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黑白配 第三章
    十年後

    出了海關,趙千柔自己拖著行李往前走,沒有人開車來機場接她,她也捨不得搭出租車,還是辛苦點也節省點,搭客運回台北吧。

    四年前她在英國完成了碩士學位,並順利找到工作,除了在知名樂團擔任鋼琴手,還在一家私人音樂教室當鋼琴老師,生活忙碌但充滿音符,可以說是實現了她的理想。然而,

    上個月母親的一通電話,讓她決定放棄一切。她必須盡快回到台灣,因為父親生病住院,母親被詐騙集團詐財,這個家幾乎要毀了,她怎麼能繼續留在英國?

    拖著兩隻行李箱,她獨自搭上客運,車上的乘客不多,大多顯得疲憊,一坐下就閉目養神。趙千柔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外頭是四月天,春天該降臨了,為什麼眼前仍一片灰濛濛?這十年來,爸媽每年都到英國來看她,她自己只回過台灣兩次,上次已經是六年前的事,而今望著自己的家鄉,有種陌生又疏遠的感覺。

    時間在紛亂的思緒中度過,台北車站到了,她下了車、取了行李,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麼搭捷運或公交車,無奈之餘只好叫台出租車,這樣的她有辦法照顧雙親嗎?

    回到家,女傭替趙千柔打開大門,她看到母親坐在沙發上,打扮得一如往常般雅致,但神情哀淒、眉頭深鎖,像是老了十幾歲,過去那溫柔的笑早已不復見。

    「媽。」一放下行李,她坐到母親身旁,眼中忍不住湧上淚意。

    曾宛琳有些魂不守舍,對著女兒看了好一會兒,才眨眨眼說:「是千柔嗎?」

    「是的,我回來了……」趙千柔緊緊抱住母親,嗓音已經哽咽,母親的失魂落魄把她嚇著了,原來一個飽受打擊的人會連自己的小孩都不認得。

    曾宛琳總算恢復正常反應,拍拍女兒的背。「抱歉,沒去機場接妳。」

    趙家的司機在上個月離職了,雖然僱主和員工間有十幾年的感情,但誰也受不了沒有薪水的日子,司機先生只得求去,兩台名車也只能賣出。「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自己回家的。」趙千柔伸手撫摸母親的頭髮,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白髮?憂愁使人老,母親仍是美麗的,卻滿載著憂愁。

    看到趙小姐終於出現,在趙家待了二十年的女傭也就放心了,欠身道:「太太、小姐,不好意思,我就做到今天。」

    曾宛琳勉強擠出微笑,最後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說話。「以後如果有能力,我一定會把欠妳的薪水還給妳。」

    「太太妳別放在心上,希望先生早點好起來,我先走了,再見。」女傭脫下圍裙,鞠躬道別,結束二十年來的幫傭生活,不管怎麼說,這些年來主人家確實待她不薄。

    「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趙千柔送女傭走到門口,對著她的背影深深一鞠躬,感謝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大門一關,此後就是各過各的了。

    天邊的夕陽好美,然而已近黃昏,很快就是黑夜時分。趙千柔沒有時間感傷,回過頭對母親問:「媽,家裡的情況到底怎麼樣?妳把所有數據都拿出來,我們一起研究。」

    曾宛琳歎口氣,她現在一看文件就頭痛。「都在書房的保險箱裡,箱子沒鎖,妳去拿來吧。」

    「為什麼沒鎖?」趙千柔記得小時候看父親鎖保險箱,常會重新設定密碼,感覺相當慎重。

    「值錢的都沒了,還有什麼好鎖的?」曾宛琳自嘲地說,若非這棟房子已經過繼到女兒名下,沒有女兒的證件無法變賣,恐怕也早被詐騙集團騙去了。

    趙千柔這才發覺,事情可能比她想的更嚴重,不管怎樣,她還是先到書房打開保險箱,拿出厚厚一迭的文件放到客廳桌上。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她會如此清算家產,而且是負資產。

    「大概半年前,妳爸做了一次全身健康檢查,發現得了初期胃癌,我就開始六神無主---…」曾宛琳忍著頭痛把來龍去脈說了一次,因為她到處求神問卜、尋求偏方,才讓詐騙集團有機可乘,結果花大錢買了幾箱無用的藥草,更糟的是被盜用金融卡和信用卡,現在不只存款沒了,還欠了大筆卡債。

    趙千柔默默聆聽這段故事,如果她當時陪在母親身旁就好了,或許就不會發生這麼多遺憾。

    「妳爸爸知道的不多,我不敢告訴他…」趙千柔能瞭解母親的心情,換作是她也不願讓父親煩惱。

    「沒關係,我們不要讓他擔心,現在我回來了,一切會逐漸好轉的。」她握住母親的手,她一定會實現這個承諾,不管要她做什麼都行。

    曾宛琳靠著女兒的肩膀,活著真的好累,如果不是還有丈夫和女兒,她早就失去活下去的意義了。

    「媽,妳先休息吧。」趙千柔看母親臉色憔悴,決定先扶母親回房。由於父親住院,主臥房裡顯得空蕩蕩的,典雅的裝橫似乎也失色了,原來少了一個人的家,就會變得不完整。過去十年她都在英國生活,父母親看到她的房間時,不知心中有多少寂寞?

    她替母親蓋上被子。「好好睡,晚安。」

    曾宛琳微笑一下,閉上眼休息,不管日子怎麼難過,女兒終於回家了,就算作惡夢她也不怕了。

    趙千柔關了燈,悄悄走出房門,小時候是父母親哄她睡,今後就換她照顧他們了,無論這條路上有多少打擊,她都必須撐下去。沒有女傭的情況下,她在廚房摸索了片刻,先給自己泡壺咖啡,才到客廳開始研究文件,直到午夜時分終於有了結論。他們家除了這楝房子,大概什麼都沒了,零資產還不打緊,最慘的是欠銀行七百萬卡債,光是利息就是個大數目,如果不盡快償還,這個家一定會被拖垮。

    這幾年她在英國彈琴、教琴,多少存了點錢,加上父母親以前給她買的基金,加起來有上百萬,但對照現在的債務,能解決的實在有限。更何況生活上每天都要用錢,父親的病也需要妥善的醫療,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支出,而母親的精神情況欠佳,當了一輩子貴婦,不太可能去工作。

    這個家只有她是健康的、有賺錢能力的,她有責任扛起一切。短短的一夜,她從一個被父母呵護的女孩,變成負擔家計的成熟女人,其中的冷暖滋味,只有自己最明瞭。

    第二天上午,趙千柔雖然睡眠不足,時差也還沒調好,仍和母親來到醫院探望父親。這是一家以治療癌症知名的大型醫院,院內的設計和器材都是最先進的,但病人和家屬的表情就是特別沉重。在走進病房前,趙千柔先做了幾個深呼吸,怕自己立刻就淚灑當場,等做好準備後,打開房門,她輕聲呼喚:「爸,我回來了。」

    趙永誠躺在病床上,身上蓋了兩條毯子、插了三條管子,他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閉著眼睛,彷彿已經沒有氣息,聽到女兒的聲音才緩緩睜開眼。

    曾宛琳走到病床邊,輕聲對丈夫說:「千柔從英國回來了。」

    看到女兒,趙永誠露出難得的笑容。「千柔,妳回來啦,坐飛機累不累?」

    「我不累,我很好。」趙千柔輕輕抱了父親一下,他看起來好虛弱,她怕會弄疼了他。

    「妳這次要待多久?」女兒難得放長假,他希望自己可以恢復精神,陪她到處走走逛逛,還想跟她閒話家常,距離上次見面都一年多了呢。

    趙千柔搖搖頭。「我不走了,我要留在台灣陪你和媽,我再也不走了。」

    原本以為父親會大為欣喜,誰知道他聽了卻皺起眉頭。「那怎麼行--…妳上次不是才說,妳要升為首席鋼琴手?還有妳在音樂教室的學生怎麼辦?」

    「爸,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全家能在一起。」眼前或許是最困難的時刻,卻也是最溫暖的時光,趙千柔忽然領悟到,有些事情是稍縱即逝,她若不及時把握,恐怕就沒機會了。

    「可是---…」女兒是他們最大的驕傲,每次看到她演出的照片和獎狀,他們總感到無比安慰。

    曾宛琳對丈夫說:「有千柔在,我才能睡得好,我昨天晚上都沒作惡夢呢!」

    趙永誠也明白,妻子這半年來有些精神衰弱,因為擔心他的病情,也因為很多事情都變了,他雖然住院卻察覺得到,這個家似乎岌岌可危,但每次問起妻子她都不肯明說。眼看醫院轉讓給別人,至親好友也很少來了,這不正是家道中落的現象?

    趙千柔握起父親的手,以堅定的語氣說:「爸你不要想太多,只要好好養病,以後我會陪伴你們、照顧你們。」

    女兒似乎成熟了許多,趙永誠心想也好,該是父母交棒給兒女的時候了,只希望他們帶給她的不是壓力。

    一家三口聊了很久,還一起午餐,有種在郊外野餐的氣氛,談笑間彷彿回到過去的安逸生活,直到下午兩點,趙千柔看父親面露倦意,決定先讓父親好好休息。

    離開病房後,趙千柔和母親跟醫生還有約,醫生的時間相當緊湊,每個病患的家屬只能詢問十五分鐘,大家的心情都是說不出的焦慮。聽完醫生的說明,趙千柔才瞭解到,原來父親從半年前就開始腹痛、嘔吐、食慾不振、體重減輕,經過檢查發現是初期胃癌,開刀切除後也做了化學治療和放射線治療,出院後定期就診,卻在三個月前驗出癌細胞轉移,必須再次進行治療,如果能再活五到十年,已算是很高的存活率了。

    「五到十年?」趙千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現在還不到六十歲呢!

    曾宛琳把臉靠在女兒肩上,她連聽都不敢聽,雖說人生難免生離死別,但有誰能平淡處之?

    「令尊也是醫界人士,其實他自己很清楚,心情也算平靜,但對家屬來說當然很難接受,希望妳們能多陪他、多鼓勵他,還有應該請個看護比較好。」醫生說著

    又拿出幾張注意事項,包含病患的生活、飲食、藥物副作用。

    「我明白了,我們會全力配合,多謝醫生。」趙千柔鞠躬致謝,她知道後面有很多家屬正在等待,每個病患都牽扯著許多痛楚的心。

    曾宛琳腳步虛軟,挽著女兒的手緩緩離開,趙千柔原本想搭公交車回家,但看母親疲憊的模樣,心生不捨於是招了出租車,有些錢是不能省的,萬一母親在路上昏倒怎麼辦?一路上她腦中不斷在想,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她該如何照顧爸媽,守護這個家?

    她可以去教鋼琴、可以加入職業樂團,但她現在就需要一大筆錢,而他們除了房子還有什麼?如果把房子賣掉,應該還有幾千萬的價值吧?現在沒有司機和傭人了,住那麼大的房子也沒必要,雖然捨不得從小住到大的家,但眷戀過去的話可能就沒有未來了,為了活下去,再怎麼不捨仍是要捨。

    就這麼決定了,他們必須由奢入儉,租公寓住也沒關係,爸媽的年紀將近六十,台灣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八歲,她有責任讓他們安度晚年,她一定辦得到!

    「媽,我要出去辦點事。」

    「好,早點回來。」曾宛琳除了到醫院看丈夫,每天只想留在家裡,她對這個世界真的怕了,怕再受騙、再受傷。

    「有事情就打電話給我。」趙千柔已經申辦了手機和門號,好讓父母隨時找得到她,現在他們真的不能再承受什麼意外了。

    「好,妳自己也要小心啊。」曾宛琳雖有些精神衰弱,愛護女兒的母性始終存在。

    趙千柔給母親一個堅定的笑容,眼前的路雖然不好走,但為了保護家人,她會堅強起來的。

    走出家門,手中抱著數據,她開始從住家附近尋覓對象,她打算做什麼呢?說出來可能會把爸媽嚇壞,她要自己賣房子,還是賣自己的家!

    一路上,她觀察一些可能會是買家的人,但對方都嚇著了,連連搖手拒絕。

    她看起來像個騙子嗎?還是她表現得不夠專業?她穿著深色套裝,還故意梳了包頭,應該很有架勢才對啊。房仲業的業務員真不簡單,在成交之前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她還有極大的學習空間。

    走著走著,在她前方有台黑色重型機車停下,那背影看來似曾相識,那男人穿著黑T恤和牛仔褲,留著平頭的髮型,身材高高壯壯的,皮膚黑黑的,還有一雙強壯的手臂,好像是她記憶中的某人?

    「先生……」不管怎樣,先喊一聲試試看,乾脆假裝是老同學,說不定能奏效。對方回過頭,原本平靜的表情立刻轉為震驚萬分,而她自己也傻住了,居然真的是老同學,他不是高中跟她同校的簡士凱嗎?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遇見他,或許是老天給她的禮物?

    「還認得我嗎?我是趙千柔。」她自我介紹得有點尷尬,老同學再見面,她卻只想推銷房子。

    「好久不見……妳好。」驀然相逢,簡士凱毫無心理準備,雖然詫異卻沒有流露太多情緒。十年不見,趙千柔看來沒什麼變化,又似乎變了很多,一樣的長髮披肩、纖細優雅,那雙大眼卻盛滿了憂愁,她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正當他心中疑惑,沒想到她接著會說:「你要不要買房子?」

    「啊?」他以為她出國念的是音樂,怎麼會變成房地產業者?

    「我家的房子要賣,我不想給中介業者賺,所以自己出來賣房子。」她除了上網貼訊息,還自己設計傳單,印了五百份沿街發放,她相信附近的鄰居會有好眼光,畢竟地段佳、環境優,應該有人識貨才對。

    堂堂的醫生家千金,居然要賣自己的家?簡士凱無法掩飾自己的詫異,這些年來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看得出他的疑問,苦笑一下說:「我家裡出了點事,快要撐不下去了,所以我決定把房子賣掉。」

    他接過她手上的傳單,皺起眉頭問:「才賣兩千萬?」以這附近逐年上升的地價,還有她家獨楝的花園洋房,只賣兩千萬算是低估了。

    「嗯,我需要現金,你想買嗎?」

    「呃……我考慮一下。」他並不缺房子,也無意投資房地產。

    「如果你要買的話,我可以讓你分期付款,先付五百萬就好了。」五百萬可以先還掉大部分的欠債,以後她再努力賺錢,應該撐得過去。

    她的眼神和語氣都透露出焦慮,他忍不住開口問:「妳很缺錢?」這個問題似乎不太禮貌,但不問又不行。

    「當然啊……」否則她何必拍賣自己的家?

    從千金小姐的口中聽到這句話,讓他一時難以適應。「妳總共需要多少錢?」

    「我不知道……因為我們家的存款被騙光了,醫院已經轉讓了,現在只剩這楝房子,還欠銀行卡債。我爸生病住院,我媽身心俱疲,我想要好好照顧他們,真的不知道需要多少錢……」事情發生以來,她根本沒時間找朋友傾訴,他是第一個對象,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可以放心對他坦白,說到最後眼睛都紅了,面對父母時她也沒哭,怎麼會在十年不見的同學面前失態?但就算丟臉也沒關係,當年在太平山上,她什麼蠢事都做了,早已不用在意形象。

    這些事怎會發生在她身上?簡士凱聽了心一沈,他以為有天會看到她開演奏會的消息,以為她會在她的世界過得很快樂、很優雅,然而世事難料,現在她的處境比普通人更艱難。

    「妳先不要慌,我們找個地方談。」他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衝動,直接握起她的手,走進最近的一家咖啡廳,不管怎樣,他就是不能讓她茫然無助。

    趙千柔呆了一下,感覺他的體溫自掌心傳來,自從她回到台灣以後,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安全了,她找到依靠了,但這會不會是個錯覺?他曾經在太平山上救過她,現在也會在她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嗎?

    一進店門,簡士凱就放開她的手,兩人各自點了飲料坐下來。雖然這是一家連鎖咖啡店,人又多,音樂又吵,他仍試著去瞭解她的處境,聽到最後他做出結論。「我不缺房子,那楝房子還是讓妳爸媽住,畢竟那是他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長輩們大多習慣原本的環境,他自己家雖然改建過,但爸媽始終住在一樓,空間設計也沒有改變太多,有時求新求變未必好,老地方、老朋友、老同學都是老的好。

    「你不買房子嗎?」趙千柔不免失望,老天爺,那她該上哪兒籌錢?

    誰知他下一句話竟出人意料之外,情況因此有了轉圓。「我可以借妳錢,寫張借據,不用利息,妳慢慢還就好。」

    一道陽光從迷霧中露出,她不敢置信,睜大雙眼問:「真的嗎?你真的願意借我錢?」

    他在腦中尋思片刻,推敲出一個數字。「嗯……一千萬左右。」

    「你…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他什麼時候變成富翁了?從他的打扮實在看不出來,他仍是簡單利落的造型,身上也沒有珠寶名表啊,不過剛才他騎的那台黑色重型機車,似乎相當昂貴,至少要好幾十萬。

    「現在我有這個能力。」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上面有我的聯絡方式。」名片上的頭銜讓她愣了不只一下,十年的時間果真能改變許多事。「你現在-…『擎宇機車公司』的董事長?」

    「修車、賣車、租車都有在做,還算過得去。」高中畢業後,憑他的努力實幹和弟弟的好口才,很快就開了第二家機車行,後來他的國小同學楊子毅投資入股,兼做公司顧問,業務範圍越推越廣,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今天這局面。

    「恭喜你,可是……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償還。」她不想欺騙他,未來她肩上的擔子很重,說不定一輩子都還不完債,那他豈不是虧大了?

    「如果妳想跟我借錢,就別問我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十年不見,非親非故,為什麼要為她如此付出?就當是她曾送他音樂會的票,而他買了花卻沒能送上的補償吧。以前他不想錦上添花,但現在他可以雪中送炭,這份認知讓他心情極佳,算是了卻一樁遺憾。

    「這…」她仍然難以置信,他怎能眉頭都不皺一下?說不定她是詐騙集團派來的,他應該謹慎考慮才對啊。

    「反正就是這樣,不用懷疑,妳今天累了先回去,明天妳到我公司,把債務的資料也帶來,我會開支票給妳。」他不確定她在街上「兜售」了多久,如果他能早點知道,就不會讓她這麼辛苦。

    她苦笑一下。「我有什麼資格懷疑?到這種地步,我只能說感謝。」

    她牽強的笑讓他感到一陣酸澀,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不擅長說好聽的話,只能以行動表達。

    「另外,請妳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妳、我的家人、親友或鄰居。」他不希望這件事公開,是怕她承受壓力,附近有許多老鄰居、老同學,閒言閒語是能免則免。

    「好的!」她用力點個頭,他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今天就先這樣,妳趕快回家,自己小心點。」他拿起賬單去結帳,她則跟隨他的腳步,兩人就在咖啡廳門口告別,約定明天上午碰面。

    當她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迷霧真的散了?她真的找到出路了?只要他借錢給她,銀行的債務就可以還清,但是欠下這天大的人情,她該如何回報?

    想著想著,她居然想到以身相許,這……會不會太沒創意了?生命的難題總是一個接著一個,看來她又有得苦惱了。

    第二天上午,趙千柔搭公交車來到「擎宇機車公司」,那是一楝六樓高的建築,有店面也有辦公室,任何關於機車的東西通通買得到。昨晚她在網絡上搜尋了資料,才知道這家公司挺有規模的,全國已經有二十家連鎖機車行,難怪能輕易拿出一千萬借人,不過她還是沒什麼把握,萬一簡士凱反悔了怎麼辦?

    「小姐妳好,請問需要我為妳服務嗎?」大門一開,穿制服、戴帽子的店員就上前詢問,不像傳統機車行那樣,他們有如餐廳員工般整潔。

    「不好意思,我想找董事長,簡士凱先生。」當趙千柔這麼對店員開口,自己都覺得不習慣,那個留級的學生簡士凱,而今成了董事長先生,以前的高中同學不知道會怎麼想?然而成功不是偶然的,他這些年來想必非常努力,她對他也升起敬佩之情。

    「請問妳有預約嗎?」店員仍笑容可掬地問。

    「呃:-請妳跟他說,我是趙千柔。」

    「請稍等一下。」店員走到櫃檯打電話詢問,沒多久就轉過身說:「趙小姐,麻煩妳搭電梯到六樓,我們董事長在等妳。」

    「謝謝。」趙千柔點頭致謝,依照指示方向,搭乘訪客電梯上樓,同時她也注意到一旁的業務電梯,大型的電梯門剛好打開來,幾名員工合力搬運機車,動作顯得駕輕就熟,這裡真是個有活力的地方。

    進了電梯,六樓很快就到了,她一眼就看到目標,黑底金字的牌子上寫著「董事長室」,走廊上其它部門辦公室都相當安靜,彷彿此地無人,不知道機車公司都在研發什麼商品呢。

    敲過門,等裡面傳出一句「請進」之後,她才緩緩推開門走進去。簡士凱已經從辦公桌後站起,他穿著黑襯衫和灰色牛仔褲,並不像一般的「成功人士」,好像隨時要去修機車似的。

    「不好意思,打擾了。」她心中忐忑,不確定他昨天說的話是認真的,還是玩笑話,但如今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請坐。」他招呼她坐到會客用的沙發上,並親自替她倒好熱茶。「先喝杯茶。」她看起來有些焦慮不安,一身黑灰色穿著也似乎顯示她的心情,其實要向別人借錢並不容易,他並非第一次碰到失意的人,開口求助的時候總是緊張無助,甚至帶著點羞愧,還要承受別人的質疑,而他並不想一讓她如此難受。

    「謝謝。」她雙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暖意直達胸口。

    看她眉頭稍微放鬆,他才開口詢問。「妳有沒有把資料帶來?」

    「有!」她拿出一個紙袋,裡面有許多影印的文件,她打算就讓簡士凱留存,畢竟他是債主,有權得知一切。

    他研究了幾分鐘,也看了她寫的說明書,大致瞭解情況。「我公司有位顧問,他精通法律和金融,我會請教他的意見。」

    「麻煩你了。」她在心底歎了口氣,任何公司的顧問只要有點腦袋,應該都會跟老闆說不要管了,這簡直像拿肉包子丟狗。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出支票本,以鋼筆迅速寫好兩張支票。「這是七百萬的支票,妳先拿去還給銀行,還有這三百萬存到妳的戶頭,好好照顧妳爸媽,要動用大筆金錢之前,先跟我商量,免得又出事。」事情真的這麼順利、這麼容易?他的慷慨讓她驚訝不已。「你--…你真的要借我這麼多錢?」

    有了這一千萬,不只銀行的欠債解決了,她也能安置好父母親,只要她盡快找到工作,就算不能錦衣玉食,至少能過安穩的生活。

    他把支票放進信封,直接交到她手中。「有什麼事隨時跟我聯絡,妳剛回台灣可能不太熟悉,千萬別再發生什麼波折。」

    「嗯,我懂,我會處處小心,要做決定之前,我一定會先跟你說。」她想起自己在太平山上做的蠢事,如果沒有他的拯救和照顧,她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就好。」他點個頭,希望她的壞運到此結束,從此一切順利。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她深深一鞠躬,不知道如何表達感激,他等於是第二次救了她,如此深厚的恩情,恐怕一輩子也還不了。

    他不需要她如此多禮,連忙扶起她的肩膀說:「不用客氣。」

    他的大手傳來溫暖和力量,她抬起頭,兩人視線交會,有種微妙的情絛湧上心頭,彷彿回到太平山上的大樹下,當時那個未完成的吻,是否有機會再延續?那份專屬於他們的回憶,沒有第三者可以分享的懷念,此時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在這種「債務」的關係中,若要談情說愛未免也轉得太硬了。

    最後她只能禮貌回應。「不好意思,我好像打擾到你的工作了,那我先走一步。」

    「嗯,再見。」

    就這樣,他目送她走出大門,有股衝動想呼喚她的名字,想問她有男友嗎?結婚了沒?這些年來有沒有想過他?還記得太平山上的那一夜嗎?

    然而這些無聊的問題,最好還是別衝動提出,他不想給她一種感覺,以為她欠他錢就得報恩。戚情的事從來都無法勉強,在她遭逢如此打擊的時候,他如果以金錢作為感情的索求,不會堅固也不會長久。

    她要忙的事想必很多,他不能也不該擾亂她的生活,只要她過得好就好,他原本就別無所求,過去是如此,現在當然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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