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金鎮達送進加護病房已經足足一天一夜了。
坐在加護病房外的等待區,從中央空調送出的冷氣,冰冷得幾乎快將金虔葆凍僵。
她木然呆坐著,知道自己不能再失去任何人,否則這世界上就只剩下她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她好想哭,但流了一天一夜的眼淚,她的眼睛已經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她緊緊交握著雙手,卻找不到一個支持她的著力點,甚至感覺不到一絲溫度、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突然間,一雙溫暖的大掌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像是無條件接納她的恐懼與無助,讓她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一道光亮。
她木然抬起頭,在光亮盡頭的是一張熟悉的臉孔。
「任士熙?」她喃喃低喚,以為他已經走了。
「肚子餓了吧?吃點東西。」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只將一碗熱騰騰的粥放進她手裡。
捧著溫暖的粥,她還是怔然望著他。
「快吃!」他柔聲催促她。
用緩慢到近乎機械化的動作拿起湯匙,她的手卻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冷氣太強還是因為害怕。
小心舀了口粥送進口中,一股暖意一路從口腔、喉嚨滲進胃裡,暖意在身體裡蔓延開了,但眼淚卻不聽使喚的往下墜。
她還以為她的淚已經流乾了、堅強了,怎麼他一出現,又把她打回那個脆弱無用的淚人兒,拿著湯匙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來,我來餵你吧!」突然間,手裡的湯匙被抽走。
他一瓢一瓢將粥送進她嘴裡,自在得像是理所當然似的,而她也忘了拒絕,就這麼乖乖的像個孩子似的張嘴、吞嚥,直到一碗粥都空了。
「乖女孩!」他微微一笑,讚許的摸摸她的發。
瞬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直到他轉身去收拾空碗,才又恢復了正常呼吸。
他不是說過要一筆勾消,再也不想跟她有牽扯?怎麼又會——
疑問浮上心頭,但此刻她沒有心思多想,爸爸此刻還在加護病房裡跟死神搏鬥哪!
但為了爸爸,她早已有了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了,晶姨說她頭痛不舒服沒辦法在醫院待太久,莎莎早上來過,在加護病房前晃了一圈,還不到開放探病的時間,她一句話也沒說的就走了。
爸爸現在剩下的只有她了!
「我送你回去。」
「啊?」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她怔住了。「不,我不要回去,我要在這裡等,爸爸現在是危險期,隨時會有突發狀況,我一步都不能離開。」她固執的說。
「你放心,我會在這裡。」他彎下身,望進她的眼。
「你?」金虔葆又是一愣。「不行,你明天還要上班,怎能一整晚待在這裡?更何況你沒有義務替爸爸這麼做。」她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我當然能,在金總裁好起來以前,我會一直待在這裡,你放心回去睡個覺,這是命令,聽到沒?」他板起臉嚴肅說道。
「我——」
「你該回家睡覺了!」
她還想討價還價,卻被他遽然拉起手一路往電梯走。
從這一刻開始,她最好開始適應——在他面前沒有商量餘地了。
這晚,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合眼的金虔葆,回家睡了安穩的一覺。
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失眠,但自從任士熙出現後,她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竟莫名的覺得有種安全感,好像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下來都有他頂著。
幾個月前,他的一句「一筆勾消」就此切斷兩人之間的愛怨牽扯,誰料得到幾個月後竟在這種情況下,他成為支持她的重要依靠與力量。
是的,只要有任士熙在,她就永遠不絕望!
懷抱著滿懷的希望與信心,她穿著一身簡單的牛仔褲、T恤準備出門,一天兩次的探病時間她是絕對不會錯過的。
帶了午餐給任士熙,又進加護病房看過漸有起色的父親,直到將近傍晚,終於被任士熙趕回家。
「金虔葆!」
才剛回到家,平時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也從不跟她打交道的金莎莎,突然攤牌似的擋住她的去路。
金虔葆停了腳步,平靜的說:「我是你姊姊,你不該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我。」
「對我來說,你只是爹地的另一個女兒,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需要叫你姊姊。」她高抬下巴倨傲說道。
「說起爸爸——你這兩天都沒去看爸爸,他一定很想看到你。」
她衷心說道。
「反正他現在誰也認不得,去了也是浪費時間,等他醒來我再去看他就好!」金莎莎不耐的說道。
她張口想說些什麼,但一看到金莎莎那誰都不放在心上的表情,她又自動把話吞了回去。
凝視著眼前這距離始終遙遠的妹妹,金虔葆深深歎了口氣問:
「有事嗎?」
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金虔葆並不討厭,她知道金莎莎的本性並不壞,只是身上被灌注了太多的呵護與寵愛,讓金莎莎無法學會怎麼友善地去關懷別人。
「我要你退出!」金莎莎開門見山的蠻橫命令道。
「退出什麼?」她狐疑顰起眉。
「我愛熙,我要你把他讓給我!」金莎莎傲然昂起下巴,蠻橫的命令道。
金莎莎不是笨蛋,早就看出來只要有金虔葆在,任士熙的眼睛就只會看著她,雖然他嘴裡口口聲聲說討厭她,但目光卻始終離不開她。
又來了!從小就是如此,只要是金莎莎看上的東西,就非得到手不可,否則就一定鬧得天翻地覆,但即使金虔葆再怎麼退讓、再怎麼委曲求全,金莎莎依舊是非要將她最後一丁點擁有的東西都掏干挖淨不可。
「他是你的男朋友,你怎麼會要求我把他讓給你呢?」她壓下心頭那股隱隱的刺痛,冷冷說道。
霎時,金莎莎臉色難堪的一僵,許久才拉下臉坦承。「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聞言,金虔葆的心口一震。
「他說,他不可能愛我,他心裡另有其人。」金莎莎眼底隱約閃爍著淚光,卻倔強的不肯讓它流下來。
一直以來,金莎莎總是個要什麼有什麼的天之驕女,如今被任士熙拒絕,自尊心自然會受傷。
「我並不意外,他女朋友那麼多,愛上他只是自找罪受——」
「我懷疑他愛的是你。」金莎莎的聲音像是帶著恨意。
心口又是一陣劇痛,她竟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怎——怎麼可能?」她呼吸不穩的否認。
「如果他愛的是你呢?」金莎莎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視著她,像是非得逼出想要的答案不可。「你肯讓給我?」
頓時,她竟猶豫了,許久不知如何接口。
金虔葆明白,只要她在金家一天,就注定得籠罩在金莎莎的陰影下。
從金莎莎開始懂得跟她爭搶第一份玩具起,她就知道她必須不爭不求,把自己藏進一個不會引起注意的安全角落裡。
她不是不需要關注、不需要受到公平對待,只是她更懂得犧牲目已成全他人。
有時她也會嫉妒莎莎擁有雙親的愛、也會想要自私地保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只是當被莎莎的光芒遮掩的影子。
當年母親得胃癌過世,父親的世界像是在一夕間傾倒,他消沉、失去了光彩,直到晶姨的出現,父親又會笑了、臉上再度煥發著光采,像是火光點燃了父親晦暗的生命。
當她決定把父親交給晶姨時,就已經做了退讓到底的決心。
「怎麼不說?你到底要不要讓給我?」金莎莎不耐的催促。
望著眼前這個始終只懂得獨佔的妹妹,她像是在委曲求全的迷霧裡慢慢看清真相。
「不,我不能!」她勇敢的開口拒絕她。
「你說什麼?」金莎莎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她不敢相信金虔葆竟然拒絕她,從小到大,她在她身上從沒有搶不過來的東西——
「愛情不是買賣,更不是施捨,如果我愛的那個男人也愛著我,就算得辜負全天下,我也會義無反顧。」
「照你這麼說,你愛他?」金莎莎的眼神凌厲得像是想將她劃開。
怔了下,她沉默良久之後,終於輕輕吐出口:「是的,我愛他!」
聞言,金莎莎驀然倒抽了口冷氣,震驚不信與狂亂憤怒的神情交錯著,像是向來予取予求的世界在眼前崩塌。
「愛是付出不是佔有,等有一天你真正遇到一個愛你、而你也愛的男人,你就會懂了!」
「你怎麼敢拒絕我——金虔葆,給我回來——你不准說不——聽到了沒——」金莎莎憤怒的尖聲咆哮。
但她卻頭也不回的邁著堅定步伐走向房間,勇敢走出籠罩在身上二十幾年的陰影。
從今以後,她要為自己而活。
金鎮達在昏迷了一個禮拜之後,昏迷指數慢慢從六升為十一,奇跡似的轉出了加護病房。
雖然父親還是處在昏迷中,但卻對她的聲音有反應,也能微微使力,反握她的手,這讓她有如吃了一顆定心丸,相信父親會回到她身邊。
這段期間除了加護病房開放一天兩次的探病時間外,其餘時間都被霸道的任士熙趕回家休息。
沒有他,她知道自己一個人絕對撐不下去,對他,她只有滿心的感激。
轉入普通病房後,金鎮達昏昏沉沉了近一個月時間,某天,他竟然突然清醒,不但精神抖擻,甚至還能說話、認人。
「爸爸,太好了——您終於醒了!」金虔葆激動的緊握著父親在短短一個月時間內,變得蒼白瘦弱的手,不禁喜極而泣。
「金總裁,依照日期算來您大概已經環遊世界一圈了,歡迎回來!」
任士熙站在一旁,輕鬆的半開玩笑道。
看到父親的目光往身邊的高大身影打量,金虔葆忍不住想讓父索知道他這段時間來的大力幫忙。
「爸爸,您昏迷的這些日子以采,都是——」
「我知道,都是這傢伙照顧我的。」金鎮達輕哼一聲。
「爸爸,您怎麼知道的?」金虔葆不禁大感驚奇。
「怎麼會不知道?這小子一天到晚都在我耳邊嘰哩呱啦的吵個不停,害我想安靜睡個覺都不行。」金鎮達狀似不滿的抱怨道。
聞言,金虔葆忍不住噗嗤一笑,這個像是久雨初晴後綻露的笑容,讓任士熙不由得看癡了。
「士熙——士熙!」
「啊?喔,金總裁,您叫我?」連喊好幾聲,任士熙才終於從美麗的笑容中回過神來。
「別叫我金總裁,這一個多月來咱們都那麼熟了,還需要客套嗎?」金鎮達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
「誒——是,金——不,伯父。」
「士熙,我要你答應我,如果有天我走了,請你替我照顧寶寶。」
突然間,金鎮達一把拉住他的手,另一手拉起女兒的,將兩人的手放在一起。
剎那間,像是有道電流竄過兩人碰觸的手,兩眼交會,立刻糾纏得難分難解,連金鎮達都快被這股強烈的電流給震得再度昏迷過去。
直到實在受不了兩人幾乎快燒起來的凝視目光,金鎮達才不得不清清喉嚨,打斷兩人纏綿的眼神。
「伯父,我會的!」兩個男人對望著,交換的是男人間才會懂的相惜眼神。
「爸爸,您幹嘛跟他說這些,好像要把我賣給他似的。」她急忙收回手,滿臉通紅嬌嗔道。
「賣?我女兒是無價的,誰買得起?」金鎮達不以為然的哼道。
「呃——如果伯父不反對,我想買下來。」突然間,任士熙開口要求道。
「你要用什麼價錢買?」金鎮達等著他如何應對。
「我用無價的真心買。」
此話一出,單人病房裡突然陷入一片冗長的沉默,不只金虔葆呆住似的說不出話來,連金鎮達都一臉若有所思,半天沒有開口。
「我很想答應,但我不能代替這個無價之寶做決定,你還是得親口問她。」金鎮達愛莫能助。
「伯父,我知道了!」任士熙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
「好吧、好吧,你們都出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打鐵趁熱,金鎮達連忙下逐客令,把兩個打算作買賣的人趕出病房。
「爸爸,您多休息,我們先出去了。」替父親蓋好被,金虔葆走出了病房。
踏出病房的長廊,金虔葆總算深深吐了口氣,把一個多月來的壓力與擔憂全釋放出來。
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卻漫長得像是一輩子,猛一回神,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像是從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境中醒來,她這才有時間好好看著任士熙。
一抬頭,他的模樣嚇著了她。
他是怎麼回事?
一大片像是十幾天沒有刮的鬍渣佈滿性格的下巴,身上的襯衫皺得像是剛從甕裡掏出來的梅乾菜,兩眼的血絲簡直像是熬了十天的夜——
「天,你怎麼會弄成這副模樣?」她難以置信的低喊。
「懶嘛,累積個十來天再一起刮鬍子、洗澡、換衣服,不是省事多了?」他還自嘲的哈哈大笑。
「你為了照顧我爸爸,十幾天都沒回家?」她揪著心的問。
「這全是因為我這個人大懶,跟你、跟伯父都沒有關係。」任士熙輕描淡寫的開起玩笑。
「可是——」
正要開口,一名護士從長廊另一頭走來,熟稔的跟他打著招呼。
「任先生!」
「楊小姐,你好!」任士熙微笑點頭。
「任先生,你實在該回去好好休息了,十幾天沒看你合過眼,鐵打的都倒了,我實在佩服你的體力跟耐力。」護士一走過來,就是熱心的嘮叨一大串。
「楊小姐謝謝你,我今天會回去做一次氣大掃除!」他笑嘻嘻的回答。
悸動的轉頭凝視他掛笑的側臉,金虔葆的呼吸一窒。
十幾天來,他把她趕回家休息後,卻自己守在這裡,一刻也不曾離開?
突然間,眼淚湧了上來,那激昂的、悸動的、洶湧翻騰的感覺一股腦的湧了上來。
衝動的,她轉身投進他懷裡,把他抱得好緊好緊,像是想藉由擁抱的力量,把那份巨大、洶湧到快無法承受的感動與悸動分散。
她不知道,今天若沒有他,她能否撐過來?!
「愛我!」突然間,他埋在她的頸際悶悶冒出一句。
「什麼?」她驀地一怔,身體像是被定了格。
「我——我知道我不夠好,我太花心、太吊兒郎當、太大男人——」
那個向來舌燦蓮花、辯才無礙的任士熙,突然慌張無措得像個第一次上台演講的孩子。
「嗯哼?」她點點頭,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我說話太刻薄、做事不給人留餘地、報復心重、不懂得溫柔體貼,但我——我——」一個我字說了一大串,重要的那個字卻始終擠不出口。
「你怎麼樣?」她的語氣沉穩、神情平靜,但事實上,她的心已經激動得快要跳出胸口。
他說,他不可能愛我,他心裡另有其人——莎莎的話突然浮上腦海。
難道他愛的人是——金虔葆不敢置信,害羞得不敢再揣測下去。
「但是我想請求你給我一次愛你的機會。」他深情凝視著她,輕輕說道。
她驀然倒抽了口氣,懷疑自己可能在作夢。
「我愛你的善良、你的處處替人著想、也同樣愛你的倔強、你的壞脾氣,雖然我聲名狼藉,玩樂比工作賣力,追女人比賺錢還認真,優點要認真算起還不到五根手指頭——」
突然間,一隻纖指輕輕壓上他的唇。「你真的是缺點一籮筐——」
她含笑仰望著他,輕輕吐出一句:「但,我偏偏就是愛上了滿身缺點的你!」
倒抽了口,任士熙不敢置信的盯著她好久、好久,想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或者是出現幻聽。
「你——你——你說你——愛我?」結結巴巴加不斷吞口水,任士熙此刻的矬相哪還有半點花花公子的瀟灑。
他原本只是想請求她,給他一次追求她的機會,沒想到卻一下子拿到直奔本壘的金牌。
「對。」金虔葆看到他的緊張、狂喜與不敢置信,心頭漾滿了甜蜜。
「快捏我一把!」他傻呼呼的抓起她的小手。
想起這男人的可惡、可恨,金虔葆可是一點也不客氣的狠狠往他的俊臉擰上一把。
這個讓她曾經怨到底,卻也愛得連心都痛的男人啊!
「可是我得提醒你一件事。」她一臉嚴肅的說道。
「是!」他挺直背脊,只差沒雙腿併攏、雙手貼腿聽訓。
「我不是金礦,只有一個保險箱。」她直直望著他,一秒也沒漏掉他的表情。
聞言,他如釋重負的笑了。
「小傻瓜,你以為我會在乎?愛錢是人的本性,不過很抱歉,我愛你遠勝於愛錢。」
他的誠實讓金虔葆忍不住笑了。
她愛上的這個男人,很可惡,卻也很真誠!
雖然一路走來總是讓她又愛、又恨,但沒辦法——誰教她就是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