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雞唱天明。
被罰閉門思過十天的應霖罰期今日已滿,早朝後他並未回府,而是匆匆入宮遞牌,請求面見皇帝。鄭嶙與他多年同袍之情,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起在宮外等候。
半晌後,一個太監出來,躬身道:「兩位大將軍先請回,陛下去太后殿請安了,不能召見。」
應霖忙道:「請再代我回奏一次,就說我並無他意,只是多時未見堂弟應崇優,想去鳳台閣探視一下,請皇上恩准。」
小太監身份低微,不敢回絕,轉身又進去了,耽擱了約一刻鐘才再次出來,一邊走一邊撓著頭皮。
「小公公,皇上不准嗎?」應霖急急地問。
「皇上沒說准,也沒說不準,只是說……知道了……」
「那就當他准了。」應霖兄弟情深,只擔心堂弟被囚後會不會受什麼委屈,也顧不得許多,立即向鳳台閣奔去,鄭嶙也有些掛念,便隨後跟上。
到了鳳台閣後樓院門外,只有兩三個小太監立著,並無看守,這些人見來的是兩位大將軍,全都跪伏於地。「應少保就在這裡?」
「是。應大人早上未曾召喚奴才們,好像還沒起身,要奴才們先去通報嗎?」
「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通報的?」應霖擺了擺手,正要進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卻是內廷尉監理長官顧長青。
顧長青自得了這個苦差事後,寢食難安,雖然明知應崇優是不會逃離的,但每天都要來這裡巡視一次,遠遠望見應霖與鄭嶙,知道他們是來探視被囚者的,忙出聲叫住。
「顧大人。」應霖拱手為禮。
「見過兩位將軍,」顧長青哈了哈腰,「不是下官有意為難,兩位來鳳台閣,皇上他……」
「皇上恩准了。」
「哦,那就好。」顧長青拭了拭額上細細一層冷汗,當先引路,「如此兩位大人請隨下官來。」
一行人進了院子,應霖走在最前面,一推,木門應手而開,進去一看,床幃低垂,嚴嚴地遮著。
「居然真的還在睡?虧他也真靜得下這心。」應霖搖搖頭,剛上前一步,突然被鄭嶙拉住手臂,不解地回頭看他,發現這位焰翎大將軍正看著地面,臉色發白,忙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地瓷碗碎片,中間還沾著些血跡,心臟頓時漏跳了一拍,立即飛奔到床前,一把掀開床幃,只一眼,身子便癱軟了下來。
鄭嶙搶步趕上,一手托住應霖的後腰,也向床上看去。
血戰沙場數載的大將軍,一時間竟震在當場,滿腦子一片空白。
只見應崇優閉目躺在床上,容顏似雪,頸間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浸了半床血污,已凝成暗紅色。
應霖猛撲上前,一把將堂弟抱起搖動,用力按住他早已不流血的傷口,大聲叫道:「小優,小優!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鄭嶙快速在應崇優鼻間探了探,竟已無半絲氣息,雙手不禁顫抖起來,想起多年同僚的情義,又忍不住滴下淚珠。
「天哪……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在旁邊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顧長青回過神來,手足無措地在原地打圈兒,「這裡好歹也是宮城,會有誰闖進來加害呢……」
「屋子門窗完好,沒有打鬥的痕跡,傷口也像是這瓷片造成的,應該不是外人所為。」鄭嶙定了定神,沉聲道。
「不是外人所害,難道是自殺?」顧長青慌慌張張地問。
「不可能!小優為什麼要自殺?好端端的,我只有十天沒看見他……就算……就算皇上這樣待他……傷了心,也不能……不能就這樣……」應霖說著說著,漸漸哽咽難言,眼淚奪眶而出,「他……再難過……也要…想想大伯父啊……」
「這麼說……是自殺了……」顧長青抖著嘴唇道,「這可怎生是好?皇上下旨給內廷尉的……現在出了事,可怎麼回稟啊?」
應霖咬著牙,將堂弟小心地放回枕上,狠狠擦掉滾燙的眼淚,一把將顧長青提起來,道:「你去回稟皇上,就說如他所願,應崇優已經死了,問他想怎麼辦,是要過來再看一眼,還是讓我們直接抬出去埋了?!」
顧長青嚇得臉如土色,拚命搖頭:「下官可不敢這麼說……可不敢……」
鄭嶙用力掐了應霖手臂一把,讓他穩住神,自己拉過顧長青,道:「應將軍說的雖是氣話,但皇上是一定要馬上去回稟的。你一直在京城,所以不清楚,可我們這些一路隨聖駕南征過來的人都知道……皇上跟應少保那是什麼情份……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不要說你,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顧長青一聽,更是覺得頭暈腦脹,撲到屋角的臉盆旁撩水使勁洗了洗臉,這才振作了點精神,跌跌撞撞向著正泰殿的方向狂奔,趕到殿門台階下時,已喘作一團。
幾個當值的羽林侍衛望見,過來迎著,問道:「是顧大人啊,怎麼這樣驚惶,出什麼事了?」
「大……大事……我要見皇上……皇上……」
「皇上在看書呢,你在這兒候一會兒吧,得空就替你稟報……」
「不行,這事兒候不得!」顧長青一急,聲音反而不抖了,「你攔著,將來怕吃罪不起啊……」
侍衛見顧長青面紅氣粗,不像是假的,倒也不計較他話說的不好聽,回身上了台階,正要跪在門外稟報,殿門突然從內打開,高成探身出來,道:「皇上傳顧長青進來。」
顧長青用袖子擦擦臉,三步並兩步飛奔進去,一撲就跪在陽洙腳前,磕下頭去。
「早聽見你在門外嚷嚷,什麼事啊?」陽洙淡淡地問了一句。
「回……回皇上……」顧長青用力嚥了一口唾沫,「應少保他……他昨晚自盡身亡了……」
聽到這句話後有那麼一陣子,陽洙毫無反應地坐著,直愣愣地看著顧長青,好像只是在驚奇他居然會大膽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但是緊接著,就彷彿湧向心臟的血液突然之間全部斷流一般,虛軟的感覺從胸口閃電般地放射開來,原來穩穩握在手裡的書卷也因此吃不住力,滑落到地上,發出叭嗒一響。這本是輕到不足以驚醒嬰孩的細微聲音,卻宛如是在陽洙體內繃斷了什麼東西一樣,令他猛地跳了起來,將身旁沉重的紫檀木書桌撞開了足有半尺遠。
「皇、皇上……」
「你說什麼?誰自盡了?」陽洙定定地瞧著他,語調又輕又柔,但聽在耳裡,卻令人毛骨悚然。幸好此時顧長青正俯在地上,沒有看見年輕皇帝那發出酷烈光芒的雙眸,這才勉強能夠顫抖著回話:「是……是應少保,他……」
「住口!」陽洙面色煞白,身子晃了晃,顫顫地抬起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喘著氣道,「你……你怎麼敢……怎麼敢……」
同樣被噩耗驚呆的高成此時回過神來,忙過來想扶住陽洙已有些站立不穩的身子,可剛觸到他衣衫,立即就被他甩開數尺遠,摔了個頭暈腦脹,再抬頭時,只看見陽洙跌跌撞撞奔行的身影以及十來個緊追著他的侍衛。
此時應霖已將應崇優放回到枕上,只伏在他身上哀哭,鄭嶙在屋裡束手無措地來回踱步,見到陽洙衝進來,急忙彎腰行禮,可是後者直接撲到床前,根本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除了那令人怵目驚心的血跡和頸間的傷口,應崇優此時的容顏並沒有多痛苦,如果不看那雙緊蹙在一起的眉毛,他的神情就像是剛剛入睡般寧靜,不被外界的任何聲響干擾,彷彿累極了般,連睫毛也不願輕輕動一下。
陽洙全身抖得無法控制,戰戰兢兢地伸出了一隻手,撫摸著應崇優的面頰,那冰涼的觸感透過指頭,宛如一排毒牙般將他僅存的理智與希望撕得粉碎。他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從胸腔的深處發出一聲狂暴的嚎叫,如果沒有見過被打入鐵籠的負傷的雄獅,是無法想像這聲嚎叫有多麼的慘烈與絕望。
「陛下,請您節哀順變。」鄭嶙心中不忍,上前勸道,「應少保的屍……身子停在這個地方,總不是辦法,能否先將他移到宮外,好辦理後事……」
陽洙喘著粗氣抬起頭來,視線在鄭嶙臉上停留了一瞬。然而就是這短短的一瞥,竟讓浴血戰場多年的大將軍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心生寒意。
「……崇優……是不會這樣對我的……」雖然眸底依然是血紅一片,但將目光重新轉回到應崇優臉上的陽洙總算稍稍安定了一些,就彷彿剛才那陣暴烈的情緒發作已經過去,又或者,已經完全將他擊垮。他俯下身子,撕下自己一幅明黃衣袍,嘴裡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著,一邊包紮起應崇優頸間的傷口,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陛下,陛下,您這是……」鄭嶙忙上前問道。
陽洙轉動著眼珠,怔怔地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喃喃道,「……這裡不行,這裡不能養傷的,我們還是回正陽宮的好,他在那裡住慣了,應該會舒服一點……」
鄭嶙心頭一沉,驚詫地看向這位一直威勢十足的少年天子,見他就如同一個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孩子般,因為恐懼而不敢正視事實,不禁感到一陣難過。
應霖的想法卻沒有鄭嶙這麼客觀,他正在悲痛堂弟的慘死,見陽洙抱起屍首來,彷彿準備要帶走的樣子,便立即起身道,「皇上,就是午門問斬,也要准許家人收屍的……」
鄭嶙一把掩住了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但就是這半句話,也已惹得陽洙勃然大怒,眼睛瞪得好像立時就要迸裂眼眶,滿面紫漲地衝著應霖大聲責罵:「閉嘴!在朕面前,你竟敢這樣胡說八道!崇優他好好的,醒過來就沒事了!來人!把應霖拉出去……」說到這裡,他低頭看了看懷中那張素白的面容,聲音突然又和緩了下來,「算了,要是朕處治你,他醒來後又要不高興了。你退下吧。」
應霖不禁呆了呆,雖然悲傷,但他還是看出陽洙的狀況有些不對勁,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只得轉頭瞧了瞧鄭嶙。
「皇上這是急痛攻心,先不要惹他。」鄭嶙俯在應霖耳邊低低說了一聲,把他拉住。這時陽洙已自顧自地抱起應崇優向內宮走去,內監侍衛們不知所措,全都呆呆地跟著走。鄭應二人也隨在陽洙身後一步之遙,亦步亦趨地前行,可剛到內宮門外,就被羽林侍衛統領肖雄風攔住。
「請兩位將軍見諒,前面已是內宮,外臣無旨不得入內。」
「可是皇上現在如此情形……」
「就是因為皇上方寸已亂,下官禁衛之責才更重,」肖雄風是個眼睛裡只有陽洙的人,雖然神情也非常黯然,但卻寸步不讓,「下官已命人稟知了太后與魏妃娘娘,太醫也正在趕來的路上,有什麼情況,下官會及時通報兩位將軍的,請不要為難下官。」
鄭嶙歎一口氣,知道他也是職責所在,並不想以自己的權位壓他,當下用力拉住依然想闖進去的應霖,強行將他帶出宮外。
令他二人意外的是,剛剛走出宮城,竟看見本應在家裡準備啟程去西寧的楊晨,正在宮門前的石雕獅子旁不停徘徊,一見二人的身影,便立即飛奔了過來,彷彿就是在等候他們一般。
「你們出來了?崇優怎麼樣?」
「你消息好快,」鄭嶙有些訝異,「誰通知你的?」
「先別說這個,崇優呢,他是不是真的……」
「應霖心頭一痛,將臉扭向一邊。鄭嶙含著眼淚道:「是……脈息全無,應該已經沒救了……」
「那屍首呢?」楊晨一把抓住他的手,「皇上不容收殮嗎?」
「比那個還糟,皇上十分傷痛,根本不承認應少保已經死了,竟把屍身抱進正陽宮,說要讓他在那裡休養。」
「那怎麼可以?」楊晨情急之下,不由失聲喊叫起來,見鄭嶙表情驚詫,忙又道,「死者入土為安,要是由著皇上,難不成一直讓小優陳屍於外?」
「當然不行!」應霖跳了起來,「小優人都已經死了,皇上還想幹什麼?我得去把屍身要回來!」
「應霖!」鄭嶙一把拉住他,斥道,「你添什麼亂?難道你沒有眼睛,看不出皇上有多傷心嗎?」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如果不是他威逼太過,小優他也不會……」
「住口!」鄭嶙把臉一沉,「暫且不說你這話有多麼不敬,單是平心而論,事情走到這個地步,難道都是皇上一個人的錯?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我現在還有些埋怨應少保,明明不是絕路,他為什麼非要走成絕路?」
「好了,不要吵了!」楊晨怕他二人再爭執下去,會勾起疑心,忙道,「現在當務之急,是怎麼平息皇上的情緒,然後好辦小優的後事。我們不能在外面乾等,還是先到朝房那裡候著,打聽一下宮中的情況再說吧。」
應霖鄭嶙二人都是心煩意亂,聽了這個主意也沒什麼異議,三人便一起繞到朝班值房處,派了個小書辦到宮門外隨時打探消息。
約到近晚時分,小書辦一路小跑回來,三人忙迎上去,還沒開口問,便赫然發現跟在他後面的一人,竟是皇帝御前的貼身大太監高成。
「高公公,現在情況如何?」鄭嶙感覺不妙,忙問道。
「不好啊!」高成抹了抹額上的汗,喘息著道,「皇上抱了應少保回正陽宮,給他換衣裳,又用白綾遮了傷口,命太醫們診治,誰要敢說一句沒救了,馬上翻臉,立逼著太醫們開藥方子,大夥兒沒法子,隨便寫了一個,皇上忙忙地叫人熬了藥,他親自端著喂……可憐……怎麼喂也喂不進去,他就跟瘋了似的,竟拿那藥碗砸自己的頭……」
「什麼!?」三人同時驚呼了一聲。
「虧得旁邊魏娘娘手快,給攔了一下,奴才們才有機會奪下來,鬧得是人仰馬翻……後來不知怎麼的,摸到應少保的胸口,說還有一點暖氣,怕涼了,命宮娥們灌來湯壺,一直暖著。現在倒是安靜下來了,可守在應少保身邊,就跟沒了魂似的,不吃也不喝,太后和魏娘娘也束手無策,想起幾位大人一向深得恩寵,瞭解皇上的心思,所以叫奴才來問諸位大人該怎麼辦?」
三人面面相覷,神情都是呆呆的,半晌後,楊晨方道:「你回稟太后,先不要將此事公諸於外,以皇上生病為由,輟朝幾日,免得亂了群臣之心。」
「是。」高成躬了躬腰,「皇上那邊呢,要怎麼勸?」
鄭嶙苦笑道:「除非應少保復生,否則怎麼勸都是沒用的。你且先回去看著皇上的龍體,也許過幾天,這個急痛勁兒過了會好一些。我們這幾日會歇宿在值房內,」來處理日常瑣務,二來隨時候旨。」
「奴才領命。」高成的胖臉縮成一團,憂慮之情倒也十分真摯,向幾位重臣行罷禮,便慌裡慌張地趕了回去。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情況卻並不如鄭嶙希望的那樣好轉,陽洙堅決不肯相信應崇優已死,不僅不准許搬動他,甚至不讓人通知應太傅來京奔喪,靠著用湯壺維持著的一點胸溫,支撐自己瀕臨崩潰的心神,所有的事務一概荒廢了,每日守在死者的床邊絮絮地跟他小聲說話,誰也聽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太后憂急交加之下,特旨宣召鄭嶙、應霖、楊晨這三位平城舊臣入宮,希望能夠勸解一二。
在三個臣子的眼裡,只有幾日不見的陽洙已經憔悴得讓人吃驚,滿面胡茬兒遍佈,眼白一片血紅,一雙眼睛空洞洞的,只裝得下應崇優一個,早已不在意周圍的任何人、事,對於三人的行禮,他也只是淡淡地用眼尾瞟了瞟。
「陛下,」見他這個樣子,連應霖都覺得心有不忍,上前勸道,「事已至此,您還是看開一些。如今已是五月,天氣漸漸暑熱,這樣不加冰地停著,臣怕……」
話才說到一半,陽洙冷冷的視線已射了過來,威勢凜凜,生生逼退了他後面半句。
「加什麼冰?連你都以為他死了麼?這胸口明明還是溫的,你不會來摸一下嗎?」
湯壺一直放在上面,就算是塊石頭也能保持暖意,但這話卻沒人敢說出口,殿內一時靜寂無聲。
「陛下,」半晌後,還是鄭嶙開口道,「應少保即便沒死,傷勢也是沉重的,只怕一時半會兒也好不起來,您要是一直這樣不眠不休地守著他,身體會撐不住的。等將來應少保醒過來,豈不會愧疚難過?」
「朕沒有不眠不休,晚間也會在他身邊睡一會兒。」陽洙目光凝滯地看著應崇優毫無生氣的面容,手指輕柔地撫著他毫無溫度的面頰,「他在跟朕說話,你們聽到沒有?」
三人都是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言。
「母后她們都聽不見,可朕聽得很清楚,他在說:『陽洙,別傷心,我沒有死……』所以不管你們說什麼,朕都要護著他的身體,等他回來。」陽洙毫無血色的唇邊浮起一抹慘淡的微笑,表情讓人心酸,「也許他的確生朕的氣,但他不會以這種方式離開,朕相信他會回來,不管多少天,朕一定要等下去,誰 也休想阻攔。」
鄭嶙、應霖兩人倒也罷了,只以為陽洙這是悲傷過度自我欺騙,但楊晨聽在耳中,卻如千鈞雷鳴響過,讓他心頭巨震。
應崇優在最後時刻的激烈眼神又浮現在眼前,難道真是那顆牽情掛愛的心臟拒絕沉寂,拚命地想要傳達自己的意念?又或者陽洙的癡癡情意真的已深到如此地步,可以看到那冰冷的身體中隱藏著的那抹微弱生機?
「楊晨,你素日是個最會說話的人,今天怎麼一個字也不勸皇上?」鄭嶙心急如焚地拉了拉楊晨的袖子,在他耳邊小聲道,「皇上這樣下去怎麼行?再過幾天應少保的屍身就要壞了,到時候皇上再想騙自己也騙不成了,萬一一個撐不住,出一點不可言之事,要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有什麼用?」
楊晨咬著嘴唇,狠了狠心,將頭轉向一邊,走到太后身邊,低聲道:「太后娘娘,陛下與應少保是患難君臣,情深義重,只怕他悲傷過度,神智已是不清。依臣之見,怕是要以毒攻毒,下些猛藥才行。」
「你詳細說來,哀家聽聽。」太后正是慌張的時候,急急地追問。
「這麼由著陛下,時間越拖得久情形越是不妙。不如找個機會,先偷偷地將應少保的屍身從陛下身邊帶走,收殮入棺,設下靈堂,讓陛下能夠意識到他確已死了,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發洩一下,也比這樣鬱積著好。」
「卿家說的有理,只是……」太后有些擔心地道,「這個癡兒,日日夜夜守著不肯放鬆,若是強行違逆他的意思,哀家害怕……」
「太后細想,若是讓陛下眼看著應少保的屍身腐壞,不是讓他更加傷心?陛下他就是鐵打的人,也不能十二個時辰都睜著眼,我們準備著找機會就是了。」
太后此時已全無主意,拭著淚點點頭。喚過鄭嶙、應霖來,命他們按楊晨之計行事。
入夜後,一直守在床邊的陽洙終於睏倦難支,靠在應崇優的枕邊閉目入睡。外廂等候多時的三個臣子立即行動起來,繞到御床的另一邊,將圍屏錦帳撤開,先由楊晨輕輕捏住陽洙搭在應崇優身上的手腕,微微托高,然後應霖乘機將手掌伸到堂弟的身子下面,一寸一寸地朝自己的方向拖拉,拖到床沿邊後,再抱起來,靜無聲息地轉身,楊晨再將陽洙的手腕歸於原處。放在一個軟軟的錦靠上面,與同樣緊張地在一旁看著的鄭嶙一起,隨在應霖後面,準備偷偷離開。
剛走到殿門口時,應崇優原本放在胸前的右手因為顛簸的原因滑落了下來,在空中擺盪著,鄭嶙忙上前扶住,重新放回他胸前,只覺觸手冰冷,想著陽洙這幾日握著這手的感覺,不由一陣心酸。
應霖卻怔怔地停了停腳步,喃喃疑道:「這都五天了,怎麼手臂還沒有僵?」
「一定是天氣暑熱的緣故,也不稀奇。」楊晨忙小聲解釋了一句。
鄭嶙是見慣了屍首的人,加之心思細膩,立場客觀,被應霖這樣一提醒,頓時也皺起了眉頭,道:「是很奇怪,憑著這樣的天氣,死人的肌肉沒有這般柔軟的。」
「哎呀,」楊晨急道,「有什麼話咱們出去再說,當心陛下醒……」
他話音未落,身後便響起了一陣淒厲的叫聲:「崇優!崇優!!」三人條件反射般地回頭一看,只見驚醒過來的陽洙面色赤紅,臉上的肌肉扭曲得有些猙獰,正張惶地一把掀開床上的錦被,盯著空空的床榻呆了一呆,隨即便遊目四處尋找,一眼看見應霖手中抱著的人,頓時如被激怒的猛獸般衝了過來,嚇得三人同時後退一步。
搶回應崇優的身體後,陽洙一面將他緊緊地抱在胸前,一面用力踢了應霖一腳,但由於他多日少食少眠,體能匱乏,反而一個立足不穩,向後跌坐下去,三個臣子又慌忙搶上前去攙扶。
「滾開!全都給朕滾開!誰敢碰他,誰敢!?」
陽洙護住懷中的人,喘著氣一陣嘶吼,直罵得殿中人盡皆後退,方才將自己的臉貼在應崇優慘白的臉頰上,柔聲哄道:「別怕,有朕在這裡,誰也帶不走你……」
「陛下啊……這可怎麼辦呢……」跪在殿角處的高成見陽洙這個樣子,忍不住放聲大哭,被他這一引,應霖饒是將軍心腸,也不禁淚如泉湧。
可是同樣心神感傷的鄭嶙卻還保持著一點神智清明,暗暗將視線瞟過來,觀察著楊晨的表情。
移屍計劃失敗,楊晨顯得異常的失望,緊鎖雙眉的樣子不像是悲痛,倒有些著急。依他與應崇優素日的同門之情來看,這個表現怎麼看都有些反常,不由得敏銳的焰翎大將軍不動疑心。
「楊大人,應少保真的死了嗎?」
猛地聽到這樣一句問話,楊晨不由驚跳了一下,只是他城府極深,能夠瞬間控制住自己的反應,轉過頭來奇怪地反問:「大將軍怎麼這樣問?太醫們都會診過了,你自己這不是也看見了嗎?」
「浮山一門奇技異術甚多,大有我們這些塵世庸人不知道的精妙之法,」鄭嶙深深地凝視著楊晨的眼睛,語有深意地道,「不管怎樣,陛下是不會放手的,這一點楊大人現在也應該很清楚了才是。您是聰明人,恐怕不需要鄭某再多饒舌吧?」
楊晨沉默了一下,將視線在陽洙削瘦的臉上又停留了片刻,心知再從他手中奪人已不大可能,即使鄭嶙不起疑,再過兩天也瞞哄不住了,不由地長歎了一聲。
「楊大人……」
「大將軍說的對,」楊晨苦笑了一下,喃喃道,「都這個樣子了,他還不肯放棄,單憑這一點,已比我強了不知多少……」
「什麼?」鄭嶙沒有聽明白,問了一聲。
「此時不認輸,再過兩天也還是一個輸字,何苦讓他多受煎熬呢……」楊晨又躊躇了一陣,最終還是無奈地對自己搖了搖頭,歎一聲「算了」。
「這個時候你們兩個不想想辦法,還在嘀咕什麼呢中?應霖聽不懂他們話中之意,不由埋怨了一聲。
楊晨沒有理會他,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走到陽洙身邊,蹲低身子,柔聲道,「陛下,臣等並無他意,不過是想用我們浮山門下的診脈之術,重新給應少保再診治一下的。」
「啊?」陽洙一聽此言,頓時有如在黑洞中看到一絲亮光般,立即抓住了他的手,「對對,朕怎麼沒想到這個,崇優總說你的醫術好,你快……快給他把把脈,看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楊晨安撫地朝他笑了笑,將應崇優一隻手腕捉了起來,裝模作樣歪著頭診了半日。
陽洙在一旁緊張在看著,等他的手指剛一放開,立即問道:「怎麼樣?」
「崇優失血太多,至少還要再睡兩、三天才能恢復元氣,到時候就會醒了。」
「楊晨!你胡說什麼?」應霖嚇了一跳,失聲叫道。
「你確認是兩、三天嗎?」陽洙眼裡耳中早已無別人,只對著楊晨急切地問道。「兩、三天後他就會醒過來?」
楊晨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點點頭,「是,兩、三天而已。所以請皇上停止折磨自己,他是不會死的,因為他放不下您……」
陽洙的視線定定地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又慢慢移回應崇優的臉上,低下頭,偎到他頸邊,削瘦的臉上綻出一抹笑容。
兩天也好,兩百天也罷,只要崇優肯回來,他就能等。
看到陽洙的情緒暫時安定下來,殿內的人都不敢再出聲,鄭嶙與應霖更不敢多說,與楊晨一起緩步退出了殿外。
「你到底在於什麼?」一出殿門,應霖就向楊晨吼道。
「皇上現在的情形太糟糕了,要再不安撫他一下,讓他肯吃點東西休息休息,恐怕免不了要大病一場的。」
「我知道你是為了安撫皇上,」應霖跺了跺腳道,「但有這種安撫的方法嗎?過三天小優能醒嗎?到時候該出的事一樣會出,不過遲三天罷了!」
「他會醒的,」楊晨長長地吐一口氣,表情有些尷尬,「不管怎樣,我總歸是羸不過他的。」
「喂。」應霖睜大眼睛瞪著他,「你不會和皇上一樣,傷心過頭了吧?現在當務之急是勸皇上接受事實,好好辦小優的後事,不是聽你在這兒發瘋。」
「我就發了瘋才會這麼心軟,」楊晨苦笑了一下,「本來不打算考慮皇上的死活的,只可惜,終究也狠不到那個地步……」
應霖忍不住將手指在楊晨額前探了探,「你沒發燒吧?」
楊晨笑了笑,將他的手擋開:「放心,我沒事。明天我就該奉旨離京去西寧了,你代我向小優辭行吧,就跟他說,我希望他能到西寧來的心願,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應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覺得有些不對了。
「你的意思是說,小優真的沒死?」
「兩天後你就知道了。」楊晨淡淡道,「言盡於此,我先走了。」
「喂……」應霖跟在後面追了兩步,最終還是放棄地停了下來,回身看看鄭嶙。
「他們浮山門下,行事都與眾人不同。」鄭嶙的表情並不驚異,但卻很複雜,彷彿悟到了一些什麼似的,「我們就當是皇上的一片真心感動了天地,所以才讓應少保死而復生的,這不就行了?」
應霖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想這麼多幹什麼,只要小優能活過來,我就謝天謝地了。」
「沒錯。」鄭嶙微微一笑,「只希望這次波亂之後,能夠撥雲見日,有一段平靜的日子。我也該回家勸勸我那位了,自從聽到應少保的死訊後,冀瑛每天想起來就哭,只怕我死了他都不會那麼傷心。」
「你怎麼能這麼說?」應霖瞪他一眼。
「我死了他是活不成的,所以沒有時間傷心。」鄭嶙笑了起來,「為了他,我也要努力活得長久啊。」
「咦,肉麻。」應霖本是個爽朗的人,一想到堂弟還活著,心中大是歡喜,數日悲悶一掃而空,全然不管死而復生這種事有多麼驚世駭俗,只覺得心頭暢快。
「你也別太露痕跡了,」鄭嶙提醒道,「雖說應少保之事還未對外公佈,卻也有些人聽到了些微風聲,後續事宜,還要你我多多為皇上盡力。」
應霖知他所言非虛,立即點點頭。兩人都正衣斂容,不再談笑,一齊低頭出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