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絲 第七章
    也不知怎地,近來每當山莊方抵一地,不久即會有僧人找上門來,而來者,並非一般為了化緣或是講道的普通和尚,十之八九,皆是有習法或是練武的武僧,因滕玉堅不開山莊大門,故那些口口聲聲說要捉妖拿鬼的僧人,便鎮日枯等在山莊外頭,時而喃喃誦經,時而試圖破除山莊外的結界。

    仗著自個兒的法力遠勝過他們,有恃無恐的滕玉,並不怎麼想搭理外頭的那些不速之客,可子問,卻不然。

    聽法王說,鬼界與佛界,素來即是對立的狀態,因鬼界之鬼有懼於佛界,故鬼界之鬼一向就是對於人間的僧人能避就避,以免製造不必要的禍端,再加上人間本就無佛,因此那些自佛寺裡出來的僧人,儼然等於佛界的代表,得罪了他們事小,得罪了佛界,可就事大了,故滕玉才任由他們在外頭如何吵鬧,也懶得開門虛應一下。

    但她不懂的是,那些僧人,不也只是人間的凡人而已嗎?他們究竟是如何得知這座山莊的落腳之處?這座山莊向來是隨著滕玉的心思移動,愛上哪就上哪,可那些面貌不同,卻都是出自佛院的僧人,他們怎會有法子,在他們每到一地未久時,即適時地出現在山莊之外,全然不管這一回滕玉選定的地點究竟有多偏僻。

    若說此事只是純屬巧合,那,也未免湊巧過頭了些。

    撐了把紅傘,站在望著此刻細雨濛濛的城門外,子問百思不解地凝望著滿是烏雲的天際裡,那幾朵看起來格外突兀,根本就不應盤據在這座城鎮上方的七色彩雲,任由她怎麼想,就是怎麼覺得不對勁。

    「你還要進城去逛?」硬是被她強拉出莊,一路拖至這座大城城外後,眼看她似乎還有興致想再走遠一點,氣色不怎麼好的法王連忙攔住她的去路。

    她不疾不徐地繞過他,「難不成你希望那些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僧人,繼續聚在莊外擾得咱們片刻不得安寧?」她可不像滕玉有那般的好耐性,能夠什麼都不問也不理,再任由那些吵死人的唸經聲煩上她一整日。

    「話是如此沒錯啦……」深受其害的法王面色黯然地垂下頭。

    「既然滕玉都認為這外頭沒什麼危險,也准我出莊滿足我的好奇心了,你就陪陪我吧。」她撐穩手中之傘,拉著法王的手跨進城門,進入遠比城外氣氛還要詭譎的城內。

    方進城未久,法王即後悔了,因氾濫於城內,那股無形中自四面八方沉重壓迫而來的感覺,不僅令他蒼白著臉,拖著重若千斤的步伐走得萬般辛苦。也令子問緊斂著眉心,並不時緊握住拳頭。

    「子問?」走在她身後,不經意瞥見像是正隱忍著什麼的她,肩頭似微微顫抖後,他喘著氣,踱至定住腳步不動的她身旁。

    目光似流連在大街來來去去的人們身上,又像在尋找著什麼的她,瞇細了眼仔細看了好一會兒後,她微微側首,有些擔心地瞧著他辛苦的模樣。

    「你還好吧?」

    「不好,我本就是鬼界之鬼,此乃天性。」追不及待想離開這條大街的法王,急急拖著她的衣袖,「快走吧,我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這個城鎮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四處都是佛界的氣息?

    任他拖著走的子問,在法王即將帶她離開這條大街上時,驀地隨著前頭的法王停下了腳步,睜大了眼,默然地瞧著眼前這座以前從未曾聽說過寺號,也沒見過規模如此龐大的佛寺。

    信徒熙來攘往的佛寺前,一池人工鑿造的池渠裡,夏日未至,即已遍生盛綻的紅蓮,綿綿雨絲中,色澤艷麗得有若泣血,然而眾多正值時節的春花,則被逼得毫無顏色,委屈地遭人們遺忘在一角,對著正熾的春色暗自凋零?

    眼見苗頭不對,法王在子問要朝佛寺走去時,有些懼怕地朝她拾起一掌。

    「慢著,這、這等地方,我可沒法進去……」此等違反常理的情狀,他就算再怎麼未曾見識過,也很難不聯想到佛界,更何況,眼前這座佛寺將他壓得無法移動腳步,恐怕他……

    「沒事,我不過看看。」子問的雙目落在佛寺內,重重殿院與庭閣深處的大殿之上,目不瞬移。

    「但——」

    她輕輕擺手,「乖乖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

    快步離開法王后,子問想也不想地朝著她方纔所瞧定的方向前進,穿過將佛寺大門擠得水洩不通的善男信女們,在未走大殿前,忽地遭一旁法殿外嘈雜沸騰的人聲,給招去了好奇心。她放慢腳下的步子來到偏殿的殿門邊,側首朝裡頭看去,只見金璧輝煌的法殿之外,東西兩座庭院裡的僧人們,皆著灰色僧衣,坐在院中十來株巨大的菩提樹下,正面對面烈地高聲辯經,辯至慷慨激昂處,還會拂袖站起,提高聲量辯得面紅耳赤。

    兩眼在他們身上溜轉一會兒,子問隨即調開了目光,不想明白他們口中所爭的善惡與私心是什麼,也不想理會佛界遺留給這人世,究竟是些什麼道理。

    途經幾座大殿殿院之後,子問走至佛寺最深處,來到了高聳矗立的大殿腳下,抬階而上的她,面無表情地數算著,腳下的每一步,踩踏著的,或許是這座人間凡人們所堆砌的渴望,而她腳下的每一印,則是那些遭歷過劫難的人,他們一心一意所聚累而成的祈求。

    一階階的金階最頂端,奉坐於頂的蓮座座上,置了一尊尊她從沒機會仔細一一瞧過的佛像,虔誠的信眾們以金箔笮貼裡著它們的身軀,以特等香料研製而成的薰香薰染了一殿的香氣,金繡華蓋罩頂,自殿頂垂下的紅綠法幡,簌簌在風中不斷搖曳,金階底下,偌大的法桌上,則置滿了善男信女們供奉的瓜果香燭……

    當她不忍瞧著底下的信徒們,虔誠地在殿上,又是磕頭又是俯地,喃聲不斷地殷殷祈求,甚至還有老婦一跪不起,磕頭磕了百餘下,只想為子女求得一個平安,然而,這些熱烈的懇求俯允、這些卑微的心願,日後仍是會空置於這片端麗的法殿之上,無人聞問,因座上的佛,始終不語不問,始終倨然俯視著一殿眾生,袖手旁觀。

    面色森冷的她,枯站在殿裡,默然地看著一座又一座的佛,不堪地回想起,在她誕生那一日,那時上蒼所賜予她的,就一地的屍首血腥和那一顆憐憫的心而已,可這些,她卻在這裡全然找不到半分,難以拘管的憤火,像個躡著腳步的偷兒,無聲地朝她直靠過來,不能再束縛住的怨懟,則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將她擊倒在岸邊,並深深地將她埋藏在朵朵白浪之下。

    以往的她,從不知自個兒也有這般強烈的七情六慾,她更不知道,在今日,她也會擁有嫉妒,怨恨等等的心情,又或許打她有生以來,有許多事情,一開始就已躲藏在她的背後,只是她一直拒絕回首去看而已。

    吹散了人間的塵與灰,拂去歲月累積的傷痛,到了底,最是寂寞的,是這些終其一生都可能不知白個兒所奉獻的,是不可能上達天聽的人們,還是始終為了他人嚥下悲哀的她?

    什麼普渡苦海眾生,拯救一切苦難?

    她究竟是想期待佛界什麼?

    就像個始終被欺瞞著的事實,一下子遭人揭穿似的,就連點遮掩難堪的餘地也沒有,她就只能在猝不及防的景況下,被迫硬生生地面對現實。

    眼看著殿上的一切,再回想起這幾百年來她所付出的同情與冷憫,她不知要怎麼告訴自己,怎麼讓自己不要妒不要怨也不要恨,更不要覺得有所委屈,因白她有記憶以來,她總是無怨無悔地接受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一切,從來就無人允許她問一聲為什麼,也無人曾答應過她一聲,她總是這般告訴自己,這不過是與生俱來的使命而已,所以不要問,不要計較,那麼如此一來,快樂就唾手可得,而她也不會活得那般辛苦。

    可在今日,當她望著遭太過旺盛的香火而燻黑了面龐的佛像時,不知怎地,一股子從不曾出現在她生命裡的委屈,自她體內深處湧了出來,並像個套索般狠狠地套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能呼吸之餘,也不肯給她一點點獲得自由的機會。

    無視一殿的人們猶在場,她低垂著臉,無法抑制一身的抖顫,難忍地問。

    「為何……當初要將我留在那個地方?」

    殿上艷艷的燭火,在她開口後,倏地急竄搖動,人們不禁面面相覷,半晌,不得其解之餘,在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後,皆有些疑惑地轉身看向她。

    「為何丟下我?」她憤而抬首,再下掩飾壓抑地步步進逼,並朝殿上大聲喝問,「究竟我要憐憫到何時,才能離開這座不屬於我的人間?」

    原本喧鬧囂吵的大殿,頓時靜若止水,為了她無視於佛的神態與口裡所說的話,人們都當她瘋了,只是在這時,子問瞥見一旁蓮燈燈台上,燈燭因她的靠近而大放火光,她不禁更是怒極氣極。

    「回答我!」她揚袖一揮,掃去了金階上泰半燭火。「開口話說!我叫你開口說話!」

    不語的座上佛,只是永遠沉默地俯看著底下的一切,也扶看著她,下一刻,久候不聞回音,不願再忍的子問,一掌擊向金鑾鑾座,劈裂了眼前所有的虛假浮華,也一掌直擊在座高數丈佛身塑像之上,受不住她力道的塑像,在眾人訝然睜大的眼眸中,自最底下一路開始往上崩裂,當座上的佛首在頸斷墜落至地時,殿上信徒們大聲驚呼,並紛紛四下走避。

    聆聽著身後遠去的龐雜腳步聲,子問緩緩走至前頭,蹲下身子捧起石製的佛首後,哽咽地低問。

    「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子問!」

    強忍著極度的不適,依恃著法力強行步上大殿來到殿門處,卻再也沒法前進一步的法王。才想豁出去踏進裡頭將她硬拉出來時,猛地卻遭一股衝勁給硬生生彈離殿門處,他勉強掙扎站起,猶未站穩,一雙冰涼的掌心已自他後頭將他扶起。

    「大師兄?」上氣不接下氣的法王,愕然地瞧著無聲無息出現的他。

    「你即刻出城回莊。」知道他再撐也沒能多久的滕玉,先是以一掌穩定了他的心神後,馬上推著他往階梯底下定。

    滿面慌急的法王直扯著他,「那你呢?」他是不是忘了,他也是鬼類之輩?這種地方若是多待一刻,究竟得賠上他多少道行?

    「我不會有事的,快走。」滕玉不給拒絕地朝他揚起另一掌,借由掌力之便,轉眼間即將他給送到佛寺外頭。

    人潮散盡的殿內,滿室淒清,在頻頻搖曳的燭光下,這般遠看著子問孤獨的背影,滕玉清楚地看見了,那一顆顆從來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此刻卻脫眶而出,清脆滴落於殿上的淚滴。

    兩掌緊捧著佛首,子問怎麼也管不住面上那滔滔傾流的淚。

    「既然……我是個你不要的東西,那就別把我生下來啊!

    我從來就沒有過這等要求不是嗎?我一點也不想孤零零的被留在這座人間啊!」

    剎那間,總算明白了她的來處的滕玉,怔站在殿門處,原本欲踏入門內的腳步,亦止頓在殿外,難以再往前一步。

    「為何當年你在拋棄我之時,偏偏又賦予了我那些太重太難的責任?」淚水緩緩地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心酸地撫著手中佛首冰冷的觸感。「你可知道,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又不能阻止,那是什麼感覺嗎?那種感覺,很痛、很苦、很難過……而那些,你可曾明瞭過半分?」

    當心痛到難以回首之時,她曾試著讓自己無情也無義更無血淚,硬下心腸不去理會六界與這座人間究竟出了什麼事、好能換取一些些置之不理後的平靜,她真的曾經試過的。

    可,她的堅持,卻永遠都堅持不久,從前是這樣,現下也是這樣,她想未來也定是同一個步調,跟著她走過的影子再走一回。

    倘若,她不願意再把心分給這世上的眾生,她是否就不需再存在了?倘若,她再不願憐憫眾生,只想擁有其他的七情六慾呢?到時,有沒有人可以來到她的身邊稍微成全她一下?

    而這些總是遠在天邊的佛界之佛,又是否能夠真正側耳聆聽一回她的心願?

    「回答我吧,我不知我為何非得被留在這兒,我更不知,我究竟還要憐憫到何時才能罷休。」眼看著那些殘餘的燈火在風中微微動搖,她不禁回想起她曾經擁有過的夢,「告訴我……如此憐憫到了盡頭,會有什麼等著我?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和凡人一樣,都有顆心,會傷,也會疼的……你可知,當我坐在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時,我瞧見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花草點露,都有著上天派它們來到人世間的理由,但她呢?

    其實對她來說,活著,並不代表就能活得像是自己,因為,有太多太多看不見的束縛,從一開始就已躲藏在她的生命中,一點一滴地,將她綁縛在佛界自以為是的命運裡。而她,從一開始就沒法拒絕也沒法迴避,身困在其中,她就只能隨波逐流,卻從來不能去改變些命運或是什麼,可最教她為難的是什麼?

    是無可奈何,是束手無策。

    或許上天從來都不會明白,當她永遠只能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不能阻止什麼,只能繼續對著所憐憫的人們,收拾他們的心傷,並納為已有,即便那根本就不由衷,卻還是得去做,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歲歲年年下來,當她看盡了腳底下的人間煙火,看盡了人們來來去去、困苦焦急、在佛座前因磕首而落下的淚滴時,她很想問一問創造她的佛界:這些,讓你們很自傲嗎?你們知不知道,只能認命地隨波逐流,站在一旁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改變,任由無能為力的感覺繼續侵襲,那又是何等感覺?

    而這一切,多年來,她艱辛地嚥下,就像凡間的人們在面對困難之時,總是淡淡地說,這些只是命運的撥弄。

    「倘若,你未曾流過任何一滴淚,那麼,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什麼叫做心痛,你更不會明白,在無能為力之時,那種欲淚卻又哭不出聲的痛苦……」

    在許多不眠的夜裡,她常獨自徘徊在人間的夢裡,搜集著月光與人們夢想的碎片,裝飾著漫天的星光,渴盼著明日又是一個好日,人間無風無浪,天下太平。

    可當風兒一起,六界或是人們.又擅自讓這座人間烽火再起,又讓人們心碎了一地之時,她就僅能依著本分與職責,在事後來到從未有人主動去收拾妥貼的殘局裡,一手掬起人們殘留在人間的遺憾,代他們嚥下所有的愛恨,好換得那些孤魂一身的輕鬆自在,再轉身離開這座人間。

    成全了眾人後,那她呢?要到何時,才能有人也來成全她?

    這麼多年來,她始終看不見她的盡頭,亦看不見,她終能卸責去任,拖著傷痕纍纍的心房,離開這座人間的一日。

    「我不過是……想要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是,她不知道,她該回哪兒去……

    落葉尚可落地歸根,西日至少知道自己該是向西,但她,卻不知該站立在什麼地方、該停歇在哪裡、又該回首看向哪兒。按理,她是佛物,合該歸屬佛界,可她打從睜眼以來,她就從未去過那個陌生之地,這是要她怎麼「回去」?況且,她根本就不曾在那兒存在過。若是重回神界?她的心底很清楚,無論待得再久,她也只是個暫宿之客,無論她再待幾百年,她永遠也沒法成為神界之神。

    當她手中的佛首重重摔落至地,碎成再也不能拾掇的粉碎時,在那一地的淚水與傷心之中,滕玉這才明白,為何那夜,她會笑得那麼無奈。

    你不想家嗎?

    我有家嗎?

    以往他總是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回神界也在人間待不下,可他卻從不知,天下之大,她是無處可歸。

    她的家在哪兒呢?是在她常常偷偷仰望的白雲裡,還是在夜裡她常怔忡獨看的燭火裡?還是說,就靜在那一簾像是總想要將她的身影搶去的雨幕裡?

    鬧烘烘的人聲,在佛寺裡的住持找來了護寺武僧來到大殿上,原本躲到下頭去的人們也回到上頭時,前前後後地一擁而上,緩緩淹沒了殿上那一顆一顆,淚水淌落的聲音。

    風兒吹揚起滕玉黑色的衣袖,他探出兩掌,使勁朝殿上左右一震,在無心理會他事的子問怔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之時,一鼓作氣地打發了那些原有意上前靠向她的武僧,金黃澄亮的僧衣法袍映在她的眼底,她噙著淚回首,木然地瞧著那些面上有憤的僧人。

    許許多多的心音,緩緩流淌至她的耳底,一如以往地,再來到了她的心頭沉澱,無力阻止的她,靜靜地聽著人們或許在日後可能遺忘或是永不可能遺忘的愛與恨,不知為什麼,以往總是得全盤收下不得反對的她,在這時,心湖平靜得就像一面如鏡毫無波瀾的海面,再也翻不起一絲細浪。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遠站在殿門處,自始至終,都沒有莊前跨出一步的滕玉身上。

    在接觸到她的目光時,有若干根針齊紮在心頭上的疼痛,自他的胸臆裡悄悄蔓開來,因為,此時此刻,她的眼神就像是要與他分別,在疲憊到了盡頭後,她累得什麼也不想再想,只是一味地想要放下,一如她曾說過的心願一樣。

    當子問轉身離開佛座之前,視而不見地走出大殿外,亦無動於衷地經過滕玉的身旁時,滕玉並沒有開口挽回她。

    他沒有留她,只是看著她愈走愈遠的背影,就像遙遠的那日一般,他記得那時,他也是這麼看著這具被青鸞帶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燭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頭的雨淚,卻是滴之不盡,薄薄的雨簾捲去子問愈走愈遠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著她殘留在階梯盡處泥地裡的淺淺鞋印,在下知情的雨絲殷殷灌溉下,那麼一點點她曾走過的心血足跡,遭雨淚盛滿填平,融混在鋪地的雨水裡,再也追認不出半點傷心。

    當年一臉迷惘的她、以往總是在笑意後頭藏著心事的她,和方才淚流滿面的她……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記憶的書頁上,無聲記上一頁又一頁,繪下一筆又一筆,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想將她的臉龐看仔細,他就是看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他只知,在他眼中,她就像朵不能開口,始終只能流浪在湖心中的蓮,離開了自己的原處後,在溫暖的水澤裡,失去了方向……

    世界是如此幽暗、空曠,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冰涼的細雨緩緩將她打醒,生平頭一回睜開雙眼的她,首先體驗到的,就是孤寂。

    乾燥的空氣裡,毒辣的太陽曬得連沙粒都變得火燙,一地不絕於耳的哀號、痛苦哭叫,竄人她的耳底,同時,那也是此生頭一回聽見的聲音。連綿不絕的雨絲,輕敲著綁在馬兒頸間的駝鈴,那鈴音,清脆得彷彿這世上再無這等令人泫然欲泣,可又無法落下淚水的樂音,當它在空氣中宛若漣漪股地盪開來時,這等平常只是掛在牲畜身上,毫不起眼的駝鈴,彷彿可以衝破遠方黑暗的天際……

    那時的她多麼希望,有個人能夠陪在她的身邊,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有人能陪在她的身邊就好。

    雖說朝她伸出手的青鸞,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般,二話不說地帶走了她,可青鸞看不穿的是,自那日起的數百年來,在她的這雙眼裡,究竟瞧見了什麼?

    她看見了遍地被捨棄的憐憫,一如她。

    在來到神界後,她則看見了一地的慾望,一如無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聽得那麼清楚了。

    像是上蒼想要流盡所有的春淚似的,自那日以來,接連下了三日大雨,讓子問離莊了三日後,滕玉這才找著了她。

    悄悄踏入幾乎被埋沒在荒煙蔓草裡的廢墟,滕玉仰首看著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頹或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棄置在這個地方,放眼看去,儘是淒清,且破敗得令人心寒。

    在這處廢墟裡走了一會兒後,他輕輕往上一躍,而後低首靜看著這三日來全然不與他聯繫,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莊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問頸間露出來的雪白皮膚、披散了的黑髮、包裹在大紅色衣袍裡的窕窈纖軀,他不禁覺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著一種妖艷異常的風情,令他胸膛裡那顆已死的心微微悸動之餘,亦令他難以抵擋與招架。

    他微側過首,看著眼前近處,那一座遭人們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臉龐的大佛。

    「這兒是哪?」

    一動也不想動的子問,兩眼直視著晴蒼,緩緩張開了乾澀的雙唇,像是想說什麼,不過一會兒,她又把聲音關回喉際。

    彎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來繫在腰間的水壺,一手扶起她的頸間,讓清甜的甘泉滋潤了她的唇辦後,再脫下外裳蓋住逼身冰涼的她。

    「這些佛像,怎會淪落至此?」與那些躲躲藏藏的鬼類相比,在人間,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來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嗎?為何它們會有著既被愛之卻又遭毀之的下場?

    過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啟口,「因它們讓人們失望了。」

    「它們什麼都沒有做不是嗎?」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轉動她的身子,將她的頭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做。」她目不斜視地望著直射至她眼底的陽光,「人們就是這般,貪圖個新鮮,卻又擁有無窮的野心。因此,當座上佛愈來愈不能滿足祈禱的人們,人們便開始怪罪於上蒼,可他們卻不願去瞭解,無論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個極限等在那兒。」

    就只是因為人們所追求的,並不是座上佛所能給予的,因此失望的人們,便不再相信它們,甚至認為,棄之,也無妨,而這,就是人間之人。

    這一點,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經認為,這是總是刻意視而不見的佛界自找的,可當她真正去體會人們心中滿溢的恨之時,那不可拒絕的心灰,又讓她覺得,求與被求者,其實都是一樣的膽小與蠻橫,甚至容不下一絲拒絕。

    「你很失望嗎?」滕玉撫著她的發,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慶幸,我不必在這座人間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後,除了自己外,她已經不想再去在乎些什麼了。以前的她,會去在意每一朵盛開的花朵、每一繒曾經纏繞在指尖的烏黑髮絲、失意人眼中所蔓盛著的悲傷、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後才甦醒的露珠……

    漸漸地,這些讓她的生命開始有了不該存在的重擔,而在摻人喜怒哀樂與慾望之後,她眼中的淚水,也開始有了那等不是她所能肩負的重量。也許人生本就是個負荷,而它太重太沉,有太多人試著想要挑起,卻又在各種理由,或是毫無原由、或是在他人的強迫下,而不得不輕輕放下。

    下一刻,一直照耀著她的陽光,遭滕玉俯探下來的身影遮住了,她沒有迴避,只是靜看著他的臉龐愈靠她愈近,在近至她的氣息都吹拂在他的面上時,他止住不動,感覺有些粗礪的掌指,劃過她的眼她的眉,最後停留在她的唇上。

    「你真可放棄一切說走就走?」

    「我能。」她定定地說著,目光沒有一絲動搖。

    「就這麼不值得眷戀嗎?」

    「什麼?」她頓了頓,「人間?」

    「我。」

    懸在她上方的唇,隨著他的話尾終於落下,微微張大眼的子問,在他交纏的視線下,忘了該怎麼掙扎離開,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這一雙唇,原本就沒有絲毫熱意的,可是她卻覺得他的吻,溫暖得不可思議,就像這午後的陽光,將她猶記著的黑暗,逐至遠處。甚至不留點身影。

    「難道我,不值得你眷戀?」他扶抱起她,讓她靠坐在他的身上,再自她的身後環住她的腰際,十指緊扣。

    為什麼要這樣?

    她一直都認為,她可以大方的鬆手走開的。

    這片過於寬闊以及可以倚靠的胸膛,讓子問方纔所失去的力氣,頓時又流回她的身上,她試著想掙開他的環抱,但他卻將她攬得更緊,也不在乎是否弄疼了她,直至疲憊的她喘著氣往後靠回他的身上時,當他修長的指尖欲撫去她額際沁出的汗水時,她一手握住阻止。

    「那一日在大殿上……我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長久以來她不肯說出口的,他不都明白了嗎?

    「就只是因為你來自佛界?」他不以為然,「真要拒絕我,你得更有說服力一些。」

    她忍不住低歎,「滕玉……」怎麼他固執的性子老是說犯就犯?他就不能偶爾也聽聽他人的話嗎?

    「關於那日之事,我只想問,你恨佛界?」即使站得再遠,那時他還是看見了,那靜盛在她眼底的恨。

    不想被揭開來的傷口,又再一次得暴露在他人面前,子問沉著臉,不承認也不否認,但當他自她後頭伸展開了雙手,像是將她納入羽翼底下般地環住她時,她顫著聲說。

    「我一直……都不喜歡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

    她垂下眼,「無能為力的感覺。」

    她的骨子裡,生來就大悲大憫,也不管她願不願,可是,大部分的憐憫,卻都是來自於無能為力這四字上頭。日日夜夜,她就是這樣,看著、痛著,憐憫他人,甚至是試著幫助他人求得一個解脫之道。

    倘若她說,她也很需要他人的憐憫呢?

    倘若她告訴佛界,她嚮往淡泊過日,只要能夠不再為難自己,就算他人覺得這樣的她一點都不慈悲,反而很醜陋、很市儈,她還是會充耳不聞去做的。哪怕只有一會兒也好,她想放縱自己,大聲的告訴他人,人們的愛恨,像深淵,一旦落入其中,就再也逃不出生天,而她,就只是想放她自己一條生路而已。

    到底要失去多少東西,才能交換一個夢想?

    非要把一生都賠上了,才能應許一個成全?

    明明根本就不想做的,她去做了,只因為她無法違背她的天命、她那與生俱來的本性。可是,從未有一人曾走進她的心聲,而她一直都不明白的是,在她胸口裡,滿心的空曠,又是所為何來?是不是非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人間的盡頭,她才能得到個她想要的答案?

    「從來都沒有人問我:『你難過嗎?你傷心嗎?』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希望有人能問我這些,因為遠在幾百年前,我就已經把答案準備好了。」她面無表情地淡淡說著,就像在說另一個人的故事般。「只要有人間我那些,我定會回答,因為我很堅強。可我花了幾百年才明白,原來所謂的堅強,只是一種欺己的謊言。」

    沙啞的低歎,自她的身後緩緩逸出,滕玉揚起一手輕掩住她的嘴,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夠了,我什麼都不會再問了。」

    可是子問卻不想放開這難得的勇敢,「這些年來,我多麼的勇敢,他們瞧見了嗎?我又是如何在一個全然排擠我的環境中生存著,他們知道嗎?我痛,我恨,我不甘,我……我恨不得我從未出現在這個世上過,而這些,又有誰曾真正明瞭?」

    他側轉過她的身子,捧起她的臉龐,看著她眼中的恨意,他彷彿看見了從前的那個自己,可是到後來,他最終還是遇上了一個帶走他愛恨的子問,那她呢?

    「你曾相信過任何眾生嗎?」

    「不曾。」習過太多教訓後。她已經很習慣不要去試著寄托任何希望了。

    「這世上,也是有人不求回報的。」他凝視著她,說得意味深長,「有些人,灑盡了鮮血、拋顱棄骨,就只為了一圓心上的一樁心事,而這也不需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需是為了什麼大義,它就僅僅只是一人的私心而已。」

    她有些納悶,「你想說什麼?」

    「你很累了吧?」他拍拍她的面頰,側著臉,微笑地看著她。

    她怔仲地看著他面上那抹她從不曾見過的笑意。

    「在下是屬於你的任何一界中,憐愛著萬物、同情著每一顆脫眶而出的眼淚,哪怕再怎麼想,也無法不看不理不聞,這麼多年下來。你定當是快累垮了是不?」換作是他,他是萬不可能像她一般,白始至終持續著那個使命的,正因為她與他不同,所以他更能明白,為何佛界會挑上了她。

    「我……」

    「我不是他人。」他取來她垂落至胸前的長髮,糾纏在他的指尖,那感覺,似是蛛網一樣。「我不是那種白你生命中打開門卻旋即走開的人,我不會離你而去,我不會拋棄你或是孤獨的留下你。」

    模糊了目光的淚意,佔領了她的眼眶,喉際備感酸疼的她,十指緊握成拳,像是想要抵擋。

    「不必因為同情,而去許下承諾……」

    滕玉並沒有答她,只是逕自撩撥著指尖上的髮絲,就像在撥弄著心弦一樣。

    她難忍地閉上眼,「我說了,不必因為同情……」

    「我沒有同情你。」他緊緊將她壓回懷中,拒絕她轉身遁逃。「我只是對自個兒很誠實而已。」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鋪天蓋地的朝底下的她籠罩住,令她心底原本幽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裡,終於見著了一抹羞澀的陽光.她仰首看著滕玉的眼眸,感覺似有什麼正被他給吸了進去,身在他的懷裡,那感覺,很困囿、很束手無策……

    但,卻也很心安。

    她不禁伸手緊捉住他的衣襟,像是在汪洋中再也遇不著另一根浮木般,撲簌簌的淚水,未及落地,即遭他的胸膛全都沒收了去。

    在今日之前,她曾經幻想過,或許她永遠也擺脫不了她的命運,可是,說不定有天她會找到個埋藏淚水的墳墓,能夠讓她徹底拿下面具,任性大哭一場,無視於任何眾生怎麼看待她。而那淚塚或許就在曠野的盡頭,或是就在某個人的壞抱裡,在那兒,她可以將她積鬱在心中已久的不安、抱憾、痛苦、絕望……全都一一傾洩而出。

    看著不肯哭出聲的她,滕玉歎了口氣,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她的背,任由她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衫。

    「你也太逞強了。」

    這一日,或許是打她來到了這世上後,掉過最多淚水的一回,依偎在他懷裡,子問不住地想著,倘若,她將她所有的淚水皆在此刻哭盡,並在心中慎重放下後,也許日後此去,就將是好風好景,萬里無雲,萬里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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