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慶祝大破吐谷渾,皇帝於牡丹盛放的觀景樓百官。
明月高懸天際,觀景樓前絲竹繞樑、名伶曼舞,在花團錦簇的芳香環繞下交織出歌舞昇平的歡慶氛圍,少了覲見時的嚴謹拘束,人人喝得酒酣耳熱。
皇帝坐在視野最佳的樓台中央,笑吟吟地看著底下熱鬧的景象,興起時還會出對子考考大家,只要開口就大大有賞,文武全才的他也不忘照顧武官,右邊設立了擂台,點到為止的比鬥炒熱了宴會的氣氛。
「要是楚將軍上去,這些人哪會是對手?他的拳腳功夫連老夫都甘拜下風吶!」
身為這場宴會主角的他們就坐在樓台底下左側的位置,離皇帝不到數尺,李靖卻選擇在樂曲剛終時來這麼一聲大嚷,想不被聽到都難。
「楚將軍,讓朕見識見識你一身好武藝吧!」果不其然,皇帝聽見了,還被勾起興趣。
「上啊、上啊——」旁人興奮拍桌,其中交的最大聲的,是一頭白髮的李靖。
推拒等於是不給聖上面子,原本只想躲在台下靜靜喝酒的楚謀只好站起,一回身,正好對上李靖拋來的得意顏色,讓他啼笑皆非。
他知道恩師是故意的,嫉妒他能無事一身輕地喝酒賞花看表演,所以刻意使計要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
但這哪能怪他?有大總管坐在旁邊,那些想要攀權附貴的有心人士當然先朝位階高的人下手,他也就樂得將他老人家當屏障,擋去那些煩人的阿諛奉承。而聖上一開始還會找他聊個幾句,後來希翼青睞的人不斷出現,再加上他刻意低調,到了後段聖上幾乎忘記他的存在,這種冷落更是讓他求之不得。
可惜沒辦法持續到宴會結束。楚謀嘲諷一笑。早在看到擂台時他就知道難以倖免,能躲到這時候,他已經很慶幸了。
不想譁眾取寵的他並未像其他人極盡所能花哨地躍上擂台,而是步履沈徐地拾級而上。
雙方站定台上,抱拳相敬,鑼聲一響,力求表現的對手立刻急速猛攻,有意保留的楚謀以防守為主,懸殊的實力讓他想尋隙落敗都沒辦法,最多只能盡量拖延擊退對方的時間。
打退一人,立刻又有人自告奮勇地衝上台,反正輸了無礙,贏了有機會在皇帝面前留下深刻印象,武官們都摩拳擦掌,妄想能僥倖得勝。
不能讓對方輸的太難看,又要放水放的不落痕跡,楚謀打到第五人時,求敗不能的他已在心裡把陷他於苦難的李靖罵了不下百遍。
雖然他並未使出全力,但那目不暇給的利落動作及接連戰勝的快感仍讓皇帝看的歡暢不已,一場結束就賜一次賞,連敗方都有,更是引得挑戰者前仆後繼。
「哇,楚將軍真的好神勇哦!」
「就是啊,呀,他又贏了——」
鶯聲笑語不斷從皇帝兩旁傳來,那裡是公主的座位,尚未出閣的公主們都列席於此,在特殊珠簾的保護下,她們得以盡情觀賞底下的文武百官,也不用擔心自己的相貌及舉止被人看見。
此時她們的心神全放在楚謀身上,興奮地交頭接耳。
「樂平怎麼還沒來?快派人去看看。」皇帝瞥見最靠近他的位置仍空著,皺起了眉。
「是。」身後的宦官立刻退下。
皇帝將視線調回擂台,心裡開始有些著急了。藉著盛宴讓公主挑選駙馬,在群臣之間已不是秘密,這些女兒也不會錯過機會,無不爭相與宴,偏偏就只有樂平對此此事向來都意興闌珊,不是晚到就是缺席,更逞論從她口中聽到任何名字。
捨不得輕易將愛女嫁出去,因此他以往並不強求,但今天不同,楚謀是他近年來見過最優秀的臣子,除了勝戰有功,那優於眾人的出色氣焰就連他這個閱人無數的皇帝都忍不住在心裡讚好。
捍守邊疆的楚謀之前回京都是匆匆來去,從沒參加過宮中的宴會,如今難得出席,他當然想先問問最疼寵女兒的意見。
「父皇,兒臣有個願望想求您成全。」有一名公主坐上特地為李潼保留的空位撒嬌道。
皇帝還來不及開口,另一位公主馬上把她擠開。「父皇別理她,您先聽我的。」
「你們兩個怎麼這樣,父皇都還沒問呢!」見有人偷跑,其他人也趕緊衝過來。
「我啦、我啦,先聽我的——」人人爭先發言,穿著華麗的公主們吵成一團。
她們想要求些什麼他還不清楚嗎?皇帝面有難色。早從宴會一開始,沒見斷過的嬌笑私語全繞在第一次與宴的楚謀身上。若是平常,他早就開口詢問這群女兒是否有心儀的對象,但今晚不行,想讓她先做決定的樂平還沒出現啊!
「先看表演,晚點再說。」皇帝敷衍,不斷引頸朝連接高台的長廊看去,當看到那抹期盼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長廊那頭時,他精神一振,立刻開口趕人。「樂平來了,去去去,都回你們的位置去。」
回頭看見在宮婢及秦嬤嬤簇擁下款步前來的李潼,公主們臉上的笑容全垮了下來,一陣你推我擠,不情不願地讓出寶座。有什麼辦法?人家樂平就是受寵啊!
「兒臣叩見父皇。」李潼盈盈一福,沈靜高雅的姿態讓其他公主相形失色。
「不用多禮,快做。」一等她入座,皇帝迫不及待地開口。「樂平,你見過楚將軍了嗎?」
此話一出,敢怒不敢言的公主們紛紛用悶哼來表達憤慨。父皇擺明了偏心嘛,虧她們剛剛還爭成那樣,要是樂平真看上楚將軍,哪輪得到她們?
聽出那句話裡的意思,李潼微微蹙眉。不曾逼迫她的父皇今晚會一反常態派人喚她前來,就是為了這名楚將軍嗎?
「沒見過。」那個陌生的稱謂沒激起李潼絲毫的好奇,她不像其他公主一來就對著底下朝臣看,那雙眸子反而望向一旁,打量那些公主的盛裝打扮。
雖然她們可以借由宴會看中喜歡的對象,進而請求父皇許婚,但有珠簾遮擋著,那些臣子什麼也看不到,扮得再美又有什麼用?每一次,她都有這樣的疑問,但每一次,她都不曾獲得解答——因為她們都刻意和她保持距離,像彼此之間劃著無形的楚河漢界,別說聊天,她們就連視線都不曾和她對上。
「那正好,你看,擂台上那個居於上風的人就是楚將軍。」沒被她的冷淡擊退,皇帝興致勃勃地想引起她的注意。好樂平,快看,如此傑出的男子錯過可惜啊!
「是。」李潼輕應,視線依然不曾朝擂台望去。她向來不懂為何其它姐妹都熱衷於參見宴會,也不懂對男人評頭論足有何樂趣,喜好清幽的她只想快快離開。
「公主……」身後的秦嬤嬤抑聲低喚。
李潼回頭,不意卻在秦嬤嬤臉上看到詫異的神色,她正想問,前方傳來的嗓音鎮住了她——「請皇上恕罪,微臣體力不濟,是否准許微臣下場歇息?」沈厚的語調平穩自若,光聽聲音很難相信他已在擂台上待了近半個時辰,打敗十來名對手。
讓李潼震驚的不是那人所說的話,而是他的聲音,她急忙回頭朝擂台看去,這一望,澄冷的水眸起了波動——數日前在街上遇到的男子,此時正站在擂台上注視著她的方向!
楚謀雖拱手躬身,哪渾然天成的霸氣仍傲視群論,精銳的視線望向樓台,卻是直視皇帝,對竹簾後那些隱約可辨的身影視而不見。
「這樣啊……」皇帝嘴上應著,心裡卻是暗叫不好。
大展身手是最容易虜獲芳心的時刻,才剛抵達的樂平根本還沒看清楚,他實在很不想放入下台,但楚謀都開口請求下場了,他又不能不允。
「愛卿休息吧,如此優異的表現值得朕再賞黃金一千兩!」皇帝只好勉強笑道,被拉過心思的他只顧著懊惱,並沒注意到李潼的異樣。
總算解脫了。楚謀幾不可見地吁了口氣,步下擂台,走回原位坐定。
「哇,你可出盡風頭嘍,那些公主的尖叫聲都快把我給震聾了。」李靖掏掏耳朵,臉上滿是捉弄得逞的愉悅。
誰害的?楚謀想板臉瞪回去,終究還是忍不住莞爾。
「您覺得我會在乎嗎?」他舉起酒杯向李靖一敬。「下個月十六,麻煩您了。」
這次歸來,最急著完成的是他的終身大事。他來自洛陽,家人也都定居在那兒,幾經考慮,不忍年邁的父母奔波,他打算先在長安完婚後,再帶著妻子告假返鄉拜見雙親。而恩重如山的李靖,當然是主婚的不二人選。
「可惜呀,那些公主都沒希望了。」李靖輕歎,眼中閃過促狹笑意。「不是我要說,你也讓人笑得夠久了。」
想到苦等他回來的表妹,楚謀心裡滿是感激。
他在七年前剛到長安時,先是借住在經營繡坊的遠方表舅家中,他們一家人待他極好,即使後來接連高昇的他有了自己宅第,每次返京最先踏進的仍是表舅家,濃如家人的情感早已讓他將那兒當成了第二個家。
在第三年時,表舅提議要將表妹穎兒許配給他,還先捎了封信問過他在洛陽的父母。這段時間的相處,他知道穎兒是個溫柔大方的好姑娘,而爹娘也相當贊成,於是這門親事就此說定,親上加親的喜悅讓兩家尊長都相當開心。
那時外患未弭,負責防守邊疆的他大半的時間都不在長安,所以他們先訂下婚約,打算等戰事平定後再成親。
原以為只需一、兩年的時間,結果破了東突厥後,吐谷渾又蠢蠢欲動,拖了四年婚事還懸在這兒,表舅從一開始的鼎力支持到沒了耐性,到後來更是只要他返回長安就催促他們完婚。
但想把所有心神專注在平亂的他堅持不肯,好幾次表舅都氣到放話要是他再不娶就要取消這門婚事,全都靠表妹的軟言相勸才將表舅安撫下來。
這幾年表妹從不曾逼迫他,也不曾說過一句怨言,他真的虧欠她太多了。
「所以我才會那麼趕著完婚。」楚謀微笑。
回長安後他的生活全被事情填滿,要熟悉新接受的職責、要搬到聖上新賜的宅第、要適應朝中的文化,而其中最大的影響該是籌備婚事了。
雖然有媒婆分勞,那些禮俗和準備不完的東西還是讓他忙到焦頭爛額,但想到表妹這些年的等待,極欲補償的心情讓他再累、再繁瑣也不以為苦。
「恭喜。」李靖獻上最誠摯的祝福,舉杯將酒一飲而盡。
「多謝恩師。」楚謀揚笑,喝下溫醇的美酒,品味這太平盛世的幸福。
從楚謀步下擂台,李潼的視線一直緊隨著他,直至他回到座位,她仍收不回目光。
自那日相見,她就將他的身影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因為只要一想到他,她的心情就變得浮躁,那種感覺讓她不知如何面對,所以她選擇遺忘。
雖然知道他的官,但以為他的官職太小,不足以列席盛宴,她也不曾想過要在底下的朝官中找尋他的身影,他卻像那日突然撞進她的視線一樣,那麼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現在她生命裡。
他就坐在那兒,帶著俊朗的笑坐在那兒和人對話,在文武貴胄的圍繞中仍是那麼地挺拔出色。
李潼覺得想笑,卻又心口發慌,這種不曾體會的複雜情感讓她有點手足無措,只能一直看著他,看著那抹她以為不可能會再見到的身影。
「樂平,你還是沒看到比較滿意的對象嗎?」皇帝在看了一陣表演後,不死心地再次開口。
「坐在大總管身旁的人……就是楚將軍嗎?」沒將那個問題聽進去,李潼只想知道一直懸掛於心的答案。
「沒錯沒錯,他就是這次收服吐谷渾的功臣——楚謀。」沒料到會從她口中聽到探詢的話語,皇帝大喜過望。「你覺得他如何?」
不曉得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覺,李潼沉默了,但那張對凡事總是看似無動於衷的妍媚容顏,還是第一次流露出情緒,那種恍惚略帶無措的表情,讓她不再那麼高不可攀,為絕美的她染上更加傾倒眾生的神采。
皇帝看在眼裡,眼裡滿是欣慰的笑,沒再追問,卻在心裡暗暗下了決定。
秦嬤嬤看在眼裡,楚謀的身份讓她意想不到,主子的反應更是讓她震驚不已。
其它公主也看在眼裡,明白最大的獎已被搶走,只得退而求其次挑選其它對象。
只有他和她,事件裡的兩位主角,並不知道彼此的人生已產生了牽絆,不論是福是禍,都將從此密不可分。
這原該是他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階段,卻在轉眼間天地全然變色。
楚謀踏進那個熟悉的庭院,看到即將迎娶過門的表妹一如以往地坐在廊簷下繡著女紅,想起數日前欣喜奔進的心情,這種劇烈的轉折讓他有種想要狂放嘲笑人生的衝動。
「表哥你怎麼來了?拜堂之前咱們都不能見面的……」王穎兒一看到他,忙著躲進屋裡。
「別管那些繁文縟節,我想見就見。」楚謀攔下她,揚笑的俊容將心頭的沉窒隱藏得不露痕跡。
「那……別讓媒婆知道就好。」王穎兒倚靠他的肩頭,害羞低道。
在她看不到他表情的時候,楚謀臉上的笑意才微微斂下,眸色因思及稍早發生的事轉為深沉。
今日退朝後,聖上將他和恩師召到御書房,一開口,就是告知要將樂平公主許配給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只讓他感到震驚,卻沒帶來絲毫喜悅。
他以成親在即的理由予以推拒,但無論他說得再婉轉,仍是惹得龍顏大怒。
「朕都准你在半年後納那位姑娘為妾,你還有什麼無法接受?能得到樂平垂愛是你三生修來的福,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後朕會再問你的答覆,別以為你平亂有功朕就不敢動你!」
被逐出御書房後,李靖覺得是自己昨晚拱他上擂台才招來的禍端,自責不已,直說他會再勸勸聖上。
他並不怪恩師,樹大招風,見過太多立功後成為乘龍快婿的例子,他心裡多少有底,就算他昨晚沒上擂台,這種所謂的「平步青雲」遲早會來。
只不過他一直以為這是拒絕得了的,沒想到英明的君主一遇到私情仍完全失了理智,在無法說服他時,竟以威嚇相壓。
面對聖上必須勉強抑下的狂熾怒火再度灼然而升,楚謀下顎繃得死緊。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尋常百姓,不曾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但時光若能倒流,他又能如何選擇?任由外敵侵入邊疆騷擾百姓嗎?他不為功也不求名,只是想盡己所能保家衛國,結果一片赤膽忠心卻換來這樣的下場。
再受到賞識又有何用?一旦拂逆聖意,立下再多的汗馬功勞也幻化成虛無!
「怎麼了?」察覺到倚靠的身軀似乎變得僵硬,王穎兒抬頭看他。
轉瞬間楚謀已將臉上的煩鬱抹去,出現她面前的依然是泰然自若的笑容。
「沒什麼,今天聖上發了頓脾氣,無礙。」他簡單帶過。
這件事他不想讓她知道,告訴她只會害她擔心,甚至萌生退讓的念頭,而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不管如何,他想娶的人只有她,他絕不會負了她。
「大家不都說當今聖上是為明君嗎?他也會發脾氣嗎?」王穎兒被瞞過了,從沒機會見到皇帝的她實在很難以想像。
楚謀勾起嘲諷的笑,他也是直至今日才深刻體會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只是個有著七情六慾的凡人罷了。壞公主的名聲他略聞一二,也曾疑惑聖明的君王為何會生出如此暴虐的子女,如今,他有些懂了。
想到她的所作所為,楚謀瞇起眸子。流露出在戰場上讓人望而生畏的冷厲光芒。以為仗著父親的庇護她就能任性妄為嗎?他會讓她明白。並不是天底下所有的東西都歸她所有,他楚某就不是她所能夠得到的人!
就不信聖上會昏庸到下令抄他的家!有什麼逼迫之計儘管使出來,他不怕,就算將他黜為平民,他也不會答應這樁婚事!
「這對鴛鴦是我費了好多心思繡的,將它做成咱們的被褥,一定很漂亮。」沒察覺到他的心事,王穎兒開心地拿起手中的繡品和他分享。
楚謀目光轉柔,微笑聽她說些尋常生活的瑣事,默默在心裡許下承諾。
就算所有一切都被奪走,他也絕對不會讓她受苦。他相信他有足夠的能力從頭再來,這一次,不再涉及功名,讓他們回歸平淡,作對平凡知足的夫妻。
遠遠地,有個中年男人將一切看在眼裡,他正是這間繡坊的店主,王穎兒的父親。他的眉頭皺得死緊,不是因為兩個孩子違反禮俗在拜堂之前相見,而是楚謀可以粉飾太平的言談舉止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絕對是出了問題,而且是很嚴重的問題,否則楚謀在穎兒沒看到時所露出的表情不會是那麼陰沉,他思忖了會兒,悄悄地從後院離開。
三日後李潼走出御書房,整個人恍恍惚惚,不敢相信剛剛在裡頭發生的事——父皇說要將她許配給楚將軍。
「不是父皇急著要把你嫁出去,實在是楚謀太優秀了,若不趕快決定怕會被別人搶走,所以父皇才會擅自替你安排。」還以為女兒會開心地露出笑容,卻看到她怔站許久都沒說話,皇帝急得額上直冒汗,趕緊勸道。
日前拒絕的楚謀在他今天再度詢問時總算答應,龍心大悅的他立刻召來樂平告知這個好消息,結果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會是他誤會了吧?君無戲言,他都親口允婚,要是最後變成樂平不肯嫁,那可就麻煩了。
「皇上,恕奴婢直言。」從聽到這件事就一直緊皺眉頭的秦嬤嬤忍不住開口。「楚將軍為何不讓公主從公眾帶任何人過去?這沒道理呀!」
「因為楚將軍不希望被人說成憑妻而貴的人,這更顯出他的品德高潔,咱們都該高興才是。」皇帝解釋兼安撫,腦海浮現楚謀面對他時的情景——「娶妻娶德,微臣想要的是一名能夠同甘共苦的嫻淑妻子,而非豐厚的嫁妝及陪嫁的宮女,更不願因為迎娶公主而被批判為有心貪戀權貴之人,這一點請聖上成全。」那時楚謀目光灼灼地直視著他,剛強的氣勢透露出他不再退讓的決心。
這是楚謀答應婚事的唯一條件,不想再節外生枝的他當然應允。反正他之前給的豐厚賞賜已經夠多了,華宅、婢僕、金銀珠寶樣樣不缺,還怕他的寶貝樂平會受到虧待嗎?
見秦嬤嬤又想開口,皇帝舉手制止,怕她左右砍了李潼的心思。
「雖然秦嬤嬤沒辦法跟你一起過去,但父皇相信楚將軍絕對不會讓你受苦,若不是如此,父皇怎麼捨得讓你嫁出宮?」他轉向李潼柔道,此時卸下了皇帝的身份,他只是一個希望女兒幸福的慈愛父親。「就算你嫁人,父皇對你的疼愛也不會變,『莫愁宮』會一直為你保持原狀,你隨時想要回來住都可以。」
他停了下,才又再度開口問道——「樂平,告訴父皇,你的意識如何?」
李潼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只知道等她回過神來,人已出了御書房,而父皇歡欣的笑顏依稀還在腦海。
她答應了嗎?一思及此,她的心抑制不住地急跳了起來。
不曾想過出嫁,不曾想過兩次見面的人將會成為夫婿,只是這些天來他的形貌和名字總是不知不覺地浮現腦海,但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卻突然間,父皇將她許給了他。
「皇上怎能讓公主不帶任何人自己一個人嫁過去?」身後秦嬤嬤的忿忿嘀咕拉回她的心神。「我一定要再找機會請皇上三思,寵臣子不是這樣寵的。」
想到要和自小一起相處的嬤嬤分離,李潼垂下眸子,綿長的眼睫輕搧,將那抹不捨的情緒掩下。
她是公主,不能隨便將喜怒哀樂顯露出來,從小到大嬤嬤都是這樣教她的。
「父皇說楚將軍會照顧我,嬤嬤放心。」不捨與難過隱藏在這短短幾字裡,對習慣把事情放在心裡的她而言,這已是難得的軟弱。
秦嬤嬤眉頭皺得死緊,卻又有口難言。她把公主保護得太好,公主還以為世間的人都像皇宮裡的人一樣,都是那麼謹慎伶俐、恭敬服從,公主卻不知道那全是她費盡苦心才奠定下來的局面,有許多醜陋的事情都是被她擋了下來。
但她怎麼能說?身為一個尊貴的公主本來就不該知道這些,她只消被人服侍得妥妥當當就好。根本不需要被這些雜事煩心。想到造成擔慮的始作俑者,秦嬤嬤氣憤不已。
「就算皇上的賞賜再多,楚將軍還是出身平民,他哪裡懂得怎麼過好日子?」那天在街上氣勢輸人的不愉快碰面,讓秦嬤嬤對楚謀完全沒有好感。
那個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粗魯無禮的莽夫,主子都這樣了,在他手下的僕人會好到哪裡去?就算他有心保護公主,他有能力做到嗎?公主這麼嬌貴,哪裡禁得起他們笨手笨腳地糟蹋?!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父皇將我許配給楚將軍,就算他再貧再苦,那也是我要過的生活。」李潼的嗓音很輕柔,卻是相當堅定。
秦嬤嬤不知該驕傲自己教得好,還是該感歎公主想得太簡單。皇上在女德方面的要求並不高,看到那些不知禮教的公主們膽敢大肆地討論男人,還可以毫不知恥地再嫁,差點沒把她嚇死。
全賴她的嚴密把關,不讓公主跟她們來往免得被帶壞,還悉心教導公主將女誡和禮儀之書讀全,才能造就出如此高雅的她。只是三從四德固然重要,不代表公主就必須委屈自己啊!
「總之,我會再找機會和皇上說。」這種瑣事她來處理就好。秦嬤嬤結束話題。「在婚禮之前,我必須教導您夫妻間的相處之道。」雖然對駙馬爺不滿,但屬於她的職責她絕不會輕忽。
夫妻……李潼將這個詞再三低回,簡單兩個字,卻代表著深刻的意義。
這表示她不再只是獨自一人,會有另外一個人和她連結在一起,是他,被她深藏心裡的他……她沒發現自己的唇角揚起了笑,淡淡的,卻比盛開的牡丹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