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自從烏龍山祭墳回來後,總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常常無名的發火,手下們知趣,個個躲得遠遠的,就連翠兒也不敢擾他。今日卻不同尋常,翠兒不顧他在房裡置若罔聞,把房門擂得山響,喊道:「雷大哥,有人找你,十萬火急!」
雷遠沒想到來人竟然會是唐十六和舞萼的兩個孩子。三人一看到他便跪倒在地,唐十六三言兩語把范靜淵被白安暗算一事和盤托出,哽咽道:「求雷寨主救我們家小爺!」
雷遠心裡一沉,脫口問道:「你們來找我,那舞萼呢?」
福瑛癟著嘴哭道:「娘她……」想到在舞萼面前發的重誓,「娘在路上被劫了去」這幾個字卻怎麼都不敢說出來。雷遠看這情形,心裡更急,怒道:「快說,到底如何?」
唐十六心裡一橫,正要說出真相,福麟卻搶先道:「娘怕和我們一起來雷叔叔這裡,人去家孔,白安會起疑心,所以她留在家裡。」雷遠將信將疑:「她一個人留下來,安全麼?」福麟緊咬著嘴唇,艱難道:「娘……她沒事。還請雷叔叔火速出兵救我爹!」
雷遠沒想到這小孩子會騙他,再沒有更多懷疑,卻對出兵一事仍躊躇不已。福麟急道:「雷叔叔還在考慮什麼?我知道您和我家從前有些恩怨,但我爹我娘一直說他們當你最好的朋友,我爹走前還把我們都托付給雷叔叔你,可見他是多麼信任你。你難道就不能看在多年朋友情義上拋開那些從前的恩怨?即使你因為個人恩怨不願出兵,也請為西北百姓考慮。我爹若是出事,西北必會落入涼人手裡。你身為漢人,難道願意眼睜睜看著漢人的疆土受涼人蹂躪?我爹一直讚你是個英雄,可是像你現在這樣躲在深山裡過自己的太平日子,置別人的性命安危不顧的人,根本不配這英雄二字! 」
雷遠面無表情看著福麟,道:「你這是在教訓我?」唐十六忙道:「小孩子不懂事,亂講話,雷寨主請別……」話未說完,卻被雷遠打斷:「教訓的在理。」他忽然笑起來:「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口才這麼好,至少比你爹強。」他偏頭問站在一邊的翠兒道:「人都到了麼?」翠兒領會他的意思,道:「十路先鋒都已集合,只等寨主的決令。各分寨的兄弟還在路上。」
雷遠看福麟滿臉迷惑,解釋道:「我不是不願意出兵,只是因為事出突然,寨裡人馬不齊,要是等到所有兄弟趕到,還得個三兩天功夫。」他問福麟:「你覺得我們該不該等?」
福麟忙道:「出兵不勝在多,而在奇。雷叔叔只要出兵,不管多少,都能打白安一個措手不及,定能扭轉戰局。」這話和雷遠的想法不謀而合。雷遠朗聲道:「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即刻動身,刻不容緩!」
雷遠帶上寨裡所有一萬人馬,向桐州急行軍趕去。福麟騎術不精,便和雷遠共乘一騎。他聽著耳邊不絕得得蹄聲,想想身困凶境的爹,再想想生死未卜的娘,心中無比急迫,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去攝魂道。雷遠坐在他身後,彷彿知道他的心思,按住他滾燙的後背,勸道:「你不用著急,你爹武功蓋世,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福麟脫口道:「可是我娘……」雷遠心裡一緊,厲聲逼問道:「你娘怎麼了?」
——現在救爹要緊,娘的事情千萬不能說。爹若平安無事,白安便不敢對娘有任何輕舉妄動。等和爹會合後我再說出真相,他和雷叔叔一起殺回去,一定能救出娘來!
福麟使勁咬著下唇,差點把嘴唇都咬出血來,終於忍下滿腹傾吐真相的澎湃衝動,淡淡道:「沒什麼,我娘說她騎馬的本事是雷叔叔您教的,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當年種種甜蜜情景忽然一一歷現眼前。雷遠歎著氣撫著福麟的頭道:「說起來連我自己都不信,我和你娘,竟然認識已有十二年了。」
福麟看他表情惆悵,正要追問,遠處忽然傳來幾聲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滾雷般的聲浪連綿不絕傳來,搖撼著大地,彷彿天地萬物都在震動不已。馬匹紛紛受驚,灰灰亂叫,四處奔竄。眾人手忙腳亂勒住自己的馬匹,面色張皇朝著巨聲傳來的方向眺目張望。只見西北方向慢慢升起幾團黑雲,帶著死亡的氣息,在半空中徘徊不散。
福麟見雷遠驟然變了臉色,急問道:「雷叔叔什麼事?」雷遠卻不答,只沉聲道:「坐好了!」一手攬住福麟,另一手對著坐騎猛抽幾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疾馳過去。福麟心頭一個念頭忽得一閃,指著巨聲傳來的方向驚叫起來:「那裡可是攝魂道?是我爹出事了麼?」雷遠仍是不答,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我們得快點去。」
一萬騎兵快馬加鞭朝著攝魂道方向奔去,越到近前,越被那鋪天蓋地的黑雲和空氣中濃烈的火藥氣息弄得心神不安,卻沒有一人敢慢下馬來。疾馳了兩三個個時辰,馬匹都跑得脫力了,終於到了攝魂道附近。雷遠眺望攝魂道兩邊的山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兩邊山崖好像被天神的巨斧劈過似的,憑空消失了半邊,就像兩隻殘缺的手,絕望的朝著天穹伸去。他看著不遠處被黑煙籠罩著的攝魂道的入口,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那裡面等待著他的,會是怎樣的情形。他不禁按住福麟:「你……還是留在這裡比較好。」
福麟卻挺直脊背:「我要和你一起進去。」雷遠不由有些著急:「萬一你爹……你還是不要去。」福麟緊抿著嘴,語氣無比堅毅:「我爹他不會有事!」
雷遠知道勸服不了他,拍了拍他的背,策馬走到攝魂道口。這時已近黃昏,本應正是倦鳥歸巢的熱鬧時候,整條山谷裡卻是鴉雀無聲,只有山風嗚咽不絕。雷遠停下馬來,問福麟:「你準備好了?」福麟點點頭。雷遠便拍馬走進山谷。
果不出他所料,峽谷裡四處都是炸下的山石,原本一條山谷竟然被填了一半。不時有鎮北軍殘破的旗幟靠在路邊,沾滿了血跡和塵土。兩旁山壁都是土黃的顏色,地上卻到處可見暗暗的紅色。他策馬小心走在谷裡,馬蹄不時踩到露在外面的手臂,每一條俱是五指箕張,凝固著血跡。整個山谷裡沒有半點活人的跡象。福麟再也忍不住了,對著山谷大哭道:「爹,爹,你在哪裡?」沒有人回答,只有那淒厲不絕的回音。
雷遠緊繃著下頜,道:「你爹打仗一向衝在最前,他一定在山谷另一邊。」朝著山谷另一端縱馬奔去。一路上只見殘缺不全的肢體,半掩在亂石中。濃烈的血腥氣,夾雜著火藥味道,瀰漫在山谷裡,壓在人的心頭,讓人透不過氣。黑雲仍然低低壓在半空。好不容易透射過來的夕陽慘淡無比,照著這慘絕人寰的人間地獄。不少人忍不住蹲在路邊乾嘔起來。
面對此情此景,雷遠只能拚命對自己道,他武功那麼好,一定能躲過去——可是,不論是誰,面對以萬鈞之勢塌下來的整個峰頂,即使再好的武功,只怕也躲不過去——他不敢多想,又加一鞭,急馳向谷口。福麟這時卻安靜下來了,坐在他身前一言不發。他不由握住福麟細小的肩頭,低聲道:「你爹一定沒事。」
兩人很快到了谷口,不由都倒吸一口涼氣。這裡的屍體比別的地方多出許多,密密迭迭堆在山口,竟然成了一個小小的山包——當時的情形大概是這樣,范靜淵把重兵壓在谷口,想衝破圍堵逃出攝魂道,沒想到此時山被炸塌,沒有一人能逃過這滅頂之災——雷遠跳下馬,奔到屍堆前,一邊瘋了一般大叫著范靜淵的名字,一邊手忙腳亂推開壓在屍首們身上的巨石,挪開一具具屍體。手下們這時也都到了,圍上去跟他幫忙。福麟也跟著擠了進來。雷遠把他推開,喝道:「你幫不了什麼忙,一邊去!」福麟不聽,仍低著頭去拖一具屍首的腳。雷遠怒火中燒,一把把他拎出人群,訓道:「你難道真得想親眼看見你爹的屍首?站在這裡別動!」福麟眼裡淚光閃閃,跳起來嚷道:「可是你剛說的,我爹不會有事!」
雷遠心裡一軟,歎了口氣,撫著他的頭正想撫慰幾句,手下們忽然大叫道:「寨主,找到了!」他還沒回過神來,福麟已經登登跑了過去,撲在一個滿是血跡的人形上大哭起來。雷遠過去拉開他,看著地上躺著一動不動的那個人——果然是范靜淵,雖然滿臉滿身都是塵土鮮血,口鼻處到處血跡斑斑,卻還是看得出原來的面容輪廓——他俯身下去探范靜淵的鼻息,已是一片冰涼。他心裡狠狠一沉,不由蹲坐在地上,慢慢抱住自己的頭。
——還是來晚了!
福麟看他如此反應,知道結果不妙,撲在范靜淵身上放聲大哭。雷遠恍若未聞,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他竟然死了!十二年的敵人,就這樣,死了!
——就是他奪走了舞萼;就是他射死了阿黛;就是他毀掉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應該是一直恨著他的。可為什麼,竟然如此心痛難擋?好像失去的,是一個多年的摯友?
男人的淚水,終於滾落下來。
天色漸暗,山谷裡寒氣驟生。一群群烏鴉不知從哪裡飛來,落在數不清的屍首堆裡呀呀亂叫。手下們有些害怕,低聲對雷遠道:「寨主,不早了,該回去了。」
雷遠紅著雙眼抬起頭來,啞聲道:「福麟,好孩子,別哭了。你爹已經……」福麟嗚咽著打斷他道:「他沒死……」雷遠心裡無比酸痛,歎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事實……」福麟卻不聽,只是執拗道:「我爹他沒死!」
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雷遠示意手下抱開福麟,和其他人一起準備把范靜淵的屍首抬出來。他握住范靜淵冰涼的手腕,對抬其他部位的手下吩咐道:「手腳輕點。」話音剛落,指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震動。若是換了常人,可能感覺不出,可他是習武之人,觸感比常人敏覺得多。他心裡一喜,慌不迭對手下道:「放下,快把他放下!」忙握住范靜淵的手腕,傳了一點內力過去,然後俯身在他胸口探聽,果然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心跳。他欣喜若狂,伸手按住范靜淵的後心,傳給他更多的內力。
綿綿不絕的內力傳到范靜淵體內。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他的脈搏好不容易強壯了一些,卻仍是十分微弱。可是這時雷遠卻已用盡內力,精疲力竭倒在一邊。福麟忙湊上來問他:「我爹好了麼?」
——我怎麼能告訴這孩子他爹此刻仍是在生死的邊緣徘徊掙扎的真相?我竭盡全力,卻只是把他從地獄拖離了幾步而已。他能不能復活,現在只能靠他自己的生念和鬥志。
雷遠示意福麟過去靠在范靜淵身邊喚他,又對范靜淵道:「你千萬要堅持住,舞萼、福麟和福瑛都等著你回家呢。」他握住范靜淵的手腕,感覺他的脈搏正漸漸微弱下去,不由急道:「你不能走。你一走,他們怎麼辦?」
沒有效果。范靜淵仍是一動不動,臉上最後一點生命的氣息也在慢慢退下。雷遠明白他為什麼走得如此決絕——他那日把母子三人托付給了自己,就已為今日今時做好準備——他忽然覺得無比憤恨,湊在范靜淵耳邊咬牙切齒道:「你真自私!十年前你不由分說從我手裡把她奪走,十年後又不由分說把她塞回給我!你怎麼總這麼自以為是,能隨意擺佈安排別人的命運?你怎麼就知道我願意照顧她,照顧你的兩個孩子?他們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范靜淵還是一動不動,但雷遠感到他的脈搏跳了一跳。他便冷笑道:「既然你願意這樣成全我和舞萼,我也再不勉強。你安心得走吧!你走後,我一定會和舞萼生一堆孩子,個個都強過你的福麟福瑛。我會好好對舞萼,讓她慢慢忘了你!等到最後,我和她牽著手上奈何橋,你別做和她黃泉下相見的指望!即使轉世,也還是我和她做夫妻!你還是輸了,到最後,她終究還是我的!」
福麟在一邊聽著大怒,站起來對著雷遠的臉就是一拳。雷遠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下,再加上費盡內力,全身虛弱不堪,躲閃不及,正中面門。手下們見雷遠被打得鼻子流血,連忙圍上來按住福麟,怒道:「小雜種幹什麼?」福麟漲紅著臉對雷遠啐道:「我娘怎麼會瞧得上你?即使我爹不在了,有我在,你也別想靠近我娘半步!」雷遠怒極反笑,對躺在地上的范靜淵喝道:「看到了麼?你兒子不喜歡我這未來繼父,我乾脆送他和你一起去,一了白了,免得今後起衝突!反正今後我和舞萼還是會有兒子的,我要你的兒子幹什麼?」
福麟大怒,又要撲上來廝打,卻被手下們死死掐住。雷遠不理會他,拿起范靜淵的脈搏探了一探,雖然仍是虛弱,卻比剛才強健了一些。他便又惡聲罵道:「你真是個窩囊廢,口口聲聲說要建設鎮北軍,保護西北,竟然這麼容易就死了。你死得輕鬆,可是那些冤死的幾萬將士的仇由誰去報?你又有何顏面去九泉之下見你父親?」話音剛落,他手中那瀕死之人的脈搏忽然抖動起來。
雷遠靜靜等了一會兒,直到范靜淵的脈搏持續穩定下來,方才疲憊的倒在地上。福麟仍在一邊破口大罵。他卻像沒聽見似的,有氣無力對手下道:「弄輛板車來,拖我們回山寨去。」
很快手下們便拖了車來,把雷遠和范靜淵並頭放在車上。雷遠摸了摸范靜淵的脈搏,雖然微弱,卻已平穩。他心裡一鬆,頓時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乾,一倒頭便睡著了。
等到他再睜開眼,板車正轆轆慢慢走在回山寨的路上。已是夜色低垂,頭頂繁星滿天。他忽然想起范靜淵,連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他的手剛放在范靜淵鼻下,范靜淵便驀然睜開雙眼。雷遠不禁嚇了一跳,接著笑道:「好了好了。活過來了。」
范靜淵仍是非常虛弱,在喉間含糊不清的說著什麼。雷遠湊過去仔細傾聽,方才聽清他說:「謝謝你!」
雷遠窘然笑道:「謝什麼?你也救過我的命!」他忽然想起來,慌忙解釋道:「我說的那些關於舞萼的話,你別當真。那個時候我用完了內力,沒有人能幫你,只有靠你自己。我不那麼說,激不起你的生念。」范靜淵嘴角泛上一個極輕的笑意,眼神彷彿在說:「我知道。」
雷遠笑道:「福麟現在一定非常恨我,他那裡最好你去幫我解釋。」范靜淵微微點頭,看著雷遠的眼神裡笑意慢慢散去,目光漸漸凝重起來。雷遠看懂了他眼神裡的詢問,十分艱難的慢慢開口:「你是唯一倖存的人……我會叫兄弟們好好安葬那些將士。」
范靜淵眼角微泛淚光,看著頭頂繁星,一言不發。雷遠怕他情緒激動影響傷勢,忙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先把傷養好了,剩下的事情我們慢慢籌劃。我們總不能讓那些將士們白白丟了性命!」
范靜淵沉默良久,艱難發聲道:「阿黛……」
雷遠搖頭道:「你不用再解釋。過去的事情我都已經忘記了。咱們也別再說過去,還是趕緊計劃一下將來吧。我們要做的事情,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