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
憐君安慰自己。都是陽間人都是陽間人,沒有什麼好怕的。
雖然這麼想,他還是低著頭行走,比他矮的小鬼偶爾自身側掠過,還故意對他扮鬼臉,他嚇得馬上把臉高高仰著,假裝專心地看著黑傘的底部。
「小公子,要來碗涼湯嗎?」
憐君循聲看去,瞧見一名販子在清冷的街角賣著湯。湯啊,他挺愛喝的,可惜現在的他,正立志成為地府的一員,陽間食物少碰為妙。
他滿面春風,要跟這販子打招呼,哪知這販子顫抖地指著他還來不及驚聲尖叫,就這麼直挺挺的昏厥過去。
憐君一怔,低頭看看自己。
他還是照舊白衫書生的瀟灑裝扮,只是上了陽間,陰氣不足,身子有些透明而已。
所幸七月鬼門開,一過子時,街上幾乎無人,不然他這個樣兒,活活嚇死人,他罪過就大了。他覷一眼那昏迷的販子,當作什麼也不知2道,溜了。
在城裡行了大半夜,他東張西望,好奇地欣賞街景。
天一亮的街道,不知是怎生的熱鬧?他幻想著,卻始終想不出有多熱鬧,最後只得放棄。
他又走了一陣,終於來到一座大園林。
他摸摸外牆,確定自己可以穿牆而入,於是深吸口氣,穿透牆面。
頓時,園林美景盡在眼前。
這樣的人工美景,他曾在書中看過,身當其境讓他感到興奮,忍不住停停走走,過過橋,逛逛院子,每至一處他都捨不得離開,當然,最重要的是當他進入這座園林時,竟然沒有半個鬼魂路過此處,簡直是─── 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眉開眼笑,倘徉其中,連個奴人僕役都不見人影,無人無鬼,實在令他開心不已。
他慢慢欣賞著,慢慢走過人間的美景,只盼時間能久留這一刻。忽然間,前頭有抹燭光跟人聲,他抬起眼望去,依著這整座園林的設計,那方向應該是女眷聚集之處。他無聲無息地來到女眷廳,撐著黑傘,悄悄探出一雙清澄秀眼。
廳內,是一男一女。
他又縮回來,蹲在壁角偷聽著。
「這事不能再等下去了!二哥,不如明早我跟你一塊去接人,我是姑娘家,對方多少不會拒人千里外。」
「楚家莊送來的女人,敢拒絕嗎?」那男聲溫和,言語卻帶著無情。「何況,配朗弟,她算高攀了,還能耍什麼硬性?」
憐君聞言,暗訝一聲,整個人幾乎貼上牆,努力竊聽去。
「二哥,你瞧…
…
五哥會不會…
…
會不會…
…」
「一開始自然不會動心,但日子一久,不知不覺就會改變心意了。」
「哼,都是春花害了五哥!」女聲帶著不知對誰的恨意。「如果她不死,什麼事也沒有,現在可好,這三年多來五哥如行屍走肉,幾次差點踏進鬼門關,這全是她的錯」!短暫的沉默後,那男聲平靜道:「妳還是留在府裡吧,待會我要出門,明天就帶她回來。」那女聲輕詫,訝問著:「這麼晚了,今天初一…
…
二哥,你上哪去?」「…
…」
那女聲掩嘴低叫:
「難道你要去…
…」
「前二年辦不成,今年是一定要辦的。藍藍放心,這事朗弟不知道,法會雖然簡單,也不見得一定有用,但卻是咱們的心意,只盼春花地下有知,能夠保佑朗弟,早日重新生活。」
「墨隨華!」那女聲怒氣騰騰。「你辦什麼法會?」
「藍藍,春花走了三年,如果不替她做些什麼,妳要她怎麼在地府過活?她生前已經被皇朝欺凌至此了,死後還不讓她好過嗎?還是,連妳都不承認春花早就離世了…
…」
接下來的話,憐君也沒再細聽,趕緊撐傘去尋人。
哎,他不得不說,那個叫二哥墨隨華的,真是用了好法子!為南宮朗另謀良緣,真是好!太好了!他身在地府,沒辦法像陽間人這樣細心為南宮朗選好姑娘,有人承辦這事,老實說,他真是鬆了口氣。看來,不用多久,他就能功德圓滿回地府,一切皆大歡喜,各有所歸。路經這座宅院的偏僻院子,一楝明顯閒人勿進的女子小寢樓就在裡頭。他一時興起,正要穿牆入房玩,哪知才碰到房牆,就被一股莫名力量彈飛出來。
「哎喲!」他慘不忍睹跌在泥地上,趕緊撿起黑傘遮住大興皇朝的天。
這豈止是閒人勿進,根本連鬼都進不了嘛!清秀的面龐滿滿怨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也不是很執著的人,索性轉身離開這裡,沿著他自地府追尋的陽氣而去。
他來到了另一處的寢樓。
這一次,他通行無阻。
他笑吟吟地要入牆,但臨時警覺地縮回腳步,先是小心翼翼收傘,再沿著屋簷移到窗前觀望。
仗著星光,他往窗內望去,不由得輕噫一聲。
床上平坦,沒有人睡在上頭。
他遲疑一會兒,掌心貼著紅牆,慢慢沉澱意念,隨即,整副身子穿過牆面,進人房間裡。
房內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在,憐君掩不住好奇來到床前。床是可容二人的寬度,被褥在七月未免帶熱了點,枕亦是雙枕。明明南宮朗是獨身一人,為何還要自找苦吃,彷彿枕邊人仍在?秀眸短暫出現迷惑,他又往房內其他擺設看去。有桌有椅有櫃什麼都有,男人的衣衫掛在屏風上…
…
至少南宮朗還沒有發瘋,把春花的衣裙並放一塊。
頸間涼涼,帶點反光,讓憐君的瞳眸縮了下,他直覺低頭一看,立即大驚失色,脫口叫道:「殺人啊!」他一時腿軟,身子晃動一下,不料劍刃如影隨形。「那個,大俠饒命」!「你是誰?」清冷到近乎妖異的男聲自憐君身後響起。
「…
…
大哥?」這聲音他耳熟得緊,激動得差點掉眼淚。「我是憐君!憐君啊!你可別說你忘了我,在地府裡我們可是結拜過,是好兄弟啊」!「地府?」男聲有著剎那的驚詫。
「大哥,你多老,這麼快就忘了我?咱們也不過一個月沒見面而已啊」!閃閃發光到嚇死人的長劍終於自憐君頸間收回。憐君暗吁口氣,瞧見南宮朗從黑暗裡無聲無息的現身。
一身外衫穿在身上,但腰間長帶未系,露出裡頭的中衣來,男色極為妖美些微暴露的精實身形,令人心蕩神馳,意亂情迷。
天,這人不只有絕貌之色,也有令人心頭亂跳、頭暈腦脹的體態。還好,他心如止水,這種誘惑對他來說不管用…
…
真的真的不管用。憐君眼眶含淚,非常親切喊道:「大哥!」要比鬼氣,他比不過這個南宮朗、行動比他還鬼魅,他這個地府小鬼,認了!南宮朗盯著他清秀的臉蛋半天,才徐徐瞧向他一身的書生打扮。原來,他的夢非虛幻,這小書生的身形正是他夢中所見,只是外表年紀更小一點,約莫二十上下,生得稚嫩好看,但總嫌軟氣了些。
同時,他也察覺到小書生若隱若現,跟世上形容鬼魂的外形不一樣。
「大哥?」
「你上來,是來告訴我,春花的下落麼?」南宮朗平靜地問。
憐君沒有察覺他緊扣劍柄的手背青筋畢露,像是隨時會出刺斬殺他這個書生小鬼。
「呃,恕小弟無能,正在努力中,努力中。」他陪笑著。
「那你上來做什麼?」「小弟有一事十分好奇…
…
整整一個月了,實在熬不住,就來求教大哥,還望大哥指點一二。」南宮朗又不說話了。長劍人鞘放回床上,他坐回床沿,一泓秋水直勾勾地鎖著憐君,神色莫測,讓人無法猜透他此刻的意圖。一回生二回熟,何況是三回呢?憐君早習慣他的冷面,討好地問:「就是那個…
…
送子娘娘的事,小弟百思不得其解。你說,你不讓春花有子,可你又不是送子娘娘轉世,如何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邪美的黑眸輕瞇,沒料到這小書生會問出這種問題來。
「大哥,我一向有求知的精神,心裡沒有答案,就會成天煩著這事,無法專心為你尋春花啊」!「你這是在威脅我麼?」
憐君被他冷峻的語氣嚇得一抖。「不敢。」扁扁嘴。
南宮朗精銳的眸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只覺得這小書生像個孩子,喜怒哀樂都在薄薄的臉皮上。沉默一會兒,他才勉為其難道:
「你成親過嗎?」
憐君挺起胸膛,道:
「小弟年紀不小,生前自然是成過親的。」
「圓過房?」
「…嗯。」他有點不好意思。
「你妻子有孕麼?」憐君撓撓頭,坦白告知道:「送子娘娘不來,所以,我走時,妻子是沒有身孕的。」南宮朗聞言,瞥他一眼。「那自然是你無能,你妻子才無孕在身。」
憐君皺起好看秀氣的眉頭,環臂在胸,一臉思考喃道:
「我無能…
…
原來是我無能…
…」
南宮朗不再理會他,翻身躺回床上。
憐君好奇地瞄瞄他,笑容可掬地來到床前。「大哥,我自地府請到回陽令,可在七月間待在陽間一陣,不知大哥能否收留我?」沒有回應。沒回應就是願意了。憐君微微一笑,再道:
「我很好養,大哥不必顧我三餐,我也不食香火,別理會我就是。
哥了。」語畢,脫下鞋子,拉起垂地的衣襬爬上床。
南宮朗驀地張眼,瞪著他爬進床的內側,就這麼與他面對面躺著。
憐君又是一臉靦腆的笑。
「鬼也要休息麼?」
「哎,自然不需要,但我是特例。」憐君也不隱瞞,全數招供:「七月鬼門開,百鬼夜行回陽間,人問誰能看得到?偏偏我死時中途出了差錯,似鬼非鬼,似人卻又不是人,現下我跟著判官舅舅做事,只盼哪日功德圓滿,便能真正成為合法差使,就此在地府定下。」
南宮朗對他的事毫無興趣,遂合上眼目養神。
憐君乖乖地躺在他的對面,看著他衣衫微開,他再低頭看看自己,自己是和衣而眠的。
二人共躺在一張床上,他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眼角一瞟,他的黑髮不小心纏到南宮朗的發尾,憐君連忙拉重播妥,歎道:
「大哥,我曾告訴你,一過奈河橋,前世種種感情就此煙消雲散,再無波瀾,你可記得?」
南宮朗繼續合著眼,睡他的覺。
「哎哎哎。」憐君連著三聲歎。實在又忍不住,再問:「大哥,我思前想後,我不覺得我無能啊,行房這事我也按規矩來,很正常,沒有無能之說。何況…
…
妻子無孕就是我無能,那你的春花無孕,你不也無能?」
南宮朗倏地精眸暴張,凌厲地瞪著他。
憐君見狀,委屈地囁嚅著:「我這是實話實說,你可別見怪。你不跟我說清楚,我這心中總有個結,不解開它,我實在無法專心去尋春花的轉世。」
「你真能尋到春花?」這話在憐君耳裡聽起來,明明就是很平靜的問語,卻暴露出這男人多疑的一天性與想抓住浮木的渴望。他抿抿嘴,點頭柔聲道:「小弟自當盡力而為。」
南宮朗聞言,細密的視線落在他的面容,過一會兒才閉眸道:「我希望她有孕時,心裡是愛著我的。」憐君瞪大眼。搞了半天,他的春花不愛他?必定是他不小心問了出來,南宮朗輕描淡寫地回答他:
「她十五歲時,我娶了她,我心知她見過的人不多,只當我是兄長,在她危難時候,我偏是娶了她,要了她的身子。我總想,終有一天她會當我是丈夫般的愛著,那時,再讓她生咱們的孩子,哪知…」說到此處,再也沒有說下去了。
憐君還是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兒。
這男人,輕描描說著,語氣卻隱隱痛著,隱隱恨著。如果他有通天的本事,一定要上月老那裡看看,看看這個男人的愛跟春花的愛,這二人的愛到底怎麼回事?春花當他是兄長般的愛著,而南宮朗卻把春花當成生命的愛著…
…
他頭好痛啊。真的好痛。
憐君苦著臉。他的愛就簡單多了,真的很簡單,簡單到…
…
他張口欲言,想要告訴南宮朗,他的愛有多簡單,但張了口,卻吐不出半個字來。最後,他只能再歎著,低聲:
「大哥,我的愛…
…
竟然已經找不出話來形容了,因為我早過了奈河橋,忘記那種相許的感覺了。」頓了下,他又毫不在意地微笑:
「你的春花,跟我一樣,早過奈河橋了。不管她對你是什麼樣的愛,都已經是昨日之事,你再思念再不捨,她終究是沒有感覺了。來XXXXX過奈河橋,亦是如此。人生總總,最後,不過是黃粱一夢而已。」
一覺醒來,房裡只剩他一人。憐君睡意甚沉,秀眸懶洋洋一掀,忽然瞧見枕邊的床位被陽光映照得十分明亮。他哇的一聲,頓時清醒過來,連忙縮縮縮,縮到壁角,再從陰涼的壁角艱困地爬到床下,撐開他的黑傘遮住大興皇朝的陽光。
南宮朗有沒有良心啊!明知他是鬼,至少搖醒他一下嘛,萬一他魂飛魄散怎麼辦?真狠真狠!憐君有點氣惱,恨恨來回踱步。
七月是鬼門陰氣大盛時,也正屬人間天氣極熱之際,他是個鬼,能留在陽間過鬼月,但魂魄還是會耗損的。
如果不是為了解決南宮朗這棘手的事兒,他寧願待在地府守著他的小書庫也不想上來!他想了想,現下無人,劈里啪啦,把腰間一堆腰牌全拿出來數一數。」
「還好,隱身令也有。」
地藏王菩薩立下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憐君也有小宏願,就是在地府要中規中矩,以免為判官舅舅惹上麻煩。所以他上陽間前申請許多權杖,有備無患嘛。他抽出只能用一次的隱身令,其餘繼續掛在雪色腰帶上。沒多久,他的身形漸淡,終至隱沒,他嘿嘿笑二聲,穿牆而過,大搖大擺邁向昨晚閒人勿進的求春小寢樓。
白天烈陽高照,僕役來往頻繁,但個個安靜得嚇人,憐君沒有太注意這座園林的運作,興匆匆地來到玉春樓。
他雙臂環胸,打量著這楝只能看不能進的小寢樓。
再試一次。
《大興皇朝》5-8章節
他伸出手,貼在房牆上,試著穿牆強進,哪知他的掌心才碰到牆壁,立即又被彈飛出去。
這一次他有心理準備,隨地一滾,正慶倖自己反應機靈,但滾一滾,竟然撞上假山,痛得他哀哀大叫
有沒有搞錯?他輕撫著額面,一臉委屈。
他忍痛起身,拉好垂地的腰帶,扯下銀冠,任著一頭束起的黑髮落地,然後狠狠地瞪著那扇門。
「哪有道理進不去的?愈是進不去愈有鬼!不對,我就是鬼,當然進得去!我就正大光明的進去
這楝女子小寢樓裡肯定有問題!說不定能解開他三年來的疑惑。他不再選擇穿牆,直接來到門前,深吸口氣,雙掌貼門,要用力推開,壯烈成仁的慘叫聲立即出自他的嘴巴裡。「哇哇!這是什麼鬼啊!」掌心像燒灼一樣,他痛得直跳著,門上金鈴不停響著,攪得他心煩意亂,又是掩耳又是痛得跳來跳去。這樣惹鬼心煩的鈴聲不曾停歇,沒有多久就引人奔進院裡四周張望。「這是怎麼回事?」來者是一男一女。
問話的是年輕的男人,約莫一一十三左右,一身元色的衫子,雖然面白而討喜,但眉眼有著超乎年齡的憤世忌俗,而尾隨在後的女子就是昨晚那叫藍藍的美艷姑娘了
僕役迭聲道:「六爺,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道!
「不是早就吩咐,只有五爺能進玉春樓嗎?現在誰在裡頭你會不知?
藍藍看了那門一眼,臉色驀地發白,低聲說:「六哥,鑰匙只有五哥有。
這門根本沒打開過。」那被稱六哥的年輕男子,滿面的殺氣,一聽見此話先是一怔,而後上前瞪著鎖得死緊的門
藍藍聲調微顫道:「五哥說,如果2是人,只能出不能進,如果是麼想進門,符咒會讓鬼鈴遽響……我從不相信……我從不相信
那男子面色一變。
她失神地喃道:「六哥,如果是裡頭動了門,天鈴會響,剛才內外鈴都響個不停,那就是除了有鬼要進去外,還有人要出來,你說會不會……會不會是……要出玉春樓了?
「絕不可能!」他慍聲斥道:「死了的人怎麼會出來?妳別胡思亂想!要出來早出來了,怎會等到現在?我歸無道第一個不信!
她目色低垂著,渾身顫抖。「那……鬼呢?真有鬼要進去了?誰的鬼?
「噢。這世上如果2真有鬼,那七月百鬼橫行此處也是有可能的,絕不可能是春花的魂魄!」歸無道歉道:「藍藍,今天這事別跟百哥提,二哥把楚家莊的姑娘帶回來了,也許從今天起,春花就能成為五哥真正的回憶了。」
藍藍輕聲應著一聲,深深看了那扇門一眼「你去把五哥房裡整理整理,順便放幾件女人家的東西進去……」歸無道撇開目光,低聲說:「今晚就讓楚姑娘住在五哥那裡吧。」
「噢。」藍藍應著,輕輕笑道:「這法子早該用了,都三年多了,我不信五哥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一生一世只碰春花一個女人。」
憐君就蹲在他倆之間,仰著臉托腮聽著他們的計畫。計畫似乎不錯,南宮朗房裡床是雙人床,枕也是雙人枕,晚上多一個人,打理絕對不費功夫,但他要睡哪裡?要他打地鋪嗎?這二人說著說著,就分頭行事,一個回廳等二哥帶人回來,一個去南宮朗房裡收拾。
憐君看看玉春樓那扇門,決定他心裡的謎團可以下回分解,於是,他尾隨著藍藍離開
藍藍自她房裡捧了幾件姑娘的衣衫,這些衣衫都十分輕盈淡雅,惹人心愛,同時她也收拾幾件珍珠玉飾,回到南宮朗的房裡
憐君照樣托著腮,站在房外,手肘靠窗檻看著她忙來忙去。
「都盛暑了,何必蓋這麼厚重的被… … 」藍藍喃喃著:「… … 再怎麼相像,也決計不會跟春花一樣怕冷。」語畢,收了棉被
接著,她停在床前。憐君望著她的背影,她的背影還真的連動都不動,像是石雕美人一樣。
那床他才睡過,知道上頭根本沒有什麼好看的,她到底在看什麼?過了一會兒,背影美人終於有了動作。她拾起床角的一本書,自言自語:「這種書生遊歷天下的書,五哥怎會看呢?多半是打玉春樓拿來的。」藍藍正要把書一塊帶出去,奴人在門外喊道
「七小姐,六爺說楚家小姐來了,要妳上廳裡去見見人。」
藍藍立即轉身,神色又是高興又是緊張。「終於來了嗎?我馬上過去。」
隨手放下書,匆匆出門離去
憐君被他們這些人弄得也緊張兮兮,連忙跟著她,直往大廳去。
白天的園景跟半夜大不相同,粉牆碧瓦,雕樑畫柱,長廊上還有串串玉珠成簾,遇風叮叮噹噹的,不擾人反而聲聲悅耳如天籟
僕役忙裡忙外,人人精神十足,笑聲不斷,這裡跟玉春樓簡直是天壤之別一邊是熱鬧有餘,那邊卻是死氣沉沉,生人勿進
憐君難得瞧見這樣流動的陽世生活美景,一時人迷,不知不覺跟丟那叫藍藍的美人。
他站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該往哪條小徑走。
真煩惱哪,他沒見過什麼世面,說穿了,就是小土包一個的無用小書生,這種大宅子對他如迷宮,生前是有逛過幾回這種大宅,但路道早就忘光光了
快正午的陽氣正旺,就算是隱身,他也有點吃不消了。
憐君只手遮陽,退避到廊上,成簾的串串玉珠帶來陣陣涼氣,他略鬆口氣,正要想個辦法到大廳去,廊腰轉來一名十四、五歲的孩子。那孩子生得普通,帶點土氣,樸實的衣著應是這裡的小僕,令憐君注意的不是這孩子的外表,而是那孩子的後頭有… …憐君秀眸大張,瞪著這孩子突然撫著胸口痛苦倒下,接著,黑白無常拖著鐵鏈… … 吱- 鐵鏈曳地的聲響格外刺耳。「墨新,年十五,七月初二死於八風園… … 」陰聲迷亂鬼魅,復誦著生死命數
憐君連忙背過身,掩耳不敢再聽下去。
過了良久- 「憐君。」不知是哪位無常大人開了口
「… … 是。」憐君唯唯諾諾縮著身子,不想看勾魂那一幕。
「結束了,你可以轉過來了。」
「大人 … 憐君、憐君… … 還是覺得這頭的風比較清爽… … 」他很沒用地說道
「憐君,你畢竟是要在地府做事的,再不習慣這種事情,會令判官難做人的。」「憐君並非不習慣這種事,只是… … 如果二位大人能夠再玉樹臨風一點,再跟潘安套點交情就好了… … 」身後一陣低氣壓,冷得令人發抖,他只是說實話而已嘛。憐君扁著嘴,問道
「這位小兄弟他… …
「陽壽已盡,這事你也經歷過。可惜他孤身一人,無人送終,憐君,你此次上來,身負重任,盼你早日功德圓滿,不辱判官之名。」
「是是是,憐君心中已有計較,絕對圓滿達成。」
等到身後陰風漸遠,憐君才以袖遮面,悄悄回頭偷覦
果然廊上只剩一具少年屍首。
他注視著那少年屍身一陣,歎了口氣:「不就說,都是黃粱一夢嗎?」
他負手東張西望,沒人路過發現這具屍首
也罷,人死後魂離,皮囊已無任何意義,他正要離開,哪知一抹黑影掠過,嚇得他驚喘出聲。
那黑影試著竄進少年屍首又彈震出去。
憐君第一次見到有小鬼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想要借屍還魂。昨晚他見這園林裡連個鬼都沒有,這小鬼肯定是跟在黑白無常身後進來的。
「有沒有搞錯… 」憐君喃喃:「沒有還陽令,還敢借屍還魂?」還陽令還陽令,他低頭又掏出大把權杖,一一數過,數到最後一塊權杖──還陽令。他心頭撲通跳著,不對,他哪來的心跳,最多是有點顫抖。還陽令耶,當初隨便申請一堆權杖以備不時之須,現在有還陽令,他可以以人身進玉春樓,就算是破窗而人,也不會受符咒影響吧
愈想愈可行,憐君雙手合十對著那少年屍首,誠心道:
「小兄弟,皮囊借我一用,我乃地府僱員,等我事情辦妥後,定會將你的後事一併處理好,凡舉棺木、墳地、壽衣都會為你想辦法,你要有需要,我也會找人來哭墳… … 咦,別搶別搶別跟我搶啊!
見那小鬼又不知死活來借屍,憐君連忙傷緊還陽令,搶先一步隱人墨新的軀殼裡。
快吐了快吐了? --… 「嘔… … 」少年乾嘔難止。
「墨新,墨新!」一名黃衫婢女見少年蹲在地上嘔著膽汁,掩鼻上前。「你是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是身體適應不良症啊!地府書上有寫,借屍還魂,是借他人的屍,魂魄不合,必定渾身不適。
他頭暈目眩,心臟發痛,四肢百骸如被地府索命鐵鏈鎖住似的,沉重到他都快沉進地面了。
現在的他,活生生像穿了件不合身的衣物,他臨陣脫逃行不行
「墨新?
原來這少年叫墨新。他記得這裡的僕役姓都跟主子姓,而主子有六名,他姓墨,那就是二爺墨隨華的人了
憐君又乾嘔一陣,只覺苦不堪言
還陽令只能使用一次,最多撐五天就得退出這身子,現在他退了,再進來就是違反地府法則。
只能忍!他抹抹嘴,可憐兮兮地抬臉,委屈地說道
「我沒事,可能是有點中暑了。黃鶯姐姐,墨二爺要我上前廳找他,前廳往哪走?」
那叫黃鶯的婢女一怔,傻傻望著他水汪汪的眼兒,直覺問道:「二爺找你這小子做什麼?
「這個… 」憐君見她端著食盤,很機靈地說:「中午了,二爺要我送午飯過去,我不小心迷路了。」他話才說完,黃鶯用力打向他的後腦勺,潑辣罵道:「你這小子也敢騙人!明明你被二爺三令五申不得在他吃飯時候靠近,他會找你這小子送飯?你連我也敢騙!
再打!墨新,十五歲少年。
長相老實,甚至帶點土氣,沒有家人,心臟有病,二年前以平民身份賣到這裡做事。大興皇朝裡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人,奴人之上即是平民。人口買賣裡,奴人幾乎與畜生地位相同,身有奴味額有奴印,價,也因此廣受皇朝百姓富商歡迎,低價購人,用壞了丟了就是
甚至,奴人無墳,死後丟棄山野,官府也不會去追究。至於一般百姓賣身為奴僕則較為昂貴,除非體面貴族需要沒有氣味的家僕,否則在皇朝裡一般平民直接賣身不易,須先轉奴人再賣。墨新幸運,八風園是少數願購人一般賣身百姓的地方,他唯一被指派做的事,就是照顧墨隨華的愛駒。
興許他對馬兒有一套,墨隨華不曾指派他做過其他雜事。吃睡都在馬廄,成天與馬為伍,身上隨時沾染馬味,因此有潔癖的墨隨華拒絕讓這小子在吃飯時接近。
現在的墨新,後腦還被打得發痛,兩頰烙著五爪紅印,捧著食盤,依著黃鶯姐姐指的方向,一路往前廳走去
他這般倒楣… 憐君用力吸吸鼻子,果然聞到一股馬騷味。早知如此,剛才就多多考慮一下。
真臭真臭,他是一介文弱書生耶… … 憐君面色淒苦地來到大廳。他低頭看看菜色,黃鶯是個好姑娘,在把他揍到滿面豬頭後,認定他是想見楚家莊的絕色美人,便讓他送菜來,不過,後果自理。
他送的這盤菜,是炒銀芽
他用力聞,再聞熱騰騰中帶點新鮮的素色香味。四處無人,他撿了根銀芽塞進嘴裡,細細嚼著,隨即吐了出來。地府書上忘記錄上一條,借屍還魂吃下的東西,真是… … 難吃到極點。「墨新!原來菜在你這裡,難怪少了一盤!」一名紅衣女奴人剛從前廳出來,一見是他,就要接菜過去
憐君側身讓開,笑道:
「紅袖姐姐,我來我來!我想看看二爺帶回來的楚姑娘生得如何?」
那紅衣奴人先是一怔,而後低聲罵道
「有什麼好看的?」
「唔,我好奇五爺未來的妻子跟前任妻子差在哪嘛。」
「楚家小姐比春花小姐美麗許多,但你才來府裡多久,連春花小姐也沒瞧過一眼,你去做什麼?
「我、我想看看美人嘛… … 」後腦又遭襲。可憐的墨新,在這府裡到底是受到何等待遇啊?紅袖白他一記眼憐君露出笑臉,。「去去去,若是讓二爺罵了,我可不理。」
「謝謝姐姐。」忙著跳上階梯,突地他又回頭,正好迎上紅袖看他的古怪眼光。「姐姐,我有件事想問。」紅袖回神,用力眨了眨眼,定睛望著眼前的人。這是墨新沒錯,可是剛才那笑容怎麼似曾相識… … 「那個… … 春花姑娘嫁給了南宮朗,為什麼妳還叫她小姐?」憐君好奇地問道。
「咦,這、這、因為大伙都這麼叫她啊。」
憐君搔搔頭。「是這樣啊… …
紅袖擺出茶壺姿勢,斥道:
「還不快去送菜。主子們雖然隨意,但菜涼了,你也有罪受的!」
憐君連忙應著,趕快溜進大廳裡
廳裡無人,但盈盈笑語自附近傳來,他摸索一會兒,沿著銀鈴笑聲,穿過約十步的室內小廊道,來到新建的附屬小食廳。
他難得一見這種精美小廳,好奇心不在話下,一時失神,直到飯桌那頭有人喊道
「小土包子,就算你打算杵在那兒一整天,也得先把菜端上來啊。」
憐君聞言,連忙上前奉菜。
說話的那人正是先前奔到玉春樓的歸無道,那時他一臉暴戾之氣,現在倒是換臉換得很快,變成一張可親的娃娃臉,恍若毫無心眼的弱冠少年。
憐君沒放太多注意力在歸無道身上,他偷偷瞄著飯桌… … 歸無道的右側是藍藍,左側是墨隨華,而墨隨華的另一側空了個位子,空位的隔壁是一名美麗的姑娘… … 憐君直盯著她不放。
原來,這就是那像春花的楚姑娘啊… 唔,春花是長這樣嗎?
「小新,誰叫你送菜來的?」墨隨華有些不悅地問道。
「呃… … 我瞧廚房忙,就去幫忙… …
一身天藍俊俏女裝的藍藍掩嘴,笑著
「打你出現,這兒就成了馬廄,都是馬味呢。」
憐君委屈地撇嘴。他也不想啊
「真是沒規矩,讓楚姐姐見笑了。」藍藍親切地朝那姓楚的姑娘笑了笑,然後白憐君一眼,道:「還不快出去!」
「這個? ? ? 一定要出去嗎?
憐君這一句話才說出口,飯桌上的三人同時抬頭望向他
墨隨華皺起眉,藍藍略帶驚訝,歸無道則瞇起眼… … 由這些反應,憐君赫然明白在這座八風園裡,尊卑分明,絕不容許下頭的人違抗,即使主子們此刻看起來隨意可親,和樂融融。
哎,他應該先做好功課再附身的。他囁嚅著:「小新只是想… … 聽說今天來了貴客,跟春花小姐很像… …
是他錯覺嗎?飯廳的氣氛似乎凍結了
藍藍嘴角一彎,帶抹冷意地笑著
「誰允你提她的名?你竟拿春花那女人跟楚姐姐並提,是想挨鞭子了?」
原來春花被人僧恨著!憐君隨機應變,立即抬頭挺胸,大聲說道
「是啊,小新也這麼覺得!春花小姐我是沒見過,但我一見到楚小姐,簡直是驚為天人,楚小姐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貌比西施,這樣出采的美貌,世上有一個已經是奢侈了,哪來的第二個?春花… 春花小姐哪比得上呢?」他非常理所當然地拍著馬屁
嗚,他是個讀書人,他出賣了尊嚴… … 飯廳的氣氛再度凝結成冰。不會吧,他又說錯話了嗎
藍藍一時目瞪口呆,墨隨華若有所思地注視他,而歸無道那少年般無垢的笑顏則是沉了下來。
「是啊… … 小新說得真好。」藍藍回神,緩緩點著頭,笑道:「你說得真好,我第一次見到楚姐姐,也跟小新這般心思,哪有人比得上啊… …我直想著,非要跟姐姐認識不可,如果2妳能久留在八風園裡多好。」
「春花是誰?」那姓楚的姑娘,終於開了口。憐君注意到這三人表情各異,最後是墨隨華淡淡道:「不過是個舉無輕重的死人而已。」
「墨爺辦的法會就是為這個叫春花的姑娘嗎?」楚姑娘也淡然回應。
少年般的無辜笑顏短暫崩塌了,歸無道轉向墨隨華,疑聲問道:
「二哥,你… …
墨隨華依舊微笑著,眼神略嫌冷硬。
「現在春花是個死人,但好歹也曾在八風園住過,替她辦個小法會,這是咱們該做的,過了這三天法會,春花與八風園再無關係。」
歸無道瞇眼,但還來不及開口,憐君就脫口叫道:
「三天?」眾人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他好想哭,但必須忍著。「… … 二爺真是太太情深意重了!三天… … 太夠了!將來小新不幸亡故,還請二爺依昭一辦理,不,一天法會就好了!」
「誰要辦法會?」男人的聲音自憐君背後響起。南宮朗與他擦身而過,來到飯桌前
他一身青藍長衫,交領同色,腰間繫著長帶,全身淡素,但清冷妖美的麗容令整間小飯廳頓時亮了起來。憐君呆掉了。明明是像夜月般溫柔的顏色,但一轉眼,便是難以掩目的妖氣,不,是奪目到令人心震的魔顏,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啊?他覦向那姓楚的姑娘,她正瞪著南宮朗看,彷彿也震於那樣奪人心魂的容貌之下。
一個美麗魔魅的男人自畫中來到現實生活裡,誰能不被迷惑?
墨新深吸口氣,暗自鼓舞著楚秋晨:快被迷惑快被迷惑!墨隨華不識相,打破須臾的迷咒,神色自若道:
「沒人在做法會,是小新這小子在胡言亂語,才十五歲,就在討論身後事了。」
南宮朗抬頭看憐君一眼,後者立即垂下臉來。
憐君用力吸吸鼻子。剛才被南宮朗的男色給迷了眼,可沒迷了鼻,南宮朗錯身而過時,他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 這種腥味真臭
「還不快去盛飯?」墨隨華道。
憐君暗歎口氣,充當奴人盛上滿滿一碗白飯。南宮朗就坐在「指定」的位子,隔壁就是那楚姑娘,這真是近水樓,太好了
太好了。憐君偷偷瞄著他。幾次見面,都是藉著鬼火或星光打量他的,每次都是陰暗不明,讓他無法捕捉南宮朗最細微的神情。現在是大白天,他終於可以仔細一看!嗯… … 溫柔如月的神色在哪兒呢?「你在看什麼?」南宮朗對上他的目光。憐君一怔,結結巴巴著:「我在看… … 在看… … 五爺真是玉樹臨風,如同畫裡一般的謫XXXXX物,只是、只是,你身上好像、好像不太對勁… …
南宮朗看著他,淡淡的沒有什麼表情。
「我剛殺了人,自然有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