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宮內大肆慶賀,仿唐制的宮城倚山而立,金雀宮位於宮城正中央,以此為午線,紅底白漆的圍牆割開前廷後宮,而中央的金雀殿為正殿,為皇帝每日早朝之所,兩側為三省六部九寺辦公所在,而南方主殿為永雀殿,是為重大慶典辦理之所,更有不少偏殿為其他用途。
如今,永雀殿直至南方正門,鑼鼓喧天著,後宮自然也不遑多讓。
除了一後四妃陪著皇上在永雀殿上,其餘嬪妃則在後宮山園裡弄點趣味玩樂。
然,她卻不在那團熱鬧之中。
「這到底是哪裡?」低軟的嗓音恍若在喃喃自語,又夾帶著某種自我厭惡。
聲音的主人,長髮挽成斜髻,髻上綴著閃亮金步搖,身著蜜桃色袒胸大襦衫,及胸曳地羅裙,外搭金邊羔裘,柔美頸項上頭還圍了條狐毛帔子,腳下的繡金履鞋踩得很扎實後,才肯再踏出第二步。
她有張巴掌大的小臉,五官精緻出色,粉顏秀麗無儔,此時,細彎的柳眉卻微微攢起,朝前看了下,再往後看了眼,同左向右又看了次後,終於認命地承認——
「又迷路了啦!」討厭,這皇宮沒事蓋得這麼大做什麼?
棋盤式的後宮,以一後四妃的寢宮為主軸,傲立坐落在如畫山林之間,其餘嬪妃寢殿則以此朝東西兩側對立而落,僅以圍牆拱門,甚至是曲橋樓台相隔,以各式飛禽為殿徽,更顯示其宮主的身份地位。
好比,母儀天下的皇后寢宮,自然是以金雀皇朝的雀為主徽,綴以皇朝的朱紅色調,謂為朱雀宮,而其四周圍更是山林自然園景,興建各式行宮樓台池湖,太監宮女所在的御茶房等等監所皆設在宮牆內牆邊上。
既稱金雀皇朝,可想而知皇朝裡,只要在名字中出現與禽類有關,甚至是隹字旁的字,就代表著對方非權即勢,肯定是王公貴族一群。
除此之外,在宮中,飛禽類是被視為保育動物,備受呵護珍愛,皆可在後宮西側的珍禽園裡自由走動,但其他獸類可就沒這麼好運,被關在東側後宮圍牆外的圈子裡放養,偶爾放出來打獵打獵,造成圈子極大,獸類卻不多的狀況。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
夠用就好嘛,搞出一堆宮一堆殿一堆院,每個都長得很像,雖然鸝兒跟她說,每座宮殿上頭都鏤有不同的殿徽,但她怎麼看都覺得殿徽長得都很像,教她每踏出良鳩殿,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真是氣死她了!
要是往常,那就算了,可偏偏細雪如絲如片撒落,要是不趕緊找到回良鳩殿的路,她就準備凍死在皇宮裡了。
不!她怎能死在這種地方?
今天是除夕夜,皇宮上下皆在大肆慶祝,笙歌不斷,總會找到幾個可以問路的宮女。
握緊粉拳,她如此鼓勵自己,前後左右再看一次,這一次,她決定往右走,說不定運氣好,就這麼一路走回良鳩殿了。
她的運氣還不算太差,轉個彎,走沒幾步,便瞧見一列宮女走來——陣陣波濤洶湧,震得她頭都快要暈了。
宮女列隊而來,身穿大紅寬袖袒胸大襦衫裙,大方地露出底下的黃金色抹胸馬甲,眼看那極具生命力的酥胸就快要被金色馬甲給擠出去,她忍不住把視線往下,落在自己風乎浪靜的胸前,然後用力把羔裘拉得更緊,無言地抬眼看向銀冷細雪紛飛。
她們,不冷嗎?
暗暗發顫,瞧一列宮女如訓練有素的軍隊快步要閃過她身旁,她趕忙出口。「請問,良鳩殿要往哪——」
哇,有沒有搞錯?走得跟飛的沒兩樣,她的話還沒問完,她們就從她眼前飛過去了,想追……沒勁。
「走那麼快幹麼呀?」她歎氣,捶著已經走得有點酸麻發凍的雙腳,兩泡清淚很無奈地含在水凝眸底。「有那麼急嗎?不就是問句話罷了,好歹我也是個才人,別當做沒看到我嘛……」
她人微勢薄,小小才人在宮女眼中,跟個隱形人沒兩樣,也方便她在宮裡自由行走,所以通常她也不敢太麻煩那些宮女的,但今天她既會出口,就是有難嘛,幫一下會怎樣?
再怎麼說,她也是皇上欽點的冉才人啊!
小氣。用力抿了抿粉嫩菱唇,無奈地再歎口氣,她決定自己找出路。
天無絕人之路,就不信她找不到!
繼續往前,穿過了一片雪白的珊瑚籐架,前頭不遠處是座玉白曲橋,而曲橋底下是渾然天成的深池,她又想哭了。
有沒有創意啊?每個宮殿都長得差不多,難怪她老是在迷路!
一屁股坐在欄杆邊,瞧著底下倒映金光璀璨的河面,突地聽見腳步聲,她立即抬眼朝聲音來源處探去——
「……大哥?!大哥!」
壓根不管雙腳已經走得很酸,也不管雪地很滑,她抓起累贅長裙,三步並作兩步地朝曲橋前方奔去,一把抓住一身玄衣繡金邊的男子,抓著,就不放了。
「大哥!大哥!原來你也來了,原來你也來了!」噢噢,老天果然對她很好,若要給她人生歷練,也沒有狠心地獨放她一人自生自滅。「既然你也來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嗚嗚,都不知道她一個人身在這爭權奪利的後宮,過得有多痛苦。
「放手。」嗓音清朗,卻像是裹著冰似的。
她眨了眨眼,喜極的淚還噙在眼眶裡,視線有些模糊,但她還是把眼前的男人看得相當仔細,確確實實是她那個帥到一個不行,每次都要她擋駕擋很久,才能免於被女人淹死的大哥呀!
「大哥,你失去記憶了嗎?」她用詞很謹慎,水眸眨也不眨地直瞅著他,發現那雙鳳眼好冰冷,好像真的不認識她。
「放手。」話語簡潔有力,黑眸冰涼似雪。
「大哥,我是凰此,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冉凰此急了,漂亮的唇忍不住扁了起來。
「我……」
「則影。」
沉如魅的嗓音在則影身後響起,則影微使巧勁,將冉凰此推開一些,回身將裝著解酒茶的青玉瓷壺遞到主子面前。
冉凰此看向那人,只見他穿著金邊赭紅文綾大禮服,外頭搭了件及腳的皮質披風,顯得高大威猛,長髮以金玉流蘇冠束起,露出他飽滿的額,立體眉骨上是濃飛入鬢的眉,眼摺極深,長睫極濃的黑眸,恍若是畫龍點睛般地成為整張臉最受注目之處。
那眸底幽光點點,似邪若魅,像是會攝人魂魄似的,微斂的長睫在深邃黑眸底下形成一片柔魅又邪氣的陰影,渾身上下噙著危險而尊貴的野性,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很危險,只是……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男子微挑起濃眉,拿起解酒茶,以嘴就壺口,喝得瀟灑,滿足而愜意,再緩緩側眼看向她。「你說呢?」他的唇微掀,似笑非笑,嗓音沉柔而好聽。
「欸?」冉凰此偏著螓首看向他。「你真的認識我嗎?見過我嗎?知道我是誰嗎?」她不由得三連問。
這反應,這舉止……嗯,好難猜。
下意識地尋求大哥的幫助,卻發現大哥好無情,已經走到男子身後,看也不看她一眼。
難道說,他不是大哥,只是一個跟大哥長得很像的人?
嗯,那人叫他則影,他確實不是大哥沒錯。
換言之,眼前的男人,也只是一個她曾經見過,但印象不深的人?
唉,還以為混進金雀皇朝皇宮的,不只她一個人說……
正歎氣著,卻突地聽見男人低啞的逸笑,那嗓音酵厚微沉,在冰冷雪夜裡,添了幾許暖意。
冉凰此不解地看著他,不懂他在笑什麼,沒有惡意亦沒有嘲諷,雖然揚笑的他看來更添幾分邪氣,不過感覺上人還不壞就是了。
只是大哥的表情,怎會跟見鬼沒兩樣?
正不解中,聽見幾許凌亂又緊急煞車的腳步聲,她抬眼朝曲橋前端那掛人看去。哇,全都是官服,全都是官耶∼很好,她知道她離良鳩殿真的很遠了。
雖說她方向感奇差無比,但前頭那兒肯定是所有官員聚集慶祝的集廣殿。
都怪今兒個除夕夜,守門的太監都跑去偷懶了,才會害她不小心晃出後宮。
那麼,現在要怎麼回去咧?
「呃,這位大哥,不好意思,請問良鳩殿怎麼走?」硬著頭皮,她問了。
夜已深,雪很大,她很冷,只想要舒舒服服睡一場,加上那票官好像要朝這兒走來,她還是乖乖退下較妥。
男子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像是沒意願要回答。
冉凰此皺起眉,倏地聞見陣陣濃重酒味迎面而來,不由得更加小心翼翼地道:「你是不是喝太多了,所以聽不懂我在問什麼?」雖然他看起來沒什麼醉態,但是酒味真的很濃,八成已經醉到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了。
既然如此——「不好意思,我不打擾了。」欠了欠身,她自顧自地說,沒瞧見則影驚恐地瞠圓眼。
而男子唇角笑意未褪,看向她,笑意更濃了,就連向來冷峻的黑眸都笑漾出暖意。「你,往後走,向右轉,直走到底。」
聞言,則影意外地挑起眉。
冉凰此聽見他的指點,感動地再三欠身行禮。「多謝這位大哥,改天請你吃東西。」話落,臨走前再看了那位和她大哥長得很像的則影一眼,才快快離去。
男子黑眸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瞧她確實的右轉,不禁放聲大笑。
「……王爺,從那方向走,會走到內務院的。」則影輕聲說。
內務院裡只有負責宮內所有事務的大小太監,為了方便照料皇上,所以設在金雀宮北側,如今除夕夜,八成無人看守,將她提點到那兒,到時候她找不到路,就連半個問路的人也找不到了。
「本王知道。」倚著欄什,他笑得放肆囂狂,覺得遇見她,比殿上乏味的雜耍有趣多了。
有趣的丫頭,居然敢不認得他。
「王爺,那些人全都僵在那兒了。」則影看向曲橋彼端,不敢再往前的高官。
其實,他也可以想像他們的感受。
在朝翻雲覆雨的攝政王,邪詭善變的攝政王,在集廣殿臉臭了一整晚,卻因 一個後宮才人而難得的放聲大笑,也難怪他們會嚇到。
「哼。」李鳳雛倨傲地橫睨一眼,褪盡笑意的無儔俊顏冷邪而殘酷。「叫他們滾遠一點,別擾了本王的雅興。」
「是。」則影領命而去。
李鳳雛閉眼享受著雪夜沁落的寒意,聽著雪花落地的窸窣聲,想起那女人很認真地蹙眉看著他,眸底不驚不懼,不解又疑惑地問:你真的認識我嗎?見過我嗎?知道我是誰嗎?
他笑了,心情很好,因為他知道,未來會有一小段日子不會太無趣。
他還記得她,她倒是把他給忘了……
金雀皇朝的所有典章服裝禮儀,幾乎徹底唐化,唯一不同的是,就是每年皆有兩次選秀女。
秀女自然都是來自於王公貴族的閨女,要應付一年兩次,一回十名的秀女,一點都不難,但每回選秀,各家閨女莫不哭天喊地,嚷嚷著寧死也不肯入宮。
原因嘛,不難猜,不就是因為當今皇上非常好色,非常荒淫無道,非常非常地沉迷於房中術,以至於體虛身弱,但仍堅持採取採陰補陽的作法,說是昏君,實在是客氣了,所有閨女們實在不太想入宮陪伴此等沉迷女色的老色鬼。
但是再不願意,還是得進宮的。
「攝政王,秀女還未進宮嗎?」永雀殿偏殿上,皇帝李雅斜倚在龍座上,縱慾過度的臉龐浮腫泛青,卻仍舊貪求著秀女報到。
坐在龍椅矮几上的李鳳雛,微展妖異琉璃的眸,低聲安撫,「啟稟皇上,就快到了。」
「攝政王,你說,那杜尚書的女兒可會在秀女之列?」
李鳳雛唇角微勾。「放心,只要是皇上想要的女人,臣必定會竭盡所能地替皇上辦妥。」
「朕就知道攝政王是朕最能依靠的人!」李雅龍心大悅地笑著,卻突地重咳了起來,一旁伺候的太監尚未有所反應,李鳳雛已快一步遮上茶盅。
「皇上,請珍重龍體。」他親自掀盅蓋,親手喂李雅。「這味茶是臣特地要御醫調配,可養心補氣,更可潤腎滋肺,讓皇上更展雄風,皇上可得要多嘗嘗。」
「是嗎?」李雅索性自個兒端過茶盅一口飲盡,不忘誇他。「攝政王,你可真是朕的愛將,朕的忠臣哪。」
這席話出口,底下幾名文武官皆面面相覷,苦笑連連。
昏君,真的是昏君,搞不清楚誰才是真正對他好的人。這話,大伙只敢在肚子裡咕嚕咕嚕響,卻沒人敢在皇上面前參攝政王一本。
十八歲以狀元身份入宮的李鳳雛,本名鳳雛,以前宰相為後盾,在朝中平步青雲,再加上文武雙全,征戰沙場多年,平定蠻夷小族有功,再加上懂得投其所好,甚得皇上歡心,於是位階一路往上狂飆,飆到最後,待眾人回神時,才發現他竟被皇上破格封為攝政王,甚至自賜國姓。
說,這樣還不算是昏君嗎?
是!這肯定是昏君,從小就被保護得周密,導致李雅事事依賴身旁的太監和寵臣,最扯的是,他的年紀比李鳳雛還大上數歲,竟還立他為攝政王,把所有朝務軍令甚至是皇朝玉璽都交給他,只差沒把皇位讓給他而已!
也莫怪李鳳雛能在朝中翻雲覆雨,剷除異己,自擬詔書,自傳聖旨,雖名為攝政王,但他已經等於是皇朝天子了。
「啟稟皇上,秀女已到。」傳令的太監跪伏在偏殿殿口。
「宣。」皇上迫不及待。
於是乎,秀女娉婷入殿,個個身著馬甲和袒胸大襦衫,其春光之威武雄壯,幾乎讓李雅快要坐不住,急忙起身卻又體虛地暈了下,李鳳雛見狀,趕緊將他攙住。
「皇上,請容臣攙著。」
「攙得好、攙得好!」李雅迭聲誇獎,示意他快快攙他下堂,他要親自挑選秀女,要親自瞧瞧他早已相中的美人是否就在席上。
秀女共十人,排成兩列,李鳳雛攙著李雅一個個挑。
他戲謔微哼著,由著李雅在偏殿上對秀女上下其手,冷沉的黑眸淡淡掃過十名秀女,卻驀地發現排在最末席的女人,自始至終都垂著臉,身子骨又偏瘦,穿著馬甲竟還托不起秀色,教他不由得微挑起濃眉。
皇朝裡,男俊女嬌,男子高大昴藏,女子多為柔嫩圓潤,這女子排在末席,纖瘦身形,顯得有些突兀。
李鳳雛攙著李雅緩步挑著,來到那女子面前,果如他所料,李雅對這干扁女子沒半點興趣,很自動地跳過她,照顧著隔壁秀女,而他則是移到她面前,低聲命令她。「抬眼。」
女子顫了下。「……我不敢。」
我?李鳳雛微瞇起黑眸。這女人是打哪來的,為什麼半點宮中禮儀都不懂,竟自稱我?難不成是他族奸細或殺手?
這念頭甫出,他隨即好笑地自動刪除。
就憑她?
「抬眼。」他再道。
女子猶豫了下,很快速地抬眼,又很快速地垂下眼。
他濃眉微揚,對她更生了幾分好奇。
皇朝女子,多為身子豐滿,臉蛋俏艷,但她夾雜在這些人其中,反倒是突顯了脫俗出麈的清靈秀態,雖談不上美若天仙,卻像是不見其姿,先聞其香,淡淡地傲立一隅,獨綻美麗。
「好,朕就對你為——」
李雅的嗓音傳來,拉回他瞬間閃神的心智,不禁掀唇冷笑,回眼探去。「皇上,除杜尚書的閨女以外,全都封為才人吧。」
「可是,朕……」他看中的有三個耶!若不封個高階點的,常帶在身邊,他會馬上忘了,不能怪他,實在是汰換率太高。
「皇上,就封杜尚書的閨女為杜昭儀吧。」李鳳雛湊近他耳邊,「不過是個名號,終究全都是皇上的妾,是不?」
李雅忖了下,再展笑意。「攝政王說的是,就依攝政王所說的,傳令下去。」
李鳳雛滿意地點點頭,黑眸輕掃過兩旁的文武百官,那眸底的冷詭笑意,就像在告知他們,他的?
最後,目光落在那依舊垂著臉的女子身上。
罷了,管她到底是誰,奸細也好,殺手也罷,能替他除去李雅,有何不可?
那時,他是這麼想的,如今卻證實。她真的不過是個迷糊的小小才人罷了。
李鳳雛冷哼,迎著拂面的冷風,衝散酒氣,半絲笑意不存的俊顏森寒冷冽,黑眸直瞅著宮城東牆內的一片焦土。
焦土沿著牆邊延伸千尺遠,四周寸草不生,林木焦枯。
他赭紅色的綾袍在風中飄揚,斂眼放任心神沉入回憶,卻驀地聽聞些微腳步聲,抬眼,就瞧見約莫一個時辰前遇見的小小才人竟又晃到這兒來了。
他不禁悶笑,瞧她拉緊身上的帔子,像個小老太婆地走來,那毫無城府的神色,有如是這污濁後宮中的一道清泉,一束瑤光。
冉凰此猶豫了下,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攀問,只因剛才他的神情好哀傷好陰鬱,負手昴立在風中,渾身散發著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般的孤獨,那模樣,跟先前看到他的感覺,差很多耶。
她如是想,隨即勾起笑,大步向前。「大哥、這位大哥,請問一下,良鳩殿是往這兒嗎?」
她從後宮中央來到了西邊,邊走邊搖頭晃腦,可憐的是還找不到半個人問,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他,怎能不問?
李鳳雛定定地看著她,唇角微勾。「往北。」
「原來如此!」她驀地擊掌,粉顏滿是笑,欠了欠身。「謝謝這位大哥。」
「不客氣。」
她原本要走,然走了兩步,實在是忍不住又踅回。「這位大哥,我是不知道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呢,酒喝太多不太好,而且借酒澆愁也沒用,所以凡事看開一點,自己也能好過一點。」這是她的經驗談,與他分享。
話落,又欠了欠身,繼續繞著宮牆往北走,一邊走還一邊想。怪了,她現在應該是在後宮範圍裡吧,為什麼在這裡也能遇到他?
雪愈落愈大,她甩了甩頭。不管了,先回到良鳩殿再說吧。
李鳳雛緩緩地挑起濃眉,玩味地勾笑。
他借酒澆愁?她是哪只眼睛瞧見他借酒澆愁?都自顧不暇了,還能把心思擱到他身上?
瞅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他非常肯定她絕不是殺手,只因他從未見過方向感奇差無比的殺手。
就他所知,良鳩殿是在後宮東側,若她繞著宮牆一圈,依她腳程,約莫……四個時辰後,應該就可以回到良鳩殿了。
祝她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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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金雀皇朝張燈結綵慶元旦,極盡奢靡,紙醉金迷,整個皇宮沉浸在無法停歇的歡欣鼓舞中,以彰顯皇朝的富強康樂。
而冉凰此照慣例,過了晌午,縮著脖子在外頭走動。
在大年初一,她又遇到昨晚那個人。
才走出良鳩殿不久,遠遠的便瞧見他,雖然身形大半被樹影給擋到,但他昴立的姿態實在是太尊貴傲慢,是個非常明顯的標的。
「喂,那位大哥、那位大哥——」她邊喊邊小跑步過去。
唉唉,昨晚真是太糟糕了,急著要走,忘了問他是誰,這樣大哥、大哥地叫,不知道會不會讓他覺得她很沒規矩?
她笑睇著他,瞥見他轉過臉來,淡漠的神情瞬間漾起些許暖光,恍若是一束強烈的光芒從雲雨層中破出,教她整個人都暖了。
這人真好,昨天好心地告訴她兩次路怎麼走。
雖然最後,她還是沒找到良鳩殿,但她知道這絕對不是他的錯,因為她是個天生的路癡,若不是帶她走上一趟,她是絕對走不到目的地的,於是,昨晚她在宮內走到天快亮,才讓鸝兒的兒子把她給找回去。
「冉才人。」李鳳雛好看的唇勾得很邪,笑得柔魅。
這個不知人間險惡的傻丫頭,怎會晃到這兒來了?也好,他也挺想再逗逗她,讓自個兒保持一整天的好心情。
「欸?」不到幾步遠的距離,冉凰此倏地停下腳步。
她昨晚有告訴他,她是誰嗎?正忖著,瞥見還半隱身在樹影下的他大步走來,大手朝她腕間扣下。
「來。」字輕,話沉,不容置喙的命令。
「嗄?」去哪?
被硬拖過去,她不由得瞪大眼。
眼前是一個大獸圈,裡頭什麼山中猛獸皆有,但猛獸有什麼了不起的?可怕的是,圈子裡頭有人!
等等,更糟的是,圈子不是在後宮外頭嗎?她怎麼又跑出後宮了?
嗚嗚,該不會是今日元旦大典,皇上接見各國使者,把守後宮圍牆的太監又調走了?
不管,眼前狀況很危急,先救人要緊!
「這位大哥,有人掉進去了,趕緊把他救出來吧!」她習慣性地輕拍身邊男子的臂。
李鳳雛斜睨她,像是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
「這位大哥?」她不解。
「你……」一旁有人想出聲,李鳳雛黑眸立即陰狠橫瞪過去,那人馬上閉嘴。
這是他的樂子,要是讓她知道了他是誰,還有什麼好玩的?
冉凰此沒瞧見這微妙的一幕,只因她把心神全放在圈子裡,裡頭有兩三個太監逃竄得很狼狽,猛獸卻毫不領情地撲咬過去,頓時哀嚎聲四起,她嚇得瞠圓了眼。
不會吧!
她抬眼環顧四周,瞧見不少穿著官服的男子,卻沒人出面制止,甚至是趣味盎然地看著這一幕,好像那裡頭的人不是人,而是跟猛獸同等階級的,所以就算被咬死,也就當是餵了猛獸們一頓飽而已。
這所有看戲的人中,顯然也包括身旁這個讓她覺得很善良的男人。
冉凰此緩緩橫移目光,將視線落在他身上,瞥見他富饒興味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突地打了個寒顫,只覺她也變成了準備被撲殺的獵物。
「那個,你忙,我、我就不打擾了。」這些人很殘暴無道,還是別跟他們牽扯上得好。
「不忙,不過是看戲罷了。」想走?由得了她嗎?「陪本王看戲。」他不由分說地更加握緊她的手。
看戲?本王?
難道說,他是某個王爺?早就知道能夠在宮裡出現的,若不是王公大臣也必定是高官達人,但哪來的王爺?
整個金雀皇朝沒有王爺,因為所有皇子都在先帝駕崩之前,因奪取皇位而落得自相殘殺的下場,唯一碩果僅存的,現在當了皇帝,而唯一還擁有王爺頭銜的,則是——輔佐著當今病弱皇帝的攝政王!
在朝廷上,左手翻雲,右手覆雨的攝政王,聽說性情善變,不可一世,是個殘虐的狠角色,只要敢跟他作對的,隔天立即人間蒸發,無人敢追問其下落。
難怪,她老覺得這個男人給她的感覺很危險,但矛盾的是,卻又覺得他人不壞,因為他昨天好歹也替她指引路了嘛。
「那個……王爺,我還有事要忙呢。」垂下眸光,她心跳加速,卻不是因為他緊握著她的手,而是她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
李鳳雛瞇起迸現冷光的黑眸,微微俯近她一些。「凰此,你要忙什麼呢?你到底是誰,混進皇宮是為了什麼?這皇宮裡頭有什麼是你想要的?」昨天,他可是親耳聽見她這麼跟則影說的。
邪柔嗓音一出口,冉凰此猛打了個寒顫,一陣寒意由腳底板竄起,竄進腦門。「王爺?」他……發現什麼,知道了什麼嗎?
「冉才人,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頂替禮部侍郎千金冉鶯兒入宮,你知不知道你已經犯下欺君之罪?」他低柔軟喃的嗓音聽似無害,然每個句末的重音都教她打從心底發毛。「那是要殺頭的。」
冉凰此低頭不語,無力的閉上眼。
難道說,她注定得什麼都沒找著,注定要死在這裡,注定無緣回家了?
不,他沒摸清她的底細,硬拗也要拗過去!
「王爺,凰此是我的小名,我向來是習慣別人這樣喚我的。」她唇色微抖她笑著,希冀不被他看出破綻。
這事一旦牽連下來,她出事就算了,就連禮部侍郎都會被株連的。
當初,冉鶯兒被選進宮,卻不想入宮,所以由她頂替,這事情禮部侍郎動了不少手腳,再加上她不過是受封個小小才人,所以至今都無人識破。
可恨的是,過了幾個月安穩日子,卻好死不死地被朝內最具勢力的攝政王給看穿,怪就怪她不該在昨晚時,對則影說出自己的名字。
「喔?是這樣嗎?」李鳳雛眸色盎然地瞅著她。「也許本王該到禮部侍郎府中走動走動才對。」
可惡!他在威脅她!冉凰此的纖廋肩膀垮了下來。
該如何脫身呢?該如何處置,才能不波及禮部侍郎?她垂眼忖度,驀地發覺所有官員都距離甚遠,再加上他說話的語調很輕,除非那些官員都有順風耳,否則絕對聽不見他說的話。
這意味著……也許,他根本沒打算把事情鬧大。
她可以這樣相信他嗎?就憑他昨晚好心且無不耐地提點她兩次路,她可以試著相信他,跟他賭,賭他並非真的如外傳那般殘虐無道。
思及此,冉凰此深吸口氣,穩住內心恐懼,抬眼,很無所謂她笑了笑:「欸,被王爺發現了,王爺想怎麼做呢?」先拋個球,等他反應,再決定要殺球還是救球好了。
李鳳雛聞言,濃眉微挑,微勾的唇更彎了,直到他放聲笑出口。「有趣!」
這女人確實有趣,非但有膽識,還相當聰明呢。
以為她會繼續硬拗,沒想到她倒是大方承認了。
他狂囂大笑,笑得激昂澎湃,卻教一旁看戲的官員全都嚇得面色如紙。往常,遇見有人與王爺作對時,他總是這樣笑的。
是哪個不識相的傢伙?登時,所有眼光都落在冉凰此身上,卻無人識得她是誰。
冉凰此目色無懼,學他笑得露出一口編貝,笑得放肆,兩人的笑聲,一個沉若海浪拍岸,一個輕若風拂落葉,不知為何,聽起來竟很是融洽,像首渾然天成的樂曲,讓眾人都傻了眼。
「來,跟本王賭,賭贏了,本王就不治你這件事,也不過問你混進皇宮到底是想做什麼。」笑到心情大好,李鳳雛扣緊她的腕,將她扯到跟前,邪魅瞳眸直視著她,輕喃的嗓音只有她聽得見。
他勾彎的唇色,教整張玉白俊臉更顯傭邪迷人,冉凰此心頭顫了下,卻認為這個反應是來自於他口中說的賭,於是她也揚起笑。
「賭什麼?」輸人不輸陣,她冉凰此也不是被人嚇大的。
笑得黑眸微瞇,李鳳雛長指指向圈子裡僅剩的兩個太監。「你猜,這兩個人,誰會最先死?」
冉凰此看向圈子裡,見兩個人逃得蹣跚又狼狽,她覺得好無力。「……王爺 什麼要這麼做呢?」那是人命耶!就算她不認識他們,但要她怎能面對生命的消失而無動於衷?
「因為他們犯了錯。」很難得的,他解釋了。
「什麼錯?」
「藐視律法。」她有問,他必答。
「什麼律法?」
「擅離職守。」他對答如流。
「那也沒必要落到這種下場吧?」若說擅離職守是死罪,那也乾脆的給他們一刀就好,何必把他們丟進圈子裡?
「本王說了算。」李鳳雛哼了聲,銳眸直瞅著她攢起的肩。「如何?要賭哪一個?」
「我賭他們兩個都不會有事。」
「喔?」這麼有自信?
「我賭王爺會救我。」
剛要開口問她何來此說,突見她衝向前,靠近圈子周圍圍起的木柵,他立即明白她想要躍入圈子裡。
救她?
他掀唇冷哼,輕提她膀子,隨即帶她躍入圈子裡,他再反身躍迴圈子外。
「你以為本王是那般好心的人嗎?」懶懶倚在木柵上,他唇角滿是愜意笑容。
冉凰此登時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