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I 第二十八章 南下(下)
    奪佚當晚住下。第二日一早起來,天上正下著瓢潑大雨。這樣的天氣自然不能趕路。范靜淵無可奈何,只好留奪佚繼續住下,直到雨停再走。沒想到天助奪佚似的,這雨一下就沒個完,讓奪佚又多住了兩日。

    外面下著雨,兩個雙生子無處可去,便整日跟著奪佚,寸步不離。他們的問題真多,從涼國問到福麟,又從福麟問到樓蘭公主。

    「她長得美麼?」

    奪佚大為尷尬,乾咳兩聲, 含含糊糊道:「沒仔細看。」

    沒想到這兩小傢伙卻沒那麼容易糊弄過去:「是樓蘭公主美,還是我姐美?」

    「當然是你姐長得美。」奪佚不假思索答道。

    「那為什麼你要娶那個公主?」雙生子一左一右緊緊貼著奪佚,目光炯炯:「你那天跟爹說,你是一定要娶她的。你明明喜歡我姐,為什麼要娶她?」

    「這裡面的原因,說了你們也不懂。」奪佚只覺身上發熱,只好將兩人推開半寸。可是那兩人又緊跟著貼了上來:「你不說,怎麼就知道我們不懂?」

    「這個……」奪佚招架不住,連忙轉換話題:「每次提起你姐,你們怎麼從來不傷心?」

    福璟福瑀對視一眼——哈哈,爹爹料得不錯。他果然會從我們這裡開始套消息——他們不慌不忙答道:「我姐去西北的時候,我們年紀很小。她每年回來,只在家裡住幾日。所以我們和她的感情很淡。她不在了,和她去西北,沒什麼區別。」

    「那麼你爹娘呢?怎麼也沒看出他們傷心?」

    「當然傷心了。」福璟忙道:「當時乾爹送姐回來,娘哭了好幾日,眼睛腫得這麼大……」他比劃著給奪佚看。福瑀接著道:「別看現在爹娘都平靜了,心裡還是很難過的。」

    這番話貌似說的滴水不漏,卻還是讓奪佚找到了線索:「你乾爹也回來了?怎麼從來沒有見到他?」

    「他很少到前面來的。」雙生子還是太小,沒有看出奪佚的陷阱:「他忙著在後面照顧……」說到這裡才驟然醒覺,連忙雙雙閉嘴。

    可是奪佚已經聽出端倪,逼問道:「後面?後面在哪裡?」

    雙生子噌的跳起來就往外跑:「做功課的時候到了。再不去,爹爹要罵了。」跑到門口,又回頭對奪佚囑咐道:「我們勸你別在後花園裡到處亂走。到時候迷路了,別怪我們沒有提醒你。」

    這話便是越發讓人起疑。奪佚當即便去了後花園。這裡他從來沒有來過,來了才知道這裡面真是大有乾坤。花園不大,可是一花一木,一草一石,都是按陣法佈置。奪佚不諳陣法,只走了一會兒便覺得頭暈,連忙在涼亭裡坐下,默默思索——范靜淵為什麼把這裡佈置如此多機關?是為了被皇上發現藏身之所的不備之需?還是藏了什麼秘密?那個「後面」又是在哪裡?——他正百思不得其解,腳下忽然一個軟軟的東西觸著他。他低頭看去,一隻金毛小狗瞪著圓溜溜的黑眼珠看著他,尾巴搖得飛快,乍看過去,和小時候的阿福一模一樣。

    奪佚俯下身去抱起小狗,笑道:「你從哪裡跑出來的,怎麼從前從來沒有見過你?」小狗好像聽懂他的話,伸著舌頭去舔他的臉,又把肚子露給奪佚,讓他愛撫。奪佚抱著它,才玩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身後的假山裡有人說話。

    「你說女人是不是很煩?」是雙生子中的一個:「自己說不見不見,可是卻總在問他吃了什麼,睡得好不好,胖了還是瘦了,每天翻來覆去問的都是這幾句。奇怪了,我從前又沒見過他,怎麼能知道他是胖了還是瘦了?」

    另一個接道:「就是就是。一聽她比樓蘭公主好看,就笑,可是接著聽說他要娶樓蘭公主,就哭。喜怒無常啊,真是!」

    「別說那麼多,現在趕緊把狗狗找到才最要緊。這可是爹送給姐解悶的。若是丟了……」雙生子扯著嗓子叫起來:「阿福,阿福!」

    「阿福?!」奪佚心頭大震,看著懷裡的金毛小犬翻了個身,快樂的汪汪回了兩聲。

    「是阿福!」雙生子歡天喜地從假山裡跑出來,和奪佚面面相覷,一驚,連忙站在原地。

    奪佚面色慘白,沉聲喝問:「福瑛在哪裡?」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雙生子一邊說話,一邊慢慢朝假山後退:「她……她不是不在了麼?」

    「還想騙我?」奪佚將懷裡的小犬提在眼前:「阿福這名字,是福瑛起的吧?」他忽然看到小犬頸間繫著鈴鐺的絲帶——這麼拙劣的針線,還能出自誰之手——他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一時怔住了。

    「快走!」雙生子趁他失神,慌忙回身朝假山裡跑去。福璟跑得快些,鑽進假山沒了蹤影。福瑀卻被奪佚一把揪住了後領。

    「快說,福瑛在哪裡?」奪佚喝問。

    「我……我不能說!」福瑀在他手裡扭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對著奪佚身後叫道:「爹!」奪佚忙回頭看去,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福瑀卻趁這一刻,掙脫奪佚的挾持,跑進假山。

    「往哪裡跑?」奪佚又氣又惱,跟著往假山裡鑽去。

    假山裡其實是一個複雜的石陣。福璟福瑀早就不見蹤影。奪佚在裡面胡亂闖蕩一氣,終於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頹然靠著身邊石頭坐下。

    ——邊城不見柩木,江南不見靈堂,人人不露哀色。這麼多的破綻,你怎麼就一點都沒有懷疑其實福瑛沒死?笨蛋!奪佚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

    ——無論如何,她現在還活著,而且就在這假山後!

    他把臉貼在巨石上,心裡說不出的喜悅。正在思忖如何走出假山,巨石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不好好躺著,出來幹什麼?」

    一個女子的聲音低低回了一句。那男子便道:「我知道你想到處走走。可是你有了孩子了,還是應該多休息。聽話,我們回去。」即使隔著巨石,還是聽出他語氣裡的溫柔。

    奪佚凝神聽著,那邊卻再沒有了聲音,看來兩人已經離開了。

    ——會是誰?

    奪佚暗忖,那說話的男子應該就是雷遠了。可是那個女子,卻又是誰?雙生子的一句話忽然在心頭一閃。

    ——乾爹忙著在後面照顧…——是福瑛!——奪佚心頭陡然一亮。是福瑛沒錯。她受了重傷被送回來,當然是需要照顧的。

    ——可是從雷遠方纔的話來看,她和他現在十分親密。而且,她還有了他的孩子!

    就像一個悶雷打下來,打得奪佚眼前一黑——福瑛從前對雷遠就有情愫,雷遠送她回來,一路上定是悉心照顧。她對我失望之至,正好讓雷遠乘虛而入!難怪我來了江南她都不願見我!我們分開才三個月而已,他們卻連孩子都有了,竟然……會這麼快!

    ——慢著!——奪佚忍不住大叫一聲——有哪裡不對!福瑛傷得那麼嚴重,現在是否養好了身子都不一定。她爹娘又怎麼會讓她和雷遠成親?

    ——若不是雷遠的,那麼這孩子又是誰的?

    真相赫赫擺在面前。奪佚只覺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急站起身來,在石陣裡狂奔起來。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他終於站在出口前。他迫不及待跑出去,環視四周——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他又回到了後花園。

    「只要出來就好。」奪佚施展絕頂輕功,發足朝范靜淵夫妻的臥房奔去。

    果不出所料,兩人現在都在房裡。隔著窗,仍可以聽到舞萼道:「聽雷遠說她今天感覺不好。我等會兒過去看看。」

    范靜淵嗯了一聲,道:「你懷孩子時有她這麼辛苦麼?」

    「她和我不同。」舞萼道:「她身子這麼差,能把孩子保下來就不錯了。多虧雷遠照顧得仔細。」

    奪佚再也聽不下去,一掌拍飛窗扉,飛身跳進房去。房內兩人都吃了一驚。范靜淵下意識擋在舞萼身前,這才看清來人是誰:「你幹什麼?」

    奪佚不答,直挺挺往地上跪了下去:「福瑛的孩子是我的,和雷遠沒有關係!」

    舞萼驚呼:「福瑛她……」話未說完,范靜淵打斷了她。他朝奪佚逼近兩步,沉聲問道:「你說什麼?」

    到這個時候了,奪佚什麼都不再顧忌:「在涼國我和福瑛已有夫妻之實。我是她孩子的父親!」

    「你……她……」范靜淵氣的說不上話來,半晌才道:「胡來!」回頭對舞萼恨道:「我們怎麼教出這麼不懂事的女兒?」

    「不怪福瑛!」奪佚忙道:「是我強迫的,和她無關!」

    這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大錯特錯。果然范靜淵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他,眼神兇惡的可怕:「你強迫的福瑛?」

    舞萼心裡大叫不好,還沒有來得及出言阻止,范靜淵已經一掌向奪佚劈去:「畜生!」奪佚本不想擋,卻看掌風凌厲,大有取自己性命的勢頭,慌忙起身,身子向後急退,讓開范靜淵這一掌。范靜淵緊逼上前,又是呼呼數掌劈去。奪佚被逼無奈,只好抵擋。兩人頓時打成一團。兩人武功不分上下,不知不覺幾百回合下來,還是未分勝負。

    奪佚畢竟年輕,體力上勝范靜淵一籌。他看范靜淵有些氣喘不適,連忙停住攻勢,退後幾步,道:「我真心喜歡福瑛。還請您成全。」

    范靜淵冷哼一聲,毫不理睬,提掌朝奪佚頸上劈去。奪佚卻紋絲不動,朗聲道:「畢竟是我傷了福瑛在先。女兒吃苦,父親心疼,也是理所當然。這一掌我不避了,就當是您對我的責罰。即使是打死我,也是我應得的。」

    范靜淵微微動容,慢慢收勢,可是掌風仍照著奪佚劈頭蓋臉劈去  「住手!」一人急奔過來,架住范靜淵呼呼落下的手掌。范靜淵怒道:「雷遠,你來幹什麼?」

    「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雷遠把范靜淵拉開,回頭看著奪佚厲聲道:「還不過來道歉?」

    奪佚終於見到雷遠,心潮起伏,急道:「我十分感謝你照顧福瑛。可是福瑛的孩子是我的。還請你把她們母子還給我,讓我來照顧。」

    「這是怎麼回事?」雷遠一臉愕然,正要問范靜淵,廊下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爹,爹!」

    奪佚心頭一震,飛身而起,兩個起落,落在急急奔來的少女面前,不等她說話,伸手抓緊了她——沒錯,是那魂牽夢縈的容顏——他不禁熱淚盈眶:「福瑛……我終於見到你了!」忽然又想起什麼,急道:「你有孩子了,怎麼還能這麼跑?」情急之下,就要把她攔腰抱起:「我送你回房去。」

    「誰說我有孩子了?」福瑛又羞又氣,拚命跺腳:「你都跟爹說了什麼?」

    「不是你?」奪佚看到舞萼扶著一個中年女子蹣跚著走過來,頓時大窘:「糟糕!原來……原來有了身孕的,是雷夫人。」

    「你為什麼不去成你的親,來這裡幹什麼?」福瑛氣的嗚嗚哭了起來:「把這裡鬧得一團糟,你高興了?」

    「是我的錯。我太魯莽。」奪佚伸手去拭福瑛的眼淚,笑道:「不過,若不是這樣,你也不會出來見我。」

    「她本來就不想見你!」身後范靜淵冷冷道:「放開我女兒!」不等奪佚放手,便將福瑛拉開,指著前庭道:「你們兩個,去那裡等我!」又對雷遠道:「小孩子不懂事胡鬧,還要你和翠兒勞神跑來。這裡沒事了,你和翠兒先回去吧。她身子不好,別讓她擔心。」

    雷遠攜著翠兒走遠了,奪佚和福瑛也去了前庭。舞萼看身邊無人,對范靜淵道:「其實奪佚對福瑛……」

    「我心裡有數。」范靜淵打斷她:「你去為今晚準備些酒菜。」

    「幹什麼?」舞萼道:「你要給奪佚送行?」

    范靜淵不置可否應了一聲,朝前庭走去。

    等他走到前庭,福瑛已經伏在奪佚懷裡哭成一團,看到范靜淵走進來,連忙分開。范靜淵佯裝沒有看見,坐下來,低喝道:「福瑛,給我跪下!」福瑛乖乖跪在他面前。奪佚也隨著並肩跪在她身邊。

    范靜淵冷聲喝問:「奪佚說他強迫了你,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現在一掌就打死他!」

    福瑛身子一震,忙道:「不是真的。他沒有強迫我,我也願意的。」

    「女經你都是白讀了麼?」范靜淵痛心疾首道:「用家法!」

    奪佚大急,忙道:「她說的不是實話。是我當時強迫的。我當時喝多了酒,所以……我以為這樣可以留住她,可是沒想到她還是離開了……」

    「然後落在了扎提手裡。」范靜淵淡淡接道:「為了救你和福麟,她自己以身涉險,受了重傷。對不對?」

    「對!」奪佚道。福瑛卻在一邊阻攔:「不對不對!我受傷和奪佚沒有任何關係!」

    「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幫著他說話?」范靜淵慢慢站起來:「福瑛,這人前兩日還跟我說,他是一定要娶樓蘭公主的。他終究不能全心全意對你。你為什麼還這麼袒護他?」

    「我不娶了!」奪佚忙道:「我回去就給樓蘭退親。」

    「不能退!」福瑛急道:「你要是退親,就要和樓蘭打仗。你打不贏樓蘭,就會失去涼國!我不能讓你為了我,讓涼國滅亡!」

    奪佚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詐死,讓我娶樓蘭公主?」他提高聲調:「現在你知道了,即使我以為你不在了,我也不想娶她,更何況你還活著呢!我更是不會娶她的!」

    「那涼國怎麼辦?」福瑛紅著眼圈看著他。奪佚心頭一片茫然,無言以對。

    「我平生最恨受人脅迫。」一片沉默中,范靜淵忽然開口:「依我看,趁人之危建立的盟約並不平等,不要也罷。樓蘭和涼國的這場仗,遲早都是要打得。涼國不是沒有勝算。」他掃一眼滿臉震驚的奪佚,對福瑛道:「福瑛,福麟說涼國會滅亡,是什麼理由?」

    「樓蘭和漢人兩相夾擊……」福瑛心頭陡然開朗,笑道:「我明白爹的意思了。朝廷正為我哥焦頭爛額,而我哥又不會對涼國出兵。現在只剩樓蘭了。」

    奪佚早就明白,萬分欣懷的伏下身去:「多謝范先生成全我和福瑛!」

    「我還沒有答應福瑛嫁給你呢!」范靜淵冷冷道:「戰場上刀劍無情,你先保了一條命回來再說。」

    福瑛這時才聽懂兩人在說什麼,看奪佚含笑看著自己,雙眼晶亮,不禁臉頰飛紅,嗔道:「誰要嫁你?」奪佚情動,忍不住去握她的手。

    范靜淵冷哼一聲:「福瑛你傷口初癒,還是回房去歇著。」看福瑛不情不願的站起來,又不離開,只和奪佚的視線癡纏,不禁歎道:「奪佚你送福瑛回去。」

    兩人歡天喜地牽著手離開了。舞萼從門後走出來笑道:「我還真怕你棒打鴛鴦。」

    范靜淵笑著攬住她的肩:「若那小子不說要退親,我還是會棒打鴛鴦的。」

    「可是你一直不喜歡他,」舞萼奇道:「現在怎麼又捨得把寶貝女兒交給他了?」

    「我先前以為福瑛是被他拋棄了才回的江南,沒想到卻是福瑛自己胡鬧一場。看他對福瑛也算誠心一片,哎,算了,女大不中留。」

    「女大不中留。」奪佚也這麼對福瑛道:「你爹一定是看你這麼喜歡我,無可奈何,只好鬆了口。」

    「誰喜歡你了?」福瑛看奪佚喜滋滋的,忍不住伸手擰他。奪佚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柔聲道:「我被你害得一條命都去了半條了。你怎麼補償我?」

    奪佚眼神炙熱,看的福瑛渾身火燙,羞澀難當:「養病的時候,我給你繡了很多腰帶。」

    「我可不希罕腰帶!」奪佚湊近她,低笑道:「親一下。」

    「不親。」話雖這麼說,福瑛卻踮起腳,雙手勾住奪佚的脖子,嘟起嘴唇。

    「我就說女人喜歡言不由衷。」不遠的葡萄架下,兩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吻得昏天黑地的兩人。「我長大了,絕對不找姐這樣的女人,麻煩,真麻煩。」

    另一個點頭不迭:「對,要找就找娘這樣的……」話未說完,耳朵一緊,已經被人擰住。

    「十六爺。」雙生子哇哇一陣亂叫。唐十六佯裝沒有看到匆忙分開的奪佚和福瑛,扯著小三小四的耳朵道:「吃飯了。你爹和娘都等著呢。」

    晚上的飯菜十分豐盛。滾香的熱湯,精緻的小炒,再加上醇濃的美酒。大家吃得十分暢快。舞萼卻有些悵然,環視宴席,低道:「誰都在,只差了福麟。」

    「福麟!」奪佚在席下偷偷握緊福瑛的手:「倒把他忘了。居然設了那麼大個騙局來誆我。看我回去怎麼找他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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