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粉碎殆盡,失去精魄附著的憑借,他只有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他沒有三魂七魄,不是父精母血所孕育的血肉之軀,龍飛刀已碎,等同於他真實的死亡。
但……他為何會在這裡?
抬頭不見天日,森冷板暗,兩旁燃著青藍色幽火,微微照亮週遭,卻更添一抹寒意,雪地一般的酷寒,教人從腳底開始發顫。
黃泉冥府。
他沒有來世,不會輪迴,人死,或許下一世仍能為人,也或許墜入畜生道,然而,刀精卻不能。
刀碎、魂散。
他卻來到地府?
「龍飛。」有人喚住他。
那個名,他很早之前就不要了,也不喜歡有人如此叫他。
飄揚於四周的聲音,忽遠忽近,彷彿透視他的內心,接收他方才一閃而逝的意念,改口喚出另一個名。
「刀屠。」他定住步伐,面前出現一道白霧人影。
微微彎揚的唇角,溫文儒雅的氣質,站在刀屠前方兩步遠的男人露出溫和善意的笑。「我是文判,久仰大名。」
「……我為何會在此?我記得我應該碎成粉末,刀魂一但失去刀身,就會像一陣煙霧消散無蹤才對。」
「你很清楚嘛。既然如此,你還甘心為饕餮捨命,尤其……你知道自己一死,是再也不會有轉世投胎的機會。」
「我不會有轉世投胎的機會,為什麼會來到地府?」地府是給有「未來」的人或妖或獸,他們在地府裡按照生前功過來決定受何種業火懲罰,豆償還完畢,便飲下忘卻河之水,再入洪川,回到輪迴。
那不是他擁有的資格。
「站在這裡沒有閒話家常的好心情,我們不妨換個地方品茗慢聊吧。」
文判官才說完,森暗的黑霧及刺骨寒風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翠玉碧竹圍繞的竹搭涼亭,清爽宜人的徐徐微風,拂得竹葉沙沙作響,哪裡還能感受到黃泉地府的幽暗恐怖?
文判官率先在竹椅上落坐,竹桌上,瓷壺冒出熱騰騰白煙,他斟茶,淡雅清香飄入鼻間。
「別客氣,坐呀。要不要來點小茶點?」
「……」刀屠站著不動,眼神銳利地看著一襲白袍的文判官。
文判官品著香茗,還吃了一口芋香軟泥糕,茶微苦,糕卻甜,兩者搭配起來意外地順口。他悠哉地放下茶杯,緩緩開口。
「看來,我還是得先解答你的困惑,你才會有好心情喝茶。」文判官不改溫吞,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你確實不該在這裡,龍飛刀碎掉的同時,你這只刀精也跟著化為烏有。不過,有人為你求情,換得你輪迴機會,你可以在這裡等著投胎,你的下一世將會是名廚子,頗長壽哦,九十五歲,在睡夢中壽終正寢。」
「誰?」是哪個人替他求情?
「神,武羅。」
「……」刀屠蹙眉。
「武羅尊者向我家上頭那位老大開口,希望能讓你有一次轉世機會,他自知對你有所虧欠,想補償你。」
虧欠?補償?
他從不曾奢望武羅補償他,若非饕餮重傷,他不會要求武羅出手救人,他甚至不準備和武羅有任何交集。
「我不需要。」刀屠不領情。
「你這一世,不是帶著遺憾而走嗎?你不希望還有來世能補滿缺憾?」文判官見多了滿心不甘的冤魂,泣訴著這一世受盡的痛苦折磨,愧恨著這一世走差的歧路,他們期盼這一世無法得到的,在下一世可以獲得彌補,他不覺得刀屠不想要。
刀屠靜默。
遺憾……他這一世,確實是帶著遺憾而走。
他遺憾自己與饕餮的緣分竟然如此淺薄,他以為自己還可以多煮幾年飯給她吃,可以多幾年與她共處,在見到她被自己所傷那一幕時,他確定了自己會為她揪心疼痛,他確定了自己情願以死換得她平安無恙。
他遺憾自己只是她漫長壽命中的一個過客,遺憾自己是她最痛恨的龍飛刀,遺憾自己對她從不曾坦率說出心中的鳳受,遺憾自己再也見不著她的一顰一笑。
「你確實很遺憾。」連他這名旁觀者也能從刀屠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麼,你更應該收下武羅尊者給你的機會,這一世得不到的,興許下一世能得到,人生抱持著希望不是一件很有趣之事嗎?」文判官笑道。
「下一世……」不該存在於他身上的三個字,遙遠而不實際。
這一世,他是刀,雖凝成精魄,擁有人形,卻仍只是把刀,碎掉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會有轉世,不會有輪迴,不會有機會……若擁有下一世,文判官口中所言的九十五歲長壽的廚子,不再是龍飛刀……也許,她會因為貪吃而來找他。
也許,她又會被他的手藝迷上。
也許,她想假裝成為他的娘子,賴著他不走。
也許,他和她,可以繼續這一世沒能走完的人生。
也許……「你心動了。」文判官從刀屠眼中看見這樣的結論。
「……」刀屠無法否認。他對於那樣的遠景,深深心動著。
「既然如此,我會替你安排在三日後去投胎,完成武羅尊者的請求。你在地府裡不需要受罰,就好好待在竹亭裡喝茶吃點心,等時辰一到,我會親自來接你。」
「我殺過無數人,應該罪無可赦,為什麼不需要受罰?」他明明滿身血腥,入了地府,就該受盡各式懲罰,為他的罪孽付出代價。
「那些罰責,武羅尊者全數承受下來,那是他的罪,不是你的。武羅尊者在百年前受盡業火地獄焚身之苦、寒冰地獄浸凍之苦、油鼎地獄滾烹之苦,刀山地獄穿刺之苦,他是贖完了罪,大徹大悟後才由月讀尊者領他入仙籍。你不過是受人操執的凶器,世人認為你是魔刀,但在我眼中,你就是一把刀罷了,何罪之有?」文判官澄褐色的眸,有他看待事情的另一角度,如同以孽鏡台映照出人的一生,多少道貌岸然之人,鏡台裡照出最醜惡的嘴臉,地府不縱放有罪之身,亦不會誤判無罪冤魂。「你靜候轉世之日到來吧。地府三日,人間三年,說長不長,道短不短。」
文判官言盡於此,最後一個「短」字說完,白色身影化為輕煙,消失無蹤,獨留刀屠於綠竹小亭之內。
文判官輕描淡寫的言語,還在他腦海裡迴盪。
他不知道武羅經歷過那些責罰,他以為武羅在放下屠刀之後便立即升天去過他的神仙日子,原來武羅為自己過去所為付出了同等的代價!他斬殺十大禍獸,直至筋疲力竭而亡,死後,並非如同訛傳那般,由白髮仙人領往西方極樂,反而在黃泉中繼續贖罪,長達百年。
所以武羅來尋他,說能替他洗淨一身血腥,助他名列仙籍,成為神兵利器中的一柄,已是百年之後。
武羅還替他求來下一世。
他不應該有的下一世。
刀屠低歎。
難解的紊亂情緒。
曾經棄他而去的主人,現在為彌補他遺憾的主人,他對他有恨,有不甘,又有不恨,又有釋然,恨又無法恨透,釋然又無法完全釋然,聽見武羅承受過地獄苦劫,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亭外的竹葉沙沙,讓心思更難冷靜。
竹亭裡,刀屠孤影靜佇。
這一世,就到此為止了,期盼來世嗎?
來世,可以不再遺憾?
「刀屠,準備好了嗎?」文判官再度出現,已是三日後之事,來與去時無異,都是一陣輕煙浮現,緩緩凝聚出他的頑長身形。
三日匆匆而逝,人界流轉三年,熟悉的人事物,是否仍維持他記憶裡那般模樣?她……是否仍記得曾有一個名叫「刀屠」的男人為她一個「餓」字,深夜裡仍然願意起身前往廚房生火煮麵?
「嗯。」
「那好,走吧。」
文判官正要先行,突然,黃泉裡那一大片黑幕般的天產生詭譎紅光,它在旋轉著,彷彿一條火紅色的巨蟒在天際盤旋。
「那是什麼-」文判官正疑惑異象的由來,瞬間捲起巨大風勢,將千百萬條半透明的鬼魂全數捲入紅光正中央,同時也有相同大量的鬼魂由紅光中央落下,眼前由魂魄綿密交織成一片白網。
被捲走的魂,是近來甫收的新魂。
落回地府的魂,是應該投胎轉世成人或成獸的舊魂。
「逆行之術?!」文判官驚覺事態嚴重。是誰在施此逆天咒術?!這會讓該生的魂魄無法轉生,已死的魂魄無法安息!
「這是……」刀屠看見自己渾身變得清澄透明,從十指指尖開始不見。
「刀屠!」文判官要阻止他被逆行之咒帶走,但揮出手時已經來不及,刀屠一瞬間消失。
「文判大人!全亂了!枉死城奈何橋全亂成一團無法收拾!如何是好?!」鬼差急乎乎跑來,眾魑魅手忙腳亂,有的去捉飄遠的鬼魂,有的去撈墜入血池內的小鬼差。
「唉。」文判官除了大氣一歎外,還能做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滿天亂象何時停歇。他描指一算,查出元兇身份。「饕餮呀饕餮,妳給我們製造出多大的麻煩呀!」
來半半刀屠彷彿作了一場夢,一場在黃泉地府裡的夢。
他悠悠轉醒,夢裡的一切真實得好似是他的親身經歷。
他最近很常作夢,夢見他在地府,夢見他在廚房裡煮食,而饕餮從他身後伸來雙臂抱著他,哭著說好想他,夢見手拙的她竟然親自替他縫製衣裳,藏在枕下要給他驚喜……是夢嗎?
是夢吧。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側身,支頤凝覦枕畔的饕餮。
重要的是,她在他身邊,睡得安穩,紅唇噙著滿足的笑,睡顏多麼無邪迷人,讓人不敢相信-她的肚子裡,還有神月讀和凶獸窮奇在。
沒錯,饕餮為了回來找他而衝動吞下的一神一獸沒被消化掉,偶爾還是會在她肚裡作怪。
她一副不在意的懶散模樣,照吃照睡照玩,還施了一次逆行之術將幾十年前被她吃掉的五色鳥給帶回「現在」,將牠養在雞寮裡,成為雞群之王。她的生活不受影響,食慾和肉慾同樣旺盛,刀屠卻好憂心她的生命安危。
她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他在意。
他不希望她受傷,尤其是被一神一凶獸給打破肚皮的這種慘況。
牽腸掛肚,他從沒對誰產生過的情素,卻全數給了她。以前孤家寡人,不曾要為誰操心、為誰懸念,現在已經習慣有她在左右,習慣為這只粗心大意又庸懶隨興的凶獸顧頭顧尾。
他摸向她的小腹,感受那裡的動靜,幸好,安安靜靜的,窮奇猛踹她的咚咚聲也沒再傳出來。
雖然對月讀和窮奇不好意思,但是千萬拜託,別將饕餮開堂破肚。
刀屠像個初為人父的蠢男人,貼在饕餮腹間,對著她的肚皮輕聲細語,說的不是「寶貝你要乖乖別踢娘」或是「寶貝你要多吃多睡多長大」,而是——手下留情。
「小刀?」與其說饕餮是被他半夜不睡的咕聲吵醒,倒不如說是他溫柔撫摸軟綿小腹時的酥麻感吵醒了她……的慾望。
「小刀……小刀……小刀……」她一邊喃念著他的名,一邊張開雙臂將他抱滿懷,右腿勾上他腰後,甫睡醒的眸,惺忪得好可愛,一絲絲的笑,還有一絲絲的魅惑。
「想要就別跟我客氣,直說嘛……」她啾吻他的唇,又從唇瓣一路舔到耳後,笑著說出撩撥人的話。
他將會明白,他吵醒了一隻多貪婪的獸。
終章之三月讀、窮奇篇「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窮奇憤怒地又捶又打眼前那一片粉色肉牆,拳是硬的,牆是軟的,以柔克剛將所有力道吸收掉,窮奇的攻擊對它毫無損傷。
「饕餮妳這只貪吃鬼!」她恨恨地補上一腳。「竟然連我也吃下肚!臭饕餮!死饕餮!讓我出去妳就知道妳的死法是什麼了!呀呀呀呀呀。」踹不破肉牆令她更火大。
眼角餘光掃到一旁不同於她緊張反應的溫吞白影,她立即遷怒,蓮足踩得赫赫生火,踝上成串鈴鐺訂訂作響,在饕餮胃裡透過迴盪顯得更清脆嘹亮,殺向月讀面前。
「你是神,不會連你也沒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吧?!」若真是如此,她會對他嗤之以鼻啦!
「傳言是真的,饕餮腹內另有天地,猶如千層迷宮。」月讀淡然的眸光掃過週遭,做出結語。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只關心這種無關緊要的傳言!」她對饕餮的胃有多大腸有多長酸液有多豐沛一點也不感興趣!
「當心腳下。」月讀的提醒不帶感情,而且說得太遲。
「啊啊啊啊!」窮奇被一顆硬邦邦的玩意兒絆著腳,整個人滑倒,總是嬌媚的嗓發出淒厲慘叫,跌進腐蝕性極強的酸液大池裡。
咕嚕咕嚕咕嚕……她不諳水性,慌亂的在池裡載浮載沉。
「老古板!老古板!老——」
月讀伸手將她拉起,她一身輕薄紅羽紗被酸液蝕去大半,露在破爛衣裳外的粉嫩肌膚被煨得發紅,濕透的羽紗完全貼合玲瓏曲線,月讀對這幅誘人春景視若無物,吟了咒,將她一身狼狽恢復到落水之前的模樣。
「你這麼厲害就趕快用法術將我們兩個變出去呀!」不要只是施展一些烘乾她的小法術,這些她自己也會啦!
「妳自己是凶獸,用法術將自己變出去很困難嗎?」月讀反問她。
「變出去不困難,但是饕餮的胃長得這麼奇怪,我根本找不到出口呀!」他以為她沒試過嗎?!饕餮胃裡彎彎曲曲、回迥繞繞、九彎十八拐,她將自己變成一道光,往右邊那條路跑,卻從左邊那頭出來!連續試了好幾日,她已經絕望了,懶得再浪費法力做蠢事,但至少她試過了,不像月讀完全沒有出半點力,只是將雙手負在身後,好似在逛花園一般地走遍饕餮體內。思及此,窮奇不禁有氣,「你直接在她胃裡開個洞我們就可以出去了嘛!」
「聽。」月讀要她噤聲。
「聽?」她愣愣地看著他,不懂他要她聽什麼,聽饕餮的胃液如浪花般拍打過來的潮起潮落聲嗎?
是她有錯在先……請見諒……我以後會看好她……阻止她胡來……手下留情……別打破她的肚皮……窮奇聽見了,是男人的聲音,從外頭傳來的,斷斷續續,有些句子音量太小而不清楚,但隱約可以聽懂他在說什麼。
替饕餮求情呀?」
「別打破她的肚皮?!那你叫饕餮把我們吐出來呀!」窮奇越聽越火,直接和外頭的刀屠對嗆,管他聽不聽得到。「喂!老古板!你也很想這樣吠對不對!喂!你幹嘛越往裡頭走?!月讀!月讀-」
窮奇氣呼呼的瞪大眸,月讀已經飄然旋身,繼續在饕餮深不見底的胃裡悠哉閒逛起來。饕餮胃裡什麼都有,她哈都吃,有些能消化的,連渣都沒剩,有些不能消化的,就四散滿地,高僧的法杖、神獸的舍利、大妖的骨骸、金的神像、鋼鐵的兵器,剛才害窮奇絆跤的硬東西就是龍神的舍利子。
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什麼不可濫傷無辜?!都被吞到肚裡了還對饕餮大發哈慈悲呀?」
窮奇在月讀的身影消失前連忙邁步追過去。
她才不想一個人單獨留在饕餮胃裡等著被她消化掉,跟著月讀至少比較有保障,在她被融掉之前,還有月讀能救她。
踝上金色鈴鐺隨著小跑步而搖晃,叮可聲悅耳好聽,如同她此時鱖著嘴,不滿地在月讀耳邊埋怨他婆婆媽媽不乾脆的嬌慎。
「不然我也用逆行之術在饕餮胃裡開個時空黑漩,回到還沒被這傢伙吃掉之前——」
「我會阻止妳。」無論是誰,他都不同意再行逆天咒術。
「那麼你想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讓我離開這裡呀!」
「既來之,則安之。」
「屁哩。」
「……」
兩道身影,並肩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