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空!」一群女人堵在司徒空前進的路上。
怎麼又來了?他心裡哀嚎。
自從調入「歡園」,可以日日見到寒孺是很快樂,但和聖女太親近的結果,就是他成了白蓮教眾女的公敵,那些嫉妒寒孺地位尊崇的人,有事沒事就找個理由揍他一頓。
雙手抱頭一蹲,任由無數粉拳往身上招呼,他再度肯定一件事——白蓮救這些女人腦子都有病。
慶幸大長老最近盯他武功盯得嚴,僅僅半年,幫他鍛煉出一副好筋骨,打是打不過這幫女人啦,但挨幾下粉拳倒還挺得住。
一邊挨揍,他一邊想,同是白蓮教中人,怎麼寒孺武功超絕?這些女人有的年齡還比寒孺長上十幾二十幾歲,招式卻如此稀鬆。
肯定是不用功,難怪一個做了聖女,剩下這些嘛……剩女,免費奉送都沒人要。
他算著時間,大概再一炷香她們就會打累了吧?
說來,賣身入白蓮教做工真的毫無人權可言,這群女人一句話不合就翻桌打人,搞不懂外頭那些人怎麼如此推崇白蓮教?
難道都被下符了?他胡思亂想著。
突然,一個聲音竄入耳裡。
「哼,你以為憑你一個長工可以配得上聖女?別作夢了!我教歷代聖女只要年滿二十,都得入宮伺候皇上的!」
司徒空立刻跳起來。
「你再說一遍。」
「你想幹什麼?!」還不知道是哪個分堂的副堂主被他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一大跳。
「我要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寒孺是皇帝內定的老婆?怎麼可能?他從沒聽她提起過。
「我教聖女一經選出,便被預定為賢妃,年滿二十,即接受金敕封,數百年來一直如此,天下誰人不知?」
司徒空是真的不知道,他又不是大周朝的人。
「從來沒見過面的兩人,就為了一個傳統便要成親?」寒孺會肯嗎?她那樣天真良善的一個人,可受得了皇宮內院的寂寥與權謀?
在白蓮教內,會找他麻煩的都是在教裡混得不太舒服的人,或嫉妒、或羨慕寒孺的好運,打不過她,便找她身邊的人麻煩。
所以她們欺負司徒空欺負得很開心,反正這個人跟傻子一樣、又有一副好身板,打不壞,不玩白不玩。
從來沒人想過,當司徒空嚴肅起來,被他那修長鳳目一瞥,好似掀起濤天駭浪,步步是危機,那個原本叫囂得最厲害的女人被嚇得連退三步。
「不是真的成親,只是一個名號,皇上不一定會喜歡聖女的……」
那不等於打入冷宮,比盲婚啞嫁還慘!司徒空的臉色更沉了,陰雲密市,閃電在黑瞳中醞釀著。
這一刻,他就像是一頭洪荒猛獸,猙獰著,似欲擇人而噬。
一幫女人看慣他的逆來順受了,哪料到泥人也有三分性,被這一嚇,一人躲、眾人躲,不片刻,後園裡就剩司徒空一人。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無關緊要的傢伙,一心只記掛著寒孺。再過半年,她便十八了,離入宮僅剩兩年半。
她究竟想不想入宮?對於將來,她有何憧憬?她……心跳得越來越快,腦海中淨是那雙黑黝、閃爍銀輝的瞳眸,耳畔邊迴盪著她清脆如銀鈴的笑聲。
他想起剛到大周,在刀光劍影中,她的慈悲救了他。
初入白蓮教,她帶著他認清了滿園的花草。
他受傷,她給他送藥,卻被他氣個半死。
當她對他揭開臉上的面具,疤痕纍纍的臉下是她真誠純粹的心。丑嗎?閉上眼,他的身體在發熱,不知不覺中,竟然在心裡刻劃了那麼多她的影像。
他,戀上她了。
☆☆☆半夜,無月無星,漆黑的天幕濃稠似墨。
寒孺發現閨房窗邊又躍上一抹影子,忍不住想笑。
他怎麼就這樣愛演皮影戲給她看?扳著指頭算一下,她到底看了多少個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人魚公主」、「粱山伯與祝英台」、「紅樓夢」、「金瓶梅」……十根手指數不完。
這些故事確實挺有趣的……只有開頭。
司徒空那個大色狼總愛把結局設計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然後就是一連串曖昧的嗯嗯喔喔聲。
她問過他,既然梁山伯都死了,祝英台哭墳,雙雙化蝶而去,怎麼可能再入洞房?
他反問,她又不是蝶,焉知蝴蝶不行周公之禮,害她一路愣到天邊去。
反正他別的不行,胡侃瞎吹最厲害。
且看看今天他又搞什麼鬼?
她坐在床上,棉被捆成一團,往背後一塞,靠得舒舒服服。她已經被他調教得很會享受生活。
不經意間,她注意到自己正在打拍子的手,趕緊收回來。這種習慣千萬不能養成,否則讓聖主發現,非罵死她不可。
今晚他講的是「七俠五義」,錦毛鼠白玉堂跟御貓展昭為了「貓鼠」之名相鬥,入開封、鬧京城、盜三寶、闖沖宵……一直到白玉堂身殞銅網陣。
不知不覺,她已珠淚盈盈。
曲終人散,窗外留下的是聲聲歎息。
「我本來不想讓你看到任何悲劇。」隨著窗戶的洞開,他翻身進了屋。
她一手抹淚,俏目瞪著他。「那你還演這麼可憐的故事給我看?」
是啊!為什麼要弄哭她?只是想告訴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即便英雄如白玉堂,一念之差,也就是人間與地獄的差別了。
「我聽說你一滿二十,便要入宮為妃。」
她長長的羽睫眨呀眨,幾滴的水霧,點亮了秋眸。
「那不過是歷任聖女都要盡的義務,很重要嗎?」
「你真的想嫁給皇帝,你沒見過他,萬一他是個荒淫之人,要怎麼過一生?」
「你搞錯了吧?入宮為妃只是一個儀式,代表白蓮教永遠效忠皇室,一般來說,皇上都不會寵幸聖女的,只會賜下丹書金卷和宮殿一座,讓聖女在裡頭修行,直到皇上駕崩,新皇繼位,聖女方可出宮。」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傳統?司徒空簡直要瘋了。
「所以你也要走這一條路?你就沒考慮過自己的終生幸福?」
她更納悶了。「怎麼樣才算幸福?」就她所知,她現在的生活與入宮並無差異,同樣是一個人住一處院落,獨自習武、讀書、坐看日昇月落。
真要說差別,也就是從「歡園」搬進皇宮而已。
「得一伴侶,朝朝暮暮,恩恩愛愛,齊對銅鏡共白首。」或者再有幾個孩子,環繞膝前,哪怕吵鬧,也是一種快樂。
她噗哧笑了出來。「誰會娶我啊?」愛她這副假面具的人,她絕對不喜歡,而她的真面容足可嚇走半個天下的人,剩下一半不走的是被嚇呆了。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便知道終其一生,自己都將是孤獨的。
但老天待她還不錯,無緣得伴,卻給了她一個知己,相知相惜,偶爾吵幾句嘴,也是樂事一件,她已經很滿足了,再不奢求其它。
但他卻有滿滿的慾望。
「我娶你。」衝動的言語,卻是最真摯的心。
她呆住了,笑容僵在唇邊。
司徒空說了什麼?娶她?他可能愛上一個容顏已毀的女人嗎?或者他以為她會戴一輩子的面具,做一個遠美麗無雙的聖女?
不,她總有一日要卸下聖女的光環,做回寒孺,哪怕是一個人見人懼的寒孺,但起碼是個真真正正、毫無虛假地昂立於天地間的寒孺。
「我是真心的。」他大跨步來到床邊,便要捉她的手。
她一個閃身,躲過了,翻下床榻。
「你看著我的臉,再說一遍。」功運右手,讓溫暖的真氣化去面具上的藥物,撕下那層偽裝,露出的是臉上無數的疤痕。
的確,一個臉上凹凸不平、滿是傷疤的女人並不美,某些人甚至會用「恐怖」來形容。
可在他眼裡,這些疤不過是她大難不死的證明,他只感激上天,儘管傷了她的身,卻留下她的命,讓他可以認識她的聰慧、她的善良和她的天真。
再美的女人,過了幾十年,一樣是雞皮鶴髮,唯有美善的心才是永垂不朽的。
很多人會因為一時的迷惑,而結了錯誤的姻緣,所以他們會說「相愛容易相處難」,但若能拋棄剎那間的感官迷惑,真正瞭解彼此,這些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
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專注的目光凝視著她。「我喜歡你,我想娶你。」
她的胸口好熱,望進他眸裡,那雙眼瞳中清楚地倒映著她的醜陋,但同時也呈現他的真心。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自覺地呢喃著,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顫抖。
「當然可能。」他湊上前,輕輕的一口吻落在她唇上。
她圓睜了眼,感受到唇間的熱度,每一寸的接觸都帶著濃濃的真情。
黝黑的瞳裡忽然滑下兩行淚,清澈得像在夜裡閃爍的夜明珠。
他的唇間嘗到微鹹的滋味,但入了喉,卻化成一股微帶苦澀的甘甜。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待一份沒有歧視、沒有偽裝的感情,只是等得太久,她已經認為這輩子都等不到了,乍然獲得,除了驚訝外,竟忘了怎麼歡喜。
他伸出雙手把她抱入懷裡。「別入宮了,做我娘子如何?」
她無法思想、無法回答,只有淚水不停滑落,洗滌著疤痕纍纍的臉蛋,散發出一種水潤的光澤。
他看著她,很認真地打量,抹去那些深深淺淺的日傷,心底浮現一張精巧容顏,五官細緻、秋瞳翦水、紅唇微揚,那是多麼地可愛憐人。
細碎的吻落上她額頭、臉頰、瓊鼻……他毫不避諱那些傷,一一將它們親了一遍。
她嚇得心跳差點停止,他真的喜歡她,一個沒有偽裝、並不美麗的女人。
司徒空、司徒空、司徒空……她伸手抱住他,淚濕了他的衣襟。
「對不起。」好久,一個嗄啞的聲音才開口。「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推拒的同時,她抱得他更緊。
「為什麼?」他不明白,一個人的言語跟行為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反差?在她的擁抱中,他明明就感受到了濃烈的愛,但她卻不嫁他。
「因為對方是皇帝。」如果她只是單純的白蓮聖女,沒有賢妃之名,她可以為這天底下唯一的知心人離開白蓮教,浪跡天涯。
但她若為了司徒空,推卻皇上的封,這莽莽大地,還有他倆的生存之所嗎?
正是因為愛他,所以不想害他。
「皇帝又如何?」出生在一個民主的社會裡,他早就遺忘了君主的威嚴。
「皇帝,人間的神子,全天下的主人,只要你還在大周,就無法反抗他。」懷著萬分不捨,她推開了他。
「那我們就離開大周。」
「皇室尊嚴不容抹煞,只要我與你私逃,必將面臨百萬大軍的追捕,屆時,誰能逃得掉?」
所以又要放棄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總得認命,渺小的個人再強大、再努力,也是不可能對抗整個國家。
放棄吧、放棄吧……「不,我不信,總會有辦法的。」他已經有過一次遺憾,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她牽著他的手來到窗邊,指著滿園桃樹,方綠的枝枒上,花苞纍纍。
「你看,這花苞結得多好,只待三月暖風一吹,我已經可以想像滿園的美麗,但偏偏現在才二月,春風未到,花兒就絕對開不了。同樣地,你要娶我,也是這般景象,我們……」語到最後化成哽咽。「人鬥不過天。」
「天意、命運……」他想到自己在二十一世紀最後一段記憶,那個執著地摟著小狗的男孩,七、八歲的年紀,卻已經懂得去保護心中的寶貝。而他兩世為人,二十餘年的歲月,卻只會在困難面前低頭?
「我認為人定勝天。」
「不可能。」
「若我能讓桃花開呢?」
「司徒空,你說的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不曾去做,當然不可能。」拍拍她的肩,他又翻出了窗子。「倘若桃花二月開,小姐,你願意與我攜手共白頭嗎?」
看著他頎長的身影,夜風揚起衣擺,飄飄蕩蕩,宛如臨風玉樹,她心柔了、也碎了。
「假使桃花二月開,一旦你開口,哪怕要我與全天下為敵,我都隨你到天涯海角。」她立下誓言、終生不渝。
「好。」
夜幕吞噬了影子,但豪情壯志卻在風中飛揚,久久不散。
☆☆☆晨霧未退,朝陽還躲在東面的雲間,含羞帶怯地半吐金光。
司徒空敲響寒孺的房門。
「小姐,快出來,桃花開了。」
床上,寒孺一個顫抖了下。數日前,她說過,倘使二月桃花開,便隨他到天涯海角。
可在這早春時節,晨風依舊徹骨之際,桃花怎麼可能開放?
「你莫要誆我,這種天氣——」推開窗戶,她怔了。放眼望去,小園內,紛紛彩彩、或粉或白,竟是群花爭艷。
深吸口氣,濃洌的桃花香沁人心脾。
真的就是二月底、晨霜曉寒的時候,她園內的桃花全開了!
是夢?是真?微一提氣,她也染上了他的習性,學他穿窗而出。
霎時,和和暖暖的風爭先撲上了身,帶著一股淡淡的炭味。
「你——」她看到了,小園裡,幾十個火爐子熊熊燃燒著,提早將春神拉入凡間,點綻出滿園的桃花盛放。
「二月桃花開了,小姐。」他帶著通紅的雙眼,啞著聲說。
她看一眼園中嬌嫩的花朵,微風中,它們搖擺著身軀,娥娜多姿,淨是看不盡的美態。
但他憔悴的臉色卻更吸引她的目光。
「為什麼?」他們相識不過半年,她值得他費如此心思?
「因為我要證明,凡事只要努力,就有可能成真。」
「哪怕結果短如春霧、薄似蟬翼?」
「至少曾經擁有過。」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放棄的代價有多沉重,倒不如放手拼一把。
「不值得。」袍袖輕揮,一個、兩個、三個……園裡的火爐子全都熄滅。漸漸地,和風中夾雜著一絲寒意,最終變成冰涼一片。
精心呵護出來的花朵最是嬌貴,哪裡經得起這樣的風吹霜凍,粉瓣離枝、嬌蕊墜地,霎時間,滿園落花淒楚。
他伸手,一朵桃花飛入掌中,儘管凋零,誰也否認不了,它曾經至艷的美麗。
「值得的。」他跨前一步,將花兒簪上她耳鬢,粉嫩襯著雪白,人面桃花相映紅。「天長地久固然可貴,但我們只是凡人不是仙,料不到下一刻的未來,還不如把握當下,盡享歡樂。」
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勸他了,真要用兩條命去賭那片刻的恩愛?
雙瞳對上他染著濃情的眉宇,點點滴滴都是對她無盡的呵護。
她不明白,他因何情癡至此,更加不懂的是,她心裡那不停湧出的熱流,也在催促著她——答應吧!轟轟烈烈地燃燒,絕對比了無生氣地活著更好。
「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小姐了。」在他面前,白蓮聖女將永遠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個沒有美貌、有些單純、又執著到近乎頑固的寒孺。「喊我的名字吧!」
「你——答應了!」正升起的陽光照在他喜悅的眉眼上,熠熠光彩,那是畫筆難描的美景。
她輕頜首,允了婚姻,同時也許下終生。
或者她會成為白蓮教立教以來唯一叛教的聖女,遭到全江湖的追殺,然而,她不一悔。
「寒孺。」他用力抱緊她,感受到這小巧身軀裡散發的強烈意志,心頭是說不出的感動。「我必不負你、絕不相負。」
「嗯。」她淡淡地笑,知道自己正往絕路上走,但心裡卻很開懷。
他曉得她並末完全相信他能給她帶來幸福,事實上,他自己對這計劃都不太有把握,但二月桃花都能開,焉知他無法從皇帝手中搶到她?
「寒孺,我會離開一段時間,去佈置幾件事,你且在白蓮教裡住著,等你滿二十歲,你我再相見。」
她也不問他想做什麼,只乾脆地點頭。
「需要我給你什麼幫助嗎?」
「不必,你就跟過去一樣生活就好了,待時機成熟,我自會來尋你。」
「好,我等你。」
「寒孺……」他考慮著該如何坦誠自己的身份。「再相見,我若已非司徒空,你……介意嗎?」
「你想變成誰?」
他想著各式說辭,卻不盡人意,不如直截了當來得好。
「魔主。」
她愣了一下,彷彿間,腦海裡閃過一個畫面——當日剿滅魔教時,她曾對一名奴僕手下留情,那人滿身血污,根本看不出容顏為何,但她始終沒忘記那雙執著的眼。
而今再看司徒空,竟與那魔教倖存者如此相似,他們會是同一人嗎?
魔主和白蓮聖女?是天賜良緣?還是一場笑話?
未到最後關頭,誰也不知道結果,但是……凝視他堅毅如山的眼,是何等的穩靠與忠實,她心動了,情如潮湧。
「魔教若肯收留,寒孺自當嫁夫隨夫。」
「你可要想清楚,這決定一下,你再也享受不了聖女的蕁崇。」
「比起做聖女,我更想當一個真正的寒孺。」這事說來也許沒人相信,在白蓮教生活了十多年,沒人喊過她的名字,連救她性命的聖主都不曾。她太醜了,丑到沒人肯正眼看她,等她當上聖女,大家也只注意到她頭上的光環。她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因為厭了被人以「丑妞」、「聖女」地亂叫,難得有人肯正視她,為什麼要拒絕?她歡喜都來不及。
他笑了,握著她的手。「終有一日,我會叫全天下遺忘聖女,只記得寒孺之名。」
她也跟著笑,掛著面具的臉龐牽扯出詭異的弧度,不美麗,卻別具一番風情。
「我只願今生有一人呼喚我的名,足矣。」
他第一次看到她戴著面具有了表情,心跳不停地加速,癡了、呆了,怎麼也收不完這特殊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