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就是這裡。」五歲的蓆子悠跟著老管家站在半山腰上一棟氣派非凡,佔地超過百坪的豪華別墅前,傻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座像故事書裡漂亮城堡般的大房子。
老管家牽著她的小手走進「堡城」裡,爬上一座彎彎的大樓梯,往左走、往右繞,經過好多圖畫和高高的花瓶,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夫人,我們回來了。」老管家恭敬地敲門,得到一聲應允後,帶著她往門內走。
「阿姨好。」蓆子悠乖巧地向坐在椅子上一位身材中等,打扮雍容華貴的女人問好。
她看過這位阿姨幾次,就在她待了快兩年的育幼院裡,每次都會送給她許多可愛的玩具和好吃的東西,問她一些問題,陪她說說話。
雖然阿姨的臉看起來有點嚴肅,不笑的時候感覺有些凶,但人好像不壞,常常誇她可愛、懂事,說她很討人喜歡。
「子悠,想不想跟阿姨一起住?」當阿姨這麼問她的時候,她一口就答應了,因為她不太喜歡待在那個育幼院裡,有幾個很不乖的小朋友常常會在老師不注意的時候一起欺負她、捉弄她,還不准她哭,不准她跟老師說——「妳媽媽不要妳了,笨蛋。」「媽咪只是迷路了,等她找到路,就會來接我回家。」她稚聲地反駁,對此深信不疑。
「大人才不會迷路,她是因為不喜歡妳才把妳丟掉的,因為妳是個討厭鬼,又笨又愛哭。」在院裡待的久的孩子,早就看穿了大人的謊言,童言童語中反映著對現實的失望,誠實得很殘忍。
「我沒有,我很乖,媽咪一定會回來……」她真的很乖,每天都有聽老師的話,不吵也不鬧,總是穿得整齊乾淨,安安靜靜的待在育幼院裡,等待著媽媽來接她回家。
日出日落,她一天一天地等,直到把知道的數字都數完了,還過了很久很久親愛的媽咪還是沒有來。
她很難過,很失落,不明白媽媽為何一直不來找她……慢慢地,她不再期待媽媽會在太陽公公下山前出現,不再站在育幼院門口徘徊,向外張望。
她開始相信其他小朋友的話,覺得媽媽再也不會來帶她回家。
「阿姨,我以後真的可以住在這裡嗎?」蓆子悠稚聲地問,不敢相信她能住在這麼大、這麼漂亮的地方,跟以前和媽媽住的小房間,以及育幼院裡擠的大通鋪完全都不一樣。
「當然,從今天開始,這裡就是妳的家了,以後妳住在這裡,都要乖乖聽阿姨的話,知不知道?」黃淳燕走到小女孩面前,笑容裡帶有幾分不容輕忽的威嚴。
在職場上,她是精明幹練、獨當一面的女強人,回到家裡,她依然留有一貫的強勢作風,尤其是丈夫去世後這一年多以來,她對週遭人、事、物的掌控程度更是變本加厲,不允許出現她預料之外的偏差。
「好,我會聽話。」蓆子悠順從地點點頭,很自然地想討這個阿姨開心,她圓潤紅嫩的臉上掛著純真無邪的笑容,模樣十分可愛。
「真乖。」黃淳燕對她的表現很滿意。
當初會在眾多同齡孩子裡選中這個小女孩,就是因為看上她的乖巧懂事,個性溫順,據老師們說,她的適應能力也不差。如此一來,日後教養這個孩子也比較不費力,不用操心她的頑皮、叛逆。
「吳伯,去把小少爺帶過來。」黃淳燕吩咐一旁的老管家。
「是,夫人。」老管家出門去請人,黃淳燕就趁這時間細細打量這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而她也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自己微笑,一點也不怕生。
這孩子,真是愈看愈喜歡,黃淳燕極有自信能將她養育成一個秀外慧中、蕙質蘭心的賢淑女子,將來足以與她的獨生子相匹配,嫁入他們方家,做她的兒媳婦——這就是黃淳燕收養這個小女孩的最終目的。
這「童養媳」雖然是舊時代的老觀念,倒也不失為是個最保險的做法,得以避免她唯一的寶貝兒子,將來也被一個她看不順眼的女人拐了丟,就像她那個薄情的丈夫一樣,當年迷戀上一個年輕貌美的紅牌舞女,不僅跟對方生了一個孩子,四年前還光明正大的把他們母子接進家門,公然出雙人對,直到一年前他跟那個女人一起開車出門,在一場車禍中雙雙喪生,才結束了這場讓她覺得受辱的「三人行」。
這些年裡她為了顧全面子,在眾人前裝作若無其事,默默接受這個在許多豪門裡都見怪不怪的「多妻亂象」,但事實上,她從來沒有一天不恨過那對不知羞恥的男女,和他們那個令她望而生怨的私生子——一個只比她兒子大上幾個月的孩子,不就證明了在她這個元配懷孕之前,丈夫早就跟那個舞女暗通款曲了好一陣子,背著她做出那些見不得人的下流事!
她痛恨他們加諸在她身上的難堪,也絕不容許自己的人生中再出現另一個破壞者,搶走她視之如命的兒子。
所以,她才會決定親自調教一個完全符合她理想的「兒媳婦」。
「夫人,我把小少爺帶過來了。」吳伯在房門外敲門請示。
「進來。」一小一老前後走入房裡,一個穿著舉止像個小紳士的男孩子看了蓆子悠一眼,站到母親身邊問:「她就是新妹妹嗎?」「她的名字叫蓆子悠,今年五歲,你把她當成朋友,叫她「子悠」就可以了。
以後她會跟你上同一所小學,你要好好照顧她喔。」正如她不要求蓆子悠明她「媽媽」一樣,黃淳燕也不希望兩個孩子以兄妹相稱,免得將來他們真的培養出兄妹情誼,反而無法接受進一步的姻婚關係。
小男孩點點頭,天性溫文的他一向都很聽從母親的安排,不曾惹她生氣。
「子悠,他是阿姨的兒子,名字叫方仲祺,今年九歲,以後你要和他好好相處,懂嗎?」黃淳燕把兒子介紹給蓆子悠。
「好。」其實蓆子悠還不是很明白「好好相處」是什麼意思,但因為她要乖乖聽話,所以就很肯定的點頭。她想,應該就是叫她和那個小男生「一起玩」的意思吧。
黃淳燕看著兩個孩子,臉上得意的笑容恍若正要展開一場斥資巨額的開發計劃。
是的,這的確是一場重大的人生計劃,她會親手主導,讓一切如她所願。
「吳伯,帶子悠去熟悉一下家裡的環境,順便跟大家打個招呼。」「是,夫人。」在「城堡」裡繞了好大一圈,見到了許多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姊姊,每個人都誇她長得可愛,又有禮貌,只有他——蓆子悠一個人靜靜坐在木造涼亭裡,兩腳懸空的晃啊晃,吃著雜糧餅乾配牛奶,背後卻突然出現一個男孩子,他走到圓桌對面,手裡抱著一顆籃球,皮膚黑黑的,頭髮比育幼院裡的男生還要長了一截,還有些亂,身上的衣服也不像仲祺哥哥那樣漂亮整齊,褲腳上還沾了些泥土灰塵……而且他一直盯著她看,不說話也不笑,臉凶凶的,好像在生氣一樣。
「妳為什麼在這裡吃東西?」他問她。
蓆子悠一愣,動作僵硬地放下手裡咬了一半的餅乾,收回小手,老實地回答:
「我肚子餓了。」她剛剛和吳伯逛到這附近,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吳伯便要她先坐在這涼亭裡休息,然後回屋裡吩咐了女傭端來點心給她吃,交代她可以吃完再回屋子裡。
小男生輕皺眉頭,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有意見。
「你好,我叫蓆子悠,今年五歲,今天要開始住在這裡,請多多指教。」遇到沒看過的人,她很主動地說出今天已經重複了好幾次的自我介紹,臉上露出友善的笑容,又加問一句:「請問你是誰?」小男生一臉冷漠的看著她,對她的笑容似乎無動於衷。
「力啟翔。」好幾秒後,小男生才冷冷地報出名字,但其他的也不多說。
「你也是阿姨的兒子嗎?」她覺得眼前這個男生跟方仲祺長得有點像,但感覺卻很不一樣。
這個男生讓她覺得有些緊張,有點不敢亂動,但是並不害怕。這或許是在育幼院裡訓練出來的膽量,也或許是因為她的年幼心稚所使然,讓她天真無懼。
「不是,我媽不在這裡。」他的口氣有些氣憤,但她還沒有能力察覺。
「那你媽媽在哪裡?」這個問題,蓆子悠在過去兩年裡幾乎問遍了所有育幼院的小朋友,大家都有不同的答案,也有些人答不出來。
「她死了。」「那她什麼時候會回來?」她記得以前曾有小朋友跟她說過「死了」就是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方啟翔神情冷傲,一雙淡漠的眼裡有著超齡的沉著與銳氣,不帶半點童稚。小小年紀,卻已經早熟地瞭解生死之別。
五歲前跟著母親住在龍蛇混雜的廉價雅房,每天看著母親濃妝艷抹的出門,回家常常醉到不省人事,吐得一塌糊塗——他學會了獨立與照顧人。
五歲後跟隨母親搬進父親的住所,每天看著母親與「阿姨」勾心鬥角地爭寵,三天兩頭上美容院,把自己打扮得明艷照人,卻不知別人在背後如何看待他們母子——,他學會了察言觀色與自我防衛。
在這個宅子裡,他向來比母親更有自知之明,也更懂活在別人眼皮底下的日子有多辛苦。雖然不愁吃穿,但也別想被看得起,尤其是父母突然意外過世後,他在方家更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不再是個「小少爺」,連房間都馬上被換到屋子裡最小、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切從簡。
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少了富家少爺的高標準,他現在的生活反而更為自在,除了吳伯會將他當成自己孫子般看待,其他人對他都是放牛吃草。
「喔……原來你媽媽也不要你了,跟我媽咪一樣。」她懂了,因此也對這個男生產了一份莫名的親切與好感,就像在陌生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同類」。
「妳是說,妳媽不要妳了?」他問得很直接,之前只聽吳伯說過她來自育幼院。
「嗯,媽咪在公園裡不見了,一直沒有回來。」「妳很想她嗎?」他想,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應該很需要母愛,應該也難很忘懷拋棄她的母親。
她像猶豫了一下……搖頭。
「媽咪不要小悠,小悠也不要媽咪了。」她鼓著紅潤的雙頰,可能有些賭氣。
太多的失望漸漸侵蝕掉她對母親的思念,所以她不想再等媽媽來接她回家了。以後,她要跟阿姨一起住。
方啟翔有些意外這個看起來文靜柔順的小女生,居然會有這種帶點倔強的想法,他還以為她一定是滿心期盼的想要回到母親身邊呢。
一點點……他有些欣賞這個臉圓圓,長得很像一顆紅蘋果的小女生。
「以後妳不要再來這裡。」他以命令的口氣說道。
「為什麼?」她睜著同樣圓圓的眼睛問他。
「因為我會常來。」他傲氣地宣示,這裡是他的地盤。屋裡的人都知道他常常到這座涼亭來看書、休息、吃東西、發呆……這個後院裡最偏僻的角落,平常除了他及必要的打掃,很少人靠近。
「為什麼你常來,我就不可以來?」她問道。少了點緊張和距離感,又開始吃起盤子裡的餅乾。
「因為我喜歡一個人。」他睨著她,表情很酷。
「誰?」她眨眼,一臉單純。
「我是說,我不想被打擾。」「什麼是『打擾』?」「就是……」他一時也解釋不出來。「反正妳不要來就對了。」「喔。」她似懂非懂地點頭。
隔天下午,蓆子悠又出現在那座木造的涼亭裡。
「我不是叫妳不要再來了嗎?」小小的個子笨拙地跳下椅子,滿臉笑容的朝他走近。
「那個給你吃。」她說完,人就跑開了。
方啟翔走進涼亭裡,看到圓桌上擺著一塊草莓蛋糕。
次日下午,蓆子悠又在同樣的時間做同樣的事,留下一塊蛋糕就離開。
到了第三天,他快一步擋住她的去路,問她為何不自己吃。
「我不想吃草莓。」「為什麼?」「因為那是媽媽的味道。」她告訴他,自從媽咪消失後,她就再也不吃草莓了。
草莓和媽媽同樣留給她不愉快的記憶,她不喜歡,所以才偷偷將有草莓的蛋糕拿出來給他吃。
「那妳就跟王嫂說妳不想吃啊。」他知道這蛋糕是每天下午王嫂切給她當下午茶點心的,大概是買了一整個,所以要連續吃上幾天。
「可是……那是阿姨叫她買給我吃的。」她不敢跟王嫂說不要,怕阿姨也會知道,然後覺得她不聽話,討厭她了。
這件事,她只敢跟方啟翔說,對這個同樣沒有媽的小男孩,她心裡存在著一種很特殊的情感,覺得他和她一樣,可以信任,也可以一起玩。
雖然他總是冷漠又高傲,但她之前在育幼院裡還見過比他更壞、更凶、更愛亂欺負人的小朋友,所以她一點也不怕與他親近。
「……」聽她這麼說,他竟然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她想討好大人的心理,因為他也是寄人籬下,常得看人臉色,只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像她那麼在意大人們的想法,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
「你也不喜歡吃草莓嗎?」「我只吃草莓。」他拿起叉子,挖走蛋糕上那顆新鮮草莓,一口吃掉,然後挑掉夾層鮮奶油裡所有的草莓顆粒。「剩下的妳自己吃。」她看著那塊「亂七八糟」的蛋糕,表情猶疑地嘗了一口……香香甜甜的鮮奶油混上其他水果顆粒及布丁,已經吃不出草莓的味道。
她放心地吃著那塊被攪得東倒西歪、幾乎不成型的蛋糕,蘋果臉上出現開心的笑容,覺得這個哥哥人真好,幫她吃掉了討厭的東西。
接下來的三天,她每天下午都端著一塊草莓蛋糕來找他,共享一份點心,問他很多很多的「為什麼」。
假日午後,方仲祺寫完作業也預習了隔天的進度後,便來到客廳裡陪蓆子悠一起看電視,一邊吃著剛從冰箱拿出來的巧克力。
節目播了一半,剛好方啟翔也走下樓梯——「啟翔哥哥。」她喊了聲,屁股蹬下沙發椅,笑著跑過去問他:「你要不要來看卡通?」他往客廳瞄了一眼,漠然拒絕:「不要。」「那你要不要吃巧克力?」每次收到多過一人份的點心,她就會拿去問方啟翔要不要吃,因為通常方仲祺自己也有一份,所以她很少問他。
「不吃。」他掉頭往門外走。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裡覺得很奇怪,因為她發現每回在屋裡遇到他,他的心情好像都不太好,也不太愛理人,有時候她明明很大聲地叫他,他都聽不到,可是他在屋外的時候都不會這樣……「子悠,快回來,開始演了。」方仲祺在沙發上叫她。
「喔。」她又咚咚咚地跑回去。
這一天,蓆子悠和力仲祺一起待在遊戲室裡,抱著絨毛娃娃看他堆積木。
「仲祺,我們一起去找啟翔哥哥玩好不好?」她提議,覺得再多一個人應該會更好玩。
她喜歡方仲祺,也喜歡方啟翔,但是他們三個人從來沒有在一起玩過。
在這屋子裡,她很少看到方啟翔和方仲祺同時出現,而且方啟翔每次露臉都是來去匆匆,好像只有在屋外遠遠的地方,才會看到他自己一個人自由活動。
她問他為什麼不進屋子裡玩,他總是冷著臉說「不想」,然後任她再怎的問都沒答案,接著又完全不理人。
「不可以。」同樣的,方仲祺也是每次都拒絕她,這次他告訴了她理由。「媽媽說我不可以和他一起玩,也不要跟他說話。」「為什麼?」「不知道,可是如果我跟他在一起,媽媽就會很生氣。」同樣的年齡,方仲祺對大人們的恩怨情仇卻完全不瞭解,也從不敢加以探問。
同父異母的兄弟倆不但出身背景不同,連個性也是南轅北轍。他們一個沈穩、內斂,自我意識強烈卻懂得進退;一個純真、敦厚,待人處事向來親和謙恭。
所以方仲祺只知道媽媽不喜歡後來住進他們表的那對母子,常常會跟那個阿姨吵架,發生爭執。
有一次他貪玩,忘了母親的叮囑,跑到屋子旁的小空地上和「哥哥」一塊兒打棒球,當晚就被媽媽狠狠罵了一頓,還罰寫了一百次「我再也不和他一起玩」。
那次之後,他便將這條「戒律」謹記在心,再也不敢隨便靠近方啟翔。
「子悠,妳最好也不要再去找他玩,不然被媽媽知道,她可能會討厭妳。」方仲祺善意地建議,不希望她也被處罰,因為他喜歡這個可以陪他一起吃飯、寫作業、玩耍的新朋友,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很快樂,有時候兩人童言童語的也可以聊上大半天,他什麼玩具都會分給她玩。
「哦,我知道了。」她也不希望自己被阿姨討厭。
又過了三個月,各級學校陸續開始放暑假。不過這對於尚未念小學的蓆子悠來說差別不大,因為她每天的家教課都照常進行。
「我明天要開始學彈鋼琴了。」現在她每天都要跟不同的家教老師學好多東西,有畫畫、算術、書法、跳舞、英文、計算機,而且明天還多了一堂鋼琴課。
「那妳以後應該更沒時間來這裡了吧。」方啟翔翻著同學借他的漫畫,隨口接話,已經習慣這座涼亭裡多出個小不點。
她三不五時就會來這裡找他,有時候靜靜地吃東西,有時候說說今天發生的事或上課進度,有時候又卯起來問他問題……他覺得她很煩人,但被煩久了也會習慣,偶爾也覺得她笨拙得很好玩,而且那張蘋果臉上有雙靈活的大眼睛,加上甜甜的笑容,看久了還挺可愛的。
不知不覺中,他不再那麼排斥與她親近,漸漸地和她變得熟稔了。
「你放心,我不用上課的時候還會過來看你。」蓆子悠笑咪咪地說。現在她唯一一件「不聽話」的事,就是依然會跑來找方啟翔玩,而且還會很小心的躲過大人的視線,不讓人發現,這樣才不會惹阿姨生氣。
她覺得自己愈來愈喜歡和方啟翔在一起了,因為他總像個「大人」一樣,懂得很多事情,感覺很厲害又神氣。有時會幫她解決問題、教她解習題,有時候又會陪她玩、說故事給她聽,有時候他只專心做自己的事,不太愛理人,但也不會叫她別說話……他有種不同於別人的「可靠」,而且酷傲的表情看起來帥帥的,教她自然而然地對他產生了一股小女生的崇拜與仰慕。
雖然沒看他笑過,但她很喜歡這個啟啟翔哥哥。
「妳不來我也不會擔心。」他抬起頭,斜睨著她,是想她誤會了他的意思。
自從她開始上課後,對文字的組織能力是進步了,不過理解能力還有待加強。
「……」她看著他,才張開口就被攔阻——「不准問。」他料到這小不點一定是想問他「什麼是擔心」或者「為什麼」。
他現在懶得跟她解釋太多。
她聽了他的話,乖乖的,不問了。
「妳平常上課也會問老師那麼多問題嗎?」換他問她。真不曉得她的腦袋裡怎麼會有那麼多問號,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個恬靜、怕生、話不多的小女孩,結果是個愛發問的好奇寶寶。
「不懂的就會問。」「妳那麼笨,問題一定很多。」她淨是笑,不覺得他的話有惡意,也不知道自己的問題算不算多。
但其實,平常她在大家眼裡都算文靜乖巧的,只有在他面前才會特別「活潑」,總覺得有很多事想說給他聽,又有很多事想聽他說。
「好了,我要回房了,妳明天的鋼琴課要好好學,別亂彈一通。」他合上漫畫書,起身離開。
結果,被他料中。
蓆子悠第一天的鋼琴課真是名副其實的「魔音穿腦」,而接下來的幾堂也沒好到哪裡去,堂堂都是「被上帝唾棄的聲音」,讓屋裡的傭人們無不避琴房而遠之,個個都覺得聽她練琴簡直是種懲罰。
「怎麼辦?我都學不會,怎麼練都彈不好。」她皺著小臉,喪氣地說。這是她學得最差的一門課,密集的課程已經上了快一個月,每天都很努力練習,可是卻連一首簡單的曲子都彈不好。
前天阿姨問她學習情況,她難過得差點哭出來,覺得好挫折。
「妳不是彈得很順嗎?」方啟翔手中轉著稍嫌過大的籃球,表情卻很「大人」的看著攤開樂譜,雙手在紙上「空彈」完一曲的蓆子悠。
他也學過一年鋼琴,看得懂琴譜,所以知道她剛才照著譜都「比」對了,指法沒什麼大問題,照理講應該彈得不錯啊。
「那是因為你沒聽到聲音,我彈得很難聽。」每次在琴房裡練習,只要一想到這麼爛的聲音會被人聽到,她的手指就愈來愈抖,常常跟不上拍子,不然就是按錯琴鍵。
「妳彈琴的時候會緊張嗎?」他換個方向拍著球,心想她的問題可能是出在自信不足。
「嗯,怕怕的。」她一直怕出錯,也怕被別人聽到她又彈錯了。
「現在也會怕?」「不會。」這裡沒有別人,音符在她頭腦裡流暢多了,十隻手指都沒卡住。
「那如果我明天去陪妳練琴,妳也可以像現在這樣不怕嗎?」「你要來陪我練琴嗎?」她好驚訝,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要去找她呢!
「要是妳可以照這樣子再把這首曲子彈一遍的話。」他運球運到涼亭外去,一貫的酷表情,心情卻是愉快的。
其實他現在還挺喜歡和她相處的感覺,要是她幾天不在耳邊吱吱喳喳,他反而覺得怪怪的。還有,看到她和方仲祺玩在一起的時候,心情更怪,有種很討厭的感覺。
「那你明天一定要來喔!」她振奮精神,抱起樂譜往屋子跑,急著想回去多練習幾遍。
他抿抿嘴,以一種輕鬆、期待的心情,繼續運他的球。
次日,方啟翔依約去陪蓆子悠練琴,但不是在屋內,而是站在屋外的大樹下。
這位置不太被注意,也能清楚聽到從二樓琴房傳出來的樂聲。
一曲結束,她迫不及待地跑到窗邊往下看——他聳聳肩,表示她彈得還可以。
之後,這成為他們之間的暗號,因為那天過後,方啟翔常常都會站在樹蔭下聽她彈琴,無論上課或練習都陪著她。
如果他輕輕點頭,就表示她有進步。
如果他豎起大拇指,就表示她彈得還不錯。
他一個鼓勵的小動作,給了她莫大的信心。而獲得他的認同,就成了她進步的最大動力,在往後的一個多月裡,蓆子悠彈琴技巧忽然突飛猛進,大家聽了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她從來沒有告訴別人她進步神速的原因,因為那是她和方啟翔之間的秘密。他叫她不能說,她就守口如瓶,連對阿姨也保密。
無形中,兩個孩子漸漸建立起一種更緊密、微妙的感情。
在他們心裡,共同存在著一小塊誰都無法介入的秘密基地,悄悄的……在蓆子悠開始念小學一年級後的某個傍晚,他們又約在涼亭裡見面。
「啟翔哥哥,你看,這是仲祺送我的髮帶,很漂亮吧?」她笑著秀出頭上剛由傭人幫她綁好的粉紅色滾蕾絲邊髮帶,這是她上個星期參加鋼琴比賽得到第四名,方仲祺送她的禮物,她特地等到今天和方啟翔見面的時候才繫上的。
「丑斃了,以後不要再用這條髮帶綁頭髮。」方啟翔滿臉厭惡的瞪著她頭上那圈粉紅色,一點都不喜歡她配戴方仲祺送的東西。
愈看愈討厭,他索性直接動手把它扯掉。
「啊……」她感覺頭皮被拉疼了。
「對不起……」他看著手掌裡有幾根長頭髮,立刻跟她道歉。「還痛不痛?」他摸著她的頭。
她搖搖頭,比較是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
他還是存有歉意,把那條髮帶交還給她,自己走到前方的花園裡,摘下一朵花瓣小巧的鮮花,低頭忙了一會兒,又朝她走來。
「子悠,把手伸出來。」她乖乖地伸出小手。
方敵翔在她的手指上套上一枚花戒指,是用剛才那朵小花編成的。
「哇……」她馬上盯著自己的手,覺得那朵圍在她手指上的花好漂亮。她喜歡他送的禮物,比手裡還握著的粉紅色髮帶還喜歡。
「等妳得到第一名的時候,我再送更棒的禮物給妳。」「真的?」「嗯。」「太好了。」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隨即又低頭欣賞手上的花戒指。
方啟翔看著她無憂無慮的笑容和瞇成彎月的眼睛,心裡也感染到她的快樂。
在這座缺乏溫暖和人情的空城裡,她的全然信任和真誠的關懷就像一道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心底那片晦暗冷寂,填滿了一處無底的空虛。
與她在一起的時光成了生活中最值得期待的時刻,每次想起她這張紅潤可愛臉龐,他的心情都會很好、很愉快,好像什麼不開心的事都能被遠遠拋開。
相反的,如果看到她和方仲祺一起上、下課,常常做什麼事都在一起,他的心裡就不太高興。加上他念的又是另一所小學,和她見面的機會自然沒方忡祺多。
這點,令他覺得既不公乎又懊惱,可是偏又無能為力。
最近還常聽到大人們說她和方仲祺看起來很相配、很要好,現在感情就這麼融洽,將來要結婚絕對沒問題……這點,更讓他覺得生氣又擔心。雖然他還不算真正瞭解婚姻的意義,但至少他已經知道「結婚」就是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共同生活……他不喜歡這樣,心中凝聚著一股強烈的意識在排斥著這個想法,已經很久都不曾像這樣在乎過一件事情。
他執著的認定蓆子悠是他唯一喜歡的一個女生,他不要她和別的男生「結婚」,不准任何人把她從他身邊奪走。
她是他一個人的!如果將來她要結婚,那也一定要和他結婚才行。
「子悠,妳長大以後當我的新娘好不好?」他才不要把她讓給別人!
「可是,阿姨說我以後要當仲祺的新娘子。」她記得阿姨這樣說過,但其實她沒有很懂「新娘子」代表什麼意思。
「那妳是想當我的新娘,還是仲祺的新娘?」他的口氣轉硬,有些生氣。
「當新娘會怎樣?」「當新娘就可以穿很漂亮的衣服,和自己喜歡的男生結婚。」她想著「結婚」兩個字,之前聽老師在念故事書的時候說過——「王子和公主結婚後就住在城堡裡,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結婚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嗎?」「嗯。」她又偏著頭想。她喜歡方仲祺,也喜歡方啟翔,因為他們兩個人都對她很好,會陪她一起玩。但是,如果要選一個永遠在一起……「我想要當你的新娘,跟你結婚。」在她心目中,方啟翔就是那個「王子」,她想和他永遠在一起,一直住在這座「城堡」裡,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好,妳不能忘記今天說過的話喔。」「嗯,我知道。」她甜甜的笑著,兩條腿在空中晃啊晃。
就這樣,他們約定好了。
一天晚上,黃淳燕命人把吳伯叫到面前來。
「吳伯,子悠最近還常常跟那孩子見面嗎?」她平板的聲音裡存有壓抑的厭惡,表情一絲不苟。
「他們偶爾才會碰個面,聊一會兒就分開了,夫人。」吳伯的用語很謹慎,怕一個弄不好,就會拖累兩個孩子受罰。
「那就是還玩在一塊兒嘍?」她的語氣裡多了點憤恨,顯然對所聽到的事很不滿。
其實她很早之前就知道蓆子悠會跑到屋外去找那個野孩子,但一開始她並不特別在意,心想她可能只是對沒見過面的人感到好奇,才想接近他,等她發現他是個個性冷硬又孤僻的人以後,就會自覺無趣地離開,因為他們的個性根本合不來。
果然,後來再也沒人看見過他們倆一起玩,而蓆子悠也開始照著她安排的課程,乖乖上各種才藝課,為入學作準備。
可是就在兩個月前,又有傭人陸續向她報告曾看過兩個孩子在一起玩耍,而且感情看起來還不錯。
黃淳燕不動聲色,默默觀察了一段時間,竟發現他們兩個人真的會刻意瞞著大人們找時間偷偷溜出屋外去玩,而且事後問她,一向乖巧的她還不肯吐實。看來在這一年多裡,他們已經悄悄培養出一段兩小無猜的情誼……這情況對黃淳燕而言無疑是嚴重的「失控」,她完全不能忍受他們之間的友好,尤其是那個私生子的所作所為,又勾起了她對那個下賤女人的恨意!
他們母子倆都是一個樣,專門做些見不得光的事。當年搶走她的丈夫還不夠,現在連她生的野孩子都想來接近她看中的「媳婦」,新仇加舊恨,她絕不能再縱容這件事情這樣發展下去——「吳伯,我不能讓他繼續留在這個家裡。」她作出決定,不能養虎為患。
那個孩子太過聰明,小小年紀卻有著超齡的世故和冷靜,讓她愈看愈不放心。
記得當初他在父母的喪禮上沒掉過一滴淚,如今明明和蓆子悠很要好,在人前見到她卻能不理不睬,裝出一副不熟的樣子。
她想,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在這個家裡不受歡迎,為了避免拖蓆子悠下水,才不敢光明正大的和她一起玩,而且在屋裡還故意躲開她,盡量不與她碰面,以防單純的她會不懂得隱藏情緒,表現出和他的好感情。
「夫人,我以後會多注意,要他別再跟子悠小姐見面,請您讓他留下來吧。」吳伯從小看著兄弟倆的父親長大,對他的兩個兒子自然也都多了份感情,尤其是方啟翔,他不像方仲祺自小生長在富裕的環境裡受人呵護,八歲那年已經失去父母,如今要是再被趕出丟,叫一個孩子無依無靠的該怎麼過活。
「不需要,這件事你別插手,我會處理。」黃淳燕已經打定主意,非讓那個私生子離開不可,因為她相信方啟翔絕不是個容易受人控制的孩子。說不定再過幾年,連他心裡想什麼都沒人猜得透。
她不能冒險留下這個禍根,日後才來後悔今日沒將他送走。
只怕等他長大後,會奪走更多……這是第二次,蓆子悠有種徹底失望的感覺,覺得自己被人拋棄。
她垮著小臉,抱著稍早從鋼琴比賽上贏得的冠軍獎盃,悶悶不樂地坐在涼亭的階梯上,望著一大片花園……學琴一年半,她從第四名的名次一直努力到第一名,以為只要得到冠軍,啟翔哥哥就會回來,因為他們曾經約定過,等她拿到第一個「第一名」,他就要送她一個很棒的禮物。
可是,他又失約了。現在她已經領到第三個「第一名」,他還是沒出現。
她不知道他是在哪一天不見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只記得在一年多以前的某一天放學回家,她覺得自己有好幾天都沒看到啟翔哥哥了,所以想去找他玩……大概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她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不管是在涼亭裡、大樹下、房間裡、屋裡或屋外……有一次她獨自坐在涼亭裡,吳伯走過來陪她說話,聊到方啟翔時,她終於再也忍不住難過地大哭起來——「嗚哇……吳伯……你有沒有看到啟翔哥哥?我到處都找不到他,到底他跑去哪裡了,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她不顧之前說好不能告訴別人他們有一起玩的秘密,只想知道他人在哪裡。
但是吳伯卻說他也不知道,後來連阿姨和家裡的每個大人也都告訴她,啟翔哥哥已經離開了,以後都不會再回來。
但她不信,常常把全部的休息時間都耗在涼亭裡,而且每天都很認真練琴,想早點拿到第一名,這樣方啟翔一定會回來送她禮物……結果,原來啟翔哥哥也是騙她的。他一直沒有回來,一直沒有出現……他跟媽咪一樣,不要她了。
蓆子悠從階梯上站起來,抱著懷裡的獎盃,茫然失落地走向屋子……從這天開始,她再也不相信「永遠」。
什麼「永遠在一起」,全都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