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濃得似硯裡化不開的初發新墨。
切!他哪裡沒變?又不是奶娃娃,他可是個堂堂男子漢,都長得足以頂天立地了,哪還是她嘴裡那個小鬼?
一想起祝君安前天說的話,就讓人不好受,這小娃兒嘴巴真是不甜!
符華堂自鼻頭冷冷地哼出聲氣,蒙在黑巾後的桃花眼,流洩出淡淡的光采,在黑夜裡隱隱發光。
這幾日,他翻進國師府已經不下數十次,夜也翻、日也進,走這宅子熟稔得有如踏進貴風帳房,但就是沒找到半點像是金鎖寶盒的東西。
藏匿在大樹上,符華堂伏下身,與夜幕融成一塊兒,透過樹杪間的縫隙探望底下官邸裡的一舉一動,顯得小心謹慎。
窩在樹頭上有一個多時辰,偶然見著底下有幾個提燈夜巡的小婢,整座國師府靜得毫無人煙,死寂得簡直像是沒人氣的空宅,就算突然冒個鬼影出來,符華堂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嘻嘻!就在他如此揣想的當口,一個輕淺的笑聲傳到耳裡。惹得他寒毛直豎,心底妤像被人撞出個窟窿來。
很有可能是聽錯了!符華堂安慰自己,好歹這座宅邸也是國師府,怎有可能會有這妖妖鬼鬼的怪事?
伏著身,符華堂大氣絲毫不敢喘一下,心底雖然遭到驚嚇,但依舊神色自若,大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
嘻嘻!又是一聲,符華堂兩拳握緊,這回他應該沒有錯聽,到底是哪來不長眼的,在這節骨眼上礙事!
符華堂轉頭,見樹後頭有個黑影晃過,今他的眉眼抽了幾下,又沉下心來不敢輕舉妄動。
不可能會有人察覺到他在這兒,他隱身在這兒已有多時,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不相信有人隱匿的功夫可以勝過自己。
不消多時,夜已轉深,街外更夫報了時,已入子夜正是人聲俱寂,酣睡好眠之際。符華堂沉著氣,輕巧地躍上國師府的官簷,暗色的身影飛躍在銀月的夜裡,劃開一道漂亮的弧,俐落得不過是眨眼瞬間。
夜風自暗處捲了過來,符華堂借力使力,足尖方沾了樹杪,迎著未竟的氣力再度躍飛在夜空裡,之後兩腳立定在一座華樓前。
今晚,就差這樓子他還沒進去了。今夜他一定要摸出那個寶盒不可,他已經耽誤太多時日了。
「哼哼,好個『貴華閣』。」符華堂兩掌輕按在門板上,用力一推,竟被擋在門外。「落鎖?真能防人嗎?」
腳跟一轉,符華堂繞到樓閣後邊,俐落地攀上屋簷,推了二樓的窗子進去,簡單得讓他覺得很沒挑戰性。
這麼大一個國師府,竟沒半點有本事的人,就連個武役都沒有。聽說這府裡不是還有個官小姐嗎,門戶如此輕易就讓人出入無阻,行嗎?符華堂搖頭,不一會兒開始翻找樓子裡的暗櫃,就連一般官爵爺兒在屋內隱匿的小房,他也輕鬆自如地踩了一圈出來。
出來時,他手裡正好多了個包!
「呵,手到擒來。」符華堂方站穩腳步,就聽見樓子外頭一陣吆喝聲,抬眼一瞧,紙花映成黃澄澄一片,炬火盈滿。
「有賊!快抓賊!」
「該死!」這聲叫喊,讓符華堂咒聲連連,到底是幾時露了餡?
「啊!小賊登上貴華閣的屋頂了!快抓!」符華堂在心底詛咒那個和自己一樣選在今晚入國師府的賊人,哪個吉時良辰不挑,偏挑在此刻和他槓上。
他本想要退回牆裡的小房,沒料到轉眼房中的花窗遭人推開,符華堂瞠大眼,見一道嬌小的身影翻了進來。
慘!這下不被拖累也絕對會遭殃!符華堂退了一步,打算藉著夜色藏隱身形,哪知對方的動作比他更快,突然奔來似乎早看見他的存在,想要先下手為強地搶下他手裡的包。
符華堂一個手刀劈落對方的賊手,反掌一掃將人給震離幾步,聽聞外頭吆喝聲此起彼落,直衝這間房而來,他一打退對手便忙著翻出後面的花窗。
「可惡!」到底是哪個死傢伙,沒事來擋道,還居心不良要搶他的包!
「啊!惡賊爬上屋簷了……有……有兩個啊!」符華堂一聽,回身便見到那冤家路窄的小賊,本想要用臂上的鐵鉤鞭擊退他,又怕這一出手讓人識破身份,索性忍著性子使著上乘輕功躍離國師府。
很快地,他俐落的身形出現在京城的夜空中,怎奈後頭小賊依然不死心,甚至還使出偷襲詭計,擲出小石想要絆倒符華堂。
一個墜落,符華堂直勾勾地栽進城邊的樹林裡,對方不疑有他跟著縱身躍進,卻是個甕中捉鱉之計,隨即被將華堂擒在手中。
「誰派你來的?」按著對方的頸脖,符華堂低語。
一陣沉默,符華堂又折了小賊的腕子,令小賊喊疼出聲,「痛痛痛……輕些、輕些。」
是她?符華堂媚眼閃過一絲驚訝,手裡一鬆,反倒讓祝君安有機可乘,一把扯開他臉上的布巾。
「嘻嘻……小符哥哥,這麼晚不睡,到國師府裡做什麼?」
「怎麼會是你?」符華堂很是吃驚,看不出她身手如此矯健,她擺明是個十足十的弱女子呀!
「是不是得到了什麼寶?讓我瞧瞧可好?」她探出手就要往他腰後上的包裹伸去,卻被符華堂一把搶先按在樹幹上。「好痛啊!」
「到底是誰派你來的,說!」符華堂一掌擒住她的頸子,即便對手是她,下手絲毫不憐香惜玉。「否則,休怪我無情了。」
「小符哥哥,你怎麼了?我是君安呀,還是夜深了,你看不清我?」祝君安簡直是覺得莫名其妙。
「你夜盜國師府的目的是什麼?」他再問,指尖的力道微微收緊。祝君安扯著他的手臂。「是小符哥哥躲在上面,我以為有好玩的,才跟在後頭的。」
「胡說八道!你方才搶了我手上的包!」再不老實,他就不客氣了。
「我也想要那個寶盒。」祝君安淚眼汪汪地,他將她掐疼得淚水都快要流出來了。
「做什麼?」
「我覺得漂亮,也想瞧瞧嘛!」小符哥哥變得好凶,就像是初時見到面那樣凶狠,他倆不是舊識嗎,怎麼翻臉比翻書還要快!
「胡說八道!你再不坦白,休怪我無情了!」這死丫頭,平白無故出現,必定有陰謀。
「小符哥哥要寶盒做什麼?」
「與你無關!再不回答我,今晚我就留不下你這條命了。」祝君安問得可憐。「你要殺我嗎?」
「未嘗不可。」
「我是君安吶!」她捶他心口一拳,感到不可置信。「是小時候救你一回的君丫頭吶!你真無情。」
符華堂眼中閃過一抹火花,又隨即恢復往日的平靜。「那就老實告訴我,你要寶盒有何用?」
「我要天朝的氣脈。」
符華堂瞠大眼,不信自個兒聽到的。「你……說什麼?」
祝君安不認為他沒聽清楚,只是沉默地盯著他。
「你要天朝的氣脈,這什麼意思?」她一個小娃兒,要天朝氣脈有何用?
「難道小符哥哥不也是如此?你問了我這麼多,為何不說說你非要這寶盒不可的理由?」
「與你無關!若多事,小心這條命保不住。」
「你這是在要脅我?」
「只是警告。」符華堂鬆開手,兩人坐在樹頭上,一身夜行勁裝一見就是做惡盜的模樣。「今晚的話,我就當作沒聽到。」
祝君安一把拉住他的衣領。「可是,寶盒我一定得要。」
「我是不可能會給你的!」符華堂揮開她的手,顯得很冷漠。
「就算我要死了,你也不給嗎?」
「這什麼意思?」
「小符哥哥在乎嗎,方纔你還想要殺我。」他未免也太喜怒無常了。符華堂眼中藏著無奈,一想起其他六神為了達到衛泱交付的使命,各自做出的犧牲,他便覺得惱人。
「我若殺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可要謹記在心。」符華堂說出實話,希望她能諒解。
「真殺嗎?」那雙平淡無奇的臉皮上,嵌著一對水靈的眼兒,符華堂僅是靜靜地注視,彷彿歲月又退回當初的純粹。
真殺嗎?他問自己,竟然也無話可說。
從前,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有多少是他認識,又甚至是不認識的人。他走在身為六神的這條路上……沒有太多抉擇。
好半晌,符華堂才開口道:「殺!」他沒有太多可以選擇的機會。祝君安笑了笑。
「又在說謊了。」搔搔他的頭,她三八地鬧著他。
「君丫頭,我是認真的。」要是她和六神有任何牴觸的地方,他是無法顧及舊情的。
聽到他的話,她沒有半點難過或是哀傷,反倒笑嘻嘻的說:「沒關係,反正人生在世,難免一死嘛。早死晚死,還不是都得死!既然是死在小符哥哥手裡,那到時就請你好心些,讓我死得乾淨俐落些!」
「你……」符華堂實在是無言以對。
「唉唷,反正死了便什麼事都不必做了,靜靜地躺在棺材裡睡個十年百載的,不用費力也甭餓肚子,不好嗎?」
「沒見過這麼懶的丫頭!」他惡罵了一聲,這死丫頭沒藥醫了。祝君安見他拿自己沒轍,得寸進尺地賴在他的心口上,兩手還圈住他的脖子。
「小符哥哥,我有點睏了,你好心背我回去好嗎?」符華堂翻了翻白眼,男女授受不親這項教條她顯然從沒學過。
「君丫頭,這樣不太好吧!」祝君安打了個呵欠,賴在他身上。「嗯?你以前都是這樣背我的,為什麼現在不行了?」
「嗯……因為我們現在……誒……算了算了!背你就背你。」符華堂搖頭,拍著她的背,只見祝君安勉強坐起來讓他轉個身,一見到寬大的背在眼前,她二話不說便趴了上去,還像個心滿意足的懶貓,在上頭蹭個幾下。
「小符哥哥的背好寬喔……」祝君安如此說道,那語氣像是垂涎了很久一般。
「還是你最好了,不枉費我以前最喜歡你了……」符華堂輕哼一聲,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沒有多說什麼。
夜,依舊深沉,但那輕軟的話語,就像是沾了蜜的糖,在符華堂的心上緩緩化開……
「真難得,你晚歸了。」
「被瑣碎的小事耽擱。」符華堂邊說話,邊脫下身上的夜裝。蓼藍色的房裡,多了一抹嬌艷的紅,陽剛的空氣裡滲進了甜膩的香氣。
「你在這裡坐了一夜?」
「嗯,睡不著,索性到你房裡兜轉。」花復應打了個呵欠,半躺在椅上,蜷曲得像隻貓。符華堂入屏風裡更衣,也不怎麼避嫌。
「璟丹要是知道你在我房裡待了一夜,定會氣得七竅生煙。」聽著他脫衣的窸窣聲,花復應既沒臉紅也不害臊,甚至還盤腿坐起身。「說話也不准?他以為他是誰?」
「女人家都是這種性子?」符華堂搖頭,走了出來,坐在她旁邊,替兩人各自斟了茶。
「怎麼,你和那天登茶樓的小丫頭拌嘴了?」
「瞎說。」符華堂笑了笑,昨夜的奔波顯然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依舊英姿颯爽。
「難得會有人登樓子來找你,從前你曾說過自己有個想見的舊識,是她嗎?」曾經,她聽過符華堂提起一次。那時。他們還在替天朝打天下,盜賊四起、流寇逃竄,多數的天朝京畿,皆是民不聊生的煉獄。
「我以為她會在戰火中死去,沒想到能再見到她的人,還搬到京城來。」回首過往,那段烽火連天的歲月,多少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更有太多死無全屍的遊魂,符華堂曾認為再也不會見到她。
「款,所以這幾日你常不在帳房裡呀。」花復應長指敲了敲幾面,狡黠地笑。
「沒,我是潛入國師府。」符華堂摸來一個包,擱在她面前。
「有寶圖的消息?」拆開布包,花復應顯得焦急。
掏出懷裡有著金鎖圖案和題詩的紙頁,符華堂又打了個火折子、掌起油燈。
「聽說國師府有個和蟾蜍金鎖相同樣紋的寶盒,我猜想其中應該是會有所關連的……」
「不對!這不過是普通的金漆盒子。」花復應指了指上頭幾許斑駁的漆色,這樣粗糙的做工,和金鎖哪裡是一對?
桃花面容微微扭曲,符華堂沒想到那丫頭偷天換日的本事竟然這麼高。
「被人騙了?」他的臉面猙獰,花復應認為自個兒應是猜得八九不離十。
「方纔我的包裡,不是這個盒。」他口氣惡劣地說。
「喔,原來是讓人給換了。真厲害,可以騙得了六神的人,還真是不簡單。」花復應笑盈盈的模樣和符華堂怒氣衝天的氣勢真是天差地別。
「死丫頭!我不會再信她了!」
「呀,原來是你的舊識吶!」花復應掩嘴笑得花枝亂顫,這小子難得會和人走得親近。「回頭取回便可,難得見你氣得咬牙切齒的,都忘了你那張美艷的臉會長皺紋。」
她的話才剛說完,符華堂的臉上再也見不到猙獰的面貌,平靜得一如先前,好似真怕眼角多生了條細紋。
「既然知道金鎖與寶盒是成對的,只要找到它,天朝寶圖要尋獲便是輕而易舉的事了。」花復應彈指,笑盈盈地說。
「天女醒了,衛泱要得寶圖,這寶圖裡鎖的又是什麼秘密?真的是天朝的氣脈嗎?」符華堂感到困惑,就連祝君安也說要得天朝的氣脈,她一個奶娃娃,要這樣不知是真是假的東西作何用處?
花復應淡淡地道:「或許他在意的,不只是天朝王位。」
「那早在六神幫天朝打天下時,他就該自立為王,無須助承熄太子登基。」說實在話,衛泱若是要做霸王,他們六神當年是足以助他一圓江山美夢的,不必苦苦地守候這些年頭,還得拿貴風茶樓來隱匿六神的身份。
「誰能料想得到他心裡在想些什麼?衛泱說過,要取百年江山是很容易的事,如果你是他,何須要個囊中物?」衛泱的野心太大也太狠,當初六神幫助承熄太子登基後便消失遁隱,若不是急流湧退,恐怕最後也是落得高功震主一個罪名,抹了他們耗煞的苦心。
伴君如伴虎,焉有永遠的身名俱泰?世道無常人心易變,他們比誰都要瞭解。而事實也是如此,天朝對於六神並沒有全數的信賴,甚至也起過要趕盡殺絕之意。
「或許比起天下,有衛泱不可不得的原因。而這主因,是衛泱即便賠上六神,也在所不惜的理由。」
符華堂沉默地看著被汰換的小包。如今天女已醒,衛泱要天朝寶圖,如果裡頭有得天朝氣脈的法子,那麼皇宮必定有人知曉。
「糟!君丫頭有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