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五年。
在白世非行完十七歲弱冠禮後不久,克儉勤懇的白老爺積勞成疾,拖了幾月後終究藥石難治,白老爺一生不曾納妾,與唯一的結髮妻子恩愛情深,他去世後白夫人傷心過度,終日不飲不食,於同年也撒手人寰。
痛失雙親的白世非傷心欲絕,堅持守孝三年,把全副心思投入到亡父傳留下來的營生中,對裡外說媒一概謝絕。
儘管他明確放話說不會成親,那三年裡也還是有無數媒婆子踏破白府的門檻,雖然最後都無功而返。
天聖八年,年屆二十的白世非守孝期滿。
這日大內承明殿忽然宣下一道懿旨,太后命人召他進宮見駕。
精鏤的雕花剔金爐裡無聲暗燃著不知名的香料,一縷奇異幽香淺淡地充縈於華室內,在吐納之間似有似無地從鼻端前飄過,微微一呼一吸後沁入心脾,極其清雅宜人。
倚窗而放的紫檀椅上鋪著織就七色牡丹的軟墊子。
白世非姿態懶散地倚坐椅裡,潔亮黑髮一絲不亂地束在金絲精琢的錦冠下,冠上一顆比瞳仁還大的夜明珠光華隱隱流轉,繡金流蘇冠帶垂在膚白如雪的俊顏兩邊,極年輕的玉面上雙眉斜飛,星樣雙眸因背著夕照而顯得有絲幽詭,削挺得恰到好處的鼻樑下,薄唇正因帶笑而嘴角微彎。
他隨手掂起茶案上的梅子放入嘴中,時而鼓起腮幫,時而嘟起櫻色雙唇,彷彿在無聲一吮一吸著果蜜的美妙滋味,卻一點也不急於咀嚼,僅僅只是這樣慢悠悠地含玩,任其在嘴內翻覆生津。
已年過六十的太后劉娥端坐在正中央的臥榻,臉上膚色依然白皙,不細察根本看不出眼角下隱著的淡淡細紋,彷彿對白世非不合規矩的孩子氣舉動絲毫沒有看見,她斯條慢理地呷了口茶,合上蓋把杯子往旁輕輕一抬,侍奉一側的宮女立刻上前接過。
「世非。」她終於開口,似含笑,又似感慨,「這日子走得恁快,一眨眼你爹娘已過身三年。」
「嗯,小可時時做夢還會夢見他們。」把梅子壓在齒腔邊沿,他漫不經心地應道。
劉娥輕歎,「難得三年來你始終堅持守孝,這份孝心著實可嘉。」看他一眼,「如今孝期已滿,卻有何打算?」
白世非懶懶應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務之急自是應先娶親。」
「可有相中哪家的閨女?」劉娥隨口問道。
「邵印挑了幾戶人家讓小可過目,論樣貌當數參知政事晏書的長女晏迎眉,論才情還是兵部尚書夏竦的ど女夏閒娉,不過論知交卻是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獨女張綠漾,也算和小可青梅竹馬了。」口中梅子一轉,他鼓起半邊腮,面露愁苦之色,「哎,花多亂眼,也不知選哪個才好。」
劉娥和藹地笑了笑,「你這小皮崽子。」腕一抬,茶已就手,慢慢啜過,才又道,「夏竦那未出閣的小女兒我倒是見過一面。」
夾在兩排貝齒當中的梅子,不為人知地被他輕輕咬下兩道線痕,「哦?」
話聲方落,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唱喏,「皇上駕到。」
身著紫色常服的趙禎大步進來,「母后。」回身一擺手,阻止了白世非沒什麼誠意的要跪不跪,他一臉興奮,「好小子,朕找你找得好苦啊,這半個月來你府裡一直回話說你人在江南,怎麼昨兒個母后一宣進宮你就已經回來了?」
白世非嘿嘿笑了兩聲,「真的就那麼巧,我前天晚上剛到家。」
「廢話少說,你且隨朕來,上回你擺下的那局棋譜,朕可找到高人解開了。」趙禎走到劉娥身邊,面帶央色地扯她衣袖,「母后可敘完舊了麼?」
劉娥禁不住他纏磨,莞爾一笑,「好好好,世非你就隨皇上去吧。」
「是。」白世非無奈起身,懶懶地行了禮,跟在趙禎身後退出。
目送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出房外,淺淺的笑容自劉娥臉上褪去,目光逐漸變得深沉,把茶盞遞下,她向後方側了側首。
一道身著侍衛服的高大身影從屏風後走出來。
「你怎麼看?」她淡聲問。
周晉道,「屬下以為,皇上來得似乎太巧了點。」
劉娥不動聲色,「那麼你認為是白世非利用了皇上呢,還是皇上已和他聯手對付哀家?」
「這個……屬下不敢妄自斷言。」
劉娥神色沉凝,揮了揮手,「你下去罷。」
周晉迅速退下。
出了慶壽宮的趙禎和白世非兩人,相偕往崇政殿而去。
「母后什麼意思?」趙禎問。
白世非吐出嘴中梅核於掌心,指尖一彈,那核子沒入廊廡外的花卉中消失不見,「太后希望我娶夏竦之女。」
趙禎輕勾唇角,「當初朕立後時,本來看中的是驍騎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可是母后認為她不如平盧軍節度使郭崇的孫女,最後朕還是立了郭氏為皇后。」他看白世非一眼,「你自己好生考慮吧。」
白世非淺淺一笑,「是得費心思量呢。」
暮色時分,一頂華貴轎子從東華門出宮,穿過桑家瓦子,榆林巷,出了舊宋門,回到門廊簷枙峻峭的白府府祗。
當白世非走過滿鋪水痕白石的前庭,大管家邵印從廳內迎出來。
這邵印五十開外,長得頗有福相,總領府內大小事務,為人甚是慈祥,從不責罰僕役,經歷白府兩代人事的他對各種富貴人面和排場早司空見慣,不但處事老到,更兼滿腹經綸,常與來府的貴人高官應對得體,舉止比普通有錢人家的老爺還要圓融通達。
「莊中衛托人給公子送來一封信。」邵印遞過信箋。
白世非接過,一邊看一邊往書房走去,三兩眼掠過信中內容,他的唇角彎了起來,把信折起收進袖中,道,「你速準備一份草帖子送去晏府。」
邵印足下一頓,「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娶晏書的女兒晏迎眉為妻,這事越快越好,你趕緊去辦。」
「是。」邵印驚訝,雖不明白為何一向對婚事連提也懶得提起的主子忽然變得熱衷起來,卻也沒有多問,只是匆匆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