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美國,一切恍如隔世。
菲雨一進入租處,將行李往牆角一扔,連澡都沒洗,直接撲進床上大睡二十個小時。
醒來之後,腦子裡有些空茫。
她慢慢地轉動頭部,從米白的天花板,移向旁邊的窗台。窗台上的布制向日葵對她綻著太陽般的燦爛笑容,和窗外正高掛的日頭相呼應。
她恍惚地枕回原位,盯著天花板。
回來了啊……真的回來了。
頭上不是黃土色的頂蓋,空氣裡沒有飛沙塵土,房間外也沒有一群孩子吵吵鬧鬧的聲音。
身旁,沒有那個高大沉健的男人。
她的腦子裡一觸及這裡,整個人立刻彈坐起來。不要想了,不要想!一開始想,就會停不下來!
菲雨盥洗完畢,整理好包包,從儲物間牽出需要上油的自行車,吱吱嘎嘎地騎向校園。
「菲菲菲……菲雨?」霍華教授看見她的表情,可謂五顏六色精彩萬分。
小組成員迅速得到消息,從校園的每個角落飛奔而來。
「菲雨,你真的回來了……我們……我們都以為……嗚……」每個人抱成一團。
「我們一回來就向國務院申請救援,可是因為你不是美國公民,我們又去台灣駐美辦事處提出申請,可是每個人都推說那裡太亂了,一定找不到人,公文被踢來提去的……你沒事真好!真好!麼霍華教授噙著眼淚激動的說。
「謝謝大家,讓你們擔心了。我一點事都沒有,革命軍對我很禮遇,只是局勢太亂沒有辦法立刻送我回來。」從頭到尾菲雨笑著安慰每一個人。
她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學業問題。
最後教授幫她爭取,她只要依照出發之前的原定計劃,補上論文,通過口試就、能取得碩士文憑。
哪菲雨利用兩個月的時間寫好論文,然後在五月來臨時,順利取得學位。
「你真的不留在美國嗎?」霍華教授惋惜地道:「你可以留下來當我的助手,聯一面攻讀博士學位,我們繫上隨時為你保留一份教職。」
「不了,教授。」菲雨溫和地道,「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其中有十八年都是在校園裡度過的,該是時候換個環境,做做別的事了。」
在同學依依不捨的送別下,她離開美國,回到台灣。
回國之後,她受聘對中研院的地球科學研究所,繼續從事研究工作。
一生活只有一點小小的不同,在她刻意放空的情況下,日子並不怎麼難過。
她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忙生活上的1些事,週末回家吃飯兼被父母兄姊聯合一起來嘮叨,再匆匆逃回租所,等到下一次固定受審的週末來臨。
那曾經生活了一年的無邊礫漠和沙場烽煙,彷彿是很遙遠以前的事了。
偶爾她會放縱自己一下,轉到CNN新聞台。
以前人在其中的時候還沒有感覺,現在跳出來看,才知道情勢有多混亂。
革命軍大獲全勝,節節進逼,政府軍目前只呈苟延殘喘之勢,於是,許多流竄的政府軍開始四處放火擄掠和丟擲炸彈。
結果,昔年的正規軍現在成為了恐怖分子。
暗殺時間也時有耳聞。從新聞裡,她知道多亞的吉普車被放置炸彈,幸好炸彈爆炸時間沒控制好,他只受了輕傷。
一聽到暗殺的新聞,那幾天菲雨焦急地守在電視前面,緊盯著每一則跟勒裡西斯有關的消息不放。既怕看見熟悉的臉孔,又怕看不見熟悉的臉孔。
有幾次CNN戰地記者的畫面掃過去,她彷彿看到一些以前在總寨見過的士兵,可是因為畫面晃動得太厲害,每個人都在閃躲子彈,所以她沒有辦法確定。
然後,那張刻意不去想的面孔突然冒出來。
阿比塞爾。
菲雨軟軟地滑坐在地板上。
那薄硬的唇一張一合,神情嚴肅地回答戰地急著的採訪;但是她記得那張唇在她臉龐游移的溫柔。
那雙凌厲的眼神直直射向鏡頭;但是她記得那雙眼神早晨剛醒時的傭懶模樣。他的嗓音堅定有力,表達對逃兵流匪的絕不寬縱;但是她記得那把聲音在她耳畔低語著多情的話。
阿比塞爾、阿比塞爾……她癱在地上將自己緊緊地蜷成一團,用力地哭泣。
好想念他……怎麼會這麼樣的想念他?想到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纏住了,再也不能呼吸……阿比塞爾,你在哪裡?你還好嗎?我好想念!好想你就在我的身邊!
「菲雨!」自己開門進來的姊姊看到她,嚇了一大跳,急急衝過來抱著她。「菲雨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菲雨哭得聲嘶力竭,只能埋在姊姊懷裡無法說話。
CNN的報導已經跳到其它新聞去了,姊姊看了看電視,再看看四周,怎麼也找不出是什麼事讓自己的妹妹這樣心碎。
「唉,沒事了沒事了,別哭了……」姊姊低聲拍撫著她,「你已經回家了,沒事了……」
菲雨在國外失蹤的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家裡都不曉得,問她,她也不說。在那種戰亂的地方失蹤,恐怕是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家人這樣一想,就不敢太逼問,怕又勾起她不堪的回憶。
他們哪裡知道,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太過美好,美好到她捨不得和任何人分享。她只想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裹在被窩裡細細品嚐當時的每一分每一秒……「哇——哇!」
另一串哭鬧趕在這時湊熱鬧。
姊姊無可奈何地推推她。
「好了,你哭,你兒子也哭,我一個人有幾雙手可以抱這個又抱那個?」
菲雨接過兒子,淚汪汪地拍他一記屁股。
「嗚,都是你這個小壞蛋!」
就是他啦!害她不得不離開阿比塞爾!
半歲大的小男人很不爽,「哇——」地一聲哭得更宏亮。
「奇怪了,你自己心情不好,幹嘛拿兒子出氣?」姊姊怒道,一把抱過心愛的小外甥去廚房泡牛奶。
一年前,菲雨畢業回到台灣,劈頭就是一句——「我回來了。我懷孕了。」整個朱家被震得七葷八素!
好不容易她失蹤了一年突然出現,叫她快回家讓大家安心,她不肯;好不容易拿到碩士文憑,叫她繼續留在美國念博士,她也不肯,然後回來肚子裡就揣了顆球是什麼意思?
朱爸爸差點腦溢血,朱媽媽當初昏倒,朱大哥、朱二哥滿臉漲紅,有一堆問題想問,一想到妹妹可能的「悲慘遭遇」,又不敢亂問。
還是朱三姊女人家細心。她發現妹妹的眼神極為平靜,看不出興奮,卻也說不上悲傷。
「孩子的爸爸還好吧?」她只問了一句話。
「孩子的爸爸很好。」菲雨也只答了一句。
然後姊妹倆就有了默契。
小孩子一生出來,朱爸爸又差點腦溢血,朱媽媽又當場昏倒,朱大哥、朱二哥又滿臉漲紅,有一對問題想問卻又不敢問——那個小傢伙一看就是外國人嘛!
粗粗的眉毛,深深的眼窩,濃密的松發,淡褐色的皮膚,雖然五官立體透亮,一出生就會笑,長得實在很可愛,可是……可是……將來菲雨要嫁,也很難騙人家說那是台灣人的種啊!
幾個大人完全不曉得該拿這個小小外國人怎麼辦才好,只有菲雨從頭到尾老神在在。
朱三姊自己的小孩子都大了,這愛笑愛哭、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傢伙簡直是她的寶。她一見到小外甥立刻佔為己有,直言妹妹敢丟別人帶試試看。
於是菲雨乾脆把房子租在姊姊家附近,平時上班時,身為家庭主婦的朱三姊就幫忙帶小孩。
「我來餵他。」菲雨跟過來接過奶瓶。
「你手要捧他的頭,手臂撐著他的脖子,那個奶瓶……哎呀你!手勢不對,去去去!我來就好。」親生的娘又被趕到一邊納涼。
菲雨鬱悶地坐在桌子旁。
朱三姊看她一眼,「你小孩子戶口報了沒有?」
菲雨還是一隻手撐著下顎,和姊姊乾瞪眼。
「都五個多月了還不報戶口,不知道被罰多少錢了。」朱三姊嘮叨。
「前幾天去報了啦。」
「哦?」朱三姊好奇地瞟她一眼。「姓名欄填什麼?」
看看,哪有這種娘,小孩都快半歲了還只有小名。
「就填「朱建國」啊!」
阿比塞爾應該不會介意小孩子的中文名字跟她姓,頂多英文名字讓他取就是了。
「怎麼這麼聳啊!這年頭誰還會取「建國」、「立志」、「自強」這種名字?」
朱三姊嚴正譴責。
「哼,小孩他爸鐵定滿意得不得了,你信不信?」她瞪了瞪眼。
這是妹妹第一次主動提起小孩爸爸的事。朱三姊遲疑了一下,很小聲地問:「你跟小孩子的爸爸聯絡過沒有?」
菲雨還是支著下顎,鬱鬱地搖搖頭。
「為什麼不聯絡?」
「我就是不想讓他知道才跑回來的的。」菲雨悶聲說。
「……為什麼不想讓他知道?」
「因為我怕他死掉。」她很認真地回答。
朱三姊嚇了超級老大的一跳!
沒聽說過哪個男人知道自己有小孩之後會嚇死掉的!會不會太誇張?
「唉,你不懂啦。」菲雨擺擺手,不想再說了。
朱三姊看著妹妹又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盯著新聞台,心裡越想越不爽。
「你好歹說一下孩子他爹的叫什麼名字吧?」
一個跟她同樣不爽的聲音喊了回來。
「阿比塞爾!」
從發現該來的沒來的那一天起,菲雨開始正視自己懷孕的可能性。
該離開?該留下來?
她的心中強烈掙扎,每一絲感情都在大聲吶喊:她吧想離開,她想看見阿比塞爾知道她即將生下他的孩子時,那喜悅發亮的雙眸。
但是每一絲理智都在告訴她:在戰場上生孩子只會為他帶來更大的危險。
阿比塞爾連續兩個月無消無息其實就是一個警訊,基頓留守總寨又是另外一個。
其它人雖然都瞞著她,她逼問西海也知道,阿比塞爾有幾次差點中了招,氣數已盡的政府軍下達了最終命令,即使他們最後敗北,也要拖著阿比塞爾一起下地獄。針對他而來的暗殺行動源源不絕,於是他不敢再和她聯絡,怕把矛頭轉移到她身上。
可是基頓被派回來了。
總寨的戒備一直很森嚴,從來不需要像基頓這樣的主要頭目留守。阿比塞爾會派基頓過來,只代表一件事——他認為總部可能有危險。
如果她大腹便便被敵人擄去怎麼辦?
如果情勢最險峻的時候她突然臨盆怎麼辦?
如果小孩子生下來被敵人偷走怎麼辦?
或者,最糟糕的,如果她和小孩一起被綁走怎麼辦?
阿比塞爾自己落在那些人手中過,他很清楚他的女人孩子若落在那些人手裡,會有什麼後果。所以菲雨完全不懷疑,阿比塞爾寧可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把她換回來。
瑪亞說得對的——阿比塞爾是最強的,她的存在讓他變弱了。
她回答瑪亞的話也是認真的——她怕死。
她怕阿比塞爾死。
尤其是為她而死。
所以她選擇先離開,一如她當初對他的承諾——相信我,讓我自己決定。
離開前,她藏了一張小紙條在他放貼身衣物的櫃子裡,如果他有機會回來總部,他一定會看見。
信很短,只有幾個字,但是他若是她心中的那個阿比塞爾,他會明白。
阿比塞爾,求求你,快一點!
我好想念你,好想好想好想,想得快不能呼吸。
我在這個遙遠的海島上,安全地等著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諾,無論我在何處,你都要找到我。
然後,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四條黑衣大漢迅速爬上十二層樓,每個人氣息均勻,額角沒有一絲汗,彷彿走的是平地一般。
為首的男人特別高大,神情凜肅,跟在他身後的第二個男人中等身材,平時臉上都掛著一副開朗的笑容,不過現在一臉苦命相;事實上,過去兩年以來,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這副苦命相。
小心翼翼地推開樓梯門,確定走廊上無人,四個大男人從樓梯間閃了出來,走到其中一扇鐵門前。為首的男人揚了下手,最後一個人走上來咯咯兩響,也不知怎麼弄地就打開鐵門。
四個男人閃了進去。
為首的男人先在玄關停了一下。眼前是一間雅致整潔的小公寓,空間不大,但沙發上的抱枕,牆壁上的掛畫,偶爾的幾個調皮擺設,處處是溫暖寧馨的氛圍,和女主人的感覺很像。
「去把行李袋找出來。」男人對身後的夥伴說。
夥伴小心翼翼地開口:「要不要等女主人回來,問問看她什麼帶什麼不帶……好好好,我去找,我去找。」
嗚,菲雨姑娘,拜託你下次不要這樣玩我了,老洛提沒有第二條命讓你這麼玩!
只要想到兩年前,阿比塞爾發現菲雨被秘密送出國的表情,洛提就打個寒顫。那簡直不是雷霆震怒可以形容的,即使他從小和阿比塞爾玩到大,都沒有見過他那麼猙獰憤怒的神情。
阿比塞爾一把揪住瑪亞,旁邊的基頓連忙衝過來救人,阿比塞爾三兩下把基頓的肩關節卸了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同伴動手!
臉色慘白的瑪亞一看見基頓蕩她受罰,立刻哭得天昏地暗。洛提在旁邊又要安撫暴怒的阿比塞爾,又要安慰受驚的妹妹,還要替基頓把脫臼的肩關節推回去。如果瑪亞不是女人?他相信阿比塞爾早就動手了。
接下來這頭暴怒的獅子就要去追人,一群人馬上攔著他,大家你來我往又過了幾招,當初亂成一團……總算經過重重消息,確定菲雨安全抵達美國,阿比塞爾的怒氣才稍稍平息。可是接下來的兩年,他少有笑容,甚至不願意再看瑪亞。洛提只好讓人把瑪亞送回東漠營區去。
這樣也好,反正他們兩個人本來就不可能了,讓瑪亞冷一冷,趁著這個機會體味一下基頓守了她十幾年的心情好了。
「找到了,你要塞哪些東西?」洛提從儲物間拿出一個黑色的軟質行李袋。
阿比塞爾一打開主臥室,整個人就僵住了!
現在又怎麼了?洛提唉聲歎氣地靠過去。
不過就一間臥室嘛……呃?
洛提跟著傻眼。
臥室。
真的是一間臥室。床裙有蕾絲,窗簾是白紗,很女性化的一間漂亮小臥室。
問、題、是!
房間裡那堆嬰兒用品是怎麼回事啊?啊?啊啊啊啊——名畫「吶喊」在洛提的臉上忠實呈現。
阿比塞爾臉色一青一陣白一陣,慢慢走進去,有點不穩地拿起一幀生活照——菲雨懷裡抱著一個圓潤的小傢伙,坐在一個插了一根蠟燭的生日蛋糕前面,拍照的時間是半年前。她指著鏡頭要那小傢伙看,小傢伙眼睛卻鼓溜溜的對準那個奶油蛋糕,一臉饞相。
那根本一看就知道是誰的種!
啊,啊啊啊——菲雨——你起碼先打個pass讓我們有、心理準備啊——阿比塞爾的呼吸開始不穩。洛提小心翼翼地退了一大步……不,不夠遠……再退一大步。
前面那個男人倏然轉過身,又是一臉猙獰。
「這不就陪你來接人了嗎?大哥!」洛提討饒。「這種事,你家女人自己不說,誰事先知道?」
再怎樣肚子也是他搞大的,他自個兒當爹都當得無知無覺了,還來怪別人?
阿比塞爾看著房間裡的奶粉、奶瓶、學步車,寬厚的大手輕觸一件粉藍色嬰兒服,重重深呼吸兩下。
「長官。」負責把風的人低喚。
那隻手握緊收回!
阿比塞爾臉色陰暗,旋身飄出臥室。
洛提心吊在半空。不會吧?這傢伙不會氣瘋了,連自己女人和兒子都不放過吧……「咿咿……個去吧起咕嘟砰砰起咕……」玄關處,一個小傢伙趴在媽咪懷裡,嫩嫩說著只有他自己聽得懂的嬰兒語。
「嗯?真的呀?好棒哦。」菲雨嘴裡應著,單手吃力地把包包掛上置物架。
「饅饅咕嘰咕咯咯……」小傢伙不安分地在她懷抱裡翻滾。
菲雨努力維持平衡,將兒子抱緊。
「寶寶乖,不可以亂跳喔,媽媽會跌……」
一道堅硬的軀體突然無聲無息地貼近她身後。
菲雨悚然一驚,還來不及轉身,後頸一麻,整個人跌入黑暗無際的世界裡——
尾聲
菲雨猛然張開眼。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她告訴自己,不要慌,冷靜下來,先搞清楚眼下的處境。她小心翼翼地轉動頭部。
她正躺在一張古典的四柱床上,帷帳泛著有些歷史的陳舊色澤,沿著牆有幾個桃花心木五斗櫃,透著古色古香的優雅。
落地窗投入明亮的陽光,所以現在是白天。
她又躺了一會兒,確定房間裡沒有其它人。手腕腳踝在床單下動一動,沒有任何綁縛。
菲雨緩緩地坐起身來,先是一愣,然後漲紅了臉。
有人幫她換了衣服!她現在穿的是自己最喜歡的細肩帶連身家居裙。
想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被人看個精光,心裡又氣又急。先感覺一下四肢百骸,確定沒有疼痛或異感。
她茫然地坐在床上。
這裡還是台灣嗎?看看窗外的景色,著實不像。那麼,她被人無聲無息地綁出國了?
她唯一想到會被人綁架的原因,只有為了阿比塞爾。雖然舊政府在一年半前已經垮台,由昔日革命軍組成的新政府已經全面執政,可是幾股舊勢力依然在暗地裡流竄。
如果是他們綁架了她,為什麼不是把她丟在黑牢裡?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寶寶!天哪,寶寶在哪裡?他們會不會傷害他?
她急急地翻開床單跳下來,立刻踩到平坦舒適的手織地毯。
對一個人質而言,這間牢房也未免太優遇了。
菲雨先四處搜尋有沒有什麼可以當武器的東西,看了半天也只看到一個玻璃水壺和金屬托盤。她只好把水壺往旁邊一放,抱著托盤擋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
喀喀,有人在轉門把!
菲雨大驚,迅速衝回床上想假裝昏睡。
來不及了,衝到一半房門已經被打開。
「不要過……」她把托盤護在胸前,驚喝的話卻突然斷去。
來人無聲無息地踏進來。
她呆呆看著門口那道高大身影。
阿比塞爾反手把門關上,雙手一盤,就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盯住她。
「……」她完全呆住。
這個該死的女人!竟然連有了他的孩子都不說一聲。
這兩年來,他在勒裡西斯日日夜夜擔憂她過得如何,會不會有仇家發現她的存在,有沒有哪個不長眼的男人敢接近她,她又是忘記他沒有。
他的眼神越來越凌厲,即使久經沙場的手下也禁不住這一眼的對峙。
他等著這個女人慚愧地低下頭,縮回床上不敢看他,囁囁嚅嚅祈求他原諒,向他解釋她是如何偷偷溜走,又如何偷偷生下他的……「阿比塞爾!」他的女人衝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放聲大哭。
……唉,算了。
歷史上最勇猛的勒裡西斯戰將很沒志氣地咕噥兩聲,把臉埋進她豐潤的青絲裡。「阿比塞爾、阿比塞爾……」她沒頭沒腦地在他懷裡亂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接我的……我就知道……」
他扶住她的後腦,狠狠地吻住她。
她終於又在他的懷裡了。
久違的吻讓兩人打從心底發出最滿足的歎息。
阿比塞爾抱起她走到床邊,重重將她整個人壓進床墊裡。菲雨被他沉重的身體壓得幾乎喘不過氣,卻一點也不在意。
她多麼想念他的重量。已經兩年了,兩年啊!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她繼續沒頭沒腦地狂吻著他。
阿比塞爾又好氣又好笑,心卻軟化成一團。唉……他該拿這個女人怎麼辦才好?
教訓還是得教訓的,現在不教,以後就管不動了!
「想我?想我為什麼還無聲無息地跑了?」
「我不是留紙條跟你說了嗎?」她委屈地說。
想到她那張語焉不詳的紙條,阿比塞爾的氣又湧了上來。
「紙條,你是說這一張嗎?」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年來日夜攜帶的一張紙,質問:「這算是什麼說明?沒有前因後果,我該怎麼想?」
上面從頭到尾只有兩個字——
就這樣!
看他重逢第一天就凶巴巴的,菲雨也不開心了。
「哪裡不清楚了?你說!」她翻身做起來,兩手盤胸不爽地瞪著他。
我相信。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明白我為什麼離開。
我相信你能打贏這場戰爭。
我相信我們終有一天能夠聚守。
我相信你相信我。
我相信,所以,相信我。
「哪裡清楚了?」阿比塞爾又好氣又好笑。
竟然比他還凶。罷了,這個女人,這輩子大概沒有他管得動的時候。他一把將她勾回懷裡,惡狠狠地吻住。
「鬧脾氣的男人最不講道理了。」菲雨輕哼一聲。
明明他就懂了她的意思,才會讓她走,而不是立刻派人把她追回來。
他知道她離開的正是時候,他需要時間將最後的一段征途走完,所以他們兩人都寧可忍過這段苦苦的思念。
嘴硬的傢伙!一定是天天凶那群小兵凶成習慣,竟然敢用到她身上來了。菲雨忍不住咬住他的下唇。
低低的笑聲從他寬厚的胸膛裡震了出來。她的眼眶又開始發熱,好想念他這樣抵著她笑,胸膛裡的笑聲也震動她……菲雨埋進他頸窩裡,哽咽地道:「我不管,翼虎我永遠都不離開你了。不管你覺得周圍有多少危險,留我在身邊有多麼不便,我都不離開你了,我不管!」
他滿足地歎了口氣,細細吻著她芳香的髮絲。「你敢離開我試試看。」
「真的喔?」她吸吸鼻子抬起頭,睫毛尖端掛著晶瑩的水珠。
他寵愛地啄她鼻子一下。
「情勢已經穩定下來了,除了幾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有流匪,比較亂一點,各地大致上都開始步入軌道。我們,不必再分開了。」
這些她在新聞上都看到了。在他們的大兒子出生不久,軍政府就垮台了,所以「朱建國」這個名字其來自有。
他們甚至取了一個新的國號:「勒裡西斯民主共和國」,以示和舊政府的「勒裡西斯聯邦」區分。只是這一年多來各地還有一些零星的戰役,一直到最近才平穩下來。
人們需要一點時間休養生息,所以他們並沒有急著推動選舉,國事由革命軍幾個主要將領組成的幕僚一一推動,各地地方官則放回實權讓他們自己去做。該做的事情還很多,不過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安定洛提成了開國第一任總統。
她想起他曾經說過的並叩——我並不在乎維翻軍政府之後由誰來掌權,那個人不必非得是我!我只是想看見一個史治清明的社會,一個人民可以自己做主的國家。
在戰場上阿比塞爾是個不世出的奇才,在政治圈裡他的個性卻容易樹敵,長袖善舞的洛提無疑比他更適合出任元首。所以他選擇成為新國家的第一任司法部長,一步一步往他的理想邁進。
她的男人從來不是個追逐權位的男人。菲雨覺得好驕傲。
民主是一個需要學習的過程,之於人民和之於主事者都一樣。勒裡西斯被獨裁統治了五十年,許多事必須慢慢來。
以她所來之處為例,自一九一一年孫中山推翻滿清,至一九九六年在那片廣大土地上的一個小角落裡,終於產生了第一任民選總統,期間隔了八十五年。
她不知道阿比塞爾的理想需要用多少年來實現,但無論多久,她都會陪在他身邊。
「你現在還是有婦之夫嗎?」
阿比塞爾對她的醋味輕笑。
「軍政府一垮台就不是了。」瑪亞的國籍已經被恢復。
菲雨滿意地點點頭,軟軟偎回他懷裡。
不敢相信真的能有這一天……「你見到寶寶了嗎?」
攬在她腰後的臂膀用力縮緊,低沉的嗓音震盪。
「他很美。」
「他晚上鬧著不睡覺的時候,你就知道美不美了。」她枕在他的肩頭低喃。
「以後他鬧著不睡,他老子會打他屁股。」
「哼。」做媽媽的不太依。「我沒替他取英文名字喔,你自己幫他取,我光想中文名字就想了五個月,不玩了。」
「好。」他微微一笑。
原來有一天,他也會和一個女人坐在一起,聊著一些替小孩子取名的瑣事。
在她眼裡,他不是那個人人稱頌的不敗戰神,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她的男人;在他眼裡,她卻是最不平凡的女人,他的女人。
阿比塞爾的長指勾住她一條細肩帶,眼中透出淺淡的笑。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穿的就是這件衣服。」
「我們不是在埃拉卡……」菲雨頓了一下,突然指著他,「原來那個晚上院子裡真的有人!我還以為我聽錯了。」
「那個晚上我是在院子裡,不過笨手笨腳讓你聽見動靜的人可不是我。」他輕笑。
她坐了起來,捧著他的臉龐佯怒。「哼,三更半夜躲在暗處偷看良家婦女,果然不是英雄好漢!」
「如果不是這個「英雄好漢」,你那顆石頭就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
那一夜的點點滴滴霎時間回到她心底。當時探手在窗台尋找岩石樣本時,感覺到一陣輕微的握力……原來是他。
原來,早就在她知道以前,她和阿比塞爾就握住了彼此。
她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慢慢枕回他的懷裡。
「阿比塞爾……」
「嗯?」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阿比塞爾親吻她的發心。
「你不可以比我早死。」
他啞然,這種事誰能預料得到,又怎麼答應起?
「答應我!」他懷中的人兒野蠻道。
「我盡量。」
「不可以盡量,一定要答應我。」她做起來,悶悶地盯著他,「後走的那個人一定會很難過。你比我堅強,換成我一定受不了,所以還是讓你來好了,你一定不能比我早死。」
「我比你大八歲。」他實事求是地說。男人平均壽命又比較短,理論上來說,他會比她早走。
菲雨的睫毛輕顫兩下,眼淚突然一顆顆地掉了下來。
阿比塞爾無奈地長歎一聲,緊緊將每顆眼淚都燙得他發痛的人兒摟進懷裡,吻去她玉墜紛紛的淚痕。
「好!我答應你!」
她破涕為笑,緊緊依戀在他的胸懷。阿比塞爾深切地吻著這個讓他無法割捨的女人,深得像想揉成自己的一部分,一輩子都無法剝離。
「我愛你。」他靜靜地說。
他的女人在他懷中揚起開懷的笑顏,甜蜜吻上他的嘴角。
「算你運氣好,因為我也愛你。」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