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四號房 第二章
    在東翁的那串報恩名單裡,究竟有幾個恩人的後代,是屬於正常人等?

    或者她該問的是,在那些人當中,可有半個是比較不那麼不尋常的異類?打從天字三號房的那一對活寶夫妻又再懷上一個孩子,被迫得再次安胎,短時間內不能再拆屋毀房後,已經很久沒再這麼沮喪的丹心,在一早來到天字號房的院裡時,直在心底這麼想著。

    眼下,即使植遍滿園的各色異花奇草,有若各色彩綢緞般地映入她的眼簾,而在送陸余出門後,計然即站在院中對她笑得又甜又可愛,就像個鄰家乖寶寶似的,可這些,卻怎麼也不能為她驅逐滿心的挫折感。

    「小然,我有個問題……」她直揉著一早便頻頻作疼的兩際,總覺得今日所踏進的這間四號房,讓她有種來到了天字三號房的熟悉感。

    計然連忙在原地站好,「是!」糟糕,她本是想照著陸余的吩咐,趁著丹心未來到四號房前,就去處理掉昨晚那場小災難證據的,可她沒想到,起得跟他們一樣早的丹心,不給她去湮滅證據的機會,大清早的就跑來報到。

    在她頻頻挪動著身子,試圖遮住身後的龐然大物時,丹心邊看邊搖頭地問。

    「昨兒個晚上,你與陸少不是再補一回洞房花燭夜嗎?」她記得昨兒個在她離開喜房前,那對小兩口不是和和樂樂的?那時這間四號房一簷一瓦、一草一物,也都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呀,怎麼才一晚沒見……

    「對……對呀。」總覺得好像已經露餡的計然,面上的笑容看業似乎愈笑愈僵。

    丹心伸手朝旁一指,直指向已由他倆分工合作搬下樓,目前杵堆在園裡,還沒來得及運去柴房的殘床碎屑。

    「對,房裡的那張喜床,它怎會成了這副德行?」她以為她那清瘦的身子,真能遮得住身後那堆大上她數倍的證據嗎?當了管家數年的丹心還是頭一回見到,過個洞房花燭夜,卻連床也拆了的新人,就連性喜拆房的三號房兩名屋主,也不會燃起在那等大好日子裡這麼搞破壞。

    「那是我不小心弄壞,不是陸余的關係……」計然連忙俯首認罪,就怕她會將錯怪到陸余的頭上。

    「我盯信你。」丹心拍拍那張老實的小臉蛋,「只是這是怎麼造成的?」那個弱不禁風的陸家三少,才沒有這等簡直像是跟三號房偷師過的能耐。

    「大概是因為……」苦苦思索了一夜之後,目前計然只能推論出這個結論,「因為陸余他……太賞心悅目了。」

    昨兒個是他倆的洞房花燭夜,既然問題有一半是出在她的身上,那另一半的不責任,恐怕陸余也得替她擔一些才是。丹心一頭霧水,「陸少他本就這副長相啊。」

    真要說起賞心悅目,這家客棧裡還有更多臥虎藏龍的高手呢,陸家三少勉強只能算得上是這家客棧裡的正常水平而已。

    「我不適應嘛。」覺得很煩惱的計然揉揉眉心,「誰教他生得一張老少通吃,又讓人覺得虛榮無比的臉蛋?在他的面前,是凡人的,都得要有類似聖人般十足的克制力才成。」偏偏昨兒個夜裡她就因克制力不足還破了功。

    「是是是……」說來也是,都怪這間客棧裡怪人一籮筐,害得她看太多也看太多年,早已見怪不怪以及麻木不仁。

    「對了,陸余一早上哪去工作?」還不太清楚陸余本身之事的計然,好奇地探問,「方纔我有問他,可他卻怎麼也不肯說明白。」

    「你不知道他是做啥的?」丹心被她的這句問嚇得不輕,「陸少連這也沒告訴你?大少、二少也沒有?」

    「都沒有。」計然一臉無辜地晃著頭,邊在心底納悶起丹心面上那副震驚過度的神態。

    「那你還敢嫁?」天啊!難不成姓陸的一家子,這一回居然來了個……騙婚?

    她歪著頭,「他是做啥的,與我敢不敢嫁他有關?!」怎麼好端端的,一提到陸余是做啥的,丹心就變了個樣?「當然有關……」

    感慨萬分的丹心直撫著額,壓根就不知內幕竟會是這樣。

    「為何?」

    「因為……」丹心頓了頓,有些放棄地歎了口氣,「算了,關於陸少之事,我我早晚都會知道的。」

    「知道些什麼?」昨晚陸余在與她促膝長談了一整夜後,不都大抵說過他家重女輕男之事了?還有什麼是她不知的?

    「許多外地人也同樣一樣,都認為陸少家世好、人品好、長相又討人喜歡,按理,應當日日有人前來為他的親事說媒,但住在這城裡的人,可清楚他背後有哪些大哥哥了。」先且不管那票人中有相命的、有當差的、有當盟主的,嘖,光是一個嚇死人也不肯賠半條命的千里侯,就已經有夠糟了。

    她皺著眉,「大哥哥?」可陸余不是一點都反對上頭有著那些疼愛他的人嗎?

    怎麼陸余說的跟她講的有些不一樣?

    「對,就因為身後有著這一大票硬到骨子裡的靠山,所以全城沒有惹他得起,當然,也無人敢保證,嫁給他後就一定能替他們陸家生個女兒。」在這等群體壓迫下,誰敢嫁他嫁他陸家三少啊?萬一生不出半個女兒的話,那個下場,不是家毀人亡,大概也會舉家貧上一輩子吧。

    她怎麼也想不通,「生不生女兒真有那麼重要?」她是知道他們盼女心切,但沒必要嚴重到嚇唬光了所有人,又害得陸余遲遲不能成親吧。

    「當然重要。」丹心朝不住這城裡,不懂整個陸家怨念的計然慎重地搖搖指,「陸家可是出了名的要女不要男,偏偏這些年下來,男丁一個接一個的生,因此他們早就對外放過話,誰要敢替陸家再添個男丁,他們九成九絕對會翻臉。」

    「這樣啊……現下她總算是有些理解,為何陸余非但沒被她給嚇跑,也不嫌棄她的出身或是她的容貌,反而那般小心翼翼待她,和怕她反悔不嫁的原因了。

    「撇開這些不看,光是他繼承了陸家的祖傳行業,就夠教人不敢把女兒嫁給他了。」一想到另一個真正害得陸余無妻可娶的主因,丹心不免要覺得他們陸家可真是害慘陸余了。

    計然已經被搞糊塗了,「為何?繼承家來有何不好?」

    「除了我同你說的那兩個原因外,這些年來都無人敢嫁陸少,還有一個主因。」

    丹心摸摸鼻尖,也不知這般全盤抖出陸余的底,究竟是妥不妥。

    「是什麼?」

    「他的性子。」說到這個,丹心的歎息就綿長得似是見不著心頭般,「陸少他……太極端了。」她想,這一點,應當會是吞月城城民心中永遠的痛吧。

    「怎會?」是她聽錯了,還是她們所談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人?

    不知該怎麼解釋起的丹心,想了想,微笑地牽起她的手。

    「依我看,今兒個天氣不錯,不如我帶你去親眼瞧瞧如何?」與其含含糊糊的說不清靜,不如讓她親眼見上一回,這樣刀子就應當會明白她在他人眼中有多勇敢了。

    連反對都來不及說出口的計然,在辦事講求效率的丹心帶著她出了客棧大門,乘著向東翁借來的馬車,一路自城的這一頭來到了另一頭。就在下了車來到陸餘日日辦公之處後,丹心一手指向前方向她介紹。

    「這就是陸少所經營的鋪子,也是他陸家祖傳的家業。」

    「錢莊?」看著錢莊外頭所掛著迎風招搖的布招,計然不怎麼意外陸家祖傳的行業,與陸大少、二少所做的是同一行。

    「再看清楚點。」不想一下子就說得太明白,丹心頗為含蓄地向她暗示。

    她搖搖頭,「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

    丹心一手指向掛在錢莊外頭的牆上,那一塊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息表。

    「你確定你真看仔細了?」拐個彎不成,她也只有來點直接的了。

    計然走近前頭,定眼一瞧那塊烏木所製,以金漆書寫的借金與息表,而後怔愕地張大了眼。

    搶……搶劫呀?怎會有這麼高的利?

    被上頭所戴之利給結實嚇著的計然,連忙朝後退了三步,再次抬首看清楚方纔所見的那一塊布招,這才赫見在布招的最左下角,竟寫了一行小字——有借無類她訥訥地一手指著店門,「丹心,這該不會是……」

    「嗯,正是你所想的那樣。」特意來這代陸余扮黑臉的丹心,沉重地向她點頭。

    計然忙扶著額際,覺得有些頭昏眼花,「但我聽人說,陸氏兄弟所經營的錢莊遍及全國,可說是皇商中的首富……」

    「那是指他那兩個不良兄長,不是指他。」丹心不客氣地潑她一盆冷水,逼她一塊與眾人一般清醒。

    「那兩個不良商,他們天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賺錢。」

    她微瞇著眼,「那陸余的專長又是什麼?」

    「你希望我籠充的說還是嚴格的講?」唉,每回一提到這個,除了那個無惡不作的步青雲外,全客棧的人都覺得一整個適應不良。

    「正確的說。」

    丹心以指刮著面頰,「那個嘛……」

    「是什麼?」雖說已大抵知道心中所猜測的可能是真,但還是不怎願相信這事的計然,仍是堅持要親耳聽她說出口。

    「討債。」還能是啥?就這個啦。

    下一刻,自計然口中驀地爆出的錯愕叫嚷,聲音大得讓大街上每個路過的行人都紛紛停下腳步。

    「他是高利貸?」那個陸余?

    「一點也沒錯。」

    趁著春日午後溫暖的東風將人們吹拂昏昏欲睡,客棧生意總算稍微清閒了點後,逮著地機的東翁,蹲坐在櫃檯內的小小椅凳上,對著打從上午去過了陸余所開的錢莊一回後,即像是一直處於想不通狀態下的計然開講。

    計然蹲坐在地板上,兩手抱著膝蓋,張大了一雙水靈的大眼,一臉茫然地朝他搖了搖頭。

    「你可知,狀元郎在赴任前,朝廷可是不會給他半兩紋銀的。進京赴試時,路費、食費,那些普遍皆不是富人,只是尋常百姓家或究人家的書生,是怎張羅出來?」說得頭頭是道的東翁,希望她早點開竅地以指點了點她的眉心,「而中舉之後,得先謝師謝親,還得攀攀朝中的高官司以期日後他們大發財心提攜後進,更別說還得在京城交友識朋,花上一大筆酒肉吃喝以及嫖賭上花樓之錢,又該是打哪兒來?」

    「不知。」她微張著嘴,好寶寶似地又開始晃起小腦袋。

    好……好可愛……

    難怪陸余說不退婚,怎麼會有這麼惹人憐愛的孩子?滿心激動又感慨的東翁,忍不住伸手朝計然的臉上摸去。紅通通臉蛋、天真無邪的舉止、愚蠢到家的目光,呃……是孩子般涉世未深的純良目光。

    以上這三等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絕不可能出現在這家客棧裡的悲涼祈願,今兒個竟像神跡降臨般地來到了他家客棧?難道說繼陸余之後,深得他寵愛的天字四號房,又增加了良心一枚,以助他抵擋客棧內日益增長的黑暗惡勢力?還是他終於出運了?

    「咳!」同樣擠坐在裡頭的丹心,用力地出聲咳了咳,並順手打掉東翁頻頻揉捏著計然軟嫩臉頰的狼爪。

    「東翁,那是別人的……」一塊進來的見證神跡的韃靼,在提醒東翁之餘,對於自己的手腳慢了陸余一步,也是滿心深深的惋惜。

    嘖,他也不過是愛屋及烏,摸摸而已嘛……不能再多吃一旦腐的東姓客棧主人,勉強擦去了嘴邊口水,重新振作精神後,繼續對難得一見的好孩子上課。

    「小余他的兩個哥哥,遍交皇親、官府、仁紳、文人、商賈,既是做生意,你想,他們在金錢上需要周轉調度?會不會遭人欠債?要是倒霉點遇上了賴帳不還的,難道真要教他們吃下那數之不盡的悶虧與壞帳,睜隻眼閉只眼不收回來不成?」

    腦袋裡亂轟轟了一早,思緒也被這陣子所見過太多的人事物給搞亂得有若一池春水,計然在聽完東翁的解釋後,沉默地將這陣子她所聽來、所瞧見的所有事物慢慢地兜攏在心底,在瞭解完來龍去脈之後,她淡淡出聲輕問。

    「因此,陸家的祖業剛好是個很好的後盾?」很基本的為商之道。

    「聰明。」東翁嘉許地朝她拍拍手。

    「好。」她撫著下頷沉吟了一會兒,「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你能明白就好。」深怕陸余會在她心中留下壞印象,東翁忙不迭地扮起好了。

    「其實,接下祖業這回事,小余根本就沒得選擇,我在想,或許在某方面,小余也是不願的吧,不過因他家在這方面有著迫切的需要,所以他就只能認了。「

    她略皺著眉,「為何?」

    東翁面上堆滿了無奈,「因為,總要有個人出來扮黑臉啊。」陸家之人可是賺錢發財的,又不是什麼開廟的善男信女。

    就只是因為……這樣?

    可就算是要有個人來做,也不必非得是不願的陸余呀,若是主動自願的,那還有話可說,若並非自願,那陸余在工作時,豈不好為難?

    不然,他也不會在她面前對祖業之事隻字未提,不是嗎?東翁在她眼神愈飄愈遠,像是想什麼事去了時,適時出聲問了個所有人都懸在心頭上的疑問。

    「在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之後,你會因此而後悔嫁給小余嗎?」拜託拜託,她可千萬不要悔婚哪。

    「不會。」計然好笑地看著那三張同樣寫滿了擔心的臉龐。

    陸余待她的好,無庸置疑,他的小心翼翼、他的躊躇,她也會看在眼底,只是先前她一直不知他究竟在不安些什麼,又為何那麼怕她會悔婚或是退婚,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的考慮,更遑論是……他身後一直不讓她看到的重量。

    「乖。」滿心感激的東翁直揉著她的發,「他們陸家,就只小余是個天生的好孩子,他與他那兩個捅了婁子就只會跑的哥哥不同,關於這點,還望你能信我。」

    「我當然相信東翁您啊!」計然開心地對他漾了個大大的笑臉。

    來……來人哪。

    聽聽,全都靠過來聽聽……這等尊敬無比的語氣、這充滿信任感的崇拜目光,她……簡直就是陸家小餘年幼時的良心翻版啊!

    感動得差點流下兩行清淚的東翁,直握著拳在心中想著,放眼全客棧,在那大票沒一個懂得要知恩感恩、也不知哈是天良的眾房客中,保證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像她這麼乖巧良善、進退有禮的優良住戶!

    好,決定了,就打從今兒個起,天字四號房的兩位住戶……加菜加菜!當多年來同樣也飽受眾房客摧殘,因而心有慼慼焉的丹心與韃靼,也一塊感歎地直搖首時,一道好奇的男音,緩緩自他們的頭頂上飄下。

    「你們怎會蹲在裡頭?」今兒個客棧又不做生意了嗎?

    「呃……」四顆腦袋同時抬起,一見來著正是他們話裡的正主兒,其中三個深知陸余懷有兩款性格的人,都飛快地合上了多話的嘴巴。

    「我來這等你回家。」唯有不知內情的計然笑吟吟地站起身,還順道給了他們一個好理由,「他們怕我一人會寂寞,所以陪我聊聊。」

    「對對對……」丹心忙順首她給的台階下,「小然,你不是說你累了想午睡一會兒嗎?既然陸少回棧了,你就快回房去吧。」

    瞧著那三張同樣戒慎恐懼,且還笑得一樣僵的臉龐,在得知了陸余的本業是啥後,計然開始有些明白他們窨是在忌諱些什麼。

    「噢……」改天若是有空的話,她非得去拜見一下陸余在討債時的惡相與真正實力不可。

    「你困了?怎不早說?」陸余在計然走出櫃檯時小心地挽著她的手,「來,我帶你回房歇歇。」

    在身後一片請求的目光中,自認水土不服病況已痊癒得差不多的計然,乖乖地任由似將她供起來當寶的陸余給一路扶了回去。

    一回到空蕩無檔的喜房裡,見她配合地打起呵欠後,他又連忙繞到隔壁書房搬來一張貴妃椅,再動作輕柔地將她給請上去,這讓計然不禁要懷疑起,她究竟是塊隨手一碰不會碎的琉璃,還是根輕飄飄隨時會乘風遠飛的羽毛。

    同坐在椅上等著她睡的陸余,盯看著覆在她面上的和長眼睫,總覺得她如此理所當然又安心的模樣,就像是她原本就很適合生活在這環境裡般。

    他本還以為,她在短時間內會不適應客棧的生活,可看她與東翁他們的相處模樣,他又覺得是他想太多。

    「我聽東翁說,你家原也是商賈出身的?」

    躺著躺著就開始有點睡意的計然,愛困地揉著眼,「我家以前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無奈富不過二十年便家道中落,而原因呢,就出在我上頭的十五個姊姊身上。」

    「讓我猜猜……」他很快即想起以往曾聽人說過的傳聞,「嫁妝?」聽說南方的人家,怕女兒出門後會被夫家人給欺負,因此閨女出閣時,娘家必定會附上一大筆遠多於聘金的嫁妝。

    「正是。」計然一想到這個,就想起當年她家是怎麼為了嫁妝這二字而餓肚皮的。

    「你……」陸余的面上有些不安,「留戀過往的養尊處優的生活嗎?」說真格的,他祟家雖富,可家產並非全是他的,且他本身的財力也不及豪奢的程度。「我在乎的是隨遇而安。」計然拍拍他的掌心,光聽他的音調就知道他又在煩惱兼想太多,「放心吧,我的心很小,很容易滿足的。」

    「是嗎?」

    她繼續安著他的心,「因為不管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反正富也是生活,窮也是生活,不過都是生活而已。與其去計較怎會沒了絲綢的衣物可穿,不不如讓我多花點時間去想想,明兒個該怎麼在飯桌上、為一家子人多添個兩道菜。」或許就是因為她這短短人生裡的變化太多太大了,也因此她看過了太多人與事,才會覺得適時地融入任何一種生活,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稍稍放下心的陸余,見她好像快睡著了,才想抽開被她握住的手,她卻忽地將他握緊,並且偎到他的身畔靠著他,還順勢將她有臉蛋埋進他的衣袖裡。

    「你覺得……咱們今晚能洞房成功嗎?」昨晚之事會不會嚇著了他,害他日後都對她打退堂鼓啊?

    盯著她那泛紅的耳根子,陸余捺住了笑意,也知道她對於這回事太緊張,而一緊張她就亂使勁。

    為免造成難以挽回的人身重大傷亡,他認為,還是等她準備好後再來實行名正言順這回事會比較妥當。

    「咱們就別管何時才能洞房了,一切順其自然,如何?」他彎下(禁止)子,在她耳邊低喃。

    計然聞言,鬆了口大大的氣,而後仰起臉蛋直對他點頭再點頭。他笑了笑,總覺得,她就屬老實這一點最是可愛。

    「你也一道睡吧。」捨不下他身上的溫暖,計然在他也打了個呵欠時,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陸余挑瘛睚,「就睡這?」繼昨兒個兩人被迫睡在地板上後,今兒個她不挑戰床鋪了?

    她滿心內疚的低歎,「總不好讓丹心明兒個又愁眉苦臉的幫咱們去藏壞掉的床吧?」

    「……」她才頭一回做壞事,這麼快就被發現啦?

    「還有……」計然欲言又止地看著他的臉。

    「嗯?」以為是他沒聽楚,陸余在躺睡至她的身旁時,頗意外地見她主動趴睡在他的胸前,黑緞般的長髮,頓時淹沒了她的臉龐。

    「醒來若是見不著你,我會寂寞的。」

    看不清她此刻模樣的陸余,二話不說地環緊了她過瘦的身子,沒有開口問她話裡所藏著的,是屬於那遙遠的鄉愁,還是她今日在一日不見不著他後所產生的惦念。

    他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的發,口叩味著指尖所傳來的髮絲觸感,不過一會兒,原本不怎麼想睡的他,反而比她還快進入夢鄉。趴在他的胸口聆聽著他的心音,失了睡意的計然一直在想,東翁口中的好孩子、她眼中這個好性情的男人,是如何讓自個兒成為他人口中討債不擇手段的錢莊莊主,和平常人口中為了討債而不擇手段,因而在道德上有所虧欠和陰損之人?

    而這只溫柔掌心的主人,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將他的、心分割成兩半的?

    陽光在雲端露出了些許的臉龐,猶藏在雲裡未現蹤的,千百條光束和將白雲映照得透明發亮,看樣子,今日也將會是和暖的一日。

    倚在車窗畔,陸余精神不濟地瞧著天頂上的霓彩,當馬車駛進了天橋附近高樓林立的商賈地帶,楝楝建築遮擋去了天上的美景,他這才勉強拉回心神,直揉著渾身上下隱隱作疼且酸痛不已的肌肉。

    接連著幾日都沒沾到床鋪,全都靠睡在長椅或是貴妃椅上,這對計然來說,或許是一點影響也沒有,但對他這個生平從沒幹過什麼粗活、沒練過武的富家少爺來說,報應可大了。唉,現下想想,他也真蠢,就算是新房和書房裡皆已無床鋪可睡,但在他的宅裡,仍有著三樓五院外加兩座小花樓,他幹啥不帶著計然去那些地方找床睡,偏要與她同擠在一張貴妃椅上?

    可他,是真的很喜歡新房裡濃濃的喜氣氛圍,和每晚計然窩在他身畔,用南方人柔軟呢噥的語調對他說起她的過去種種,以及那些他從沒法親自去參與的平淡生活,所為他帶來的平靜感覺……

    雖然透過車窗看著後頭的少爺,面上表情千變萬化很有趣,但不得不讓他從飄飄然雲端重回人間的大黑,在停妥馬車後,小聲向他提醒是他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少爺,童府到了。」如果可以的話,大黑寧可就這麼將陸余給載回家,或是繼續看著他傻愣愣地笑,也不想在下一刻看陸余又變了臉。

    果不期然地,本還在陸余面上的淡淡歡喜,在聽了他的話後迅速消逝無蹤,陸余面無表情地開門下車,一手取來賬本,盯審著上頭的欠條與借據。

    「師弟們都在裡頭候著少爺了。」大黑邊說邊為他推開童府府門,而後站在門邊直視著府院裡,那一票先行替陸余前來開路討債,眼下已然佔據並掌控住了整個童府的自家師弟。

    知道大黑不喜歡摻和這件事,陸余朝他揚揚指,示意他退至門外候著,而後陸余開始回想起今日他會來這的主因。

    聽他二哥說,這座童府的主人童鳳人,數年前,不過是個尋常小戶,後來因駙馬是遠親之故,便攀上了富貴。

    那時童鳳人為討好駙馬,向他大哥借了筆為數不小的款子做生意,不過多久便發達了,因此自視是皇親遠親又是商賈,日子也就過得一日比一日愜意,一年比一年豪奢。

    可自前年年初起,童府門下所有商號接連出了岔子,連帶也拖累了童府,商勢一蹶不振,可他們卻不積極挽回還繼續富貴度日,後來,漸漸地,童鳳人開始四處借款,而這一借,就借上癮了,這兩年來可說是舉債過活的童府,嚇跑了蝕日城與吞月城大部分的錢莊,在眾錢莊皆不願再借童鳳人半兩紋銀之際,童鳳人竟看上了全國最大錢莊,也就是他陸家的錢莊。

    因前債未清,加上童鳳人名聲之臭,他大哥是說什麼也不願再借,沒想到童鳳人竟派人到陸家的店面傷人砸鋪子,甚至還恐嚇陸家旗下的錢莊,若是再不借錢給童府,下回他們就要放火燒光陸家在吞月城裡所有的錢莊……

    肩頸處又再次一陣酸痛,陸余揉了揉膀子,舉步走進府內花園,底下的人馬來到他的跟前,低聲向他細稟,方纔他們已對童鳳人說明來意,但童鳳人一如昨日仍頑強的不肯低頭,之後眾人將童府護院全都驅趕出門,沒了靠山壯膽之後,童鳳人的老臉不但隨即拉了下來,還苦苦匍匐在地,直要他們高抬貴手,可即使是這樣,童鳳人還是一毛不拔,反倒將罪狀全都怪在他手底下的門人身上,要他們去拆了那些人的鋪子,別來找他。聽完了來龍去脈後,陸余兩手環著胸,來來回回地在童鳳人的身旁踱著步子。

    「拆了你底下人只得一千兩,拆了你則得數萬兩,你倒是說說,你要我陸余怎麼打這副算盤?」

    想賴帳不還踢他陸家的招牌?這傢伙怎都不去打聽一下,他陸家錢莊的名號是打哪來的?

    本還跪在地上直磕著頭的童鳳人,一聽完他的話,隨即往前用力一撲,奮力緊緊抱住祟余的大腿。

    「陸少……求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吧……」

    陸余想也不想地一腳踢開他,還看似嫌贓地伸手拍了拍他曾碰過的地方。

    「陸少……」

    也不管童鳳人面上是否鋪滿了準備已久的老淚,陸余信步繞至他的身後,以萬般溫柔的嗓音直在他的耳邊說。

    「沒錢洞天福地債,你可抵屋押地,要不就賣傭賣僕,再不濟,你亦可賣兒賣女,那,這不就有錢兩滾滾而來了嗎?」

    童鳳人顫魏魏地回過頭,直瞪向他冰冷漠然的目光,沒想到這等沒天良之言會出自他的口中。

    「你……你還是不是人?」雖說他陸家之錢賴不得這回事,他是早有耳聞,但好歹陸家也算得上是皇商,他為討債還錢居然如此不擇手段?「

    陸余笑意可掬地提醒他,「過去幾年來,在你花錢花得滿心痛快時,怎就不見你說這話?在你吃喝嫖賭樣樣日益精進之時,你又可曾想過,你身後還有的一筆死賴活欠、怎麼也不肯還的糊塗爛帳,前前後後到底餓死了多少遭你欠債人?」

    拉下臉面不管用、哀聲討饒也沒法濟事,童鳳人在漲紅了面頰之後,忍不住挺直腰桿,再也不用上前兩者,反倒拿出了對付其它錢莊的本色,擺出一臉惡態之餘,還要充當骨頭硬的男子漢。

    他一掌用力地拍向胸坎,「一人做事一人當,了不起你剝了我的皮拆了我的骨,任憑你處置就是!但就晃許你把帳算在我任何一名親人的頭頂上!」了不起就是把命豁出去,他就不信陸余又能拿他如何?

    「可……」陸余狀似困擾地一手撫著下頷,「若我說,你身後的那一家子,也沒一個比你高尚到哪兒去呢?」真要能那麼簡單就擺平這事的話,他家二哥就不會找他出馬了。

    「駙馬不會放過陸家的。」深怕他真的會把這筆帳另算至他處,童鳳人忙不迭地抬出伺候多年的自家最上頭的主子。

    他聳聳肩?

    「那麼,改明兒個就讓陛下為公主另擇新駙馬吧,好歹駙馬也撈了幾個年頭,駙馬那一族也算是夠本了。」

    聽他大哥說,這幾年公主對於駙馬拿著名號到處欠錢之事早就心生不清茶了,他就當是做件善事吧。

    「就憑你也想動駙馬一根寒毛?」雖說駙馬沒法在朝中一手遮天,但遍交百官的駙馬也不是什麼省沒的燈,區區一介商賈也想拉下駙馬?

    「你的這筆陳年爛帳,是步青雲指名要我來收的。要論靠山,全朝沒人能比我陸余還來得硬,區區一句駙馬,試問千里侯何懼之有?」若不是,看在步青雲的面子上,他以為誰會想來辦這爛差?這傢伙究竟有沒有打探過步青雲與他陸家關係深厚主因?

    步青雲所收受的賄金與黑錢,還得靠他陸家來弄得乾乾淨淨呢。

    「千、千里侯?」在聽見全朝百官最是忌諱的名號後,童鳳人霎時瞪大了眼瞳。

    陸余不以為然地橫他一眼,「就算今兒個千里侯懶得出手好了,若我真想討回駙馬全族還有底下門人所有積欠我陸家的欠款,到時我若要駙馬他朝東邊跪,只怕他也沒那個膽敢往西邊爬。」

    即使近在面前的笑臉,溫文和煦得根本不像是其它錢莊打手們面上所常帶著的惡相,他甚至連一句穢言或是人身恫喝也沒有出口,但此時此刻看在童鳳人的眼底,卻覺得一股打心底生出的冷意,正無處不在地四散,令他遍身不禁顫了顫。

    「你……」

    失了興致再耗下去的陸余將面上很笑意一收,一手揪扯住童鳳人的發,再一把狠狠地將他給拖至面前,滿面陰笑的他,以不容拒絕的森冷語氣搖下最後警告。

    「一萬兩現銀,就三日內。」猛然遭人甩落頹坐至地的童鳳人,張口不能成言,腦際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法多想,眼底、心底存的,只剩下方才陸余那連掩藏都嫌懶的殺意。

    「來人,把宅裡值錢的全都搬了,順道把他身上的衣裳也給我剝下來!」全然不理會他的陸余,朝旁彈了彈指。

    將一切都靜靜看入眼,倚在大門邊等候的大黑,在陸余忙著清點起童府值錢的家財之時,忍不住搖了搖頭,再備感無奈地重重歎了口氣。

    跟在陸余身邊這麼多年來,也看慣了陸余平日與工作之時兩種截然不同的極端心態,按理,他是該習以為常的,可他至今還是沒法將眼前的陸余,與平日那個待人有禮又溫柔的陸余給兜在一塊,因這兩者的落差……實在是太大了。

    雖然陸余老在口頭上說,工作就得盡心盡力,做啥就得像啥,但,陸余也未免投入得太過、扮得太真了,害得他每回見著陸余在工作時,面上那一副非得要人家破人亡、或是趕盡鏡框絕時的狠勁,他就不由得打心底懷疑起,其實他們陸家最殘最狠的,壓根就不是檯面上為做不擇手段的大少與二少,而是這個表面上人畜無害,且人見人誇還人人都愛的小少爺才是……

    馬車平穩上路後,大黑在繞過市集時,打開身後的車窗,將一旁護車的師弟傳來口信帶給坐在後頭的陸余。

    「少爺,那老頭還真想賣人至黑市湊錢抵債。」完了,照這情況來看,那個姓童的,這下是鐵了心想給他們找麻煩。

    「就照老規矩交給東翁去辦。」忙著清點賬冊的陸余似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大黑的歎息更深了,「是……」又要花大錢托東翁幫他們買人,還要替那些人安家、安排好後路……

    這些年來,他們錢莊究竟是在計債還是在代人背債?

    車輪下,顛簸的路面有些不利於車輛行走,坐在車裡被路面震得沒法安心看賬冊的陸余,在大黑忽地停下馬車時,抬首向外看去,只見前頭的民道似是在修,改道行走的大黑,才來到了下個路口,又因巷道裡大量往來的人潮而不得不再次停車。

    「對了,少爺,這兒是……」沒料到會正巧轉到這兒來的大黑,盯著路旁的建築,出聲向身後的陸余提醒。

    陸余側首朝窗外看去,矗立在他眼前的,是棟樓高三層的紅門蓬樓,滿樓的紅袖招們,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倚欄逢客便嬌嬌輕笑,一張馬科斯多彩的帕子迎風招搖,可門前拉客的傭僕們一見到陸家特有的黑色馬車後,隨即大驚失色地趕客並關上大門,沒過一會兒,樓上窗扇也飛快地一一關起。

    「這就是咱們下回收賬的地點?」對這反應再熟悉不過的陸余,慢條斯理地合起手中的賬本。

    「我大哥、二哥是怎麼交代的?」

    大黑無奈地據實轉告,「二少說,就算是吃了人,也不許吐骨頭。」坐在後頭的陸余,聽了,僅是悶聲應了應,似乎也不怎麼期待他二哥會手下留情。

    大黑回首瞧了他一眼!在他面上又找著了若無其事的模樣後,再也忍不住地直撓著發。

    「少爺,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想問你。」

    「問什麼?」

    「你究竟是想當好人,還是扮壞人?」這些年來,任他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何陸余都在明裡扮個人盡皆知的在大惡人,偏在暗地裡又去扮個地下善人?都不覺得矛盾嗎?

    陸余先是愣了愣,而後隨即別過眼。

    「好問題。」遠方天際的雲彩飄過他的眼簾,這答案,我也想知道。

    他已經忘了,究竟是在何時起,他漸漸淡忘了那些曾經在他心上萌芽過的夢想,因庸碌的現實生活,總是將夢想化為一朵搖搖欲墜的花朵,再讓它隨著日子瓣瓣凋落,再隨著時光的塵埃埋沒在塵泥一曇。

    不知為何,現下的他,忽然很想拋下手邊所有的翁務,奔回家中,在四號春光甚好的院子中,再次看一看計然對他微笑時的模樣,因他總覺得,在那張燦爛的笑顏裡,坦坦剔透的都是打心底的歡喜,人間裡的憂傷與寒冷,彷彿根本就不曾存在。

    但願……真能那樣就好了。

    在管家丹心的指點下,自返客棧就急著尋人的陸余,在四號房裡找不著計然的人影後,一路尋人尋至柴房,並意外的發現,他以為從沒好好吃過幾碗飯、老像是被餓過頭的計然,此刻正熟練地拿著一柄她自家中帶來的柴刀,動作老練地一刀刀劈著柴火,不但力道足、技巧好,就連劈出來的每根柴火大小都差不多。

    「你在做什麼?」

    「你回來了?」猶在忙著的計然沒回過頭,「我在幫丹心一點小忙。」

    打從丹心路經天空四號房,又再見著裡頭新床的慘況,因而尖叫逃走後,深知丹心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些廢柴的她,就主動的跑來柴房幫忙毀屍滅跡,省得怕東翁得知這事後會討罵的丹心,每每在見著她時都會愁容不展,白白浪費了一張賞心悅目的臉龐。

    很不習慣她這麼背對著他,陸余在她忙完手邊的事後,即拉著她到柴房裡置放的長椅上坐下,兩眼一觸及她面上總是等待著他回家的熟悉笑意時,那些一直徘徊在他心頭不散的烏黑雲朵,立即就像是被悠悠的風兒吹散在天際遠處。

    「怎麼了?」放下兩袖後,計然不明所以地瞧著他面上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看你沒生得幾兩肉,哪來的這一副好力氣?」不想告訴他今早發生了何事的他,只是好奇地拉開她的衣袖,直在她細瘦的手臂上東摸摸西瞧瞧。

    「為了掙錢補貼家計。」她邊說邊坐近他的身畔與他肩並著肩,很是喜歡與他這等的親暱氛圍。

    「怎麼說?」

    萬般不想提及那個屬於自家家中的秘密,可這些日子以來,她又很想證明新床之所以老是會被毀,錯誤確實是不在她的身上,迫不得已之下,計然也只好吐出她家親藏了二十來年的秘密。

    「你……可知當今武林盟主是誰?」

    「斬盟主。」算一算,那夾老是不在家的鄰居也連任好些年了。

    「那前一任的武林盟主呢?」拐彎抹角的她,誘導式地再問。

    「是誰?」有這種人嗎?他還以為武功高強到連藺言也打不過的斬某人,是打從一生下來就直接榮任盟主了呢。

    她不情不願地承認,「我娘。」聽說,在她娘親棄任之後,武林盟主之職,還空懸了近十年。

    「怎這事從沒聽人說過?」陸余登時瞪大了眼,忙不迭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因我娘從不肯說。」她歎息深似海地一手掩著臉,「我之所以會時而力大無窮,時而與常人無異,這全都要拜我娘胎所賜。」

    小時候她就習到了一個人生道理,那就是大人都是會騙小人的……不,是孩子啦!或者她該說,每個人的身後,總會有一段年幼無知的好騙過去產。

    「怎麼說?」

    計然頓愣了一會兒,「你有興趣聽?」她還以為,除了她家生女的血統外,肩負著生女使命的他,其實對她這方面以外的事,並不……

    「關於我的一切我都有興趣。」陸余好整以暇地調整好坐姿,再伸長了手環住她的肩,兩眼筆直地看向她。

    撲面而來的熱意,在他愈看愈專注之時,像蓬暖火似地蒸騰上她的腦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挽住他的手臂,習慣性地拉來他的衣袖藏住她泛紅的臉。

    「為了分擔家計,我大約是從十歲起,就開始到山上砍柴並到市集裡賣柴,那時我娘拿了顆說是師門秘傳神力大丹給我,說是在吃了後,我砍起柴來就會事半功倍。」

    至今她仍是不懂,那顆聽說能增力十倍的神丹,她家娘親日日嗑上一顆,連嗑了十來年,也不見有啥神力,就連幾個姊姊也都不見其效,偏偏她才吃了一顆,就吃出亂子來了。

    「……的確是如此。」回想起她是如何一再毀掉新房裡木製的物品,陸余邊拉來她的手看著邊說得很感慨。

    計然低首看著他的兩手,修長美麗。指尖圓潤,她不禁抬起他的左掌正色地再瞧個仔細。

    「你會看相?」

    「嗯,學過點皮毛。」她的指尖輕輕滑過他滑嫩、從不曾做過粗活的掌心,「這是富貴命喔。」

    她的嗓音,此時此刻在他耳裡聽來,就像是在對他撒嬌一般,可在經歷過一早的事後,他卻不得不告訴她現實的一面。

    「有錢也不見得是件好事。」與他今日所見的相比,他倒情願他是生在不會餓死就好的普通人家裡。

    計然語帶猶豫地問:「你今兒個是上哪去……工作了嗎?」聽東翁說,他只要一離開辦公的錢莊,就又是奉命去討些陸家大少、二少怎麼也收不回來的爛帳了。

    「是去討債。」得知這事她早已知情後,這一回,陸余直接道也她所說不出口的。

    「今日我去之處,是個富人之家。」

    「富人為何要借?」她還以為只有三餐不濟的窮人,或是有所需要之人才會去借錢。

    「因他們拉不下臉窮。」

    「當個窮人,需要勇氣?」靠在他身邊的計然,邊看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龐,邊多心地聽著他那似乎過於淡然的話語。

    「對許多過慣了好日子的人來說,是很需要。」陸余揉揉她的發,「他們不像你,富也富過了,窮也窮過了,可卻覺得這兩者間根本沒什麼差別也不會懷念,我只能說,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過苦日子的。」

    繁華如夢,或許眨眼即過,但仍舊是有著前仆後繼的人們想要挽住這個夢的。

    繼承家業以來,他看過太多太多,在見識過金錢所帶來的誘惑後,就再也不能抽身回到平凡紅塵裡的人們,在上了岸瞧見花花大千世界後,魚兒們又怎麼會迷途知返重回沒有煙花片片大海?

    他們不能啊。

    畢竟,他們也只是凡人。

    「可以不借那些人錢嗎?」有借本就得有還,可若是一開始就不借給那些人呢?

    那麼他是不是就不需去幫兄長們出頭,也不必如東翁所說的去扮黑臉和去背著身後的種種惡名?

    「很難。」他平靜地道出他兄長們身後總會有的兩難,「我的兄長們是人們口中的皇商,朝中大官要欠要賒、同行友朋要借要欠,他倆也不能怎麼辦。」

    聽著他口中淡淡淺述的不得不,雖說聽來是很理所當然也無奈,只是,那日東翁對她說著陸余不得不做這一行的理由時,那面上擔心的神態,以及打從她過門起,陸余就好像怕她會隨時棄他而去的緊張感,近來,總是會不時地停在她的腦海裡盤據不動。

    眼下,她什麼都不想多問多管,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說得這般雲淡風清的,刀子只想好好的問他一句……

    「那你要怎麼辦?」

    感覺……好像有顆她總是緊緊懸在心坎上,努力不讓它落下的大石,在一處無預警之中,突地落地他的心湖裡,激起一池的漣漪後,再化為陣陣波瀾,讓他在措手不及之餘,就只能怔住了身子,愣看著那一雙彷彿對他寫滿了憐憫的眸子。

    憐憫?

    他是怎了?累糊塗了不成?他怎會讓她在眼中出現這等情緒?

    「少爺。」收到手底下的師弟們來報,忙著前來通知陸余今日公事還沒忙完的大黑,在柴房裡陷入一派寂然之時,適時地出現在陸余的身後。

    陸余朝後勾勾指,側耳聽了大黑房間在計然面前壓低了音量的內情之後,他微微頷首,示意大黑馬上去辦。

    「公事未完,所以你得再出門一趟?」也知道他們並不想讓她聽見其中內容,計然只在大黑快步退出柴房,而陸余也跟著起身之時,頗為配合地給了陸余一個離開的借口。

    「嗯,今晚我恐怕又沒法回家了。」陸余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輕撫著她的臉龐交代,「你早點歇著,別太累。」

    「路上小心。」見他面有難色,也總覺得他好像有些不情願,因此計然並不想多說些什麼,只是瞧著陸余大步遠去的模樣,她很難控制自己不去碰觸那日漸累積在她心上的不忍。

    因為,蔚藍的天際裡,刺眼的陽光,將他背後始終秘而不宣的惆悵,拉得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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