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春花的,到底是什麼底子?
一身淡藍色的藍藍,雙臂環胸地打量正在跟簡求春練字的小女孩。
她倆年紀差不多,但在外表上天差地遠。那叫春花的,個頭奇小,生得也不好看,至少,跟她所看過的皇朝女孩大不相同。
去年這春花讓簡求春帶回來後,她本以為這小女娃兒會成為七焚園裡的第八人。七焚園不養無用之人,能讓簡求春看中的,自然不是簡單的貨色。
可是……這一年來,她發現不對勁。不管是簡求春、南宮朗,甚至是最近跟春花很親近的歸無道,都無意讓這個春花持起大刀痛快殺人去。
為什麼?
她眼一瞟,瞧見簡求春不知跟春花說了什麼,暫時離開涼亭。
簡求春是個啞巴,她一開始時,勉為其難強迫自己花了許多時間才看懂那樣的手勢,怎麼這個春花一眼就懂?
涼亭裡只剩那春花。
凳子高高,春花磨著墨,兩條小腿晃啊晃的,實在很像個小孩子。雖然她也是個孩子,但總覺得,她跟這春花是不同的。
藍藍跨前一步,忽地瞧見一名女奴人端著藥碗入亭。
「小姐,喝藥了。」
春花苦著臉,放下紙筆。「又要喝藥?我很好了啊。」
「好是好,可小姐身骨弱,自然是養養身子。」那女奴人微笑,回頭東張西望一番。
藍藍又退後一步,隱在陰影中。
春花歎口氣,正要捏著鼻子,拿過碗一口喝盡,哪知這女奴人忽地下跪。
春花嚇了一跳。「怎麼了?」
「奴人、奴人去抓藥時,弄丟了銀子,奴人好說歹說,他才願意讓奴人賒帳,如果奴人不在傍晚送錢過去,他便要鬧上七焚園……」
春花呆呆地看著她。
她哭出來:
「小姐,小姐幫忙,若是二爺知道奴人丟了錢,一定會賣了奴人……」
「……可我身上沒錢啊……」春花細聲說道。
陰影中的藍藍目不轉睛在春花不算好看的小臉上,而後,她察覺了什麼,回頭一看,看見一抹白色身影沉靜地站在院口。
簡求春回來得真快啊。
女奴人抱住春花的小腿,嚇得春花趕忙扶住桌面,穩住小小的身子。
「小姐幫忙,求求小姐幫忙……」
「我真的沒錢,要不,妳說我能幫什麼忙,我盡力就是。」
女奴人抹抹眼淚,小聲道:
「小姐身上有玉石,可以……」
春花一愣,答道:「不行不行。」這萬萬不行。
「小姐不願意嗎?說不得二爺會活生生打死奴人……五爺每逢幾個月就給小姐一塊玉,只要一塊就好……只要一塊就能救奴人的命啊……」
春花遲疑一下。她不是不給,而是那些玉,都讓黃鶯收著,她還沒跟鶯兒混熟,絕對不會幫她瞞著,如果拿她耳上的玉給這個姐姐,她敢肯定,哥哥絕對會發現,何況……何況……
有樹枝被折裂的聲音,春花跟女奴人同時大驚,春花抬眼直覺看去,是求春哥哥!
她差點跳出嘴裡的心臟又落了回來,還好是求春哥哥……
簡求春微微一笑,神色自然拿著折下的梅枝慢步過來。
春花不敢直視他的眼神,舔了舔嘴,笑道:
「好……好了……東西找不著就算,妳下去吧。」
那女奴人沒有料到簡求春這麼快就回來,渾身發顫退在一旁。
簡求春朝那女奴人比了個手勢,將梅枝交給她。
「妳還不快下去?求春哥哥要妳把它放在我房裡。」春花小聲地說道。
簡求春淡淡看春花一眼。
春花滿面笑容,滿面無辜,滿面孩子氣。
那女奴人接過梅枝,逃命似的離開院子。
春花接過藥碗,自顧自地說:
「藥都涼了,快喝快喝……」故意把碗舉到眼前,就看不見求春哥哥的眼神了。
求春哥哥的眼神很簡單,是要那奴人送梅枝到墨二哥那裡,順道叫那女奴人比個手勢給墨二哥看。
那手勢是,看著辦。
很明顯被求春哥哥發現了……她是不是該慶幸,出現的不是哥哥?求春哥哥至少心地比較軟,不太會違背她的意願。不像哥哥,表面一套,背面又是一套……
哼,玩這麼多套,害得她,每次都得努力睜大眼睛看仔細。
簡求春很有耐性地等著她放下碗,跟她面對面的。
「……求春哥哥,今兒個我多練幾個字,晚上背書給你聽,好不好?」
「妳這般姑息,遲早爬到妳頭上。」
「哎,爬到頭上不打緊,反正誰當老大都可以。」春花嘀咕,然後笑咪咪地:「求春哥哥,如果我是奴人,你可不能隨便一枝梅花打發我喔。」
簡求春聞言,啼笑皆非。「春花,妳這轉移話題的功夫,還不到家。」
她鼓鼓腮幫子,繼續討好道:
「這就是求春哥哥教我的將心比心嘛,我學以致用,求春哥哥,我是個好學生吧?」遲疑一會兒,她小聲說:「求春哥哥,這裡的奴人,都是經過二哥的眼嗎?」
簡求春微笑,自然明白她話下之意,遂揉了揉她這顆小頭。
她總算鬆口氣。既然都是那個防心最重的墨二哥看過的,表示那奴人是身家清白,並無害七焚之心……
她恢復心情,不忘提醒簡求春。
「求春哥哥,這事可別跟哥哥說喔。美人總是小心眼的,哥哥不像求春哥哥這般大肚,所以小事情,還是別塞給他,以免他煩心。」
簡求春笑而不回,指指紙墨,她立即繼續練字。
既然是有求於人,當然求春哥哥說什麼她都幹什麼,求春哥哥的眼睛會說話,所以她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確定他絕對不會外洩給哥哥。
其實,那奴人姐姐也沒有什麼不好,就是……就是……
她畢竟年紀太小,心思最多拐個二彎便不再防親近的人,她以為簡求春雖是七焚,但心腸比其它人軟,保住了那女奴人,於是繼續學著寫字。
藍藍輕輕哼了一聲。
簡求春靜靜看著春花練著字,面色始終含著輕柔的笑意。
而後他回頭看向陰暗處,神色自若,眸色雖未轉紅,但手指已撫上頸。
這手勢可不用學,她看了也知道是什麼意思,於是撇頭就走。
她不見得一定要聽從簡求春的話,但,她喜歡動刀,幫個小忙對她來說也無所謂。
每次一看見她的刀,砍進皇朝的人肉,她總是說不出的歡喜,說不出的洩恨。
那春花,連踩在她頭上的人都想保住,七焚到底為什麼要留下她?
☆ ☆
「空……又是空……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疑惑的聲音自大石後傳出。
藍藍停步。
這聲音,她耳熟得很,就是那個叫春花的。
她剛回七焚園,就遇見這叫春花的,算不算有緣?
她繞過大石,果然看見那個春花坐在湖畔,小孩般白白瘦瘦的雙腳泡在水裡,懷裡抱著鐵籤筒。
大石竟能完全遮住她的身影,可見這春花有多矮小了。
「晚點再去抽一次,如果再是空簽,那就真有鬼了。」春花自言自語,想了就有點發毛。
「這世上哪來的鬼?墨隨華可不允許府裡出現鬼神論。」藍藍冷淡道,瞧見這春花驀地抬頭,傻傻地看著自己。
幹嘛這樣看她?兩眼發直,小臉發傻,就像每次看其它七焚的眼神。皇朝百姓看七焚的眼神是一致的,這春花看七焚也是同個表情,但似乎跟大興皇朝裡的百姓又有點不同……
「藍藍,妳又變美了……」春花喃喃道:「怎麼這麼美…快要不輸哥哥了……」
美?藍藍摸上臉。她的臉,跟皇朝的男男女女沒個兩樣,是這叫春花的太醜了吧?
「藍藍妳是不是吃了什麼?告訴我吧?我也想要像妳一樣又高又漂亮,瞧,妳都快到哥哥的胸前了,我跟妳年紀差不多,去年我還在哥哥的腰邊,今年就快下降到哥哥的大腿了。」真是太丟臉了,本來她還可以騙自己是哥哥長得太快,但現在一看,不得不承認是她長得過慢了。
她鼓著臉,有點悶地踢著水。難怪今早她換新鞋時,墨二哥路過,多看她二眼。墨二哥主管府裡大小事,今年大家做鞋時,只怕只有她一個人鞋子的大小根本沒換過。
藍藍本要離開,後來春花臉上有什麼東西促使她想留下,遂不發一語,坐在春花身邊。
春花受寵若驚,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好裙襬,端坐起來。現在她偷偷學點藍藍,說不定能學到一點美麗。
「妳剛才在說什麼空?」藍藍問道。
「就這個。」春花把籤筒舉到她面前,歎氣道:「這幾天,鶯兒說大佛寺裡有大師很靈,說是可以由簽定一生。府裡的姐姐們都有去抽過,我也很好奇……外頭亂,我不方便出門,求春哥哥前二天請大師來,讓府裡還沒有求籤的人,一併在府裡求了,我連求三天,每次抽的,都是空簽。」
藍藍聞言,哼聲道:
「不過是個騙人的玩意吧。」
「可是聽說都很靈呢。」春花扁嘴:「求春哥哥跟無道都抽了,哥哥不在府裡,要不,也讓他抽看看。」
真是小孩子氣。藍藍不以為意,瞄了籤筒一眼。「他們都抽中什麼簽了?」
「……」春花低聲道:「他們都不說,求春哥哥只說了,正是七焚之命,很準。」
「七焚之命?」七焚會有什麼命?藍藍畢竟年紀小,一時好奇心起,直接抽了一簽。
「等等,等等,不行,這簽是得先誠心跟大師請進的佛祖祈禱才准的……」
藍藍根本不聽,直接拆了簽,一見簽名,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放聲大笑:
「果然是七焚之命!果然是七焚之命!」
春花心一跳,想要偷偷瞄上一眼,但藍藍一折二半扔進湖裡。到底是什麼命?春花即使沒有看見,也能猜測到跟求春哥哥他們是一樣的簽。
「妳知道那奴人在騙妳吧?」
春花一愣。
「那個奴人看中妳心腸軟,好騙,於是騙妳藥錢丟了,想從妳身上騙騙錢,妳心好,絕不會說出去。這分明是爬到妳頭上了。」
春花總算明白她在說前幾個月前那女奴人的事了,遂道:
「騙我就算了,我也有錯。如果我再壞一點,她就不會騙我,也不會…」
藍藍瞟她一眼。「妳知道她下場了?」
春花沉默不說話。自那天後,她再也沒看過那奴人姐姐了,她很想騙自己奴人姐姐只是被調到其它地方做事了,但……
求春哥哥沒有告訴哥哥,也不必告訴哥哥,因為求春哥哥心裡早有殺意了。
現在墨二哥每次談事都會讓她上議事廳看書,有時,不知墨二哥是不是有意,會跟手下的管事說,讓人逼近了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下一次,這人必是貪婪到要你的命,這就是皇朝裡人人的本性,無一例外。
她一直以為求春哥哥心地是最柔軟的,但骨子裡,都跟哥哥他們是一樣的……
「藍藍,外頭很多人還想殺你們嗎?」春花沒抬頭地問。
這一次,輪到藍藍一怔,而後漂亮的小嘴抹上冷笑:
「世上誰不想殺咱們?」
「求春哥哥說,外頭總是亂得很,你不拿刀別人便先捅了你,已經分不清誰先開始的。妳跟哥哥他們也早已分不清是誰先動手的,那、那……」那如果,七焚先停手,會不會以後就少點血腥?
但這話,一直停在她嘴裡,不敢說出口。
她很怕,她一開了口,這話留在哥哥他們心裡。以後若有人要殺他們,他們會為了這句話而被殺。
藍藍見她欲言又止,哼笑:
「妳是中了那大佛寺和尚的毒嗎?想學他們普渡眾生?」
「不,我只想七焚平安無事。」她心還沒那麼大,可以容得了天下所有人。「只是我有時也想……以前在簡宅陪我的奴人姐姐並沒有害人之意,可是卻被殺了,世上還是有這樣的人,所以、所以…….」
「妳的想法真奇怪。」藍藍下了個結論,而後古怪地看她一眼。「妳真想七焚平安無事?」
春花歎氣又帶幾分渴望:
「都要平安無事的,我想天天都看見你們。求春哥哥說,等天下不殺人的時候,咱們就可以快快樂樂的生活。」
「快樂?」簡求春會這樣想?是誰影響他的?她認識的簡求春,絕不是一個會在皇朝裡祈求快樂生活的男人。
「是啊,藍藍如果願意也還沒有嫁人,等那時候,二哥、求春哥哥,哥哥、無道,鶯兒,還有妳,咱們一塊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平安生活。」頓了下,春花又說:「我一直想出門逛逛街,看看外頭的樣兒,所以偶爾出去走動一下就好。」
「……妳真是怪。」
「……」春花扁嘴。她哪怪了。
「妳知道嫁人是什麼意思嗎?」
「自然明白的。」不就是跟喜歡的人一塊生活?
「也包括,明白張開兩條大腿,躺在男人身下任人欺負到死?」
春花傻眼,懷裡的籤筒差點滾進湖裡。「張、張…為、為什麼…妳、妳……」結結巴巴,不知該先說哪句才好?想重複這句話問個仔細,又本能覺得這句話不太文雅,也想問藍藍,是在哪兒讀到的?怎麼她都沒有聽說過?
藍藍冷笑一聲:
「果然還是個孩子。妳若是在七焚園外討生活,哪會這般無知?依妳這性子,早不知死在哪處亂葬岡了!」
「……」她鼓起腮幫子,垂眉不語。
藍藍一見她生著悶氣,也不想去討好她,但就是不怎麼想離開這裡。
二個小孩就這樣悶不吭聲坐在湖邊,直到快傍晚,她見到春花毫不設防在打盹了……這春花真的在生氣嗎?怎麼一點發威都沒瞧見?
她大感無聊地起身,準備回房去。
這春花到底哪兒強,竟強到簡求春他們認同?她仍是不懂,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春花絕對無法成為七焚之一。
才走二步,足下一頓,冷冷瞧著跪在石後的鶯兒。
這黃鶯,垂著首,渾身有些發抖。
她記得,這婢女是南宮朗買下伺候春花的。依她跪得僵硬的模樣,顯然已經在石後待了很久了。
她冷哼一聲,撇頭離開。
她聽見,黃鶯立即爬進石後,搖著那春花。
「小姐,小姐,起來了……」
「鶯兒,妳怎麼了?我都還沒熱到流汗,妳怎麼都是汗了?」春花困困地說道,東張西望:「藍藍呢?」
藍藍嗤笑一聲。這還用說嗎?黃鶯怕她怕得要死,怕她一個不快,就一刀殺死春花,這正是七焚的惡名,世人誰會不怕?
驀地,她全身僵住,緩緩回頭。
夕陽下,春花小小的身子被黃色的夕光襯得很模糊。剛才,春花在她身邊打盹,連點警覺性都沒有……
為什麼?
因為她是簡求春跟南宮朗的妹子,春花才不設防?不可能。她既知七焚所為,理該要懼怕,甚至也該怕南宮朗才對啊!
她又想起,剛才春花一見她時,一臉的……一臉的……才能促使她留下,那樣的表情她從未在皇朝人面上看過。
自她有記憶以來,每個看她的人,都充滿懼怕憎惡,而簡求春他們跟她是同一類人,看她如同看自己,既是無情又帶著幾分不屑。
只有這個春花,只有這個春花……
這個春花的臉,沒有害怕沒有厭惡。
為什麼?為什麼春花看她的神色,就跟看一個普通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