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I 第二十二章 巨變(上)
    和方清遠分手後,范福麟馬上秘密召集所有西北軍的高級降將領商量奪權大計,又遣快馬給鎮守山寨的雷遠送信。一切辦妥後,已是午夜。他正一人在房裡細細回想是否遺漏了什麼細節,方清遠興高采烈奔進房裡:「福瑛醒了!」

    福麟趕到病房時,裡面一片燈火通明,大夫們個個面帶疲倦,見他進來,紛紛向他道喜:「范姑娘雖然受傷極重,但幸得她福大命大,總算救回來了。」福麟和方清遠喜不自禁,向各位大夫不迭聲的道謝。大夫們吩咐道:「不過她還是十分虛弱。你看兩眼就好,千萬不要打攪她休息,更不要讓她激動。她的心脈受了重傷,禁不起刺激。」

    福麟一一都應了,等方清遠將大夫們送出房去休息,他便迫不及待奔到福瑛床前。

    福瑛臉色蒼白的駭人,就連一向嬌艷欲滴的嘴唇上都沒有半點血色,可是神情卻十分自在。福麟撫著她的頭髮關心問道:「身上疼麼?」

    福瑛見哥哥容色憔悴,眼底微露青色,想這幾日自己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他大概也好過不到哪裡去,心裡一熱,頓時惹得心口一陣劇痛。福麟見她忽然臉色一變,急道:「哪裡不舒服?」

    福瑛微微吸著氣,等著劇痛慢慢平息,這才笑道:「哥哥放心,我沒事。」看著福麟,欲言又止。

    福麟當然猜得到妹妹的心思,便道:「是奪佚送我們回來。他讓你好好養傷,一切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是什麼意思?他也決定放棄了麼?——福瑛說不出的失望,賭氣道:「他怎麼想,我不希罕。」話音剛落,便覺心裡疼痛難忍,連忙撫住胸口。

    福麟忙扶住她:「我們不聊了,你先歇著。」福瑛卻拉住他:「不!哥哥,奪佚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福麟躊躇良久,不知如何作答——怎麼辦?倘若不和她說實話,她只怕會一直胡思亂想下去,豈不是對病情不利?——他看福瑛痛苦神色已經慢慢緩和了,正滿臉期待的看著他,便拿定主意,緩緩道:「奪佚說他要和樓蘭解姻。」

    福瑛一怔,蒼白的臉上忽然佈滿紅暈:「是……是為了我?」

    福麟打趣道:「好了,你我心裡都明白他是為了誰。別的都不要再想,你只管安心養病吧。」

    福瑛心裡又是甜蜜又是羞澀,臉上卻佯怒道:「他和樓蘭解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還沒有原諒他呢。我恨死他了!」

    福麟知道妹妹是口是心非,笑道:「你是喜歡他還是恨他,我不關心,你也不用告訴我。」

    「那麼……」福瑛試探著問道:「那麼是說……你對我們……是同意了?」

    「你現在是要養傷,問這麼多幹什麼?」福麟佯裝生氣:「趕緊好好休息,否則,我就把你送回江南去,讓你倆一輩子不得相見!」

    福瑛連忙乖乖的躺好閉上眼睛,可才過了一會兒,她便又忍不住睜開眼:「哥哥,奪佚他剛度過難關,就要和樓蘭解盟,樓蘭王會不會生氣?」

    福麟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多重的傷。不閉眼好好養著,還在這裡問東問西的,你到底是要命不要了?」

    福瑛深諳福麟的脾氣,他這樣逃避不答,便是不好的結果,不由惴惴追問道:「後果會有多嚴重?」

    福麟拗不過她,只想答了她她就能好好休息,便老老實實道:「樓蘭王自然是不會放過奪佚的。即使涼國兵力再強上數倍,也絕對敵不過樓蘭和漢人兩方夾擊。結果……應該是亡國吧。」

    福瑛低叫出聲:「亡國?」心房急促的跳動,引得胸口疼痛不已,她卻不管不顧,急問道:「奪佚知道後果麼?」

    「怎麼會不知道?」福麟歎道:「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其實也沒什麼,無非是放棄一些得到另外一些而已。世上本來就沒有魚和熊掌兼得的好事。他必須要有所捨棄。」

    「為了我……」福瑛疼得全身顫成一團,連聲音都是抖得:「他全是為了我!」

    福麟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道:「我也勸過他,可是他卻堅定的很。我看他那架勢,只要你醒過來,他就會去和樓蘭毀約。看來他已經為涼國最壞的結局做好準備了。」

    「那麼……」福瑛緊咬著牙,面白如紙:「那麼……假若我死了呢?他還會和樓蘭毀約麼?」

    福麟心裡一凜:「你胡說什麼?」

    「要是我死了,」福瑛唇邊一絲似笑非笑:「他就不會失去涼國了。」

    福麟正要開口反駁,只見一縷鮮血從福瑛嘴角沁出,猛然住口,腦裡轟地一聲,頓時一片空白。

    「福瑛,」他撲到她身邊嘶聲叫著她的名字。可是她卻已經閉上了雙眼。

    這日已是大年二十五。方清遠翹首盼著父親方振來邊關親人團聚,正好一起歡度新春。方振本說兩日內就到,可她一直等到大年三十,也不見父親的蹤影。

    還未到夜幕低垂,關城裡爆竹聲便已紛紛四起,火藥味裡充裕著闔家團圓的溫暖味道。方清遠巡關回來,推開房門,冷清的四壁,只有她一人。她換了盔甲,坐在鏡前,木然聽著城裡越來越密集的爆竹聲。

    這時房門忽然被人扣響。范福麟探進頭來問道:「用飯了麼?若是還沒有,陪我一起吃飯如何?」

    方清遠點點頭,起身跟著他一起去了他房裡。大概是因為生了炭火,房裡溫暖如春。桌上已經擺了幾道精緻小菜,兩壺酒正溫在爐邊。房裡瀰漫著酒菜的香氣。方清遠脫了外袍,和福麟一起在桌邊坐下。兩人各自給盅內斟滿酒,互祝新年,仰頭痛飲三杯,這才開始慢慢吃菜。

    「福瑛現在如何?」方清遠問道。

    「那日吐血後便一直鬱鬱不樂,今日精神格外不好。」福麟道:「中午她難得醒過來了,和我一起吃了一點,權當是年夜飯。她吃完就睡了,現在還沒有醒呢。按她這樣的情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養好傷。」

    「她這是心病,還得心治。」方清遠道:「送她回江南你爹娘身邊,對養傷也許有好處。」

    福麟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有些問題並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決得了的。我正在為這個犯難。」他忽然意識到話題太過沉重,與酒席的氣氛不合,便道:「咱們不說這個了。」

    方清遠已經又喝完一杯,正拿著空空的酒盞在手中把玩:「那麼我們說什麼?」

    「不如我們說說小時候是怎麼過年的吧。」福麟笑道:「我先說。福瑛喜歡喝酒。可是我娘管得嚴,她每次只有吃年夜飯的時候才能盡興喝上幾杯,總是喝醉。所以每年除夕守歲的時候,一家人圍著火爐說笑話,她卻在一邊呼呼大睡。有一次我趁她睡熟,拿木炭在她嘴邊畫了鬍子,她也不知道,第二日起個大早頂著小花貓一樣的臉去給爹娘拜年要紅包。我爹也不告訴她,還給了她一個雙份的紅包,說她若是年年如此,就每年都給她雙份。她當時高興得不行,回來才知道是什麼回事。她自然生氣,可是卻把紅包分了一份給我,說爹爹其實也是這個意思,要不是因為我,她也拿不到那額外的一份。」他說到這裡,早已掩不住嘴邊笑意:「她就是這樣,表面上看起來嬌寵慣了,其實還是懂事的,尤其是對自己喜歡親近的人,更是無私的很。」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奪佚——若不是為了他,她怎麼會是現在這樣消沉毫無生念?——他心裡一沉,便不再說下去。

    福麟忽然沉默下來,方清遠卻沒有注意到,只是眼神飄忽看著手中的酒杯,一幅魂飛天外的模樣。福麟拍拍她:「跟我說說,你小時候是怎麼過除夕的?」

    「我?」方清遠彷彿吃了一驚,隨即用平淡的語氣道:「沒什麼特別。我娘早死了,我爹賦職在外,過年時也很少在京城,所以我常和我乳母一起過。記得有一年我爹難得要回家過年,除夕那日很早我乳母便把我叫醒,給我換新衣新褲,洗臉梳頭,還給我戴了一支娘留下的簪子。我還記得當時乳母一直誇我好看,說我爹見了我,一定喜歡。」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下來,一口將自己酒杯喝乾,又要去拿酒壺。

    福麟伸手按住酒壺:「後來呢?你爹喜歡麼?」

    方清遠輕咬下唇,猶豫片刻,繼續道:「我被乳母帶到席上。難得爹在家過年,所以各位夫人和姐妹們都在。我是最後一個到的。爹不看我,不和我說話,也不和任何人說話,只是一個人喝酒。我坐在他身邊,見他酒杯空了,就去給他倒酒。也許因為緊張,我一不小心,把酒倒灑了。他一巴掌把我扇到地上,滿臉厭惡的說:『沒有用的東西!』我當時流著鼻血,心裡害怕,就哭起來。他走過來便打。乳母撲過來抱著我,他的拳腳全落在她身上,我倒沒挨著什麼。等我們回了房,乳母跟我說……」她聲音有些哽咽,卻還堅持著說下去:「她說:『晴遠,不是你的錯。你爹他只是不喜歡女兒。他有太多女兒了。他想要一個兒子。』從那日起,我就發誓,我再不要做他的女兒了,我要做他的兒子。這樣,他就不會再用那麼厭惡的眼神看著我。」

    福麟聽得入神,情不自禁握住方清遠微微發抖的手:「你這又是何苦?」

    方清遠眼神冰冷,哼笑一聲:「沒什麼,我做他兒子,的確比做他女兒好,至少這幾年的年夜飯席上,他願意和我一起喝酒。」

    福麟請方清遠來吃年夜飯,本來是別有用意,沒想到卻聽到這些往事,心裡頓時湧上一股關切之意,不知不覺把原來的用意忘了個乾淨。他極想說些什麼寬慰她,可是除了歎一口長氣之外,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握著她冰涼的手——也許我不能讓她心裡溫暖起來,至少我能讓她的手不覺得寒冷——他不由微微用力,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你不用可憐我,」方清遠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思,掙扎著想從他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我是沒有福瑛那麼幸福有愛護自己的父兄,但是我並不覺得我自己可憐。」

    「我不是可憐你,」福麟卻沒有放開方清遠,只是目光灼灼看著她,語氣卻極其溫和:「我只是憐惜。可憐和憐惜,可是兩回事。」

    ——自己也有被人憐惜的時候麼?烈日炎炎下咬牙操練的辛勞,殘酷沙場上與敵博命的恐懼,冷清長夜裡無人理解的軟弱,本以為不可言語,也永遠不會有人懂得,卻沒想到,自己這一生裡,也會有被人憐惜的時候!

    方清遠心潮澎湃,瞬然紅了眼圈,正要說話,房外忽然傳來轟然幾聲巨響,只覺地動山搖。方清遠詫異的看了看窗外:「是什麼?」

    福麟陡然回過神來,看向窗外。不知何時,黑沉的天空被映的一片暗紅。他立時明白過來,拉住正要起身查看的方清遠:「沒什麼,有人放爆竹。」

    「是麼?」方清遠疑惑的又看了看:「我怎麼覺得……是火光?」

    福麟笑道:「放爆竹,自然是有火光的。或許是哪家被煙花燒著了。這種事,過年的時候常有。」拉著方清遠道:「來,別讓杯裡空了。喝酒。」

    雖然范福麟這麼說,方清遠卻總覺得心神不寧,勉強陪著他又喝了一杯,聽外面越來越喧嘩,風聲裡隱隱夾雜著紛亂的腳步聲和慘呼聲,便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道:「我去看看。就算是哪家失了火,我們也要去幫忙救火,是不是?」就要往外面奔去。

    福麟脫口道:「別去!」一把抓住她的肘彎。

    方清遠終於覺得不對,厲聲喝道:「范福麟,放手!」見福麟並沒有放開她的意思,頓時惱怒:「你再不放手,休怪我不客氣!」

    「抱歉。」范福麟低低說了一句,出指如電,點住她的穴道。方清遠不可置信的看著他,身子卻不受控制得往地上跌倒下去。

    福麟手疾眼快,一把伸手攬住她,正要再說些什麼,門外傳來一個男子洪亮的聲音:「福麟,快開門。」

    福麟將方清遠扶到椅上坐好,這才去把門打開。卷帶著戶外冰冷的北風和鮮血腥烈的氣息,一個四十上下,虎背熊腰的漢子帶著眾多手下大步流星邁進房來。他一眼看到呆滯著的方清遠和桌上狼藉的酒菜,有些詫異,隨即便明白了,拍著福麟的肩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會用這麼一招,擺鴻門宴。」

    ——方清遠聽到這話會做何想?——福麟轉念又想——不管她作何想,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難道還擔心她誤會?——他乾脆不理會她在一邊,道:「乾爹一切都順利麼?」

    雷遠一臉不以為然:「怎麼會不順利?只要我出兵,肯定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算方振識相,一直龜縮在鎮北軍總營裡,不敢出來和我正面交鋒,明明知道我來奪這裡的鎮北軍,嚇得動都不敢動,把邊關拱手送給我——不過也是你部署的好,要我出兵將他堵在總營裡。否則他早來這裡了,也等不到你來擺這鴻門宴。」

    福麟嘿嘿笑了兩聲,並不答話。雷遠問道:「福瑛呢?」

    「她正睡著呢。我這就帶乾爹去看她。」福麟正要出門,又猶豫著停下腳步,對手下們吩咐道:「把方將軍送回她房裡,好好看著。」飛快看了方清遠一眼,見她冷冷瞪視著自己,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再不看她,領著雷遠徑直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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