無處可逃。
「不要!停下來呀!」慕陽快要發瘋了,她緊抱著頭,不懂為什麼上天會把她安排到這樣一個人間煉獄來。流瀉的淚模糊了視線,周旁板子聲、慘叫聲、呼喊聲、尖囂的笑聲……
「停下來——」
☆ ☆ ☆
她不知道那場地獄景況是怎樣熬過去的;只是日子再難熬,天一樣會黑。
蜷在澡盆裡,慕陽整個人都呆滯了;象牙白的皮膚上傷痕纍纍,溫熱的水讓她磨破的手掌更顯疼痛。
看著忙碌於幫她沐浴的多潾臉上、手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明天是不是會再增加?
明天……
突然,她好害怕明天的到來,她不想看見下一次朝陽,因為那是另一個磨難的開始……
「格格,很疼嗎?」看慕陽把臉埋到散佈著磨破傷痕的手中,多潾輕聲問,心裡好難過。昔日輕快靈巧的嬌嬌女,何時變成了眼前這個滿身愁雲慘霧、時常哭泣的可憐人兒?
「別忙了。」慕陽抬起頭扯住她的衣袖,「去休息吧!你身上不也有傷?真是委屈你了……」她垂下如扇的睫毛,沾動了眼裡的淚光。
「如果當初我沒帶你一起來,你就不會……你會還在蒙古那裡,過著和以前一樣平靜的日子……」
「格格。」多潾握住她的手,毫無悔意的說:「如果我不跟來多少替您擋一些,您遲早要被那些惡鬼給欺負死的!」
「多潾……」她哽咽地說不出話。
夜色茫茫,月影沉寂,燈火輝煌的成端郡王府中,一個被人遺忘的小軒閣裡,兩個同樣無助的女孩緊靠哭泣,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究竟還有多少未知的苦痛在等待她們……
次日清早,桌上的早膳方才端上,屋外不遠處傳來宜嬤嬤的聲音,如尖針般畫過兩人的背脊,她們不約而同的毛骨悚然。
宜嬤嬤緩步走近,臉上有得逞的得意笑容。「福晉,今天該做的工作等著呢!」她用尖高的聲音提醒著她們面臨今日的磨難。
這天所派的差事是洗衣、挑水。
慕陽洗丟了幾件衣裳,還被幾個同行的丫頭故意潑了身濕淋淋,挑水也不慎打翻幾次;她所犯的錯都牽連了多潾受懲。
事實上,比起多潾,那些欺侮人的奴才更想打慕陽的主意。
太多貴族以非人的手段虐待奴才,完全不把奴僕看在眼裡,因此身有奴籍的人,對貴族都懷有一種難平的痛恨之意。眼前這個郡王福晉是個失勢的貴族,不知引起多少僕婢眼紅,皆欲藉她彌平心頭之恨!
是以有個名喚杏兒的丫頭,掄著棍子逾界打到慕陽身上!縱使多潾努力保護主子,兩人仍是傷得慘不忍睹。而從頭到尾,宜嬤嬤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觀。
成端郡王府的奴才們像是集結起來造反一般,以整治她為樂;而為首的宜嬤嬤更是樂見其成,態度也漸轉惡劣。
「郡王爺玩膩這娃娃了,前些天吼著把她趕到偏僻狹窄的清言軒去了呢!這下她真什麼都不是了,哈哈哈……」
這樣的訕笑護罵,在奴僕間此起彼落的紛擾著;蜚短流長的謠言更是不斷中傷著她。
慶炤則是履行了他所言,再也沒見過她一面。慕陽心底認為僕人的所做所為全是他的意思,心中恨透他的無情和殘忍。
這樣風風雨雨肆虐翻揚的生活,讓原在溫室裡呵養大、本就不堪折磨的嬌嫩花朵如何存活?
被潑濕的慕陽染上了風寒;短短半個月,體內種下的病根迅速滋長、惡化。
尤其這幾日還發著燒,病弱的身子又必須為粗事所累,臉色日日益發憔悴,唇也蒼白。即使在這伏月天裡,滿身大汗的她,竟還會冷得不禁發顫!
再者是咳嗽的加劇。劇烈的大咳,幾乎要讓她回不過氣,每每總咳得她像是暴風雨中震顫的小花朵,就快要被捲走生命。
多潾看了不捨,想要讓她休息,她卻倔強地強打起精神,硬是照常應付宜嬤嬤的刁難、週遭奴僕的欺侮。
外柔內剛的她,挺著堅毅的信念,撐起病體、步伐蹣跚;她要等到這場對與錯的競試比出結果,她要看著不可一世的慶炤,為他的不是跟她認錯……
在這之前,她絕不甘心倒下!
☆ ☆ ☆
鄭親王府
花園裡,諾善正用一根花梗逗著著籠裡的金絲雀,一邊用她不變的嬌甜聲音問:「交代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宜嬤嬤。」
「照您話,辦妥了。」宜嬤嬤彎著身,恭謹地回話。「老奴按著您的意思,說是王爺傳的話,府裡沒有人敢多問什麼。總管身兼王爺的隨侍,上、下朝都要在跟旁,壓根兒沒多餘的時間料理王府的內務。這會兒府裡的奴才們全不把那娃兒當福晉看待,欺侮得可精彩了!」
看著籠中被花梗所擾而驚慌撲翅拍打、掉落金羽的雀兒,諾善浮起得意的笑容。「哼!如我所料,炤哥哥還是容不下她;既然給趕到小地方去,就表示要丟開了。更何況近來的王府宴會上,炤哥哥都用托病的理由,解釋為何不見福晉出席。打鐵要趁熱,你多使點力,盡快把那娃兒好好折磨個夠吧!」
「喳!格格,您不知道,那娃兒犯了風寒,正發燒病著呢!」老婦呈上討好的笑臉,連忙送上好消息,「這丫頭可倔了,硬撐起身體操粗活兒,老奴見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或許咱們郡王府裡『福晉殯天』的消息,就要在這些天傳出來了呢!」
「哈哈哈……」諾善喜得大笑,「果真如此就太好了!待她一死,我就讓阿瑪立即幫我向太后請婚!這次,我絕不允許再有個多事的女人出來阻撓我、跟我搶!」
「老奴在這兒,先叩見郡王府的新王母!」宜嬤嬤盡其所能地逢迎拍馬,「到時您可別忘了老奴所盡的棉薄之力啊……」
☆ ☆ ☆
日子是怎麼過的,慕陽不知道。曙光拂曉、落霞殘照,從不為人間而有所改變。唯一清晰的是:日裡,她有說不盡的苦;夜裡,她有流不完的淚。
已有足足三晚,她因咳嗽而不得安眠,咳疼了喉嚨,以致於食物也難以下嚥。如此多累少食,身體又帶著病,她憔悴、形銷骨立,往日的光華早已失去。
此時,她像一支獨立於黑夜的弱燭,隨時都可能滅去光芒。
多潾盡心盡力照顧著,但她終究不是大夫,不能替主子治病。她們出不了府,不只多潾自己無法幫主子求援,也沒有人願意幫她去找大夫來,為這個「王爺不要的玩物」看診;多潾除了急,還是只能急!
慕陽今天不知怎麼的,胸口特別悶痛,人也特別虛浮。該做的差事正等著,她卻完全使不上力,瘦骨嶙峋的嬌體盜著汗。烈日當空下,為什麼周旁不只是冷,而且還……有點暗?
這日午後,波詭雲譎的天空看來不懷好意,似乎準備挑個時候,傾盆地洩下一場大雨。
忽地,慕陽又大咳起來,伴隨著更劇烈的胸痛。這個止不住的咳嗽,似乎牽動了體內的什麼,一陣腥熱的鹹液竄上喉頭,隨即被咳出了口,她趕緊用手摀住。
好不容易才停下輕喘,忍著每次呼吸引來的胸痛,她驚見手上沾及的,全是艷赤的鮮血。
剎那間,時間全停住了……
看著掌問的血,她想,難道自己……已經走到盡頭了嗎?
「格格!」多潾眼見主子竟糟糕到如此地步,嚇了一大眺!她抓住那滿是刺眼鮮紅、顫抖的纖手。
「格格,您這是……」天啊!誰來告訴她,這該怎辦?
宜嬤嬤頂著張晚娘臉孔,森冷的立在她身後,「誰准你們半路偷懶的?」
「宜嬤嬤,是我不好,別罰……別……」慕陽想撐起弱不禁風的身體起來。
奸狡的老僕婦卻是冷笑,不肯放鬆,「福晉都說是您不對了,自然就有人該挨罰!」
她一個示意,身後幾個丫頭便一湧上去將多潾拖到一邊逞兇。
這樣的場景不知已經看過多少次,但慕陽還是無法忍受。多潾是最照顧她的人,也是最親近的夥伴,卻總為了她而慘遭刑罰、遍體鱗傷,雖從沒有過怨言,卻讓她更難過……
「停住!停……咳咳!咳……」她真的沒力氣了,就連想要流出的眼淚都乾竭了;胸中伴隨呼吸的疼痛未曾停歇,她好想止住呼吸就這樣沉沉睡去……
「住手!」忽然出現一個身著華服的女子,大聲叱暍道:「你們這是造反了是吧?還不給我停住!」
眾人果然立刻停下,驚惶地往同一方向望去。
慕陽勉強微側過頭稍瞥了一眼,驚喜的喊:「諾善姊姊!」
來人正是諾善,她昂起下巴、甩著絲絹,緩緩走了過來。
「諾善格格,老奴有禮了。」宜嬤嬤毫無畏懼地行了個禮,唇邊泛著志得意滿的笑容。
此時出現的諾善,在慕陽的眼中是企盼中的救星!因為諾善說過,她是站在她這一邊的;而她也記得,諾善曾經為她在慶炤的面前說過好話……
她指著受苦受難的貼身奴才,「諾善姊姊……救……救她!幫我……咳咳……」欣喜的表情中沒有一絲的血色,整個人像是準備隨風而逝的白紙鶴……
諾善仔細看了看地上這個形銷骨毀的女子,心中萬分得意。這娃兒終究是栽在她手裡了!憑這樣一個沒什麼心思的小娃兒,拿啥來和她搶、和她爭?簡直不自量力!
「嘖嘖嘖……慕陽妹妹,你怎的弄成這副樣子呢?」她做出好惋惜的模樣,「你身邊的奴才是怎麼伺候的?」說著,偏過頭與宜嬤嬤交換會心一笑。
慕陽沒有辦法答那麼多話,掙脫眼前的慘況是最要緊,她試著掙扎到諾善腳邊,喘氣連連的說:「諾差口姊姊……幫我,求……求你……」
見她靠近過來,諾善趕緊後退幾步,尖聲喊:「走開!別碰我!難不成你想把這一身病偎到我身上嗎?」
「幫我……救我……」慕陽迷濛無力的重複再重複,一直想著諾善會幫她。
諾善見狀大笑幾聲,露出陰狠狡猾的目光回應道:「幫你?我做什麼要幫你!本來咱們倆是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的,誰讓你來跟我搶炤哥哥!想跟我爭,門兒都沒有!要我救你?休想!」
「宜嬤嬤,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她轉頭讚賞的看著宜嬤嬤,「你們郡王府的福晉大抵也快殯天了,小心一點,別讓王爺太早發現了。」
聞言至此,多潾驚愕不已,而慕陽只感到天旋地轉。諾善惡意的背叛、宜嬤嬤的可鄙、慶炤的冷漠暴戾、多潾的無肋,和身子越來越重的自己、頃刻間變黑的天空……她昏倒在石板地上。
「格格!」多潾衝去扶起她。
天際飄來小雨,一滴一滴漸漸頻密。
近旁沒有躲雨的地方,諾善急著要走避,只好就此打住;她小心仔細地擦拭臉上的幾滴雨水,發覺被雨滴沾到的幾處粉厚不均,令她不太高興。
她指示宜嬤嬤,「我想回去了。那女人一氣絕,就趕緊差個人來通知我!」她碎步疾走,恨不能馬上飛回閨房裡,細細補粉。
「老奴知道。」宜嬤嬤躬身相送,要和她一同到大廳去。
「宜嬤嬤!」多潾喊著哀求,「求求來個人,請大夫瞧瞧我家格格吧!」
但老嫗只是在刻薄的下頷揚起了複雜的笑紋,盯著慕陽尖酸的說:「大夫?不用了吧!讓她休息個幾天,也該夠了。你把她弄回清言軒去歇歇就是了。」語畢,便回身跟著諾善離去。
「怎麼可以……」多潾急出淚水,巡視著身邊其他的奴僕,「誰……能來,幫幫咱們,拜託啊……」
眾人臉上全無同情之意,紛紛走開;廣大的花園裡,終究只留下了孤苦無依的兩人。
很快地,多潾擦掉眼淚,咬牙扛起不省人事的主子,心底同時為主子出人意料的輕瘦而驚訝不已。
回到清言軒,她讓主子到床上躺著,忙擰絹巾為主子拭乾渾身、滿額的冷汗,擦去下頷和沾在手上的血漬,焦急地喃喃細語:「格格,您可要捱過去啊……」
半個時辰後,慕陽才轉醒,一醒又咳了起來。
多潾拍撫她的背部,訝於隔著衣布,也能如此清晰摸出格格的骨架!眼見嗽出的殷紅血點噴散到主子胸前襟領上,也染就了衣袖的前端……
慕陽伸手握住多潾的腕,喘息地擠出話語,聲如細蚊,「多潾,我有好些話,還沒有說出口。那些……心裡話,我要交代給你,你……聽著,刻記到心裡……我怕,我熬不過……」斷斷續續的話裡,她又咳了好幾次。
「格格,別說話,您先好好歇下。等天一晚,王爺下了朝回來,我去求……」
「聽著!」她凝神細睊著多潾,那對秋水鳳眸在瘦削的小臉上顯得特別大。「我若真的……挺不過,這些全都托你,替我說……了……」
外頭的雨聲,隨著雨勢一起坐大,灰蒙的天空,飄著颼颼的冷風……
☆ ☆ ☆
夜幕悄悄襲上,毛毛細細的綿雨打在地上,發出令人心感哀淒的聲音。
成端郡王府前寂靜的大街上,有一乘用兩匹駿馬拉著的馬車,緩緩靠近。典雅的馬車在成端郡王府前停下,車伕穩好車子後,下車撐傘開門。
「格格、世子爺們,成端郡王府到了。」
三個衣著華貴的公子下了車,伴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往郡王府大門走去。他們是靖親王府的四世子慶煖、五世子慶煒和六世子慶煜;小女孩正是慶歡。
門房趕上來迎接,恭敬的笑著,「這不是四爺、五爺、六爺和歡格格嗎?」
「你們王爺呢?」慶煖先開口問。
「王爺?」門房頓了一下,「王爺還沒回府呢!」
「沒回府?」慶煒捺不住性子,嚷嚷著:「二爺都早回靖親王府了,你們王爺怎麼可能還沒回府?」
「小的確實還沒見到郡王爺。」門房又答了一次。
「不打緊。」慶煖笑笑,「福晉在吧?」
「在。福晉在的。」
「那就得了。我們是專程來看郡王福晉的,去通報一聲吧!」
不等門房回話,四人就逕自踏進了郡王府,直往大廳走去。
「大哥的王府也很氣派耶!」鈴亮的稚音是小慶歡的讚歎,「等大哥當了靖親王,就要他把這郡王府送給我。」
「你作夢一輩子吧!」慶煒嗤之以鼻。
不同於其他兄弟總對歡兒的百般寵溺,他就喜歡和這鬼靈精的小妹鬥嘴,「這是『郡王府』,可不是『格格府』,大哥遷回親王府後,這裡就要交回宗人府去,發派給其他新任王爵的人,怎麼也沒你這女孩家的份!」
「多嘴,要你管!」慶歡的嘴一嘟,揚起秀眉。
「瞧你,不愧跟大哥同一家,這副嘴臉還真是有幾分相似——一樣討人厭!」
「好了好了。」慶煖擋下蓄勢待發的兩個對頭小仇家,並責怪弟弟,「老五,你也該收勢了,何必跟自個兒小妹過不去?咱們今天是來探望嫂子的,你既然跟熱鬧跟到大哥的地頭上,就別瞎鬧。四哥我能替你擦的屁股終究有限,小心惹火了那個成端郡王爺,要你吃頓大排頭。」
「什麼擦屁股?四哥你……」慶煒可不服氣,正要爭論,一旁沉靜許久的老六慶煜卻打斷了他。
「四哥,大嫂真病得不輕是嗎?怎麼沒人來傳個話,也沒聲響呢?」
郡王福晉身體有恙的消息已傳開甚久,這段期間內,從未聞有大夫進府診治,也未曾聽說福晉痊癒與否,漸漸引起有心人士的議論。
靖親王於是乾脆派兒子直接來弄個清楚。眾子中,個性圓融、擅長交際的四子,自是第一人選。慶煜則是因對醫書有很深的興趣和研究,才十二歲的年紀,已經有「醫者父母心」的情操,也特地帶了醫箱跟來,看能否幫上忙。至於慶煒和慶歡,是純粹跟來湊熱鬧罷了。
等了好一會兒,卻只見一個老嫗姍姍來遲,惶恐不已地行過禮後,恭聲說:「爺、格格,福晉玉體微恙,王爺吩咐過不給見的,免得打擾了福晉休養。」
「大嫂到底怎麼樣了?大夫看過了嗎?怎麼說?」慶煜關心的連連問起。
「這……」宜嬤嬤一時答不出這連串的問題,吞吐地回道:「老奴……不知……」
「姊姊住在哪裡啊?我要去看她!」慶歡問起。府裡沒有姊妹,她自從上回和慕陽處得不錯後,就一直想著要再和她玩。
「福晉她……在清言軒。」宜嬤嬤答著,心想這幾個人從未來過王府,是不會知道在哪裡的。
慶煖聽了卻訝異道:「清言軒?那不是王府花園底,最狹陋的居軒嗎?」
「怎麼?」慶煒問:「你知道是哪兒嗎?咱們從沒來過耶!」
「我當然知道。」慶煖打開摺扇輕揚起來,笑言:「當初郡王府翻修,大哥忙得無暇顧及,阿瑪就瞞著他,交給三哥和我來經手。那整個花園可都是我精心的傑作!」
他又轉向宜嬤嬤,「福晉怎麼會住到那裡去?」
「王爺說……那裡清幽,有利福晉靜養。」
「哦……」慶煖笑著,微皺起眉頭,仍頻頻頷首,「的確,那裡真的非常……清幽。」
「四哥,帶我去!」小慶歡早等得不耐煩,拉住他的衣角,「我好想姊姊,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就快點帶我去看,走嘛……」
「好好好……」他輕聲柔哄,又轉回頭喊:「小子們,四哥帶路了,快跟上啊!」
「四爺!」宜嬤嬤急忙擋到前頭。要真讓爺們看見福晉那個模樣,可還得了!「王爺吩咐了——」話還沒說完,就讓慶煒一把推開。
「別囉唆了!」他臂膀一揮,嫌惡地說:「你們王爺又怎樣?還不一樣是靖親王爺的兒子!今天阿瑪讓我們來,他就擋我們不得!還不快去教人打燈、領路!」
十足的主人架式,讓宜嬤嬤這當了數十年的奴才不敢不從,只能戰戰兢兢的彎身,「喳……」
幾個奴才打著大燈籠、穿著蓑衣,照亮晦暗的夜雨路,領著世子爺、小格格,往福晉所在的清言軒定去。
「離大廳和幾個寬敞的院落好遠啊!」慶偉邊走邊抱怨。
「在那裡怎麼照料得到病人?」慶煜清秀的臉上有點焦急。
好不容易,終於看見一間小軒閣,裡頭亮著微弱的燈光。
「那就是清言軒了。」慶煖提醒眾人。
期待了好久的慶歡放開四哥的手,就往軒閣的門口奔去,興奮地大喊:「姊姊!歡兒來看你了……」
到了門前,她不改以往「不請自來」的習慣,便逕自推開門進去,慶煜也加快腳步跟上。
忽地,從軒閣裡傳出尖銳的恐懼尖叫聲:「呀——」
眾人一聽是慶歡的聲音,立刻快跑到小居軒的門口前去一探究竟。
狹小的清言軒中,窗外是漆黑夜幕,如豆的燭光映射出的人影,在窗格上搖曳,全都成了妖光魅影,增添可怖;沁涼如水的氣息更教人發顫,站在房中,卻覺此處毫無立錐之地!
急往數步可及的內堂,只見慶歡軟坐在地上,慶煖忙把她抱起;跟隨她驚駭的眼光看去,瞅見了令人瞠目結舌的一景。
窗旁的木床上,躺著個瘦削而無生氣的女子,她素色的粗布襟領、衣袖上,沾滿乾涸後變色的血漬;床上所鋪的藺草織席也有著點點的散紅,看來像是受過極大的折磨、凌虐……
「這是誰?」慶煒緩步上前,欲知分曉,「怎麼會住在……福晉養病的地方?」
靠近清楚端詳,倒在床上的人兒,五官端正秀麗,唇上染有賽過任何胭脂的丹紅鮮血,映襯著蒼白若霜的雪顏,半睜著茫然的水蒙鳳眼……在體荏欲絕的虛弱中,竟還有異常的妖冶靈美……這不正是他那惹人憐的美麗大嫂——不,姊姊嗎?
他立即扶起纖弱至極的人兒,「陽姊姊!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
「格格她……」多潾嗚嗚哭泣,「病得好慘……我一直等著王爺回府,想求個大夫來醫格格,可是王爺卻……好晚了,還沒回來……格格快撐……撐不下了呀!嗚……」
慶煜坐到床沿,觸按經脈一診,臉色全變,握了握慕陽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額,揪攏住眉頭,失控地激動大呼:「怎麼會讓她拖到這時候!」二話不說,即刻從藥箱中的一個錦緞繡包內取出參片讓她含住,急問:「她咯血了嗎?」
「是……是啊……」見慶煜這樣,多潾緊張地幾乎要說不出話。格格究竟怎麼了?「咯了……幾個時辰了……」
「那可不行!」他差點跳起來!
「怎麼了?」慶煖走近了問。
「四哥,她的脈象微弱混亂、氣若游絲,更糟的是還咯了血,該是肺炎加重的病症,得立刻讓大夫急治才行;再拖下去讓病情轉劣,只怕她的肺臟會轉成膿瘍,丟掉性命呀!」
慶煖立刻交代在身旁的慶煒,「老五,你駕車去請大夫來!」
「等等!」慶煒才轉過身,卻被慶煜攔住,「從這裡去找大夫到郡王府,只怕撐不到那時候,而且大夫所能攜帶的醫藥有限。四哥,煩你現在就抱她上車,往親心堂去找歐陽大夫吧!」
「好!」慶煖把懷中的慶歡放下地,一彎下腰,便將慕陽橫抱起,迅速離開清言軒,冒雨直往大門走去。
「爺們,請恕屬下無禮,但王爺下過令,沒有允許,絕不能放福晉出府。」侍衛的口氣直接而森冷,握著長戟的關節堅定而凜然,毫無讓步的可能。
除去多潾,其他人是一訝!
大哥是做了什麼?是因為這樣,所以嫂嫂的病才至今未能投醫嗎?
「閃開!」慶煒上前瞠視著英目,怒罵:「狗奴才!人命關天的時候,爺們的路你也擋得?滾邊去!」
大門的侍衛仍是克盡職守,架上長戟擋駕,「郡王爺交代,不能讓福晉出府!違令者,殺無赦!」
慶煒揮臂格開長戟,並反手掄了侍衛一拳!
「想要我的命,教他先去問問靖親王爺的意思吧!只怕他還沒那個膽子!」
一行人將生命危在旦夕的慕陽放到車上,多潾堅持要跟隨;顧慮乘載多人會使馬車速度變緩,慶煖於是言道:「老六,就你上車,好一路看照;我們三人就吩咐郡王府備馬,隨後趕到。」
慶煒卻替了車伕的位置,「我駕車吧!否則到親心堂,誰抱她下車、進堂?」
馬車疾駛而去,慶煜在車上一再仔細把脈視診,又詳細的問清病症從最早症狀直到發病這中間完整的過程,並頻頻催促五哥加快車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