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像是被人從雲端上丟下來,知葉重重的跌在地上,木質地板發出好大的「砰」一聲。
她唉唉叫的坐起來,看見一旁簡單的卡通床組,總算,她回到了現代。
目雷特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願望,你許是不許?」甚至惡劣的伸腳踩她的小腿。
「喂,你很過分耶,幹麼動手動腳的啦,走開、走開!」知葉像趕蚊子一樣揮手,把他趕走。
貝雷特沒料到會被如此無禮對待。她不怕嗎?
瞇眼凝睇,就見知葉表情正常,他忍不住想,這六百多年來,追尋艾琳每一世的轉生,誘惑她、欺騙她與自己定下契約時,最後,在取走她記憶之前,讓她「看見」七百多年前的自己,讓她明白惹惱他的原因,每一世的艾琳,莫不嚇得臉色蒼白,崩潰大哭。
但是她卻沒有。
明明看見他血淋淋、殘缺不全的心,以及他是如何冷酷無情的對待曾經愛過的女人,為什麼不怕?
「你不怕我?」貝雷特忍不住想——這死丫頭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我怕你做什麼?」莫名其妙。「啊對,你並沒有七天吸一次艾琳的血,你騙我!」這是她從他與艾琳的回憶中得到的重要訊息。
媽的,他騙血啦!
貝雷特挑起眉。「除了這個,你沒別的好說?」他已經習慣世人對他的恐懼和害怕,不夠誇張的反應他反而不習慣。
「哦……我可以說嗎?」知葉眨眨眼,一臉的小心翼翼。
貝雷特冷笑。「說。」
「嗯……」知葉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他,她的想法。「你真是小氣又沒風度的男人!只不過不愛你就要報復,我要是艾琳,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一個小氣的男人!」
她不敢問他的心為何千瘡百孔,又有多少人向他要求長生不死、死而復生?
有多少人……明知道吃下惡魔的心臟,就算起死回生也不會是原來的那個人,仍執意拿起銳利的匕首,割下他的心。
他……不會痛嗎?
「你所夠了沒?!」沒想到她會有此一說,貝雷特的憤怒排山倒海而來。「你在指責我?!」她這說法,像是在說他這七百多年來的追尋、報復,全都是無意義的,是他咎由自取!
「當然還沒說夠!艾琳雖然背叛你,但你也有錯!」只有才沒理會他的臭臉,堅持把話說完。「愛情這種東西是可以交換的嗎?有這麼簡單的話,哪還有這麼多人離婚啊!」
「你閉嘴!」貝雷特發狂了,她的每一句話都在鞭笞他,每一個字都在否定他七百多年來的目標!
「愛情,是心甘情願的給予。」他真是個大笨蛋,活了那麼久,卻還什麼都不懂。
「我叫你住口!」貝雷特的憤怒衝擊著魔法禁制,細微的魔法穿透裂縫,重回他掌中。
倏地,他的藍瞳轉黑,指甲長長,空氣在震動——他的性情,比七百多年前更為冷酷、殘暴。
床頭那具電話突然爆炸,把知葉嚇了一跳,尖叫躲藏。
「你激怒我了。」他的聲音低沉恐怖。「看在你這陣子讓我玩得挺愉快的份上,饒你這回的出言不遜,但下一回我再出現,你最好告訴我你剩下的願望,否則……」
他堅定的神情讓知葉明白,他會無所不用其極的騙她、逼她、引誘她,用完剩下的願望。
「我才不會理你呢!我不會讓你再一次拆散他們。」她從他的記憶中看見了,每一世他都讓他們活著,卻不記得彼此相愛,而他為此感到快樂。
「那,我們那就走著瞧。」撂下話,貝雷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待他走後,知葉全身一鬆,努力的深呼吸。
「常常罵我蠢,最蠢的是你自己,大笨蛋!每一世做相同的事情,到底是在折磨誰……」罵到最後,她的眼眶泛紅。
因為她為他心疼。
可是他不會在乎的。
眨眼,揉掉眼中的淚水,知葉提振精神下樓。
在花園裡,她找到了古羅,他正拿著水管幫那些頭好壯壯的花澆水。
「古羅叔叔……」她走向他,眼眶和鼻頭都是紅的。
古羅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空出一隻手摸摸她的頭,代表安慰。
「你怎麼會變成那笨蛋的管家?」他的記憶片段中,沒有這一段往事。
「主子救了我。」古羅淡淡地道:「那時候,我是剛出生的小狼人,要不是他出手,我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變成了一道狼肉燒烤。」
一千多年前,狼人被獵殺,是在古老的典籍中被歸類於神怪的故事,但卻是真實的。
「從出生那天起,我就跟著主子了,他說他只是隨手抓了一支狼玩玩,想當成看門犬,但是主子啊,可是很神勇的跳進火焰中把我救出來。那時候主子雖然已經將魔法禁制,但還是很厲害。」語氣中不難聽出古羅對貝雷特的崇拜。「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我將主子當成唯一的親人,發誓一生一世陪伴他。」
不是照顧,而是陪伴。
這個老僕人,是知道貝雷特有多孤單的。
「古羅叔叔……」知葉靠著他的肩膀,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我覺得他好可憐,貝雷特好可憐……」
在喜歡之前,先體會到討厭。
在見證愛之前,先看到了恨。
所以他厭惡被召喚,討厭理所當然接受一切的自己,不想接受,卻又偏偏只能走向他不願走的道路。
這是宿命的悲哀。
「他跟我很像,真的很像,我懂他的心情,古羅叔叔,我真的懂。」她不停啜泣。「因為懂他的心情,所以我……明知道他這麼壞、這麼殘忍,還永遠都是這副死樣子,也做錯了很多事情,卻沒有辦法怪他……」
古羅眼眶泛紅,理解的拍拍她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有沒有人能為他做什麼?這樣太可憐了……」知葉吸著鼻子問。
「我也不知道能為主子做些什麼。」古羅聲音沙啞,壓抑著情緒。
知葉沮喪的垮下臉,看見那些妖治的花,又問:「貝雷特把他吞噬記憶中的惡念種在這裡……」為什麼?「他不能把這些討厭的東西燒光嗎?」
古羅給她一個「你覺得呢」的眼神。
她頓時明白了。貝雷特無法做到,因為他需要靠這些東西生存。
契約的形式、主人的餵食,還有吞噬的惡念——他需要,但消化不良,只能把多餘的拋在這裡。
可是比起那些高大囂張的花,她開闢的小小菜園裡,順著瓜棚生長的瓜籐要纖巧可愛得多了。
忽地,她突然想到可以為他做什麼。
「我要燒了這片礙眼的花!」抹掉眼淚,知葉火速衝進屋子裡拿鐮刀,又衝回花園一陣亂砍。
古羅既欣慰又五味雜陳。
「不愧是……擁有純白靈魂的人。」純白靈魂象徵的是純淨、善良,但也很容易上當受騙,染上各種色彩,而知葉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容易被騙了。
但是擁有堅強意志的純白靈魂,能不被惡魔所栽之花誘惑,還能消滅它們。
古羅的力量無法與惡魔抗衡,不能幫知葉忙,只能為她準備冰涼茶水,與她相伴。
……………………
一早起床拿報紙,知葉就被報上的新聞頭條氣到頭昏。
何家毀婚金童玉女仳離。
「知葉,報紙呢?」古羅探出門來詢問。
「今天沒有報紙!」她殺氣騰騰的看著頭條,記者只略略提起何董事長另有屬意的女婿人選——想也知道,一定是那王八蛋去施壓!
「今天沒有報紙?」古羅會相信她才怪。「知葉……」
「沒有沒有沒有!」她很任性的拿著那份報紙跑走,全部拿去擦玻璃。
「真是……」她孩子氣的樣子,不禁讓古羅搖頭失笑,無奈的端著剛做好的早餐,上樓服侍主子去了。
睡眠對於惡魔,是無意義的。
貝雷特坐在辦公桌前,細看今日的網路新聞,看見媒體繪聲繪影的議論著金童玉女的婚約破局原由,嘴角不自覺揚起。
「主子,早。」把早餐放在桌前,古羅瞥見他正在瀏覽的網路新聞,很輕很輕的歎了口氣。
「你一早歎什麼氣?」
「沒。」他不敢說,忠言逆耳。
貝雷特也沒特別理會他,只是……
「我的花園是怎麼一回事?」他花園裡的花,怎麼越來越少了?
古羅完美的說著謊。「知葉說她需要更大的菜園。」但是露出來的狼耳朵及屁股後頭搖晃的狼尾巴洩露了他的心思。
貝雷特皺眉,抓不住一閃而逝的那抹疑惑。
「是這樣嗎?」他不免懷疑。「那女人在搞什麼鬼?種那麼多菜,要給誰吃啊?」
「主子,你愛吃啊……」
「唔,這倒也對。」他對食物的需求量驚人,一個月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可以養一支軍隊吧。
擺好一桌豐盛的早餐,古羅欠了欠身,轉身欲走。
「等等。」
「主子?」
「那女人……她在做什麼?」
「知葉嗎?她很認真的在工作呢。」
認真工作?這麼有興致?
「是嗎?沒有偷懶?」
「不會,知葉很認真,雖然今天脾氣不太好……主子,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一個人了?」他忍不住偷笑。
貝雷特的臉馬上垮了下來。「你哪支眼睛看到我在關心她?!」
好,沒有,當他多嘴。
古羅深諳明哲保身的道理,沒有在主子動怒的時候捋虎鬚,雖然他有無盡的生命,但,遇到一支抓狂的惡魔,就很難說了。
「主子……很久沒見你出房門了,怎麼回事?」
自從知葉來了之後,主子就很喜歡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還會特別挑知葉會出現的地點,逗她、欺負她,把她惹得哇哇叫,非得到她生氣抓狂的追打他他才甘心。
「您跟知葉吵架了?不捉弄她了?」
「古羅——」貝雷特眼一瞇。
「是。」
「你的意思是我怕她生氣嗎?」他要是會怕她生氣抓狂,他貝雷特三個字倒著來寫!
「不是這個意思。」古羅哀歎。誰說伴君如伴虎?來伺候一支惡魔看看,死還是小事,最可怕的是死了還復生,再被折磨至死!
「哼。」貝雷特壞脾氣地輕哼。「下回我走出這扇門,一定要她許完剩下的願望!」
古羅這才明白,他要把知葉當成「一般」,與那些他曾經定下契約的主人一樣,可以不帶任何感情的奪走她的記憶。
「主子……這樣……真的好嗎?」他憂心忡忡。
「有什麼不好的?」
「沒……沒什麼不好。」古羅有口難言。
怎麼能奢望跟個心殘缺不全的惡魔講道理?他根本就不能體會「心痛」是什麼。
稍稍欠身,他自臥室退出,欲在門口看見臉色蒼白的知葉。
「知葉……」
「我打掃好了噢。」她故作輕快地道:「古羅叔叔,先跟你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他疑惑。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她仍笑得很輕快,過度的輕快。「不能記住你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會記得我很久很久很久……痛苦的,其實是被遺忘的人。」
她的善解人意,讓古羅的眼眶也紅了。「臭丫頭……」
「對不起帶給你痛苦,對不起。」知葉還是在笑,雙眼亮亮的,像是被淚水洗過。「我會盡量,不帶給你麻煩……」
「好了,住口!別再說了,我最討厭碎碎念的人類,住口。」他藉著擺手,掩飾自己眼角的淚水。
「古羅叔叔,不要這樣,我有件事情要麻煩你……」她緊追不捨。「你等我,等等我嘛……」
當一天結束之後,知葉回到房間,冷凝著小臉,拿起床頭櫃裡的日記本還有手電筒,躲進衣櫃。
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最大的牽掛,就是奶奶。
貝雷特的心不會痛,手段又殘忍,很有可能拿奶奶威脅她用掉剩下的願望,而她也有可能無法招架。
可她不忍心失去所有的記憶,不忍心忘了一切,於是開始在日記中,記錄下在這座教堂豪宅發生的一切,包括她對貝雷特……從討厭到心動,再從心動到不能克制的喜歡。
從口袋中翻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她與古羅的合照,照片中的她和古羅,笑容都有些勉強。
另一張則是她特地央求古羅幫她的忙,是古羅和貝雷特的合影。
那是一張失敗的照片——照片中的貝雷特模糊不清,只是黑影、糊糊的一團。
最好,她才知道,惡魔是無法被捕捉影像的,她連這一點點紀念,都不能留。
心疼的眼淚落在照片上,她伸手抹去,在照片後頭寫了字,夾進日記本中。
我愛上了一支惡魔。
如果上帝聽見我的聲音,求求你,不要對他殘忍。
最後,她把日記本塞進衣櫃上層的夾縫,才走了出來。
「最後一篇日記,連同我帶不走的回憶,就讓這些……永遠藏在這裡吧。」
而付出的無法收回來的愛情,也只能跟她的記憶一樣,留在這座房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