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一切依照原訂計劃進行,孟喜兒還是前往法蘭克福看展。
她出國的那天,是韓德生送她到機場的。
他抱了抱她,沒多說什麼,倒是她頻頻交代他這幾天工作芝度,要他答應她一定得去看醫生,檢查一下他近來明顯的食慾不振及容易疲憊,是不是生病了。
韓德生點頭的原因,只是為了要安撫她,根本就沒打算去看醫生。他認為自己不過是累了,多休息幾天便會沒事的。
兩人在出境處前坐了一小時,直到她催促著他回家休息,拎起皮包往出境處快走離開。
韓德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直到她背影完全消失為止。
她七日後就回來了,他不是不能適應。他只是不喜歡這種明明可以相聚,可又不能有她在身邊的日子。
他平時工作忙碌,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時間一旦多了出來,只想著要有她陪伴。現在要他一個人過完這個星期,他只覺得腦中和片空白。
公司規定一年至少得休兩次十天以上的長假。以前休假時,他總是先替自己安排了世界各國的研修課程,在保持競爭力的同時,也順便觀察各個國家風土人情,以期能在日後工作派上用場。
這一回,她的出差殺個他措手不及,只能在家等待她回來。
於是,從她出國那一日起,韓德生每天到健身房兩小時,開車到很遠的餐廳用餐,可是時間卻仍多得讓他瞪著手錶發呆。
空玩一人的屋子大得讓人開始恐慌,他於是只願意待在書房裡閱讀。因為她在書房沙發間擺了好幾個她親手縫製的抱枕,數量正好環繞著他。
孟喜兒每晚都會打電話回來,用盡方法幫他安排生活選項。但是,沒有她在身邊,他就是提不起興致。
隨著時間的過去!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韓德生開始失眠。
第四天,他的助理鄭仁雄打電話來告知那一樁延遲了許久的裁員案,案主終於願意接受「肯恩」的建議,大幅裁員百分之三直,現在只等著他確定最後裁員名單。
韓德生一接觸到公事,馬上精神大振,他回電告知他提前回國,可以回公司幫忙。
重新碰到公事的感覺,讓她如獲新生。他恢復到沒認識她之前的工作時間,每晚都熬夜到兩、三點才睡,有時甚至更晚。
他用一種讓公司同事稱之為神的速度處理一切,不料去在她回國的前一天,因為發高燒被送進醫院急診。
一檢查之下,發現他得的是急性肝炎。先前的那些疲憊、食慾不振、腹部脹痛,原來都是身體發出的警訊。
韓德生躺在病床上,在即將陷入昏睡的前一秒,恐慌地幾乎要落淚。他生怕自己就此死去,怕從此成了一個廢人。
不過,當孟喜兒的影子出現在他的腦海時,他發現他竟能放下心了——因為他相信她會不棄不離的。就算他死了,她也會惦記著他的。
可他不忍心留下她一個人,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就是讓她傷心。所以,他知道他的意志力會戰勝病魔,因為他還有想要保護的人。況且,她明天就要回國了啊!
韓德生一忖及此,這才放心地讓自己昏厥過去。
而韓德生的助理及同事們全都不解,為什麼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他,看來竟是像面帶著微笑一般。
孟喜兒一下飛機之後,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通關處, 等待著蓋入境章。
出關之後,在等待行李的同時,她也打開了手機。
她知道自己心神不寧,因為韓德生似乎已回到公司處理公事,她叫他不用來接機了,他也應當不會來吧。
她當然也想陪她他一同出國旅遊,她甚至不是不能請同業代為到展覽會上去挑選布疋。但是,面藝店是她的心血,如果不是由她作主選出產品,那麼她當初就直接到大公司去擔任採購工作,又何必自行創業呢?
她的手機有了訊號之後,屏幕顯示著有一通韓德生助裡的留言。
孟喜兒按下留言——
「韓太太,我是鄭仁雄,韓先生住院了,請盡速與我聯絡。」
她娟雅小臉霎時慘白,她後退到背靠著牆,顫抖的手指按下撥號鍵。
「喂,仁雄嗎?我是孟喜兒。他怎麼了?」她牙齒打顫道。
「韓先生昨晚因為急性肝炎住院,但是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了。」鄭仁雄說道。
「謝謝,我馬上就過去。」
「韓太太,我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鄭仁友欲言又止地停頓一下。
「請說。」孟喜兒握緊拳頭,只怕又有任何壞消息。
「我們公司高階主管的妻子,幾乎都是家庭主婦。因為這樣,她們才有法子照顧好主管們的身體。很抱歉,我這樣多話,因為董事們很擔心他,還找我去問過你們的情形。所以,希望你勸勸韓先生,這陣子在家好好休息,或者和你一起出國散散心都好。」
「謝謝,我會認真考慮你的提議的。」
孟喜兒掛斷電話,嬌小身軀無力地倚著牆壁而立,隨便一陣風就能吹倒她。
是她的錯,是她沒有善盡責任照顧好韓德生。她的工作固然重要,可韓德生卻是任何東西也無法比擬的人啊。
孟喜兒死白雙唇因為太用力而咬出血色。如果他的身體有個什麼萬一,她是絕對沒法子原諒自己。如果她沒有出國,陪在他身邊,和他一起到日本散心休息,就不會發現這樣的事情了。
自責絞痛著她的心,她緊抓著LOVE手環,拚命地忍住眼淚。
看到輸送帶上傳來她的行李箱,她大跨步上前用力拽下。行李箱狠狠地摔在她的腳背,眼淚像開了水龍頭似的淹沒她的臉龐。
「你不要緊吧?」一名好心太太上前問道。
「沒事。」她擠出一抹笑容,拿出手帕蓋住自己的臉。
淚水才被手帕吸乾,馬上又湧出新的一波,她扯下手帕,沒時間再去理會眼淚。
通過檢驗處,跳上最近的出租車後,孟喜兒看著窗外,後背全是冷汗。
出租車抵達醫院,她拖著行李跳下車。
搭電梯到了九樓,她站在他的病房前,行李緊抓在手裡,表情像做錯了事被逐出家門的叛徒。
幾番掙扎之後,她推門而入——
韓德生閉著眼,躺在床上,清瘦且憔悴地讓人心疼。
她無聲地走近,看著他在睡夢中的皺眉姿態,淚水不期然地滑下。
她不敢多看,伸手覆住他的眉宇。
他身子一震,睜眼的同時便馬上用他沒有打針的左掌握住她的手。
「回來了。」他看入她的眼裡。
她點頭,眼淚張地奔流著。她用力摀住臉龐,可淚水仍止不住地滑出指尖,濕了頸子。
「我沒事的。」韓德生拉過她,讓她的臉龐貼在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有力地撞擊著她的耳,她揪緊他的衣襟,感激到全身發抖。
「我沒事。」他又說。
「對……」淚水擋在她的喉嚨裡,她愈努力想克制,就愈顫抖。「對不起……」
「是我不照顧好自己,我畢竟不是孩子。」他呼吸著她身上的櫻花淡香,滿足地長歎一聲。
「如果我留在你身邊,就不會這樣了。」她拚命地搖頭。
韓德生挑起她的臉龐,拇指擦拭著她的淚水。「我知道你有多擔心我,但你有你的工作,原來就該去的。」
「工作可以再做,你卻只有一個。」孟喜兒注視著他,心裡縱然有千百種情緒,腦子裡雖然有萬般相法,他的憔悴臉龐卻讓她痛下了決心。
「我考慮暫時先把布藝店收起來一陣子。」她說。
韓德生震驚地注視著她水汪汪的雙眼,心臟激烈地跳動。雖然她如果願意在家當家庭主婦,可以有更多時間陪伴他,他連作夢都會微笑,但他知道她有多愛那間布藝店!
「為什麼?」
孟喜兒苦笑地輕輕搖頭。「因為這樣是行不通的,夫妻倆都忙於公事也就罷了,偏偏你又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我怎麼放得下心。」
「我不想要你做也這樣的犧牲。為了你,我一定會更加注意身體的。你真的不需要收掉布藝店。」
他認真的話讓孟喜兒紅了眼眶,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一時之間完全說不出話來。他待她更包容,她就更加地想為他做些什麼啊。
「如果我們忙碌的時間總是錯開來,我們根本沒有時間過夫妻生活,那不是我們結婚的原意。」孟喜兒定定注視著他。
他沒有法子反駁她,只是皺著眉,努力地思索著是否還有其它方式能讓他們彼此配合。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如果在公司再待滿兩年,經歷完整後,便可升上副董事職位。到時候你就不需要那麼忙碌了,對嗎?」她再一次地確認。
「對,到時候要負責的便是管理與訓練的工作。然後,我預計會在四十五歲退休。之後,我可以陪你參加每一年的布藝展。」他還記得他當時說到這裡時,她好開心地嚷嚷著她想和他一起去的旅遊之處。
「那麼,如果我這幾年先辭掉工作,專心陪你。等到你工作比較不忙碌時,我再回復我的工作,換你來陪我、配合我的工作,你會反對嗎?」
「如果這是你真心的決定,我當然不會反對。」他擰起眉頭說道。
「你會開心嗎?」
「重要的是,你開心嗎?」韓德生抬起她的下顎,不許她有任何隱瞞。
孟喜兒聞言,眼淚撲簌簌地往下直掉。
「我只知道你身體狀況不如果不好,我是絕對不會開心的。」放棄喜愛的工作,專心守著一個男人,對她來說或者有些心驚膽戰,但是為了他,她願意暫時妥協。
「傻子,我如果沒遇到你,日子也是這麼過的,累倒了,休息了陣子便沒事的。就像你這回出國七天,正好讓我認知到自己有多依賴你的陪伴與照顧。不過,這種情況,我相信我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改善的。」他撫著她的髮絲,低聲地說道。「所以,不需要勉強你自己,知道嗎?」
孟喜兒注視著他眼尾那道因為疲憊而新生的皺紋,她把臉深深地埋入他的肩窩處——她感覺呼吸困難,但他的體溫和味道卻真實地讓她安心。
或者,每個人都要在婚姻裡練習付出,只是先後順序不同罷了。
孟喜兒偎在他懷裡,握著手腕上LOVE斗手環,知道自己或者要習慣成為家庭主婦,或者還有一段路要走。
但是有他的愛支撐著,她想她會沒事的。
於是,孟喜兒抬頭對他說:「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暫時停止工作。」
就在孟喜兒決定要成為家庭主婦之後,她開始積極尋找可以接手布藝店的人選。
韓德生雖然已經出院,但元氣已傷的他,臉色仍然不佳。她沒法子不去想,他的身體狀況如果沒有她盯著,會有多危險。
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會認為愛得深的那個,便要吃虧的多付出一些。而如今當他的愛已完整地將她包圍時,為他而付出,便成為愛人的一種本能反應。
於是,在孟喜兒從法蘭克福回來一個星期後的午後三點,她坐在布藝店裡,對著來找她喝午茶的妹妹,說出她的決定。
「你真的決定要把布藝店盤給別人?」孟歡兒不贊同,及腰長髮隨著搖頭而左右晃動著,耳上的珠串耳環也叮叮噹地響著。
「對,我正好可以利用這幾年時間,去學設計、拼布還有刺繡。你知道我本來就對這些很有興趣的,只是一直忙著開店沒時間去學。」這幾天都沒睡好的孟喜兒,臉色並沒有比她今日的白色洋裝好到哪去。
「我想知道你的「這幾年」是幾年?」孟歡兒問道。
「三、五年吧。」她也不確定,或者她是不敢讓自己去想。
放棄原就不是件易事,況且她一直這麼用心地經營布藝店,與每一塊布相遇都是一場戀愛,完成一樣成品時, 她都像孩子一樣地寶貝著啊。
「把最有衝勁的青春三、五年全都奉獻在韓德生身上,你當初開布藝店想讓更多人覺得溫暖的心情跑到哪裡去了呢?」孟歡兒希望她三思。
「我不是不做了,我只是暫時休息。等我學習到更多東西之後,也許我還要以開創布藝店的另一種局面。」
「如果他要你永遠在家當家庭主婦,信不信你也會妥協?」孟歡兒捨不得姊姊受委屈,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
「他不會那樣勉強我。」
「工作狂永遠都是工作猜出,萬一他永遠不想退休,而你已經喪失了社會競爭力了,那該怎麼辦?」孟歡兒子氣到沒法子好好坐著,一躍起身後,在桌子邊用力地踱著步。
「我這幾年不會讓自己空白的,我會去進修的,你別那麼悲觀。」孟喜兒安撫在握住妹妹的手,要她坐下。
「你真的要把重心全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媽媽的例子,難道沒讓你心生警惕?」孟歡兒清亮杏眼筆直望進姊姊眼裡。
「爸爸和韓德生是完全不同的人,你別把他們相提並論。」她對他有著絕對的信心。
「我不管他們有多不同,我只知道我們都不該依附男人而活!我們不是討論過,就算再愛一個人,也要堅持自己的生活嗎?」孟歡兒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道。
孟喜兒注視著妹妹,她擰起眉,輕歎了口氣。
「你在感情與自我裡,總是這麼容易做出抉擇嗎?」孟喜兒問。
「不……」孟歡兒豐潤紅唇露出一個苦澀的弧度。「我一直掙扎,因為有個男人總讓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我們總是在彼此的生命裡來來去去,不情願卻又逃不掉。」
「你們算是男女朋友嗎?」孟喜兒問道。
「不是。」孟歡兒很快地回答。「因為他也不是那種安定的人。」
「所以,你才會一直在情海裡定不下來。」孟喜兒歎了口氣,輕輕地問道:「我可以看到他嗎?」
「那樣太認真了,我和他之所以能夠持續的關鍵就在於,誰也不許涉入對方的世界。況且,現在不是談論我感情的時候。」她一甩頭,用力地握住姊姊的手。
「也許我是杞人憂天,但是你一定要讓自己過得快樂,這才是最重要的事,知道嗎?」
「我會快樂的,我只是給自己一段休息及成長的時間而已。」她真的是這麼想的。
「你不用急著說服我,最重要的事是,這是不是你想要的人生。」
「是。」孟喜兒大聲地說道。
孟歡兒注視著姊姊娟雅臉龐,沒有再接話。
孟喜兒也沒法子再繼續這個話題,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剛才大聲的肯定回答是要說服妹妹還是她自己。
畢竟,她現在還沒有真正地放棄工作,她也從來不曾真正當過家庭主婦,她只是憑著一股愛他的心,認為自己「應該」會無所不能吧。
一個月後,孟喜兒在千挑萬選之後,將布藝店轉給了朋友小田,她則是退身幕後成為免費顧問。對她而言,看到自己的心血被延續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交接完畢之後,她正式成為一個家庭主婦。
韓德生給了她一個帳戶,裡頭現金足夠她再開幾家而藝店。她當然不可能濫用,因為這些財富是他用時間及健康換來的代價。
她報名了烹飪班,想為他至少多學幾道料理。雖然事實證明,她不像妹妹那麼有廚藝天份。不過,每次新學會的菜都讓他吃得很高興,這樣也就夠了。
不過,她廚藝雖普普,卻意外在包包設計的課程裡大放異彩。
這一日上完課後,老師甚至開口要孟喜兒幫他們的手工小鋪設計幾個圖款,讓她一整天的心情都踩在雲端上。
孟喜兒開心寫了簡訊給他,分享喜悅。他當然是沒回,不過她打算做頓大餐好好慶祝一番。
晚上八點半,孟喜兒做完晚餐,待在客廳裡拿著筆和本子塗鴉。
為期一個月的密集設計課程即將在下星期結束,她該繼續還是先暫停?設計老師建議她可以到一間藝術大學進修設計課程。可是那堂課程只開設夜間班,上主課到十點鐘,這樣子甚至比她以前的開店時間還晚,她一樣沒有法子好好照顧他。
孟喜兒咬住唇,突然覺得心裡和這間屋子一樣空蕩得讓人發慌。
她看了一眼時鐘!九點半。
以產有布藝店七點半關門,她回到家裡也不過才八點,早知道就不該放棄工作的,也許出國的事偶爾也可以請別人代勞的。
唉,如果布藝店的布料她可以放心交給別人,她便不需要放棄工作了。
孟喜兒靈感頓失地收起筆記本,找出電視遙控器想要打發時間。
「我回來了。」韓德生走進家門。
孟喜兒亮著眼,跳起身,像勤勞小蜜蜂地飛到他旁邊。「今天很忙嗎?」
「嗯。」韓德生點頭,親了下她的唇後,便快步往書房裡走,沒讓她看到他眼裡的擔慮神色。
他今日早上接到了一通無聲電話,下午還收到了一件灑滿紅色油漆玩偶的恐嚇包。
所以有討論的結果,都傾向認為是他上回承接裁員案,因為下手太狠裁掉了百分之三十的人,因而引起民怨。公司方面已經報警處理,他也同意這種恐嚇情況若再發生,便讓公司找來保鏢隨身護衛他。
但是這些事,他不想讓喜兒知道。她憶經為他辭掉工作了,他不想再讓她有任何不開心。
孟喜兒看著他快步離去的背影,猜想他今天八成又承接了大案子。
他前陣子跟她提過,先前接下的裁員案件相當棘手。於是,在他順利整頓成功後,他聲名大噪,相關案件也隨之接連而來,自然變得更加忙碌了。
他近來甚至忙碌到連上下班都由司機接送,如此他才能在車子上繼續研究公事。
如此忙碌之中,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是,他如果能夠漂亮地解決手邊這幾個案子,便又朝副董事職務更加邁進了一步。
二十分鐘後,孟喜兒見韓德生仍未從書房出來,她只好無奈地皺著眉,往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