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欣氣氛自街頭蔓延至街尾,京城內無處不是熱鬧沸騰的迎接新年到來。
紅艷艷的錦燈高掛裴府內每處角落;屋內的琉璃燈火,如火紅的蛟龍般盤踞,富麗驚人,奢華中帶有細膩,和庸俗的富豪不同,裴家人有一貫的尊貴品味,那是與生俱來的富貴氣息。
在歲末除夕夜,裴家六兄弟按慣例齊眾在卿顏齋吃團圓飯,可這六個男人今天卻臉色古怪,異於往年,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悅氣氛。
尤其以裴弁的臉色最為陰沉難看,直到所有菜完全上桌,他再也忍不住地開口喚道:「這是誰安排的?」
門外的奴僕如臨大敵,其中一個較年長的老管事趕緊入內。「請問大當家,菜有什麼問題嗎?」
「你們到底是怎麼辦事的?」他冷睇那名老管事。「現在給我算一算,這裡究竟有幾副碗筷?」
那人摸摸腦袋,小心數了一會後,才敢開口。
「回大當家,一共六副。」
裴家兄弟一起瞪向那個人,人人眼底和裴弁如出一轍的陰冷,老管事抖著唇,好半晌才又答腔。「不多不少。」
「六副?」裴弁拉高聲,臉色冷得比外頭的霜雪還凍人。「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小心數好,再出錯就掉腦袋。」
「一、二、三、四、五、六……」老管事頭皮發麻,算了老半天,才害怕地多喊聲。「七?」
「還不趕快去拿來!你拖拖拉拉做什麼?」
老管事這才恍然大悟,眾當家的臭臉究竟為了哪樁。「少奶奶說將團圓飯留給六位當家好閒話家常,其他人不便打擾。」
「其他人?」裴弁口氣惡劣地問:「告訴我,誰是她嘴裡的『其他人』?」
「咱們也是聽令行事,府裡事務向來是少奶奶作主,小的不便過問。」
「難道我就不行?我是哪裡沒資格?」瞇緊眼,裴弁很想發作,最後還是忍了下來。「她人呢?」
「少……少奶奶在房裡。」
「她不跟我們一道吃團圓飯,待在房裡做什麼?」
見主子氣急敗壞地質問老管事,小廝也忍不住為他抱屈。「少奶奶在房內吃年夜飯,她說已經習慣一個人過年了。」
「叫她來見我,若她不肯過來,這頓年夜飯誰也別想吃!」裴弁冷冷吼道。
「是。」小廝領命,趕緊去新房請少奶奶出來。
「大哥,大嫂是不是不好意思呀?」一旁剛睡醒的老五裴銓打聲呵欠,揉揉睡眼。
「不知道。」裴弁臉色鐵青得嚇人。
她究竟在做什麼?難得一頓團圓飯,她非得將自己搞得可憐兮兮,一副刻意遭人冷落的小媳婦模樣,打壞他所有興致。
「大哥,你別對大嫂凶巴巴的,你要知道,她從來都沒跟人吃過團圓飯,她早習慣這麼過,就算她嫁給你也改不了這習慣,對她而言,能吃這麼頓團圓飯是她這輩子的夢想。」裴渙坐在他對面,將裴弁的怒氣看得一清二楚。
「我有空,每餐盡量和她一道用,難道這樣還不夠?」若不是這陣子忙出貨,他也無須忙得天昏地暗,逼她祭出這種手段指責他的冷落!
就連裴家老四裴煜,也替自家嫂子抱不平。「欸,你真不懂她。墨……」見兄長殺來一記怒氣衝天的陰狠目光,他連忙改口。「我是說嫂子要的和你想的,似乎不太一樣。」
「對啦,男女有別,不管是心裡想的、身上長的,都不同嘛!」老三裴燁嘻嘻哈哈地鬧著,招來底下人。「快快快!趕緊添一副碗筷,吃飯人多才熱鬧。」
始終不發一語的裴徹,這時冷冷的道:「你老是如此自以為是,真是讓人倒胃口。對於她,你的手段可說是低劣得可以。」
見他這麼說,裴弁咬牙低語。「你現在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嗎?」
「大哥,今天是難得的除夕夜,別和二哥吵嘛,被大嫂看到多不好意思。」老四裴煜打起圓場。
「是呀,大嫂還準備了咱們愛吃的菜,哇!大嫂什麼時候才會來呀,我口水都快流滿地了。」滿桌子都是他們兄弟愛吃的菜,老三裴燁眼底閃爍著光采。
正當其他兄弟討論起哪樣是自己愛吃的菜時,話少的裴徹又緩緩開口。「你們只顧自己,那她呢?她愛吃的又是哪道菜?」他問話既出,餐桌上熱絡的氣氛,立即降至冰點。
「對耶,她的呢?」其他人又開始咬起耳朵來,試圖回想她的飲食習慣,才發現對墨兒的所知少得可憐,除了她愛吃甜食,完全想不出她到底愛吃什麼。
裴弁這時才冷冷開口。「以後咱們若是有空,就多聚聚吧,別老是當誰要出遠門才湊在一塊兒。」
生性孤僻的裴弁竟吐出這句話,在場兄弟除了驚訝還是驚訝,爾後才想起小六說過,固執的大哥從來不會為人改變原則,唯有墨兒,才能令他妥協。
這時,墨兒站在門外,裴弁發現她到了,面無表情地朝她招手。
「過來。」
見他桌旁多了副空碗筷,墨兒愣了好半天。剛才小廝急急忙忙地找她,她還以為他對哪樣菜色不滿意哪!
裴渙連忙挪位子。「大嫂!快點來,咱們擠一擠,還可以空個座位給你。」
「對啦,改天讓大哥訂張大桌子,現在位子小就將就點,反正天冷大伙湊在一塊正好能取暖。」老三裴燁將墨兒拉進門。「忍耐點,大哥明天就去訂!」
「三哥,大過年的,沒有人做生意哪!」老五裴銓呵欠連連,不想壞他興致,卻忍不住提醒。
「那……那叫二哥做,他看起來手藝不錯,這小小木工難不倒他。」裴燁呵呵乾笑,矛頭轉向此刻不發一語的裴徹。
裴徹惡狠狠瞪他一眼。「我又不是做這個的!」他的手,除了造甕捏陶外,變不出其他花樣,還真是多謝自家兄弟抬舉了。
「是不是菜哪裡不好?」墨兒坐在裴弁身邊,難掩緊張神色。
她話一脫口,裴家男人宛如墜入五里霧中,完全不明瞭為何有此一問。
「沒有,我們都很喜歡。」裴弁探出掌,握緊擱在她腿上的手。
「那……那就好,我回去了。」她鬆一口氣,站起身來。
「你想走去哪兒?」裴弁未放開她,將她拖回椅上。
「大……大哥,你小力點!」裴渙見他如此粗魯,好似那陰晴不定的壞脾氣又要發作起來了。「大嫂會疼的。」
裴弁掃他一眼,指責他的多事,那雙冷眸又回到她身上。「說!」
「回房去。」她垂下羽睫,不去細究他眼底竄得老高的熠熠火光。
「除了這裡有飯吃之外,哪兒也別想有!」他掌心未曾撤離,將發涼的小手握得很緊很緊,也不在乎是否握疼她。
「我不能。」她沉默片刻,才低啞開口。
「你告訴我是哪裡不能?」瞇起眼,裴弁很想瞭解她究竟在堅持些什麼。
「坐在這裡,會讓人渾身不對勁,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她綻出一抹笑,那個笑容看來極為勉強。
「在你認真打理這頓餐飯時,難道在這張桌子上多放一副碗筷,就會要你的命?」裴弁將她拖進懷裡,低低地在她耳邊道:「儘管你嫁得不甘願那又如何?你怎麼想、怎麼恨,都不是我感興趣的地方,你要認清現實,既然嫁了就沒得反悔!」
「欸,咱……咱們吃飯吧,菜都涼了。」老四裴煜忙著想打破僵局,頭一回年夜飯吃得這麼辛苦。「大嫂,你愛吃啥?我幫你服務。」
「這兒沒有她愛的。」裴弁抬手喚來底下人。「告訴廚娘最後幾道菜也一併端上來。」
丫鬟僕役魚貫地入內,陸續端出色香味俱全的菜餚來,看著飯桌旁一團和氣,墨兒突然哽咽了起來。
「來來來!咱們一家人總算能吃團圓飯。哇!真是餓昏人了。」老三裴燁招呼大伙,忙請大哥、嫂子趕緊開動,他這做小叔的也好飽餐一頓。
餐桌上熱熱鬧鬧的景象,讓墨兒眼眶含淚,多年孤單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眼前的幸福,讓她怔愣著不知所措,淚水不覺滑落臉頰。
「大……大大大嫂?」其他沒見過墨兒淚眼的裴銓、裴渙,與就算見過仍深感詫異的裴燁、裴煜,全部緊張得連筷子都拿不穩。
裴弁面無表情的將她按進懷裡,知道她為何傷心,也明白她為何會將自己排除在這頓飯局外,她的心思他比誰都明瞭。
「你——墨兒,這輩子生是裴家人,死是裴家鬼,這點請你千萬要牢記。」從今以後就算她還想一個人過,他也不會讓她如願了。
「唉呀,都大過年的,別提生生死死那些不吉利的話,咱們一家人團聚,再也不分離了。那個……大嫂呀,你說這樣好不好啊?」嘴甜的裴渙輕輕問道。
如今她也有人在乎、有人愛了……而且還是好多人。
她孤獨了好久好久,久到幾乎忘了擁有家人關懷的滋味。
墨兒伏在丈夫的胸膛前啜泣著。
「大嫂,你不同意呀?」見她沒反應,裴渙調皮的胡鬧,立即收到兄長們同時殺來的一記記眼刀。
她激動得不能自己,在裴弁懷裡猛點頭,好似在附和裴渙先前的話。她終於有個能夠棲息靠岸的港灣,以後若是在外頭受氣了,至少也能有人幫她出氣。
「哭吧,哭完以後,一切就是過眼雲煙。」裴弁並未阻止她哭泣,只想讓她狠狠哭個痛快,在今天發洩個過癮,明日心底的傷痕也會變得更淡一些。
脾氣又臭又硬、陰晴不定的裴弁竟然沒端架子,還對妻子溫言軟語,眾胞弟們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一不留神手上的筷子全跟著下巴一起掉了下來。
「大哥?!」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變了,不再陰沉、不再尖酸,大家暗自慶幸有墨兒的存在,才能換來眼前的安定。
裴弁看見他們誇張的動作,那雙眼眸頓時又冷了下來,他掃視桌子一圈,大伙忙著撿起掉落的筷子。
這期間,唯有裴徹從頭到尾不動如山。
「看什麼看?!誰今天敢碗裡還留剩飯剩菜,吃不下我也會硬塞進你們嘴裡!還不快吃!」裴弁低吼一聲,嚇得四兄弟死命扒起桌上的飯菜,就怕吃慢了點,慘遭裴弁的酷刑伺候。
抬起墨兒那張哭得梨花帶淚的小臉,裴弁輕輕抹掉她的淚痕。「再不吃,小心那群餓死鬼會搶光你的菜飯。」他將碗筷塞進她手裡,小心為她布菜。
「大嫂,這烤雞腿可是我的最愛,可今日小六大方割愛,算是慰勞大嫂一年的辛苦。」裴渙討好地說。
坐在一旁的裴燁也不遑多讓,挾了好幾塊東坡肉進她碗底。「大嫂,你聽過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這句話吧,老三今兒個就勉為其難當個瘦鬼,胖子就讓你當好了。這肥滋滋的東坡肉,包你一嘗就難忘它的絕妙滋味。」
「二哥,長那麼大了還挑食?你會讓大嫂笑話你的。」
一旁餓得有些迷糊的老五裴銓,正從自己的碗裡面將那些討厭的蔥段挾到裴徹的碗底。
裴徹氣得渾身顫抖,一掌將五弟的腦袋壓到桌面上。
「現在丟臉的人是你!不吃你還挾,你專給我找麻煩。」裴徹企圖將五弟裴銓敲醒。「成天就是睡睡睡,坐在餐桌上,腦筋還不清楚點!」
餐桌上熱絡的氣氛未止……有股很輕柔、卻又溫暖的感動滲入墨兒心底,撫平了她這些年來擱在某處,迄今還隱隱泛疼的傷口。
這一切對她來說像場一碰便碎的夢,她真怕夢醒一切又成空。
「吃吧,以後多的是一塊吃飯的機會。」裴弁開口催促道。
「大當家!」侍候墨兒的小婢很意外會在午後時分見到他。「找少奶奶嗎?」
過完年後,裴弁再度忙著趕貨、出貨,已有好一陣子沒這麼早回家。
「她人呢?」裴弁冷冷瞧了一眼她手上端的幾碟蜜餞。
「六當家說最近繡坊內出了新花色,請少奶奶去挑選喜愛的布料,要為她做春衣。」小婢深怕說得不清楚,惹得大當家不悅。
因她不經意提起,裴弁抬起頭來,這才見院內的枝椏上霜雪已化做春水,轉眼間又到春暖花開的時節。
自年初至二月,他泰半時間都忙著出貨的事,那批本該在月中出去的陳酒,出了些差錯,為求品質,在他堅持之下延至月底才順利出貨。
「去多久了?」裴弁走入房中,這些天來的疲倦,讓他只想好好歇息。
「剛去沒多久,要小婢請少奶奶回來?」她小心跟在裴弁身後。
「不了,她愛挑多久隨她去,別打擾她。」就讓小六好好補償她吧,這段時間他忙得沒空找人替她做件漂亮新衣裳。
「是。」
「你跟在後頭做什麼?已沒你的事了。」見她還在身後,裴弁扭起眉來。
低冷的話聲傳來,讓小婢手抖得幾乎拿不穩托盤。
「小的為少奶奶送點小零嘴來,最近少奶奶的食慾大不如從前,若是吃點酸溜的東西或許能開開胃。」
「她病了?」他問。
「沒有,少奶奶身子還好,但不知怎麼,吃得更清淡了,聞到油膩的氣味就反胃,她變得極愛這些酸甜的小零嘴,小婢只好請嬸婆從外頭買點酸梅、蜜餞回來。」
裴弁聽見她的話後,腳步明顯遲疑片刻。
「你說她想吃酸的?」
「對,少奶奶從前也不愛酸梅的味道,可最近吃得真是起勁呢。」
「那日常作息呢?」
「除了有些嗜睡外,其餘的倒還好。」
裴弁停下腳步回過頭,陰冷的俊容好似被人撕下層皮一般。「有找大夫看看嗎?」
見主子板起臉來,丫頭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說!」他瞇起眼來,變得極度敏銳。
「小的曾經想找崔大夫看看,可是少奶奶說不用,我也不好勉強。」她兩腿不住的打顫,大當家之前還好好的呀,怎麼又發火了?
「你有沒有確實照我交代做,每三天就餵她吃一回藥?」
「有啊,小的不敢怠忽職守,次次都親自將藥端至少奶奶面前。」
「你可曾親眼見她把藥給吞下?」裴弁面容已逐漸轉黑。
「呃……沒有,但小的有按時將藥送來,少奶奶總叫我擱著去忙別的,待我回來時碗已經是空的……」
裴弁再也按捺不住脾氣,扯開嗓子吼她。
「你沒看著她喝藥?你沒有?!」
小婢嚇得兩腿發軟跪倒在地,連忙磕起頭來。「請大當家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不聽話了。」
「我會讓你生不如死。」裴弁眼底瞬息抽去所有溫度,沒有感情。
知道裴弁一向言出必行,小婢六神無主,頭磕得更響了。「求大當家饒過小的,小婢該死,請大當家再給小的一次機會。」
見她哭得淚眼汪汪,裴弁仍一貫冷酷,彷彿在他眼中蓄藏千萬分殺氣。
「你——的確該死!只是單單一死,大便宜你了。」
他拂袖而去,到了寢室門口,他洩憤地踹開門板,眼底躍著熠熠火光。
她怎能懷孕,她的身子不容她懷孩子,那會要了她的命啊!
那年冬天,他將她從冰冷的湖裡救起,她大哭了一場,也大病了一場,日後體質虛弱,崔翇說最好是別讓她有身孕,否則對母子兩人都極為不利。
進入室內,裴弁將自己狠狠扔進椅內,卻意外撞翻了花瓶,瓶中臘梅早已枯萎並失去光采,花瓶倒了,水流了出來,白玉石板頓時染上淡褐色的水漬,頓時苦苦的藥味瀰漫在空氣中。
他愣了一會,任那淡色水痕流過腳邊,一股極恨極怒的情緒,在瞬息間如花火般炸開。
「墨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真要逼我!」他大吼,一拳捶在几上,兩眼氣得充血。
她為何不聽他的話?為何要耍弄這可惡的手段,存心和他過不去!
裴弁紅著眼,怒氣震得他渾身顫動,再也克制不了情緒。
「啊——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