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愚,日升公司的合約書放哪兒?”早上的辦公時間才過了一半,內線電話第七次響了起來。
“你的辦公桌右前方的第一份卷宗就是。”
十分鍾前剛送進去的合約哪有可能找不到?兩個鍾頭內她已經進了崇岳的辦公室找過三次資料,送過兩次咖啡,後來她主動換成了清茶,太多咖啡對胃不好,綠茶可以防癌。
“念愚,請你進來一下好嗎?這是命令。”他連藉口都不找了。念愚認命地走向門口,一點也不懷疑會有什麼結果。之前她已經補過四次口紅,十分清楚若是讓其他同事見著了一雙糊了的紅唇,會有怎樣的聯想。
這一回崇岳就站在門口等著,這只大野狼對已經落入手中的小紅帽一點也不放松。
“這麼慢?”一把將她摟進懷中,他還抱怨。
“總經理,找我有事?”她強調他的身分,卻是徒勞無功。
崇岳將她柔軟的身子壓靠著門板,一秒鍾也不肯等待地掠奪她的紅唇。
又糊了!她在心裡歎氣。心思只有剎那的游移,雙手已不由自主的攀向他的頸間,熱烈回應著。
“只有我們兩人,不許你這樣喊我!”趁著換氣的空檔,崇岳霸道地命令。
“是,崇先生還有何指教?”念愚故意逗弄著,望著他故作凶惡擰起濃眉的模樣。
“岳!岳這個字你不會念,不會寫嗎?你敢說它不是全世界最悅耳的一個字嗎?”尤其是當她在激情中含著歎息又帶著壓仰的語調喊出時。“你敢說不是,就罰你每天在我耳邊念上一百次,回家再寫上一百遍。”
“是、是,大老板說的都是。”“都是?那就從現在開始吧!我替你數,來跟著我念,岳……”
“你知道你是最不負責任的老板嗎?”她在他耳邊低南地抗議。“是的,我是。”他承認。
對她總有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似乎這一秒鍾離開他的視線,下一秒鍾她就將消失無蹤。雖然在兩人歡愛時,她會情不自禁喊出那珍貴的三個字,但那一句簡單的我愛你,卻有著許多復雜的情緒,除了喜悅,還有他但願是自已錯認的絕望,仿佛她從不以為他們的愛情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她得要在能夠的時候,將它說出來。
“但是我是一個負責任的情人。”這句話是保證,為了消除她那毫無來由的不安全感。
他是,她相信,可她不是啊!想到終究要留給她一個痛苦的抉擇,她的心似被割了一刀,為那無可避免的結局預先抽痛了起來。
“怎麼了?”崇岳柔聲問著,不明白他說了哪句話讓她的眼中出現一絲悲傷的神色。
“沒什麼,你再不放我出去,會害我今天的工作做不完的。”
“那好,我陪你留下來加班——”她打斷他的話。“我不加班,所以只好利用午休時間趕工。”
“那句不成,你的午休時間是我的。現在出去吧,別再蘑菇了,俐落些,不許耽誤一秒鍾,十二點整,我要看見你出現在休息室。”他端老板的臉孔指使著伙計,看了一眼分秒不留情的時鍾,他仍忍不住在她唇上留下匆促的一吻,親呢地在她臀上拍了一下趕她出門。
是誰蘑菇了?念愚好笑地想著。這個罪魁禍首可真會推卸責任!他真的知道責任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嗎?該罰他回家寫一百遍!
coo
徐若薇恨恨地望著兩道身影走出電梯,漸行漸遠。
就是為了這個女人,她被貶下樓後至今不能翻身,若不是這個女人,她一定能再奪回秘書的位置。
擔了一個營業部協理華而不實的虛名,與她夢寐以求崇太太的寶座從此隔了一道遙不可及的距離。
這樣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她憑什麼!
夜巴黎的紅牌酒女,男人們為她一擲千金,哼!舞廳內煙視媚行的卡門竟搖身一變成了崇大總經理身邊清純可人的小秘書!
沒想到去一趟原本無聊的同學會意外得到這樣彌足珍貴的大新聞,這都要感謝她的大學同學兼前任追求者,現任電腦部工程師周惟誠。
這位性好漁色,毫無酒品的老同學,畢竟還是有一點用處。徐若薇滿腦子都是算計。
有什麼比公司周年慶更合適的時間、地點呢?
舞台夠大,觀眾夠多,編劇也夠聰明,當然最重要的是一個有無限潛力的好演員。
屆時會有怎樣的一場表演?
大廳裡笑語喧嘩,四個角落裡的揚聲器傳來優美的華爾滋舞曲,一對對紅男綠女在舞池中隨著藍色多瑙河的旋律旋轉著。
中央長長的自助式餐台上放著一大碟一大碟美食和一大缸一大缸色彩繽紛的雞尾酒。
這樣的場合崇岳自然是不能缺席的,雖然不愛交際應酬,但自家公司為聯系同事情誼而辦的活動他也不得不捧場。
說過開場白,拉著不甘不願的念愚跳過一支舞,他估量著再過半個鍾頭他這個大老板也好閒人了,識相些,他那些部屬才能放寬心的玩樂。
死抱活拉硬要念愚陪他出席當然還有宣示的意味,親密的舉止足以表明兩人身分已定,其他心懷不亂的曠男怨女莫再以身試法,妄想越雷池一步。
徐若薇挽著周惟誠一步一步向崇岳靠近,她深知崇岳的習慣不會待到結束,時間有限,若是讓最重要的觀眾和女主角跑了,這戲怎麼演下去?
方才在陽台上讓周惟誠喝下去了兩杯加了烈酒的特調雞尾酒,此刻他應該醉了。
周惟誠甩甩頭,想讓自已清醒些。兩杯雞尾酒哪裡醉得倒他?他也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雖然私生活放浪,在工作上他還是很謹慎的,什麼時候可以無所顧忌,什麼時候該節制,他一清二楚。這兒可不是舞廳、酒家、俱樂部,不喝酒自然不會誤事,這兒當然不會有什麼真正的好酒,了不起是些帶著酒味的果汁罷了。
望著那張微仰著,展露從未有過的柔媚神色有臉孔,他失去了最後一絲警戒心。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樂陶陶地想著。他還背得出這句成語,怎麼會醉?
接過徐若薇遞過來的酒杯,他一口氣又喝下大半杯。嗯,雖然是雞尾酒,倒還滿夠味的。
一條本無傷人意的毒蛇在弄蛇人的拔弄下,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受害者。
“喲,那不就是讓你朝思暮想的卡小姐嗎?”她靠近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哪裡?”他抬起迷蒙的醉眼張望著。
“穿著紫色洋裝的那一個。當真美得很,莫怪你念念不忘。”
周惟誠踩著踉蹌的腳步往曾經讓他銷魂的卡門接近,早忘了自身之所在,更不記得她目前的身分。
“卡門!真的是你!寶貝,可讓我想死你了!”周誠惟嘴裡不清不楚地說著,一只魔爪凶猛地握住念愚的手臂便要往自已懷裡帶。
毫無防備的念愚大驚失色,一邊掙扎著奮力拉開那滿身酒氣,呼吸惹人的醉漢,顧不得衣著不宜,她抬起膝蓋活力往他胯下一握,雖未准確命中要害,總算讓他放開手。
待看清那人長相,血色迅速從臉上褪盡,僵硬的雙胡踉蹌地向後退了一步。
怎會是他?夜色黎的常客,曾是她的人慕之賓。那一在他對琳達的服務滿意極了,直到天大亮都糾纏不休,讓她和琳達趁著夜色掩護的替身游戲幾乎露出馬腳,之後她再也不敢讓他帶出場,萬萬沒想到兩人會在這樣的場合碰面。
真沒想到嗎?不是他也會是別人,不是在這兒,也會是某個地方,只是為什麼這麼快幸福的路就走到盡頭,這麼快又這麼難堪?
她轉過身,一心一意只想逃走,卻直直撞人一個熟悉的懷抱。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你要去哪兒?”
崇岳的聲音在她耳邊溫柔地響起,他一只手緊緊環住她的腰,不肯放她離開,原本和來賓交談的他一時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我要去——”
念愚還來不及說出藉口,周惟誠又喳呼了起來。
“卡門是我先看到的,你……你別來跟我搶,我……我現在就要帶她出……場,你……你趕快放開她!”那只不知死活的醉鬼加色狼,只顧盯著那道紫色的身影,連眼前的頂頭上司都認不出來。
“你不是電腦部的工程師嗎?怎麼喝得醉酸酶的,跑來這裡發酒瘋?”
“我……我才沒醉,今晚我可是要卡門陪我到天亮。嘻嘻,你可不知她有多令人銷魂!老兄,你若想要嘗嘗看可要等到明晚了!”
崇岳聽得火冒三丈,知道這醉鬼不可理喻,便喊來警衛將他送回家去。
可闖了禍的家伙猶不肯罷休,被拉出大廳時,嘴裡還喊著,“卡門,你離開夜巴黎後跳槽到哪兒了?告訴我是五月花還是杏花村?我明天就去捧你的場,寶貝,等著我……”
音樂早就停了,剩下的是交頭接耳的低語。
原本崇岳親呢地挽著念愚走人會場時就已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兩人的關系在公司早繪聲繪影地傳了許久,今日又連袂出席這樣的公開場合無疑是做了正式宣告。那些原本還存著一絲希望的眾家女子芳心碎了滿地。無利害關系的同乘機評頭論足一番,男的英俊、女的柔美,就外貌而言,兩人確實登對。
誰知峰回路轉,上演了這樣一部鬧劇,老板的心上人竟被誤認為是酒家的紅牌。旁觀者中,有幸災樂禍者,有純粹好奇者,所有人不約而同睜大眼睛靜傳後續發展。
沉寂已久的小道消息又流傳開來,念愚剛進公司時便有她的校友傳出她曾經莫名其妙休學一年墜人風塵,不過,那時她不過是個小業務員,還引不起注意,關於她的流言僅止於業務部,久了也沒人再提,如今她過去的恩客出現了,雖是醉言醉語,兩相對照便成了鐵證如山的事實。
麻雀來不及變成鳳凰便已折了翅膀,從半空中墜落。
崇岳抓起念愚的手走出會場。
電梯一路向下,他不發一語,念愚看著他鐵青的臉色也沉默無言。
還能說些什麼?結局早在意料之中,她以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備,如今她發現怎樣周全的准備也不能減少真真實實砍在她心口那一刀的痛楚。
崇岳仍陷在驚愕之中,紛亂的思緒錯雜紛陳,理也理不清。原先他只當周惟誠神智不清胡言亂語,雖然出口裡不干淨,不過和一個醉鬼計較是毫無意義的,直到他臨走前那幾句才真正引起他的注意。
夜巴黎這名字何其熟悉!
崇葳車禍之後要他找的那名酒家女不正是夜巴黎的小姐?名字他不記得了,當初也不是非要把她找出來不可,印象中她的名字似乎和一部歌劇的女主角相同,應該是叫做曼依吧?不會是卡門!
直到坐進車子,他才開了口。
“周惟誠認錯人了吧?”他猶帶著一絲希望。
說不是能撇得一干M淨?說一個謊需要太多其他的謊來回,結果只是凌遲自己罷了。念愚在心中歎了口氣。
“不是。”簡單而太過誠實的兩字激怒了他,他幾乎恨起她連說謊都不願意,那對她應該是再容易不過了,歡場女子不都是高明的騙子?
“沒錯認人?那麼你的意思是你晚上在酒店兼差?或者擔任我的秘書只是兼差,晚上的工作才是你的營生?所以下了班你永遠沒有空和我約會,原來你是要收出場費的。你若直說,我相信我也是付得起你的價錢的。”
“不是這樣的……”她喃喃地想要解釋,不願被他想得如此不堪,“我早就不在酒店上班了——”
他打斷她的話,“當然,你找到長期飯票了,不是嗎?”他低下頭給她重重的一吻,不帶絲毫柔情蜜意,“告訴我,這樣一個吻,我該付你多少?”
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變本加厲將舌尖探進她口中,兩滴帶著鹹味的淚珠順著她的雙頰滑進他嘴裡。
“這樣呢?我想你的眼淚也很值錢的,可以拿來換等量的珍珠了。”
淚水由原成串在她臉上泛濫成災,波及他的衣襟。
“這麼多淚水又該如何計算?”他喃喃低語,原本因她的欺瞞欲脫口而出的利言銳語,終究敵不過她的梨花帶雨而止住了。
真的算是欺騙嗎?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她有些什麼事是不願意告訴他的,她從不掩飾這些秘密的存在,他如何指望一個女人將不名譽的過往開誠布公?
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完全不在乎自已的女人做過那樣的工作。舞女?酒店公主?交際花?應召女郎?在他看來全是一樣,為錢出賣靈肉實在是大大冒犯他感情上的潔癖。沒想到他崇岳三十來第一次全心全意愛上一個女人卻換來這樣的結果,放棄兩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
然而他豈甘心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
心中百轉千回,他決心揮劍斷情,一雙大手不捨地撫著她的發絲,見她在自已懷中漸漸平靜下來,他開口就想說出決裂的話,就此與她一刀兩斷,不過話到嘴邊卻變了樣。
“明天別到公司上班了,在家裡休息吧。”
他想像得到明天公司裡會有多少閒言閒語,就算不當面說出口,神色間的曖昧又豈是他阻止得了的?何必讓她去忍受這些呢?
念愚如往常在巷口下了車,然後看著崇岳的車逐漸淹沒 在車河之中,交錯的燈影照花了她的雙眼,一眼望去什麼都 看不清楚。
為什麼她在他面前總有那麼多眼淚?媽媽車禍之後她不敢放任自已哭,怕那懦弱無用的淚水削弱了面對事實的勇氣。
不能怪他說出那些尖刻的話。
明天別去上班了。這句話成了他的告別詞。
既然在風月場所的大染缸染過一回,壞女人的標簽貼了個貨真價實,即便旁人不知,她又如何能夠不感到心虛?
不論她變得如何不堪,唯一能夠包容她的只有媽媽而已,她加快了腳步,像一個在外頭受了委屈的孩子打算回家哭訴。就算媽媽不能給她只字片語的安慰,她深信媽媽是聽得到的,只是說不出口罷了,不管醫生怎麼說,那些冰冷無情的儀器怎麼顯示,媽媽是怎麼樣也捨不下她的。
遠遠地,一束旋轉的紅色光束在視線中閃爍。
一部救護車停在她家門口,它要載的是誰?
念愚跑了起來,不習慣穿高跟鞋的她狠狠跌了一跤,顧不得破皮流血的膝蓋與扯裂的裙擺,繼續往前奔去。
救護車旁有穿著白衣的護士和她雇傭的看護。
“林嫂,我媽……”滿是驚懼的她再也問不下去,她緊握著擔架上那瘦弱的手,跟著上了救護車。
車子一路悲鳴著,向茫茫的前路駛去。
崇岳的車駛離巷口先往辦公室去了一趟,然後往家中的方向而去。
這件事必須讓小葳來證實,或是否認,但願是後者。
一進大門,他直接往崇葳的房間走去,顧不得敲門便闖了進去。
崇葳坐電視機前,房內槍聲大作,崇岳拿起遙控器關掉
電視。“小葳,我要你看看這一張照片。”
“什麼照片這麼重要?大哥急得連門都來不及敲。”他伸手接過。照片中的人明眸皓齒,唇角微揚,像是一個笑,眼神卻是抑郁,滿懷心事的模樣。
“大哥,你找到了卡門了!” 崇葳興奮地喊了起來。
“你確信她就是卡門,沒有認錯?”
“當然!我怎麼可能會認錯?她是我的親密愛人,化成了灰我都認得!”
親密愛人?她究竟有多少個親密愛人?他崇岳竟只是其中之一!
崇葳激動中,並沒有留意他大哥凝重的神色,只顧著麻哩啪啦追問下去。
“大哥,你在哪裡找到她的?是哪一家酒店?可惜我這個樣子沒辦法去找她!你可以叫她來見我嗎?”
哪一家酒店?高峰大酒店!
他回避崇葳的問題,“這張照片是我從她同事那兒拿到的,先讓你確認一下,好交給徵信社去找人。先前因為沒辦法提供任何資料,所以他們也沒有什麼眉目。不過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比較好,你知道沒有真實姓名是很難找人的。”
“哦。”崇葳失望地應了一聲。
“小葳,你和她到什麼地步了?我的意思是……”
“大哥,那裡是酒店,不是咖啡廳。沒見過她幾次,我就帶她出場了,當然不是去郊游踏青看電影,那時她可不是照片中這副清純模樣。殘廢這麼久,我也想開了,我現在這個樣子要找到家世相當的對象是不可能的,除非用錢去買,而她是用錢買得到的。
若是以前你和媽是不可能讓她進門的,現在你們大概是不會反對的,這也算是給我的殘廢一點點補償,否則你們要我將來怎麼過日子?”
若她不是念愚,說不定他是會同意的,但是讓念愚嫁給小葳?這教他情何以堪!不!他辦不到!
崇岳拿起搖控器打開電視,沉默地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應著槍聲形成一段沉重而不協調的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