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裡誰也想不到,平時都很隨和的白世非和尚墜兩人,吵起架來竟然完全沒有一點和好的跡象。
為了避開熱心的眾人不時暗中使力撮合,尚墜甚至不再陪晏迎眉出來用膳,由晚晴替了她去,而白世非看到這光景,乾脆也不出來吃了,只叫人把東西端到寢居,後來索性連辦事的人也全去了第一樓商議。
一個住在疏月庭,一個住在第一樓,兩人都變得大門不出,讓一心希望他們和好的僕婢們徒呼奈何,而連累大家被一同處罰的白鏡則成了過街老鼠,不管去到哪都會被婢女們又掐又打,呼痛不得,只好灰溜溜地抱頭鼠竄。
白府裡靜謐謐地,失去了往日的笑聲。
眨眼到了初七,家家戶戶一早設果品香供,祭完祖燒過爆竹,收起各間廂房裡晝夜燃點的燈燭,撤下綵緞紅綢,過了這日便是出了年。
由於莊鋒璿早定好在年初八離開,所以入夜後白世非差人把他和晏迎眉請了來,在第一樓設下酒席為他踐行。
邊飲邊談,免不了提及近日朝中之事。
莊鋒璿道,「聽說太后雖然聽從了呂大人的勸諫,以大禮為李宸妃公開殮葬,卻終究心裡不是很情願,令其出喪不得由宮門出而使拆宮牆,後來是在呂大人的堅持下才由西華門出喪。」
白世非應了聲是,說道:「後來呂丞相還是背著太后去與她的親信羅崇勳說明厲害關係,才得以皇后禮將那宸妃入殮。」
莊鋒璿看了晏迎眉一眼,見她臉有慮色,兩人心意相通,他不無擔憂地代她開口說道,「太后既已動手,接下去那薛奎薛大人以及晏大人,前景可也堪虞?」
白世非搖搖頭,「這點你們倒可以放心,太后垂簾多年,最在意的無非是手中權位,斷不肯輕易放手,是故一心想親政的皇上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最著緊的是如何控制著他,而不是對付薛大人、晏大人以及我,這招殺雞儆猴不過是做給我等看,她已盡滅皇上威風,讓我等明白他是逃不出她手心,以此警告我等好自為之。」
晏迎眉輕舒口氣,「這樣我還放心些。」
「她既然已開了頭,事情還是會辦下去,如果我的估計沒錯,那麼薛大人被罷相謫貶應已為期不遠,至於晏大人,你們則儘管放心,他倒一定會平安無事。」
莊鋒璿奇道,「為何你會如此肯定?」
白世非苦笑不已,「你想一想,皇上生母無緣無故病逝,他最倚重的三朝元老薛奎也被逐出京城,惟獨我白世非的岳父得保周全,而我不但時時被太后召進宮裡閒談,更蒙賜婚與她的親信兵部尚書夏竦結成姻親,縱然我對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然而一樣樣擺在他眼前,誰又知道他心裡怎麼看待於我?」
這無聲無息的挑撥離間,招招殺人於無形。
情勢已經十分明朗,就算白世非再如何忠心耿耿圖謀輔助趙禎,日後在他面前也討不著半點好處,而一旦哪天趙禎對他的信任起了動搖,他反而極易招來殺身之禍,由此,最明智之舉自然還是轉身投靠劉娥。
劉娥如此相逼,無非就是想迫使他以後俯首聽令。
「長久下去你和皇上之間必起罅隙,你可有打算?」莊鋒璿問道。
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不急,慢慢來。」
本念及父輩與劉娥多少有些淵源,所以只要她不是太過分,他也就受下來,笑笑過了,如今看來她勢必要堵死他的後路,非挑得趙禎與他反目不肯罷休,既然如此,為求自保,他也就不客氣了。
疏月庭裡夜靜無聲,雪花點點,緩慢飄舞墜地。
黑夜裡,尚墜獨自坐在廊前石階上,看著手中碧綠通透的玉笛,已好些日子,再也沒有去過林苑裡頭。
把笛子輕輕湊到唇邊。
多日來始終表現得若無其事,那被壓在心底最孤獨一角的心事,在此刻無人靜夜裡,終於還是漫上了心頭。
回想起自打進入白府以來,他總是時時故意惹她,讓她惱得不行,雖然如此,後來卻不得不承認一個慢慢領悟的事實,就是他早潛移默化地已使她有所改變。
從在膳廳裡他一次次逼著她抬眼與他對視之後,她開始試著抬頭和人說話,而這一試,意外地為她帶來了朋友。
熟絡之後晚晴才告訴她,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裡,冷傲,清高,臉色總是淡淡的,從不正眼看人,像是把誰都拒於門外,晚晴說那時她們都不敢和她親近,後來熟了才知道原來她很隨和,對人有求必應。
慢慢地,和晚玉晚弄晚霞晚若等人也漸漸熟了,她的日子開始有所改變,變得有意思起來,她們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兒,知道府裡府外許多趣事,有什麼好吃的不忘留一份與她,看到她的繡帕漂亮都圍著要搶,還一個個爭相告訴她公子爺喜歡什麼。
他喜歡什麼?似乎沒什麼東西,是他真正喜歡的吧。
衣裳,他幾乎只穿白衣,鋪子裡辛辛苦苦搬來幾十匹五彩繽紛的綾羅綢緞,盼在他挑揀時得幾句誇獎,他卻只指指那匹白錦,說了句隨便做幾套,腳下一步沒停,偕二管家邊走邊議走了出去。
吃,就更挑了,旁人眼裡的珍饌異餚他從不入口,說那些只適合招待賓客,每頓用膳未曾見他動過三碟以上的菜式,喝茶則只喝龍鳳團和北苑私焙,茶餅兒放多了一片或放少了一片,水溫高了一點或低了一點,只要口味稍有一絲不合,淺抿之後便再也不碰。
她看不出有何種東西是他不絕頂挑剔的……大概,只除了她罷。
晏迎眉勸她把心放開一些,即便是尋常男子家裡,自古以來取三妻四妾也是等閒之事,更別說他還不過只是逢場作戲,虛衍酬應而已。
便連晚晴晚若等人,也不時對她耳提面命,說他相中她不知是她前幾世修來的福分,責怪她不但不好好惜福,反而竟還鬧得他如此不開心,一個個對她的舉動都極不以為然。
其實個中道理,她又怎會不明白?
只是,卻只是她們都不是她,沒有人是她,所以也就沒人能體會得到,當她在一旁悄悄聽見,那些僕從們眉飛色舞地談論他的風流韻事時,她的心,是怎麼樣失控,內裡五臟六腑都蔓延起一種冰涼徹骨的痛。
如果與他在一起,是意味著以後的每一日都需聽聞這些,甚或不定哪天就會親眼見著……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只要一想到他有可能與那個歌姬或是別的女子一朝共渡良宵,她的心就彌滿無法言喻的悲傷。
那種此生未曾經歷過的痛,在那刻揪得她喘不過氣,恨不能死掉。
她想,與其如此,不如,不如與他分開……
如果不是他到來尋她的那日早上,在他拂袖轉身的剎那,她看見了他深深受傷的神色,大概此刻,她就不會那般心亂如麻了吧……
連續吹錯幾處,笛聲已不成調,最後余裊緩止。
漫天雪片,在擦過梅枝時折損了方向,晃晃悠悠地飄落在一身白色衣袂上。
白世非靜靜站在疏月庭的拱門外。
遠在第一樓隱隱聽聞笛聲,無法控制心頭那抹思念,他撇下被邀的兩人,踏雪尋來,抬首望向夜空,正是深冬雪花飛舞,卻從何來那麼孤寂的一曲嫦娥奔月,似有意獨守終老。
明明一堵花牆之隔,她就在咫尺,他卻不能與之相見。
他怕,怕再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那種異樣的決絕,即使會將他置於死地,她也似鐵了心毫不憐惜。
從未試過,如同那一刻那樣傷心欲絕,宛如刀割。
輕輕伸出手掌,盛住雪片,良久,看著它在掌心融化。
這一生貴絕天下,事無不得意,哪想得到,他的情路會走得如此艱苦。
把未化的雪片拂下,他抬步離去,就這樣吧,原是兩條道裡的人,還是回到各自的道上吧。
過了年他已二十一,白家三代單傳,是時候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妻子。
對他癡心一片的夏閒娉,雖然是假太后之手指婚,然而不論從哪方面看,對他而言,也是個門當戶對的合適人選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