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彤並沒有被嚴懲,她過得很好。
雖然情勢不許她再出售詩詞,但是一卷普通白布賣了千兩白銀的價格足以讓她傲然了。
顧夫人來到騎鶴殿看她,顧青彤將一疊銀票推到母親面前。
「娘,收好這些錢,記得不要讓它們落到家裡那幫親戚的手裡,更不能讓他們知道你有這些錢。」
顧夫人憂心忡忡地握著女兒的手,「青彤,聽說你在宮裡過得很不好?」
「誰說的?」顧青彤不置可否,「不要聽外人嚼舌根。」
「不是誰要在我面前嚼你的舌根,你寫的那些詩詞,恨不得全東嶽的人都看到了,還能瞞得住誰?」
顧青彤微微一笑,「就算全東嶽的人都看到了也無所謂,我只是寫給一個人看而已。」
「一個人?誰?你是說……聖上?那他看到了嗎?」
「看到了。」
「然後呢?他怎樣了?」
顧青彤沉默了片刻,決定隱瞞一部份事實,「他很生氣。」
「就只是這樣?」顧夫人很失望,「青彤啊,事實證明你錯了,還是向聖上低頭吧,你騙了他這麼大的一件事,他卻還是封了你做貴人。
雖然現在他把你困在這座冷宮裡,但到底對外保留了你的貴人頭銜,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說明他對我有情。」顧青彤用悠然的口氣戳破這個她和皇甫夜當面不能說破的秘密。
顧夫人一下子亢奮起來,緊緊地抓住女兒的手,「真的?你確定?」
顧青彤輕吁了口氣,「但也僅此而己,目前,我還不足以改變他根深蒂固的想法,所以,你也不要抱太多期待。」
「青彤,你要為自己好好考慮,不要再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和聖上互相試探下去。要知道,聖上還在寵幸其他宮的主子們,她們當中如果有人先一步懷了皇子,你就可能真的無法挽回聖上的心了。」
顧青彤堅決地說:「我要的是他對我的認可和尊重,如果只是靠一個孩子來拴住他,拴住的也只是他對孩子的青睞,而不是他愛我的心。」
一個女人,一輩子能有多少機會為自己爭取幸福?
似乎從生下來的那日起,女人就是為男人而活。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多少女人千百年前遵從的規矩,卻是顧青彤最不願意遵守的。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發誓要為自己選擇丈夫,只是沒想到這個丈夫在日後會變成一國之君。既然不能選擇自己的丈夫,那麼她要選擇自己所能獲得的幸福。
那一夜,在皇甫夜的懷中縱情,痛並快樂著,她知道自己已經沉淪,沉淪於這個男人難得一見的真情中,也因為沉淪,她必須更加謹慎地抓住每一絲每一縷他所能給予她的情意。
皇甫夜淡淡的示好並不是她最終要的,所以她大著膽子拒絕了他的好意,終於惹惱了他,讓自己失去一次獲得自由的機會。
她是不是太過自信了?自小到大,她的自信和聰明總是讓母親最為不安。母親不只一次憂心忡忡地對她說:「青彤啊,不要讓你的聰明毀了你。」
如今,也許她真的錯了,但她卻還是固執地不肯低頭。尤其,在有了那一夜的纏綿之後,她發現自己想得到的原來是這麼多,於是,更不敢輕易妥協,讓一切功虧一簣。
現在,那首詞該送到皇甫夜的手上了吧?他是不是冷眼嘲笑她在詞中所表現出的情緒?但是他未必能相信,那是她真實的心情。
夜涼花落驚風.輾轉終宵無夢。今夕孤影無長伴,借問明朝何處逢?舉杯影無蹤……母親走後的這一夜,顧青彤失眠了。
她想了一夜,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忽然間,所有自信的謀劃都讓她變得不安,胸口鬱悶得像是堵了塊很大的石頭。
原來一個女人要的本是那麼簡單,只是在風寒露重的深夜中,身邊能有一個溫暖的懷抱讓她依靠.而現在,她只能依靠一床冷被,和那個放在床頭,由他親口賜予的熏籠。
多可笑,紅顏末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好像是所有冷宮女人共同的心聲。
兩行淚,流出她的眼底,在這無人的深夜裡,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流淚,流露自己的脆弱。
忽然間,一隻溫暖的大手襲上她的面龐,觸摸到了那兩行濕潤,她驚恐地睜開眼,但是巨大的黑影罩在她的眼前,讓她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好在他的聲音是如此清晰而熟悉。
「大半夜的,你在流淚嗎?真不敢相信,長著你這樣一副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會在深夜流淚?」
「聖上?」說不出心頭突然燃起的是狂喜還是震驚。
「不明白朕為什麼總是在深夜來?還是不明白朕為什麼會在對你不聞不問十幾天後突然出現?朕只是來看看,你在這裡自省到什麼程度,顯然,你在深夜之中才會暴露出不為人知的一面,或者,你願意對朕說句道歉的話?」
「臣妾又錯了嗎?」
一瞬間的死寂,接著是他無奈又憤恨的聲音,「你最大的錯就是從來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他突然向她襲來,將她緊緊抱住,吻遍了她下巴和脖頸,就是躲過她的唇,好像故意折磨她似的,給予她最纏綿的愛撫,卻不給予她最火熱的激情。
直到她從最初的震驚中完全清醒又再度沉迷,蜷伏在他的懷中,懇求似的用玉足摩挲著他的雙腿。
終於,他發出一聲得意的低笑,如她所願的吻住她的唇,含住她的舌尖,用熱度幫她溫暖涼透十餘天的心。
她渴望的其實就是這一瞬間的絢麗火花。並不僅僅是讓自己的身體臣服於他的身下,被他擁抱著、主宰著,而是在這種激情之中,她恍惚感覺到自己被他珍惜著、眷寵著,彷彿她還是他眼中的至寶,而不是他心頭的一根刺。
汗水浸透她的肌膚,顧青彤長長地喘了口氣,稍微動了動,髮根卻有點疼,像被什麼東西拉扯著似的。
「別動,你的頭髮纏到我的戒指上了。」皇甫夜悠然開口,在他的右手小指上長年戴著一枚綠寶石戒指,此時這戒指和她的秀髮纏在一起,費了半天勁也扯不開。
「算了。」他放棄了和她的頭髮糾纏,將戒指脫了下來,乾脆將她的頭髮束起到一邊,用那個戒指簡單地打了個扣結。
她怔怔地看著他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心中卻咀嚼著他剛才說的話,直到他的目光從戒指上轉回到她的身上。
「在想什麼?一直盯著朕看。」
「聖上剛才用了「我」字。」
「那又怎樣?你覺得「朕」這個字更好聽?」
「不,臣妾喜歡聖上說「我」。」
「哦?是嗎?」短暫的寂靜之後,他慢慢地說:「其實,我更喜歡你自稱「微臣」,而不是「臣妾」。因為我更看重的臣子只有童傾故,而我的「臣妾」卻有好幾個。」
「我……向聖上道歉。是我不識抬舉,辜負了聖上的美意。」
「見鬼。」他一把托起她的脖頸,狠狠咬在她的唇瓣上,「你以為我來這裡是為了聽你說這種鬼話嗎?」
「聖上不是說……」
「別管我說什麼,事實上,你從來沒有在乎過我說什麼。」他鬱悶地阻止她後面的話,用他的唇,堵住她的口。
「你到底用了什麼妖法,讓我忘不了你?」他哺喃地指責,為她帶來新一波的激情,這一次,他溫柔得判若兩人。
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她慢慢地學會將他施展在她身上的一些隱密技巧回贈給他。果然,這樣的回報讓他也為之顫慄。
「你這個可惡的妖女。」他罵著,又笑著,將她深深圈入懷裡,彷彿要將她的骨肉都揉進身體。
這一夜,不是他們的初夜,卻是真正坦誠的釋放。
原來自己是這樣在乎這個人的感受,為了這個人,連自己的心情都不由自主。
即使可以掌控全天下,也不如掌控住眼前這個人的心來得讓自己喜悅和興奮。
因為,自己對那個人,竟有如此深況的愛。
顧青彤自由了。
這是京城乃至全東嶽在幾天後得到的消息。
宮內的人當然先知道了這個結果,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原因。因為皇甫夜那夜駕臨騎鶴殿的事情同樣沒有對外張揚過。
許娉婷在御花園中歎著氣,對張月薇說:「你看你看,好不容易把她設計到冷宮,可是現在聖上竟然還是赦免了她,小心今後她又會出什麼花招。」
「聖上這幾天還是沒有臨幸過你嗎?」張月薇卻在謀劃著另一件事,「娉婷,你要小心了,聖上這樣做似乎不是衝著你,而是衝著你家。你父親最近有什麼動作讓聖上不滿了?」
「我爹?他的事情我怎麼會知道?我現在在這個密不透風的紅牆盒子裡,半死不活的,誰會給我外面的消息?」許娉婷的心被張月薇說得七上八下。「月薇,你又聽到了什麼?快告訴我!」
「倒也沒什麼,只是前一陣你父親不是要被派到邊境去抵禦西嶽嗎?但聖上後來改了主意,把他留在了京城,你沒想過這是為什麼?」
「那是因為是我對聖上說不想父女分離。」
張月薇笑了笑,「娉婷,你進宮這麼多天都沒有弄明白聖上的為人,他是不會為了女人改變他治國的原則。聽說前幾天蘇秀雅為自己的大哥向聖上求宮,還遭到聖上的冷言駁回呢。你以為你會有蘇秀雅得寵嗎?」
許娉婷怔怔地,洩了氣,「那是為什麼?」
「很簡單,因為聖上不信任許威將軍,所以連帶的,他也對你不信任。」
許娉婷不由得著急了,「那怎麼辦?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可是什麼壞事都沒做過啊!月薇,你要幫幫我!」
「我知道,我這不是在幫你想辦法嗎?不過這個顧青彤突然被赦免,還真的是一件很棘手的麻煩事呢。」張月薇輕咬唇瓣,手中的手絹早已被她在來回地揉搓中打了個死結。
顧青彤獲赦,倒有一個人來為她祝賀,這個人讓顧青彤也沒有想到,竟然是蘇秀雅。
「青彤,我給你帶了點梅子酒,這是我自家釀的,你嘗嘗看。以前我家人如果有了不好的事情,就喝這種酒,說是能去穢氣。」
顧青彤看得出她是真心來給自己祝賀,所以不由得也為之小小撼動了一下。她也聽說過蘇秀雅為了她在太后和皇甫夜面前跟許娉婷張月薇爭執的事情。雖然她知道這爭執的本身不是為了她,而是兩邊本在爭寵,但是難得在她最困難的時候,還有人冒著風險為她說話。
既然蘇秀雅擺出誠意來要和她結交,她當然不能斷然拒絕。現在的情勢是許、張二人聯手,她和蘇秀雅孤軍作戰,難免會顯得力量不足。若是她和蘇秀雅也聯起手來,以她們現在得到的眷顧程度,必然可以凌駕於許張之上。
所以她笑著道謝,並喝下了梅子酒,一番讚美和寒暄之後。蘇秀雅已經將她當作最好的姐妹。
「這下子,許貴人那邊可要氣死了。」蘇秀雅拍著手笑,「她一直希望你一輩子關在冷宮裡才好。哼,我就看不慣她的樣子,連聖上都說她是飛揚跋扈。」
「張貴人好像人還不錯的樣子。」顧青彤淡淡地說。
「什麼人不錯?那才是最壞的壞人。你知不知道當初是誰在聖上面前說破你的秘密?就是張月薇!許娉婷那個傻瓜一直跟在她的後面轉,早晚會被她賣掉!」
她豈不知道張月薇是什麼樣的人?她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張月薇是怎樣陷害她,讓她惹惱了皇甫夜,差點被他痛恨一輩子。
雖然女人們互相爭寵時難免勾心鬥角,但是她不會甘心被人連性命都一起算計進去。這個梁子她和張月薇是結下了,早晚要還的。
「青彤,你說我們女人入了宮,是不是就一生無憂了?」蘇秀雅忽然感慨起來,「以前我只想找個天下第一的丈夫,現在找到了,卻覺得日子過得越來越無趣。」
「哦?聖上這樣寵愛你,還覺得無趣嗎?」
「聖上待我是不錯,不過有時候我總覺得聖上和我在一起時,心裡卻好像惦記著別人。」
顧青彤心頭一震,表面還若無其事地說:「是你多想了,你這樣的絕色,哪個男人在看到你的時候還會想著別人?」
「是真的。」蘇秀雅有些孩子氣的漲紅了臉,拉近她悄聲說:「這些話我只告訴你,不告訴別人。最近幾次聖上去找我,總是板著臉,就是他和我……那個親熱,我也覺得他像是在敷衍,從不肯在我那裡過夜停留的。我真擔心,是不是聖上已經看膩我了。」
「聖上從不曾在你那裡過夜?怎麼說?」
「就是停留一兩個時辰就走啊。大概是宮裡的老規矩吧?為了聖上的安全,過夜只能回臥龍宮,但是臥龍宮裡的龍床又是不讓我們這些嬪妃睡的。」
顧青彤沉默下來,因為蘇秀雅的話就像是一連串的石子,不斷地投進她心海,震盪出無數的漣漪。
皇甫夜從不曾在蘇秀雅那邊過夜嗎?但是他卻兩次留宿騎鶴殿,每次都是等到她醒過來,天色漸明的時候才離開。她以為這是他的習慣,或者並無特殊的意義,但是蘇秀雅今天的話,卻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皇甫夜這番舉動的意義。
至於那張龍床,她又豈能忘記?那是她第一次體會到她在皇甫夜的心中似有不同的地位。否則他不會讓她睡在龍床上,雖然他表現得淡然且無所謂。
不過,這大概也是在她的身份被拆穿,讓皇甫夜那樣暴怒的原因之一吧?她從他口中套出的每一句對女子不敬的話,最終都因為她而害他給自己耳光,有哪個男人受得了這樣的羞辱?
其實皇甫夜比她想的還要大度得多啊。
是夜,顧青彤被召去臥龍宮,這是她成為貴人後第一次正式到臥龍宮見皇甫夜。他還是如常那樣地忙碌,桌案上永遠有處理不完的公務。只是讓她奇怪的是,在龍案下原本為她準備的那張桌案還是好好地擺在那裡,沒有撤去。
「桌邊有水果,剛從西域那邊運來的。」皇甫夜頭也不抬,隨口交代。
「是。」她站在那裡沒有動。
大概是她的安靜反而引起他的注意,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問:「怎麼?還要朕餵你吃?」
「君有賜,不敢辭。一她微微一笑,「但是臣妾不大喜歡吃水果。」
「那就陪朕吃飯吧。」
他一揮手,叫人撤空桌案,原來飯已為他準備好了。他的晚膳根清淡,只有小米粥和幾樣小菜。
「聖上吃這些不會餓嗎?」她見過他吃飯時太快朵頤的樣子,相比之下,這些飯量太少了。
「晚飯朕已經吃過了,這是宵夜。」他對太監說:「給顧貴人也準備一副碗筷。」
「臣妾來時已經用過晚膳了。」
「再吃一些。」他的口氣不容人置喙。
她只好坐在下面那張桌案旁,無奈地看著面前那份飯菜。
「怎麼?這種粗糧吃不下?」他以為她是在嫌棄飯菜不夠精緻。
她又笑了,「臣妾聽說養生之道中最忌諱的就是多食多餐,最主要的是,臣妾怕吃胖了。」
「嗯?」皇甫夜好笑地看著她。「你怕變成楊貴妃,朕會嫌棄你?」
「臣妾雖然比不了蘇貴人的美色,但是自認身材還算輕盈,若是連這個都沒有了,臣妾怕再沒有什麼能抓住聖心。」
「你該不會真的膚淺到以為朕是看上你的身體吧?」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下台階,來到她面前,她立刻起身相候。
他伸出手,在她的腰上握住,「的確很瘦,想來是丞相家虧待了你們母女,其實朕喜歡豐腴一些的女人,抱著的時候會比較柔軟暖和。」
「臣妾……會努力的。」她低著頭。嘴角卻掛著一絲笑意。
不期然間,他低下頭在她的唇上啄了下,他的唇上還有淡淡的小米清香,雖然一觸即分,卻讓她回味無窮。
他一邊喝粥一邊說:「一會兒朕要出宮,你和朕一起去。」
「嗯?聖上說「一會兒」?」外面天色都黑了,他還要出去。
「摩訶族的自治區已經建了一些,朕想悄悄去看看。」
「聖上是想讓臣妾為聖上做通譯?」
「外事通的人笨笨的,除了逐字逐句的翻譯朕的話之外,沒什麼用處,你去了,還可以見機行事。」
「是。」她又是一笑。
他卻衝著她瞪了瞪眼,「但你要搞清楚,朕可不是求你幫朕辦事,也不是讓你參政議政。」
「臣妾只是聖上的一張嘴,絕不亂動腦子。」
她的順從讓皇甫夜定定地看了她很久,然後像是遺憾的輕歎了一聲,「你若是童傾故該多好。」
「原來聖上喜歡男人。」
皇甫夜又皺起眉,「胡說什麼?」
「是聖上的感慨引人歧義。」
「你是在和朕裝傻嗎?」他忽然起身,嚇了她一跳,但他卻是從旁邊的椅背上抄起一件黑色的斗篷,親手幫她披上。「看來你的確不餓,那麼現在就走吧。」
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拉著她出了臥龍宮。
因為他走得太急太猛,讓顧青彤完全沒有防備,腳下有些趔起,差點絆到。
皇甫夜的步伐稍稍放慢了一下,右手一抄,將她的纖腰攬入懷裡。「想跟在朕身邊,就不要走得太慢。」
「臣妾應該跟在聖上的身後才合禮法。」
他回頭看她一眼,看得很深,「是嗎?這是你的真心話?」
當然不是,所以她快速地邁了幾步,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側,不讓自己落在他腳跟的後面。
並肩而行,不落於人後。這是她入宮最大的目的,以前是,以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