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勸導兒子有功,姚立人得到於香染特准,跟著兒子一起搬回家裡住,結束短短兩天的離家出走之旅。
於香染不再提起那天歇斯底里的發飆,姚立人自然也識相地當作沒這回事,兩人和平相處,相敬如賓。
要不是欠缺了某些夫妻之間的親密交流,旁人或許會以為這是個溫馨的家庭,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妻,加上一個聰明俊秀的兒子呃,或許太聰明了。
「人真的可以拔出卡在大石頭裡的劍嗎?」「石中劍」的故事剛來到高潮,姚軒卻忽然打斷正興致勃勃、連說帶演的父親。
「嗄?」姚立人拔劍的動作誇張地在半空中靜止,「當然可以啦,因為他是英雄。」他笑嘻嘻地對兒子保證,「所謂的英雄,不是可以做到任何事嗎?拔個劍只是小意思啦。」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合理。而且一開始這把劍怎麼會卡進石頭裡的?那個放進去的人也是英雄囉?」
「這個嘛」姚立人有些詞窮,轉了轉眼珠,「我記得把劍放進去的是亞瑟的父親,英雄的爸爸,當然也是個英雄囉。」話雖這麼說,他自己都覺得這解釋過於牽強。
嘖,都怪他這個聰明過頭的兒子啦,他幹嘛不像一般小孩,傻楞楞地直接相信童話故事編造的一切細節呢?幹嘛非要追求科學的合理性不可?
「你到底還聽不聽故事?」英雄爸爸一瞪眼,擺出惱羞成怒的模樣。
姚軒噗哧一笑,「好啦,你快說,後來怎樣了?」
「這樣才對嘛。」姚立人滿意地點頭,繼續發揮表演天分。
又過了十分鐘,「石中劍」的故事總算告一段落,姚立人志得意滿地宣佈:「下回亞瑟的冒險故事就要正式上場了,看倌們想知道亞瑟王是怎麼遇上他的圓桌武士的嗎?明晚請繼續收看『姚爸爸說故事』。」
啪啪啪啪!一陣熱烈的掌聲,伴隨幾聲清亮的口哨。
「安可!安可!」姚軒熱烈的反應給足父親面子。
「呵呵,感謝大家熱烈迴響!」姚立人作勢拉起不存在的裙襬,行了個優雅的宮廷禮。
姚軒又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好了,別吹了。」姚立人食指抵住唇作噤聲狀,「萬一被你媽聽見麻煩就大了,又會怪我亂教你吹口哨。快快快!快上床,時間到了。」雙手揮趕兒子上床。
「Yes!Sir。」姚軒調皮地行了個禮,跟著跳上床,以最快的速度鑽入被窩裡。
「晚安,爸爸。」他對父親眨眨眼,道晚安。
「好好睡吧。」姚立人回他一抹笑,在兒子額頭印上一記晚安吻後,輕手輕腳地退出臥房,掩上門扉,剛一旋身,便和於香染碰個正著。
「姚爸爸說故事?」她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揚眉。
「你都聽見啦?」他些微尷尬。
「我都不知道軒軒什麼時候學會吹口哨的。」她淡淡一刺。
他卻整個人驚跳起來,「呃,這個嘛,你也知道,小孩子對新鮮事總是好奇嘛,難得我會吹,他當然會纏著要我教他」
辯解無效,兒子的媽仍然一臉詭譎。
「好吧。」他認命地垂下頭,「我錯了,下次不敢亂教了。」
哀怨的道歉惹得於香染唇角一揚,她得拚命咬緊牙,才能忍住威脅著要迸出唇的笑聲。她端正表情,將手上的馬克杯遞給他,「幫你泡的。」
「給我的?」他興奮地接過,嗅了嗅,俊眉一揚,「這是桂圓姜母茶?」
「今天天氣冷,喝一點晚上睡覺會舒服點。」
她居然還顧到他晚上睡覺冷不冷?姚立人心一牽,說不出的感動,他啜飲一口,讓辛辣微甜的液體溫暖全身。
他捧著馬克杯,感激涕零地看著她,星眸璀璨生光,那小狗擺尾似的表情讓於香染更加想笑,不敢再多看他,旋過身往客廳走去,他巴巴地跟上去。
兩人來到客廳,她一面收拾放在茶几上的筆記型電腦,一面問:「你今天跟他說了什麼故事?」
「亞瑟王。」
「圓桌武士?」
「還沒講到那裡,剛講了石中劍。」姚立人笑嘻嘻地說。
於香染抬起頭,默默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模樣。自從她允許他送兒子上床睡覺後,為兒子講床邊故事成了他生活的最大樂趣,她經常瞥見他上網或到圖書館查閱各國童話、傳奇,只為了取得說故事的題材。他似乎很享受做一個父親,或許是為了彌補他來不及參與兒子童年的遺憾,更加倍地賣力。
一個七歲大的孩子還需要聽床邊故事來幫助入睡嗎?對此她並不以為然,問題是他頗樂此不疲,而軒軒好像也挺期盼睡前看父親表演的那一刻,所以她只好由著他們父子倆去了。
「哈!你的表情就跟剛才的軒軒一樣。」姚立人似乎看出了她內心思緒,不滿地指責,「他剛剛也是這麼看我。」
「怎麼看你?」
「就是一副『你再掰啊,我看你怎麼掰下去』的樣子。也不想想我是花了多少時間惡補這個故事,居然還質疑我從石頭裡怎麼可能拔出劍來?嘖!」他氣呼呼地倒落沙發。
輕柔的笑聲如風鈴,在靜夜裡悅耳地響起。
這悅耳的笑聲,自然是屬於於香染的,她矜持了許久,終於還是宣告破功。
姚立人近乎著迷地聽著這樣清脆動聽的笑聲。有多久沒聽見她這樣笑了?他心神激盪地想。
「軒軒已經七歲了,難道你還期待他像三歲小孩那麼好騙啊?」她柔聲取笑他。
他在心底微笑,表面上卻大肆抗議:「七歲也還是個小鬼啊!而且我這可不是騙他,本來傳奇故事就應該帶點玄妙的部分嘛,這樣才吸引人,『魔戒』都一票大人在看了,為什麼一個孩子會不相信『石中劍』?」
「你以為他跟你一樣,都過三十歲了還像個老頑童?」她笑睨他。
「我這叫永遠保持赤子之心!」他振振有詞。
「所以才會每次跟兒子打電動時,大呼小叫,不成個樣子嗎?」她繼續嘲弄他,「真不曉得你身為父親的威嚴在哪裡?」
「嘿!你別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不然你來試試,就不信你打電動時還能維持慈母形象!」
「我?」於香染一楞,「我打電動?」簡直無法想像。
「沒錯,你就來打打看。」姚立人愈想愈有道理,要改變這個女人對電玩的偏見,最快的方法不就是拖她一起下水嗎?「來來來!」他興高采烈地打開電視櫃,捧出遊戲主機,「我們就來對打一場。」
「我才不要。」於香染不屑地撇嘴,「這東西是給小孩玩的。」
「沒試過的人別說大話。」姚立人不由分說,強推她在地毯上坐下,他將其中一個遙控桿遞給她,「念在你程度拙劣的份上,我們就先來玩個最簡單的遊戲好了。」
程度拙劣?最簡單的遊戲?於香染不服氣地抿唇。
「我看看,先來玩『俄羅斯方塊』」
「我要玩你們倆常玩的那個遊戲。」她打斷姚立人。
「什麼?」
「就是你們倆老對著彼此大吼大叫的那個遊戲。」她挑釁地瞪他,「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遊戲好玩到讓你連一點風度都不剩?」
「妳真的想玩?」姚立人詭異地挑眉。
「嗯哼。」
「那就來吧!」姚立人放進遊戲片,打開電視,螢幕上出現於香染在一旁窺伺時常見到的遊戲畫面。
「這個遊戲叫什麼?」她問。
「快打旋風。是一種格鬥遊戲。」
「格鬥遊戲?」
「就是打個你死我活,不痛宰對方絕不罷休的遊戲。會見血哦,你確定要玩?」
「又不是我見血,我怕什麼?」於香染冷哼一聲。
「好!夠爽快。」姚立人豎起一根大拇指,「哪,我先跟你說一下,這幾個按鈕代表方向,這個代表防守,這個」他快速地對於香染講解操控桿上的按鈕功能,「懂了嗎?」
不懂。一堆按鈕功能聽得於香染頭暈腦脹,完全狀況外,但一觸及姚立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硬是倔強地點了個頭。「沒問題。」
「好,那我們就開始對打囉。」姚立人摩拳擦掌,樂呵呵地直笑,一副準備痛扁於香染的架勢。
她狠狠瞪他,「別廢話,快開始吧!」
女王一聲命下,兩人正式開打,頃刻之間,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於香染一張文雅秀氣的臉孔,逐漸猙獰起來。
「嘿!」她低喊一聲,不可置信地瞪著螢幕,「不可能!我又死了?」連續換了好幾個角色,她卻老是撐不到一分鐘便被KO在地。
「就跟你說這遊戲難度高囉。」姚立人在一旁得意地笑。
「不可能,再來一次。」於香染否決他的推論,主動按下重新開始鍵。「一定是我選的角色太肉腳了,這回選個強一點的。」她表情肅殺地瞇起眼,仔細評估畫面上每一個人物,「這個不好,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這個臉長得太醜,這個是女生,體力一定比較差,這個我剛選過了,簡直被打好玩的」
她正專注地瞪著螢幕碎碎念時,一道嗓音忽地響起──
「媽咪,爸爸,你們在做什麼?」
「嗄?」兩個大人聞言同時一震,轉過頭。
姚軒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客廳入口處,一面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面好奇地問。
「你怎麼醒來了?」姚立人問,而一旁的於香染則是震驚得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起來上廁所,聽見客廳好像很熱鬧。」姚軒解釋,「你們在幹嘛?」
「沒看到嗎?我們在打電」
「我們在研究、研究!」總算回神的於香染急急伸手掩住姚立人的嘴,「因為媽咪很奇怪為什麼你們這麼愛玩這遊戲,所以你爸爸示範給我看。」她強笑著對兒子解釋。開玩笑!怎麼可以讓兒子當場抓包她這個媽咪在打電動?
「對啊,是研究,研究,呵呵。」姚立人機靈地配合她的說詞,卻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他對她意有所指地擠眉弄眼,於香染咬咬牙,很想扁他一拳。
「原來是這樣啊,我懂了。」姚軒不知是還沒完全清醒,還是體貼地不想戳破母親的謊言,居然不再進一步追問,只是點了點頭,「那我去睡了。晚安,媽咪,爸爸。」
「晚安。」
目送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後,兩個大人都是一語不發,氣氛僵凝了好片刻。
姚立人看著於香染髮白的側臉,輕聲一笑,首先打破沉寂,「我們還要繼續『研究』嗎?」他湊近她耳畔,故意放低音量道,溫熱的氣息搔弄她耳窩,也搔弄她心窩,「還是放棄算了?反正你老是輸給我。」
膽敢挑釁她?!於香染白他一眼,「當然要繼續,我就不相信沒有打贏你的一天!」她低哼,「不過我警告你玩的時候千萬別出聲,吵醒軒軒我可不饒你。」
「遵命!女王陛下。」姚立人調皮地行了個舉手禮,頓了頓,又慢條斯理地補充一句:「不過剛才一直慘叫的人好像不是我。」
「你!」於香染怒瞪他,一口悶氣憋在胸口,偏偏發作不出來,她氣得磨牙,「你別耍嘴皮了,待會兒看我怎麼整治你。」
「哦∼∼我好怕哦!」姚立人拉長音,雙手環抱自己,裝出害怕的表情。
可惡啊!於香染拚命克制想當場掐死他的衝動。她是文明人,有什麼爭端當然要斯文解決,最多在遊戲畫面裡來點血光之災,扁得他血流如注就行了。
哼哼,她表情陰狠地抿唇,「少廢話,來吧!」
長夜漫漫,一場廝殺慘烈的男女戰爭才正要開始
「媽咪,你昨天沒睡飽嗎?怎麼有黑眼圈?」
餐桌上,姚軒擔憂地打量直打呵欠的母親。
「對啊,昨天太晚睡了。」於香染回答,手掩住唇,又是一個文雅的呵欠,「我需要咖啡。」
「來了!」剛從廚房轉出來的姚立人似心有靈犀地奉上一杯熱咖啡,「剛煮好的,保證香醇好喝。」
「謝啦!」於香染接過,啜飲一口,輕輕歎息,「真棒。」
「媽咪為什麼這麼晚睡?」姚軒好奇地問,「是因為昨天晚上跟爸爸『研究』得太晚了嗎?」
「咳、咳、咳!」一口咖啡沒咽好,於香染嗆得直咳嗽。
「沒事吧?香染。」姚立人趕忙替她拍背,「慢點喝,燙啊。」
「我、我沒事。」她搖搖手。只是嚇了一跳而已,她暗暗在心底補充,表面上卻綻出一朵迷人的微笑,和藹地對姚軒說道:「媽咪是因為忙著整理開會資料,才會那麼晚睡的,跟那個什麼研究沒關係。」當然有關係囉,而且是大大有關係。
「那媽咪研究的結果如何?好玩嗎?」
超好玩!「不好,一點都不好玩。」她一本正經地搖頭,「媽咪真的不懂為什麼你和你爸每次打電動都那麼開心,我覺得很無聊啊。」
「是哦,我都不知道你覺得無聊呢!」姚立人再度加入話題,拿著鍋鏟,將三個荷包蛋一一分配到個人餐盤中,分配到於香染那一盤時,他還故意傾下身,朝正喝咖啡的她淘氣地眨眨眼。
「咳、咳、咳。」她又是一陣咳嗽。
「小心點,香染,我不是要你慢慢喝了嗎?」他裝出一副傷腦筋的表情。
於香染狠狠瞪他,以眼神警告姚立人千萬別在兒子面前洩她的底。
他接收到訊息,卻只是漫不經心地聳聳肩,逕自轉向姚軒,「我說兒子,既然你媽咪覺得無聊,那吃完早餐後只好我們父子對打了,你媽咪應該不會想參加。」
「誰說我不想參加的?」於香染衝口而出。
「你想參加嗎?」姚立人好意外似地挑眉,「可是你剛剛明明說打電動很無聊啊!」
「是很無聊。」她嘴硬地回應,「不過反正今天禮拜六,我也沒什麼事,就陪你們玩玩也無妨。」
還真冠冕堂皇的借口啊!姚立人不禁嗤聲一笑。
她頓時惱羞成怒,「你笑什麼?」
「沒,沒什麼。」他連忙搖頭,「我只是以為,今天禮拜六,你應該會出去約會。」最後這句話,有點酸。
「這個嘛,我不會再跟我們經理約會了。」於香染一面在土司上抹奶油,一面慢條斯理地宣佈。
「為什麼?」父子倆同時驚愕地望著她,「你們吵架了嗎?」
「分手了。」她簡單一句。
「為什麼分手?」姚立人追問。
「原因很複雜,總之我們之間又回復以前上司跟下屬的關係了。」於香染避重就輕地回答。
父子倆面面相覷,不一會兒,姚軒忽然抿唇一笑。
「太好了,爸爸。」他意有所指地對父親一眨眼。
「是啊!」姚立人也回兒子一記富含深意的眨眼。
「你們在高興什麼?」於香染臉紅地啐道,她可沒傻到不知道這對父子在交流些什麼信息,嬌瞋姚立人,「我警告你別胡思亂想,我跟梁以聰分手可不代表我就想要跟你」她驀地一頓。
「跟我怎樣?」姚立人壞壞地追問。
她不說話,俏臉更紅,像深秋的楓葉,刷染上含蓄的嬌艷,見她掩不住羞澀的嬌顏,姚立人笑得更爽朗了,正想說些什麼,電鈴聲忽然響起。
「應該是來收管理費的。」於香染擦了擦手,站起身,「我去開門。」
她盈盈來到玄關,打開門,映入眼瞳的卻不是她期待的管理員,而是一個身材壯碩、鬢髮微白的中年男子,她頓時怔楞原地。
「忘了我嗎?香染。」以為她是忘了自己,中年男子眉一挑,嗓聲宏亮地報上身份,「我是老喬啊!」
老喬,姚立人從前的上司,現任的消防局長。
從姚立人服完兵役,加入消防工作以來,老喬一直很欣賞他,也特別照顧他。九二一地震後,姚立人想成為專業的救難員,也是他透過門路,安排他到國外接受訓練。
他與姚立人,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他看重姚立人,姚立人也很尊敬他。
「你這小子,到國外闖蕩了幾年,果然大有長進啊!上回你把那個小女孩救出來的新聞我都看到了,人人都說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呵呵∼∼後來我們消防署聚餐,我說你是我的弟子,大家都急著想認識你呢!」
客廳裡,傳來老喬對姚立人的稱讚,他說得開心,廚房裡的於香染卻聽得難受,她一面削著蘋果皮,一面強迫自己平穩過於急促的呼吸。
「喬伯伯,大家真的覺得我爸爸很厲害嗎?他們很崇拜他嗎?」姚軒童稚的嗓音興奮地加入。
「那當然囉,你爸爸可是英雄呢!」
英雄!於香染心一扯,削皮刀一歪,差點劃傷手指,她連忙定定神。
「我也覺得爸爸是英雄呢!他好了不起,他救的那個女生是我同學的妹妹哦,他媽媽還一直要到我們家道謝。」
「謝是當然要謝啦,你爸爸可是從鬼門關前救回一條人命呢!呵呵。」
「喬伯伯,你知道很多以前爸爸救人的故事嗎?爸爸都不肯跟我說,你告訴我一些好不好?」
「咦?你爸爸不跟你說?為什麼?」
是啊,他為什麼都不說呢?於香染也好奇地豎起耳朵。
「跟小孩子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姚立人的回應似乎很尷尬。
「我看你是不好意思吧!」老喬取笑他,「沒想到你這種痞子個性,也懂得在兒子面前害羞啊!」
姚立人不說話,倒是姚軒等不及地催促,「喬伯伯你快說爸爸的故事,我想聽。」
「好好,別急。這樣吧,我就先說你爸爸剛加入消防隊時的故事吧,那時候的他還是只菜鳥,卻比誰都還有衝勁」
故事開始,一老一小相互搭唱,氣氛熱絡得很,相較於那兩人的興致高昂,姚立人顯得異常沉默,直到於香染切好水果端出去,他幾乎不曾說過一句話。
她在客廳茶几上擱下水果盤,笑吟吟地勸大家多吃水果,澄亮的明眸看看客人,又看看兒子,就是不肯朝姚立人瞥去。她直覺地不想看他,說不出什麼緣故,也許是因為害怕,害怕在他眼底看到她不想看到的。
送上水果後,她借口還有許多家務要忙,離開客廳。老喬說故事說得起勁,姚軒也聽故事聽得入迷,唯有姚立人朝她投來意味深刻的一瞥,她感覺到了,卻不敢回眸確認,匆匆忙忙地拿出浴室裡的洗衣籃,到後陽台洗衣服。
將髒衣服丟入洗衣機後,她站在後陽台,發了好一會兒呆,再踏進屋內時,正巧聽到老喬在問話。
「對了,立人,聽說你辭去了救難隊的工作?」
他辭去了救難隊的工作?於香染怔立原地,明眸不自覺朝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姚立人望去。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回台灣休假而已。
可姚立人並沒有否認,他點了點頭,她更驚愕了。
「這麼說你打算長期留在台灣囉?太好了!怎樣?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的搜救隊?」
「嗄?」
「你可能已經聽說了,九二一地震以後,我們特別成立了一支國際搜救隊,雖然隊員們都是經過千挑萬選,也送去國外受訓過,但畢竟經驗還不豐富,我想請你過來,把你這幾年在國外學到的實務經驗傳授給他們。」
「這樣不太好吧?」姚立人表情很猶豫。
「你怕他們不服你?放心吧,憑你的資歷,來當他們隊長絕對夠格。過來吧,立人,我們需要你。」老喬熱情地遊說。
姚立人卻不回應,他抬起眸,朝於香染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湛深的眼,眸光幽微黯淡,隱隱帶著點祈求的況味。
她心一揪。他幹嘛這麼看她?關她什麼事?他要去的話就去好了,她不在乎!
她冷漠地轉身,走回自己房裡,沒想到他卻追了進來。
「香染。」他啞聲喚她。
她凍住身子,一動也不動。
「我不會答應的,香染。」他繼續說道,「你別擔心。」
「你你答不答應關我什麼事?」她倔強地回嘴,旋身瞪他,「反正你只在這裡待三個月而已,三個月後,我們各不相干,你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香染。」他收攏眉,看著她的眸色好深沉、好黯然,那底下像藏著濃濃的苦,而她一點也不知道。
「你隨便你怎麼做,我不不在乎。」她顫著嗓音,好不容易說完一整句話。
他歎息,輕輕握住她止不住顫抖的肩,「其實我回來前就已經決定了,如果你願意跟我復合,我絕對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讓你傷心。」
「什麼、什麼意思?」她屏住呼吸。
「我會退出這一行。」他深深凝視她,堅定的語氣宛如立誓,「從今以後,你不必再為我的安危擔心了。」
「你、你要退出?」她不敢相信,「為什麼?」為什麼要為她放棄夢想?
「因為我愛你。」他淡淡地、似有若無地微笑,「因為這世上我想保護的人,是你。」他垂下頭,前額與她相觸,讓溫熱的呼吸傳遞自己滿腔的情深意重。
「我想保護你啊,香染。」
因為他想保護她,所以他決定退出。
他曾經因為理想,決定以救人為己志,帶著一份對好友的歉疚,他踏上了漂泊之旅,他想,只要他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救難員,類似的悲劇便不會再發生。
他可以救更多的人,更多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他們懷抱著渺茫的希望,只為了等到及時的拯救;為了保住那一絲希望,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跟時間賽跑,跟死神賽跑,他願意跟著隊友們轉戰全世界每一個他們到得了的災區。
災民們敬他為英雄,他們總是感激地望著他,他也因此志得意滿。
直到她透過朋友輾轉捎來的最後通牒打碎了他的夢想。
他不敢相信,被所有人稱為英雄的他,在妻子眼裡,原來只是個不負責任的丈夫。他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卻無法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時候陪伴在她身邊。
他可以是每一個人的英雄,卻保護不了他最愛的女人。
他錯了嗎?他惶恐、不安,原想立刻奔回台灣挽救他的婚姻,可是責任感阻止了他,當時的他正在一處地震災區工作,眼看四週一片慘絕人寰的景象,他怎能說走就走?
他走不了。他走不了,只能選擇留下來繼續奮戰,那個深夜,餘震不斷,又發生了爆炸,他一時不慎,竟孤身被困在坍落的建築裡。
他的腿,被倒塌的鋼筋水泥給壓傷了,他動彈不得,只能無助地看著火舌從另一邊逐漸延燒過來;無線對講機裡,傳來夥伴們焦急的呼喚,他們要他撐著,說他們會馬上想辦法救他,他卻知道,那並不容易,他們根本沒有這棟建築的構造圖,又怎麼推測得出他被困在哪裡呢?
他想,他就快死了。
在逐漸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他忽然體會到一股深沉的恐懼,那恐懼,像一簾黑幕,密密地罩住他,教他什麼也看不見,觸目所及,儘是一片漆黑。
他慌亂不已,心臟狂跳,豆大的冷汗自全身肌膚迸出。身為救難隊員,他當然不會自大到以為自己永遠可以戰勝死神,他知道總有一天,死神的魔掌會抓住他。
他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他不甘心,他還有太多事沒做,太多夢想沒完成,他還沒好好抱過自己的兒子,還沒跟總是等待他的妻子說一聲抱歉。
他不想死啊!他探手進救難服,找出一張總是帶在身上的照片,這照片上,有他的妻與他的兒,他們在家裡等著他。
「對不起,香染,軒軒。」他喃喃地道歉,怔怔地凝視著照片。
他想回家,好想回家啊!
一顆火星飛過來,燃起照片一角,眼看火苗即將吞噬妻兒甜蜜的微笑,他頓時惶恐莫名,有種錯覺,彷彿死神正磨刀霍霍,獰笑著接近他最愛的兩個人
不!他不允許,他不許任何人傷害他們!一股強烈的意志從他內心深處竄起,催動他揮動手臂,把火星甩落。
這一揮,揮出了他身上殘餘的力氣,也揮醒了他求生的意志,他咬緊牙根側過身,貼著瓦礫地面匍匐前進。
許是上天祐他,他的夥伴們也恰於此時找到了建築結構圖,推敲出他所在的位置,他們透過對講機呼叫他,要他想辦法到牆的另一邊。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拖著一條傷腿,他費盡千辛萬苦,竟然真的拿鑽孔機在半塌的牆面上鑽出一個洞來,來到牆的另一邊。
他幾個隊友也隨後鑽通了另一面牆,風塵僕僕趕到他面前,救出了他。
他得救了,但這並不表示迎向他的是一片光明,他的腿斷了,醫生替他開了刀,卻告訴他復健成功的希望不大。
他搶回一條命,卻可能失去一條腿。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妻子這個消息,她已經夠委屈了,難道他還要以自己半殘的身子來折磨她?他要隊友們暫且先替他瞞住這消息,正掙扎間,又收到了她寄來的離婚協議書。
她要跟他離婚!
那一紙黑字,宛若最無情的雷電,狠狠劈中了他,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覺到她的決絕,她要與他分手,她不想再等他了
從震驚到痛苦,從痛苦到懊悔,他終於決定,與其拖著她跟自己一起受苦,放她自由也許更好,於是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名,寄回台灣。
他知道,自己從此失去她了。失去他最愛的女人,以及年幼的兒子。
他只是沒料到,失去至愛的感覺原來如此痛苦,他沒想到,一個人面對復健會那麼淒涼。在日復一日的絕望中,他好希望有個人能在背後支持他,他希望能聽到她溫柔的嗓音,聽到她體貼的鼓勵。
他需要勇氣,他需要她!
「香染,我錯了,我懂得你的痛苦了,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的,我知道錯了」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一樣,他怎能那麼殘忍地將她獨自留在台灣?他怎能放任她獨自撐起一個家庭?
他錯了,錯了。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向她道歉,再多的道歉都不能彌補他曾讓她承受的苦,她是那麼害怕,那麼驚懼。
他都懂了,都明白了。
「對不起,香染,我錯了,你原諒我,求你原諒我。」他痛楚地低語,痛楚地祈求她的原諒,「不要走,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