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金盞花播種的時節。
站在晨曦方露的花田里,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茉莉花香,挽香身著一襲素淨的襦裙,簡單綰起的髮髻紮著棉巾,走在田埂中往土裡熟練的灑著種子,看似輕鬆的工作卻絲毫馬虎不得。
除了必須注意土壤的濕度、溫度與氣候外,也必須注意撒種的力道、種子落土的疏密,都成了金盞花發芽後能否順利成株的關鍵。
由金盞花淬煉而成的晶露,是製作香囊時使用最多的配方之一,一直以來每當播種時,挽香總會親自到花田來幫忙。
來回播過幾條田埂,挽香的額際、鼻端已沁出一層薄汗,在清晨的微曦中閃耀著光芒,看起來有如沾著朝露的花朵般嬌嫩動人。
「小姐,您快別忙了,我們來就好,您到一旁去歇息吧!」一旁的幾名花工不只一次的頻頻勸著主子。
「不打緊,看你們忙著,我可坐不住。」挽香笑笑回道。
就因為這份毫無架子跟體恤下人的性子,挽香雖然是一人獨撐沐家香囊坊的家業,但無論是下人或請來的花工都十分勤奮自動,全力幫著這個才十九歲的小當家,沒人會仗著她心腸軟、好說話而偷懶。
正忙著,不遠處突然傳來備水丫頭的呼喚。「小姐,歇會兒、喝口茶吧!」停下動作,挽香這才覺得有些口渴了。
六月天,太陽才剛露頭,就已經熱得不像話,空氣中浮動著股躁熱,把挽香嫩白的臉蛋蒸出一大片緋紅。
走出田埂,挽香舉袖揩去額際的汗,一手接過備水丫頭遞來的清涼薄荷茶,輕啜一口,頓時整個人神清氣爽、暑氣全消。
除了做香囊,深諳各種藥草屬性及療效的挽香,也利用各種藥草、草花來做茶飲,夏天適合用菩提花、薄荷草等做為去火消暑的涼茶,冬天則用龍葵草、藏紅花及茴香等具溫腎祛寒的藥草泡成熱草茶,加入些許糖,還可泡成甜茶。
這些由挽香親手調製,不論冬夏都可喝到的茶飲,更是把一干下人的心收買得徹徹底底。
徐徐拂來的撲面微風甚是舒服,挽香深吸口空氣中的茉莉花香,放眼眺望眼前的一大片燦爛繽紛,右翼是一大片玫瑰,左邊則是蜀葵跟白芷花,前頭則是開滿白花即將收成的茉莉,一如她爹還在世時的繁盛景象。
眼看著爹娘過世都三年了,這三年來她沒有一刻敢懈怠,就怕一旦休息、鬆懈下來,沐家香囊坊這重擔再也挑不起來。
連忙搖搖頭,把腦子裡不該有的消沉思緒驅散,她身上的責任那麼重,哪有時間在這胡思亂想?!
將空杯遞還給備水丫頭,挽香連忙起身繼續方才未完的活兒,才發現趁她喝茶歇息的時間,花工們早搶著把所有的工作全做完了。
「小姐,這兒沒事了,您天還沒亮就來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護主心切的一群花工們忙不迭的趕她回去。
「那灑水的工作就麻煩你們了。」挽香對待每個人始終是一派的客客氣氣。
「小姐甭客氣,這是我們該做的事,您快回去吧!」拍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髮絲,挽香交代幾句便趕緊回家。
等會兒還有張老闆的二房訂的幾個香囊要做,好幾色繡線也用得差不多了,得列個單子讓錦繡去跑一趟繡莊;月底了,帳冊也得利用時間清算。
「小姐,您回來啦?」一回沐家才剛踏進大門,錦繡就忙不迭迎上來報告。「小姐,方才有人來訂製香囊呢!」「人呢?」聞言,挽香加快了腳步。回家總要淨過身、換個衣裳才肯接待來客是她的習慣。
「人沒來,只托了個僕役送來一張配方。」「喔?是哪戶人家?」「那個人說他家少主姓雲,我猜,一定是最近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神秘人物。」「神秘人物?」挽香納悶瞅了錦繡一眼。
這丫鬟鎮日跟在她身邊打轉,這些只能在街頭巷尾聽到的蜚短流長,究竟是從哪聽來的?
從早忙到晚的挽香怎會知道,每天都有人送米、送菜、送藥草來,後門消息可多了,錦繡每天總要偷空到那兒去嗑嗑牙、湊個熱鬧不可。
「小姐,你肯定不知道這事兒,聽說城裡最近搬來一個有錢的神秘人物,花了天價買下歐陽員外在城西那棟氣派的大房子,聽說那個神秘男人是做茶葉生意的,姓雲,還是個不到三十的男人,搬來不到半個月,就立刻在城裡開了好幾家茶行做起生意來了。」「這些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進了門,挽香動作優雅而俐落的將身上汗濕了大半的襦裙卸下,然後坐到鏡前將髮髻解下,一頭長髮立刻如長瀑般奔流而下。
「這事兒每個人都知道啊,城裡傳得可熱鬧了。小姐,穿這件粉藕色的絲裙可好?」錦繡邊說著,邊在衣櫃裡替小姐找替換的衣裳。
「你又偷偷溜上街了?」挽香責怪的掃了錦繡一眼,她惱的不是錦繡偷懶,而是擔心她的安危。
「錦繡哪裡敢?」被主子厲色叨念過幾回,錦繡現在只好退而求其次到後門去聽八卦。
「沒有就好,你一個姑娘家上街很危險,不出事便罷,萬一出了事——」「錦繡知道了,這是雲老闆指名要的香囊方子,我去瞧瞧小姐的洗澡水準備好了沒!」錦繡趕緊趁機溜之大吉,免得又吃上一頓叨念。
小姐不過才十九歲,但叨念起來簡直像個九十歲的老太婆,若要乖乖聽訓下來,耳朵肯定會長繭。
「錦繡,我話還沒說完,而且你也該知道我的規矩,不接只開方子的生意。」挽香急忙朝門外喊著,目光不經意掃了手裡的方子一眼,霎時臉色大變。
「錦繡——」她顫著聲喊住錦繡。
聽出主子不尋常的語氣,門邊的錦繡急忙止住步子。「小姐,怎麼了?」「送方子來的人呢?」她急急起身問。
「回去了,這方子有什麼問題嗎?」這下輪到錦繡緊張了,趕忙跑回來把方子接過來瞧了瞧。「薰草、木麝香、藿香、仙鶴草——咦,這方子沒問題啊!」怎麼小姐驚駭成這個樣子?
「你忘了十三年前救過我的少年嗎?」她想起來了,小姐提過,說恩公身上有這些藥草的異香!「難道這位雲老闆會是——」錦繡驀然瞠大眼。
「我也不知道,還是先去一趟雲宅再說。」一下子,挽香的心思全亂了,毫無頭緒的滿屋子轉著。「我、我該穿什麼樣的衣裳、見著了他又該說什麼呢?」十三年了,一想起他,挽香還是會有種莫名的悸動,雖然至今她仍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小姐,您先別慌,我先去吩咐銀兒準備熱水讓您淨身,衣裳就穿這件吧,看起來素淨端莊又不失小姐的身份。」一下子,錦繡反倒成了指揮大局的人。
「嗯。」挽香只有點頭的份。
看著站在房裡,手足無措像個孩子似的小姐,錦繡竟覺得有些心疼。
誰想得到,向來堅強沉穩的沐家小姐,竟會像個慌亂無措的六歲孩子。
這麼多年來,小姐一手撐起沐家,她外表看似堅強能幹,其實她畢竟只是個才十九歲的姑娘家,也有軟弱無助的時候,甚至得獨自面對深夜時一個人的孤寂。
為了沐家,小姐甚至連終身大事都耽誤了,像小姐這個歲數的姑娘家,大都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娘了,但小姐至今卻仍待字閨中。
「我去催催丫鬟!」錦繡趕緊別過頭偷偷掩飾淚光,急忙跑出房門。
倏地,房內安靜下來,挽香幾乎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像是想起了什麼,挽香突然急忙跑到床榻邊,從枕下拿出那個小心珍藏了好多年的錦帕,情緒激動得緊緊擱在胸口。
為了能親手將帕子還給他,當面向他道聲謝,她已經足足等了十三年!
坐在雲家大宅寬敞氣派的大廳裡,挽香什麼樣的名門豪邸沒見識過,卻從沒像此刻這麼緊張過。
一雙拘謹擱在膝上的柔荑緊絞著,幾乎要把自己的纖手掐出血痕來。
前去通報的下人已經離開了好半天,卻遲遲不見人出來。
他會不會不想見她?會不會早已經忘了她是誰?會不會——一連串的問題把她的思緒攪得好亂,心完全平靜不下來。
站在一旁的錦繡又怎麼會瞧不出主子的緊張,挽香微微泛白的臉龐,以及僵硬端坐的身子,教錦繡看了十分不忍。
「小姐,別慌,雲老闆等會兒就出來了。」錦繡悄悄附在主子耳邊安撫道。
點點頭,挽香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緊繃的情緒。
不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方才去通報的丫鬟恭敬地回報道:「沐小姐,我家少主來了!」丫鬟才說完,挽香緊張得立即站起來。
「你要見我?」低沉中帶著幾分嚴肅的聲音響起,挽香連忙往廳門望去。
是他!
用不著第二眼,挽香立刻就認出,他就是當年救她的那名俊秀少年,腰間掛著的是這十三年來,她從不曾遺忘過繡著浮雲圖騰的香囊。
經過了十三年,當年的秀麗少年如今俊美依舊,卻增添一股世故沉穩的氣息,一襲藏青色的絲綢長衫包裹著他精瘦結實的身驅,渾身散發著一股昂然英氣,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深沉憂鬱的眸。
「你是特地來打量我的?」帶著些許戲謔的話,使挽香從冥想中驚醒,猛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正大剌剌的盯著他看。
挽香的粉頰立刻染上一大片緋紅,倉皇別開視線。
「不,我是為了雲老闆的香囊而來。」嚥下緊張,挽香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些。
「香囊?」霎時,男子眼底閃過一抹異樣的光芒,卻轉瞬即逝。
「是的,今早雲老闆請人送方子到我香囊坊,我想,我有必要來跟您談談。」挽香旋即恢復自若神色,男子伸手示意她坐下。
「請問姑娘是——」俊朗男子狐疑挑起眉,像是渾然不知她的身份。
「我家小姐是沐家香囊坊的當家。」一旁的錦繡語帶驕傲的代答。
瞥了挽香身旁的丫鬟一眼,雲遙飛收回目光平靜地問:「方子有什麼問題?」「方子是有點問題,但那不是我來的主要目的。」挽香低頭望著膝上緊絞的手欲言又止。
「那你的目的是什麼?」雲遙飛望著眼前這個氣質出眾的姑娘,耐著性子問。
「你——不認得我了嗎?」像是鼓足了勇氣,她緩緩抬起頭顫聲問。
眼底閃過一抹驚訝,雲遙飛這才仔細的打量她。
她看來很年輕,大約十八歲左右,有著非常清麗出塵的容貌,嬌貴細緻得就像個名門千金,卻又散發著一股沉靜內斂的獨特氣質。
但這都不是吸引他目光的原因,他說不上來,只覺得她看他的眼神裡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仔仔細細、來來回回的打量過她一回,雲遙飛客氣卻抱歉的搖搖頭。
「抱歉,我實在不記得在哪裡見過沐姑娘。」他的記憶很少記得女人的臉孔。
「我叫——挽香。」她壯起膽子勇敢地直視著他。
挽香?雲遙飛微微瞇起眼審視她,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挽香瞬也不瞬的注視著他的表情,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這麼多年了,他還會記得她嗎?
「原來是你!」看到他唇邊那抹輕得像是湖面倏然泛過漣漪的笑容,挽香立刻知道,他記起她了!
一如十三年前第一次看到他嚴肅面容上展露的笑容,挽香仰望著他,竟不由得看癡了。
「難得你還記得我。」雲遙飛頗為意外。
「要不是你,我今天哪還能站在這兒?你的恩惠,我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挽香臉蛋微紅道。
這一刻,她似乎不再是那個堅強獨立的沐家小姐,而是一個對這個身懷絕技的俠士充滿崇拜的六歲小女孩。
「只是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雲遙飛澹然一笑。
「這是當年你借給我的錦帕,我洗乾淨了。」她想起懷裡的東西,卻半天遍尋不著,細思才恍然想起,原來方才沐浴淨身時,她順手把它給放到床上了,急忙間竟忘了帶出門。
向來沉穩從容的她,怎麼會突然間變得這麼笨拙?!
「哎,我竟然給忘在房裡了。錦繡,你立刻回去拿來。」她急急轉頭朝身邊的錦繡吩咐。
「不打緊,只是條帕子罷了,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雲遙飛漫不經心的出聲阻止道。
打住話,一股濃重的失望漫上挽香的眼底,她低下頭驀然沉默不語,許久後才終於開口道:「對雲公子來說或許那只是條微不足道的帕子,卻是我這麼多年來希望能親口向你道謝的唯一冀望。」詫異望著她眼底隱約閃爍的光影,雲遙飛像是這一刻才終於真正把她看清楚。
她外表看似纖細柔弱,但眼神中卻透著一股撼動人心的堅毅,看樣子,他是真的錯看了她!
「你不會明白,這麼一條微不足道的帕子,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結窒的聲音幾乎只剩下低喃。
「抱歉,我失言了。」雲遙飛心口一窒,真心的致歉道。
「沒關係,我這趟來,只想親口向你道聲謝,謝謝你當年的救命之恩,如此而已!」挽香低下頭說道。
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麼一廂情願,有多麼——傻!
「打擾雲公子了!」匆匆欠了個身,挽香扭頭急奔而去。
「沐姑娘。」望著幾乎是衝出門去的身影,雲遙飛愕然站立原地許久,眼底交錯著複雜的神色,頭又不自覺隱隱作痛起來。
望著門外,他頭也不回的惡狠狠低吼。「出來!」驀地,一個俊朗身影緩緩自簾後踱出,若無其事地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將一雙長腿蹺得老高。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他一開口就是火氣十足的質問。
「找人做香囊啊!」邪魅男子一臉無辜的聳聳肩。「據說這沐家做的香囊,可是全洛陽城裡最好的,尤其還是經由一個這麼標緻的姑娘之手!」迷人的笑容裡有著掩飾不住的邪氣。
這麼多年來,他怎會不瞭解「他」骨子裡盤算著什麼主意?!
「你最好別招惹她!」他冷聲警告道。
「別告訴我你對她無動於衷?!」邪魅男子嘲諷地斜睨著他。
他窒了窒,霎時啞口無言。
見他不說話,邪魅男子接著說道。
「我這可是在幫你,難得有這麼個十幾年來還滿心惦記著你的姑娘,還托人四處打聽你的下落,你卻狠心把人給氣走了,真不懂得憐香惜玉。」男子看似惋惜,卻十足一副幸災樂禍的語氣。
「你去調查過她?」雲遙飛臉色鐵青的瞪住他。
「難道你對這個美人兒一點興趣也沒有?」男子那雙邪魅的眼,像是一眼就能將他看透似的。
他遽然鬆開手,挫敗的別過身去。
一股長久以來壓抑的恨意在胸口劇烈翻湧著。
他恨這傢伙總是能輕易將他看穿,在「他」面前他完全無所遁形,再如何細微的心思也全都在「他」的掌握中。
「在洛陽城落腳是你的主意,若不想太快離開這裡,你最好安分些,若再惹是生非,我絕不會再替你收拾爛攤子!」雲遙飛遽然轉過頭來,惡狠狠朝他丟出警告。
「喲,瞧你激動的,大不了一走了之,天底下多得是咱們的容身之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暴跳如雷?」邪魅男子懶洋洋的輕哼,十足的不以為然。
「我已經厭倦四處飄蕩,我痛恨這種日子。」雲遙飛一掌飛到身旁的圓柱上,咬牙低吼道。
沒人比他更瞭解居無定所、飄泊不定是什麼滋味。
「別忘了,咱們的仇可還沒報。」突然間,男子的語氣一冷,毫無一絲溫度的陰冷眼神讓人不寒而慄,完全沒有方纔的吊兒郎當。
「你還不肯罷手嗎?」雲遙飛看著他痛苦低語道。
「罷手?」男子冷笑一聲。「我們能嗎?」一句話讓雲遙飛啞口無言,頭竟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揉著繃緊的兩鬢,前頭的陰冷臉孔立刻又換起了笑臉。
「瞧,老勸你別動不動就發脾氣,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吧?!」俊朗男子嘻皮笑臉的挖苦。
惡狠狠瞪了男子一眼,雲遙飛沒好氣的回敬。「你才是我頭疼的罪魁禍首。」「別這樣嘛!我們可是誰也不能少了誰,鬧僵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你最好收斂一點,必要時,我會不惜跟你劃清界限,你的所作所為休想讓我來背黑鍋。」雲遙飛冷冷撂下警告。
「你不會的,別忘了,咱們可是緊密連結在一起,永遠也分不開的!」男子突然綻出一抹極其邪魅的笑。
像是被踩著了痛處,雲遙飛咬緊了牙,鐵青著臉許久說不出話來。
許久,雲遙飛才終於壓抑的吐出話來。
「我警告你,以後做任何事都要先跟我商量,不許你再自作主張,否則必要時我會不惜玉石俱焚,你最好牢牢記住這一點!」丟下一句話,雲遙飛逕自轉身離去。
挑著眉,目送昂然的身影離去,男子緩緩勾起一抹邪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