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岳揉揉疲憊的眼睛,連續幾夜失眠的結果,留給他一雙黑眼圈。
辦公桌上堆著一疊厚厚的公文和一頁薄薄的調查報告。
兩個禮拜了,毫無消息,他所能提供給微信社的線索沒有任何意義。
她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女孩子的頭髮最不可靠,忽長忽短忽黑忽黃。
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東區百貨公司的門口,大眼女郎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她還是個學生——專科?大學?還是補習班?
沒有姓名、照片或是犯罪記錄。
唯一有價值的線索或許是那墓園的主人,但所屬家族查無此人。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逃離?他日以繼夜的重複這個問題。他的世界只剩下一個大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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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高聳的圍牆隔開了馬路,路的盡頭是兩扇鑄鐵大門,繁複的枝葉圖形往復迴旋,構成牢不可破的家族圖騰,一邊門柱上簡潔有力地摟刻著「沈園」兩字。
迎著大門是一條筆直的車道,道旁列著修剪成錐形翠柏,樹的盡頭,車道一分為二,一條左轉通向主屋,另一條直達高牆邊轉向後院。
門底前並列著六根華麗的石柱,車道旁的樹籬圍著兩座左右對稱的美麗花園,巴洛克風格的大宅,幾何形狀的花壇,簇擁著希臘神抵雕像的噴泉,嚴然是一座歐洲貴族的莊園。
花園外星羅棋布地植著許多高大的樹雕,一絲不苟地修剪成各種造形,尋不到任何突出的技社,暮色中望去似一座一座綠色的石雕。
崇岳一走進大廳便遇見了熟人。
「崇岳,真是難得在這裡見到你。你這位最神秘的青年企業家,總算要讓大家見到廬山真面目了,說真的,今天這兒的名媛淑女可不少呀,讓王叔叔幫你介紹介紹?」
「王叔叔,不敢勞駕你了,我今天不是來相親的,說到介紹的話,倒要麻煩你一件事,沈老先生的么女,你認識嗎?」
「沈老先生的么女?你是指雙胞胎當中的妹妹沈亦芳嗎?」
「雙胞胎?沈亦芳和沈若愚是雙胞胎?」
「是啊!我不知道你還認識沈亦愚,他二十幾年前就過世了,那時候你還是個小不點,才七、八歲吧。」
「我不認識沈若愚,不過上有些事要請教沈女士,要勞王叔叔幫我引見。」
「這當然沒問題,今天是沈老的大壽,她不可能沒有回國,我看看她在哪兒。」王敬亭在大廳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不見沈亦芳的身影。
「走吧,我看到她的女兒了,去問問她吧。」
王敬亭帶著崇岳走向一名明艷動人的女子身邊。
「有沒有看到你母親?珊珊。」王敬亭微笑道。
「王伯伯,你好,我媽媽在書房裡,你有事找她?」
「沒什麼事,是一位朋友想要認識她。」
「是這位先生嗎?」汪珊珊雖然是對著王敬亭說地,一雙明眸卻一瞬也不瞬地膠著在崇岳身上,沒有一點顧忌和扭捏。
「是呀,這位是高峰公司的經理崇岳。崇岳,這位漂亮的小姐是沈亦芳唯一的掌上明珠,汪珊珊。珊珊在美國讀大學,若不是她外公過生日,你要見她也不容易羅。」
「幸會,汪小姐。」崇岳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這位小姐的確美麗大方,可惜並非他心中的佳人,呆板的照片看不出來,面對真人細看之下,這位小姐眉目之間倒與她有幾分相似。
汪珊珊毫不掩示自己對崇岳的興趣。她自高中起便放洋讀書,作風上很洋派,面對心心儀的異性,一點也不缺乏追求的勇氣。
她不知道高峰是什麼樣的一家公司,想來能冠上「總」字輩,又是王叔叔的朋友,定是來頭不小。「財貌雙全」在世家子弟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汪珊珊自認是不能過平凡日子的,更別提根窮困沾上一點邊,們們那些經濟上過的去的公子哥兒,面目可憎,往往人不了她嚴苛的利眼。
「你太見外了,既是王伯伯的朋友,我可以喊你一聲崇大哥嗎?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我相信珊珊這兩個字念起來還不難聽呢!」
崇岳不置可否,倒是王敬亭在一旁對汪珊珊的主動咋舌不已。
怎麼小妮子沒有她母親的溫婉含蓄,還露出那種露骨的欣賞目光,看崇岳無動於衷的表情,顯然心中波紋不興,他還是快帶他離開吧,免得弄得場面難看,到時候他這個無意中的介紹人的面子也掛不住。
「珊珊,我們去找你母親說說話,失陪了。」
「王伯伯,你們要談什麼,我不能聽嗎?」
要談些什麼?可問倒他了。王敬亭沒有立刻回答。他只知道崇岳鄭重其事地要認識亦芳必定有要緊的話要說,崇岳會來參加這場宴會應該是有要事,因為一來他與沈氏並無交情,二來他一向是公事公辦的那種人,不會是為了尋找商機而來,這女孩還是別去攪和的好。
「大人有事要商量,你去玩你的玩吧!等著和你跳舞的男孩子,我看都排到花園裡頭了,你還是趕緊去選你的舞伴吧!」
「人家滿二十歲,不是小孩子了,何況我看崇大哥也沒大我多少。」江珊珊嘟著嘴抗議,雖然不滿,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樂隊演奏的一首輕快的舞曲打著節拍,她可是個舞林高手呢,跟著幾個大人到書房去說話也的確沉悶得很。
好吧!有什麼事她可以從她媽媽的口中問出來。
她踩著漂亮的舞步往擺舞池移動,邊向兩人告別,「王伯伯,待會兒見,崇大哥,等一下你們說完話,可得要陪我跳支舞不許黃牛哦!拜拜!」
穿著緊身亮片上衣與大園裙的身影像一朵紅色的雲翩然而去,餘下的兩個相對苦笑,各自松的了一口氣。
厚厚的雕花木門隔絕了書房外的人語樂聲,整列靠牆高達的天花的書架陳列著一本本考究的精裝書,密實的窗簾透不過一絲光線和冷風,這房間相較外頭的喧嘩宛如一座孤島,孤立於紅塵之外。
發黃的相薄一頁頁從纖長的指間滑過,久久停留在某一頁。
沈亦芳凝視著相簿的最後一頁,那也是她和沈若愚的最後一張合照,在場的還有沈若愚的未婚妻方心蘭。
照片中的沈若愚沒有絲毫喜悅,眉宇間有著一絲迷茫,全然不似要訂婚的準新郎官。
兄妹倆與方心蘭也算是青眉足馬,方家與沈家又是世交,雙方家長都看好他們是天作之合,若愚也沒有理由反對。
後來他堅持退婚,才會引起軒然大波,在父親盛怒之下,幾乎被逐出家門,所有的人都不能諒解,包括與他感情最好的雙胞胎妹妹。一直到他車禍喪生後,她在他的隨身的物品中發現了那張照片,一切才有了解答。
照片中的若愚看起來多麼快樂,他懷中那名女子徽側頭依著他的頸間,嬌羞地性微笑著。家人中人沒有人認識這名女子,除了照片後頭留下的名字,所有人對她一無所知。照片中的她衣著樸素,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若愚從來不提,是因為瞭解父親斷然不可能讓她進沈家的門吧!
直到那一日她來到靈堂祭拜若愚。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洋裝,臉孔蒼白樵悻,看起來比照片清瘦許多,照片中所有的顏色都褪去,玫瑰色的紅唇,眼眸的燦爛,在她身上只剩下黑與白。彷彿胭脂點錯了位,在她原本黑白分明的雙眸留下縷縷紅絲,像一張黑白照片上用鮮血題上了說明。
顫動的腳步遲疑地向前,視線中除了靈堂上那張遺像再
無其他,她看不見答和家人訝異,看不見嚴厲父親的遷怒,她的雙手幾乎執不住那三桂清香,然後她放下左手輕撫著小腹,彷彿這個動作給了她安慰,她的手安定了下來。
父親的忍耐只維持到她行禮結束,立刻喚了傭人將她趕了出去,她順從的離開了,不曾開口說上一句。
這麼多年來她無數次懊悔不曾與她交談隻字片語,更悔恨來不及阻止父親銷毀那張照片,她多希望在相簿的最後一頁看到是若愚開郎快樂的臉孔,而不他的迷茫。
門外傳來一陣輕而堅定的敲門聲,沈亦芳十分不樂意自己的回憶被打斷,少了沈若愚的沈園不復以往,只剩下一座滿是綠色雕像的園子,連人都要石化了。
來客隨著回應聲走進來。
沈亦芳起身向王敬亭打了個招呼,疑惑地看了看另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男子。
「王大哥,這位是……」
「亦芳,他是我一位好友的長公子,他有一些事想要請教你,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正好奇得很。崇岳,需要我迴避嗎?還是我可以留下來,我保證不打擾你們的談話。」
「王叔叔,我並不是要打探什麼國家機密。汪夫人你好,打擾了。」見到沈亦芳,崇岳更加篤定了,她心頭的佳人和這位夫人絕對不會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不可能如此相像,長久尋覓終於露出一線曙光。
「崇先生有何指教?」
「不敢當,我相請教汪夫人一個冒味的問題,你真的只有一個女兒嗎?」這是解釋她們容貌相似一個十分合理的猜測。
一聽這種唐突的問話,沈亦芳倒也不生氣,好風度地微微一笑回答道:「當然是真的,難不成我又生了一個女兒,自己卻不知道?」
崇岳也自覺問得失禮,帶著歉意解釋,「抱歉,我曾見過一個女孩子,大約和珊珊小姐一樣年紀,卻比珊珊小姐更像你,所以才會懷疑你們是母女。」
「怎樣的像法呢?」
「眼睛和眉毛幾乎沒有兩樣。」
眼睛的眉毛,這也是她的若愚相似的地方。
等等,那位靜文小姐有什麼地方困著看她……一個小小的動作……
天啊!後來她懷珊珊的時候,不也是輕撫小腹和肚子裡的胎兒說話嗎?
莫非靜文當時已懷孕,後來生了一個女兒?
那也是若愚的女兒,她的侄女!
心中既悲又且喜,她的語氣不禁激動起來,「你在哪兒找到她的?她好嗎?她的母親好嗎?你可以帶我去見她們嗎?」
這一連串的急促的問句,似一桶冰水兜頭澆了下來,讓崇岳所有的盼望盡成空。
他喃喃低語,「原來你們並不認識……。」
望著他沮喪的神色,沈亦芳更加著急地追問,「但是,你們不是見過的嗎?」
「我們是見過,但是我並不知道她的任何事,她的名字…… 沒來得及問。」
是啊,沒來的及在令兄墓前問,這項愚蠢的錯誤或許將造成終生的遺憾。那一日,他唯一來的及做的,是放縱自己激情與愛慾,他一點也不後悔,而她顯然是後悔了,才會那樣的逃走……
「唉……她一個未婚女子,帶著一個女兒,日子想必過得很斗辛苦。」
「汪夫人指的是誰?」
「我想你要找的人應該是我哥哥沈若愚的女兒。」
「據我所知,今兄生前並沒有結婚。」
「沒錯,不過我們後來發現他有一名親密女友。」
崇岳心中又浮起一絲希望,「那麼你知道她的名字。」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完整的姓名,不管全台灣有多少個同名同姓的人,他都會將她找出來。
「不幸的是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靜文,不曉得姓氏。除此之外,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她和若愚的一張合照也被家父銷毀了,那時家父完全將若愚的死歸罪於她,覺得若不是認識了她,或許若愚就不會遇上那場禍事……」
崇岳已經不太能注意她又說了些什麼,他只知道所有的線索至此完全斷絕,從今以後他該怎麼去找?
對念愚而言沒有一刻比此時更寂寞。
走過成排的鳳凰木材下,頭頂上的樹葉連成一片,陽光添下細細碎碎的影子,連晴空下的紅花都開得那樣喧鬧,這種視覺上的嘈雜讓她無處可躲。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她已經得到了所有需要的一切,一張漂亮的成績單與畢業證書。毋需向任何人告別,所有與她有交情的同學都先她一步畢業,並且斷絕了來往,是她學弟妹的同學與她並無交集,她負不起任何人來打探她為何休學一年的代價。
一個高個子男孩跑到她面前,止住了她往校門移去的腳步。
「學姐,這花送給你!」一個天真開朗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她疑惑地抬起著他,是一張見過卻喊不出名字的面孔之一。
「我是三年級企管系的,恭喜你畢業了,請你收下這束花。」男孩子遞上手裡一束點綴著滿天星斗的粉紅色玫瑰。
見她遲疑不去接,他倒也不意外。
「學姐,今天是你的畢業典禮,學弟送學姐花理所當然的,我真的沒有別的企圖,我發誓!」
她只好收下。是啊,今天是畢業典禮,既不是情人節也不是七夕,收下花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而且她認他也來了,他確實是她的學弟,不是那些在她下課的半路上攔截強要她去看電影卻又禁不起拒絕的男同學之一。
她低頭端詳手中的花束,玫瑰一朵朵含苞待放,點點滿天星掩映之下美得醉人,花香濃濃直襲鼻間,同樣的花束她似乎在數月前的情人節拒絕過一回。
不過此刻已不需要去追究這個問題,今天是她在學校的最後一天了。
「謝謝你,夏天朗。」這個男孩人如其名,天真活潑又開朗,完全是屬於夏天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滿是笑意,兩個深深的酒窩也在笑,嘴角是彎的,生命中真有那麼多值得笑的事情嗎?她羨慕地望著這一張笑臉。笑容離開她的生活太久遠,已成為陌生了。
「你記得我的名子!」他高興地喊了起來,太過興奮的情緒讓他吱吱喳喳,「我以為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學姐,你知道嗎?從大一時我就注意到你了,那時你念三年級,在舞台上表演歐菲莉亞,我好嫉妒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大家都說他在追求你,他那麼優秀,害我都不敢向你表白。過了暑假,你沒有回學校,同學沒有人知道你在為什麼休學。我好擔心出了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嗎?後來你復學卻變了那麼多,總是獨來獨往,誰都不理睬,也不參加話劇社,為什麼?」
為什麼?她只是從歐菲莉亞變成了卡門!
他的問題使她的臉變得慘白,原本的一絲笑意消失無蹤。
「這是我的私事,不勞別人過問。」
「我不是別人,我已經喜歡你那麼久,卻對你一無所知,為什麼你總是這麼神秘?有人說你下海當了酒家女,難道這件事是真的?」他魯莽的問。
念愚默然不語,知道費心否認也是無濟於事,就像琳達說過的,紙包不住火。她只能祈禱,這件事別傳到校門之外,至少別傳到她即將求職的公司。她不敢想像求職被拒絕的情景,上蒼不會如此殘忍的,可是神若是不殘忍,那件車禍又怎麼會發生?
她抬頭望了望天空,那片藍天沒有給她答案。
冷氣驅不走六月盛暑的熱浪,太過擁擠的休息室,氣氛緊張沉默,人事經理的辦公室的門開了又開,應聘者進進出出。
念愚坐在角落裡,心情沉重,手心直冒冷汗,僅兩名業務助理的缺額,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應徵。
雖然高峰公司是她早就訂好的計劃,不過她原先的目標並不在業務部,迫於現實,業務部顯然是新進員工最容易有表現的地方。
業績等於獎金,即使以這家公司的優厚待遇,一般新進員工的收入仍然應付不了看護的薪水和母女兩個人的生活。
不會有事的。她安慰自己。她有一張很好的文憑和漂亮的成績單,而且在裡頭的主考官不會比酒店裡那群豺狼更難應付。
「三十二號。」
輪到她了。
念愚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輕輕敲了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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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一紙調職的人事命令!我做錯了什麼?」徐若薇壓抑不住怒氣,幾年來盡心盡力的成為他的左右手,如今不明不白地被調到另一個部門,明為升職,卻喪失了與他朝夕相處的機會,夢想一旦破滅,她再也顧不得眼前這個男人曾是她敬若天神的人物。
「以你的能力長久居於秘書的職位太委屈你了,我相信你在營業部會有更好的發展。」崇岳委婉地解釋。一開始是他的不是,他不該在毫無感情基礎,只為了她是合適的對象就開始和地約會,他原以為行得通的,感情只需要合適的土壤來培養,雖然那些約會不過是每週共進一次晚餐,談的大部分仍是公事,他還是能給了她錯誤的希望。
「你明知道那不是我所要的。」她委屈極了,一開始和他約會,她成了公司所有未婚女職員艷羨的對象,如今……
「我並沒有給你任何承諾。」崇岳和悅的語氣轉為冰冷,他只想快刀斬亂麻。若非近來她太過干涉他的私事,甚至擅自閱讀徵信社對他的報告,他並不想失去這樣一位稱職的秘書。
是啊,沒有任何承諾,他們之間最親密的行為不過是牽手過馬路,一走到人行道他立即放手,可是她一直相信他們會有機會的,至少他身邊並沒有出現任何竟爭對手。
「為什麼,我並沒有因為我們的約會給你任何壓力,也沒有任何要求,不是嗎?而且你弟弟的病情不是已經穩定了?」
他第一次取消約會是因為他弟弟發生車禍,之後他再也沒有約過她,若說為了家庭變故就不再交女朋友,這原因也太離譜了,好奇心讓她執意追根究底。
「是不是為了你委託徵信社調查的那個女人?」她脫口而出,忘了自己沒權利閱讀那些調查報告。
既然她不打自招,他也不再客氣。
「誰給你權利過問我的隱私,偷窺我的私人信件?」他語氣冰冷。
「我……對不起……我是……一時不小心……看到的…… 」她毫無說服力的辨解著。
「是嗎?我想你的一時『不小心』使得你不再適合擔任我的秘書,這一點你應該沒有異議,麻煩你在三天內將工作交代清楚,按時到營業部去報到吧。」他面無表情地下達最後指令。
「營業部在十二樓,從此天高皇帝遠,她彷彿從雲端摔落地面。她若有骨氣的活,會丟給他一封辭職信的,可是萬一他不肯挽留的話……不!不值得冒這樣的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她不甘心這樣放棄!
這座小公園並在她回家的路上。
從他車上落荒而逃之後,她不曾來過這兒,一半無心,一半有意。
那個黃昏見證了她愛情淪亡錄的那棵阿勒勒不復當日的憔懷,如今一樹嬌艷的黃花迎風招展。
原先從另一條街道進來時,念愚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什麼地方,整個早上和一名麻煩的客戶周旋,她錯過了午餐時間,不願去面對餐館的人群,這水泥森林中的一角綠色天地吸引了她。
她右拿著沉重的公文包,左手提著三明治和一盒鮮奶,尋了一處僻靜的木條長椅坐下,望著眼前的黃花發起呆來,沒有進食物的胃口。
多少個日子過去了?她扳著指頭也只不清楚,不似那有極佳心算的。一年六個月有多少鐘頭、多少分鐘、多少秒?她只知道漫長得不可思議,卻又迅速得難以捉摸。
手指機械性打開三明治的包裝,出於理性而非飢餓地咬了一口,不想那已以成了老毛病的胃疼在不恰當的時機跑出來扯她後腿。
下午公司還要開會呢!
想到下午的會議,念愚心中不禁忐忑起來,這一季她能掙到業績冠軍嗎?她不在乎那個頭銜,但是第一名會有一筆可觀的獎金,代價是不定時的胃疼以及數不清的閒言冷語。
看了一眼手錶,囫圇吞下剩餘的午餐,念愚快步走向車水馬龍的街道,將那片綠意留在身後。
崇岳無可奈何地看著上任三天的新秘書眼中含著淚水奪門而出。
奇怪,他有那麼難伺候嗎?他從來都只有合理的要求,沒有不合理的磨練。
他承認自己沒有什麼笑容看來或許是太嚴肅了。生活並沒有什麼如意的事,工作只是一項義務,沒有帶給他什麼成就感。
他深深感覺一種未老先衰的疲憊,在心情上彷彿所有的青春火焰都已成了灰燼,沒有留下絲毫光與熱,他像個老人只能追憶從前……
老?沒想到才三十多歲的他,竟會對自己用上這個字眼。
生活中沒有什麼如意的事,生活中又有什麼不如意的呢?即使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公司也一直都有穩定的發展,小葳的雙腳沒有什麼時步,他似乎也認命了……
只除了她,那名他追不到的神秘女郎。
別再想了!他告訴自己,再想下去,今天又什麼公事也辦不成了。他伸手按了內線電話。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
「林小姐,麻煩你請人事經理過來一趟。」
「是,總經理。」一個略帶哭腔的聲音回答。
不一會兒,人事經理張景深敲門走進辦公室。
「總經理,你找我?」
「嗯,你再幫我找個秘書吧,她們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比一個怕我,每一個都是哭著走的,我是凶神惡煞嗎?」他抱怨,對於這位幾乎是看他長大的資深員工,他一直十分尊重,有什麼話也直說,沒有上司的架子。
張景深暗自歎了口氣,崇岳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倒是知道,雖然不明白改變的原因是什麼,這一年多來,笑容似乎從他臉上絕跡,流露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他週遭冰寒的氣氛教人退避三舍,他自己卻不曾察覺這種變化。
張景深一直懷疑崇岳和他的前任女秘書徐若薇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一次的調離太沒有道理,若說他們之間有什麼衝突,徐若薇明明是升職,而崇岳的改變在那之前就開始了。
這或許是牽涉到感情問題,所以他不想問,他知道崇岳向來重視個人隱私,不愛人家干涉他的私事。
「把徐秘書調回來好嗎?」他試探地詢問。
「秘書室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了嗎?」崇岳皺收眉,擺明了反對。
「全成了你的前任秘書了。」他兩手一攤,莫可奈何。「要不,把副總的秘書調過來。」他建議。
「那不好,周阿姨跟著副總那麼多年了,我怎麼好拆散人家?」他語帶幽默的回道。
「那就只好到別的部門找了。業務部有一位員工能力很強,外文也很好。進公司才一年多,業績勝過許多資深員工,或者讓她來試試看?」他猶豫著,論能力,江念愚游刃有餘,但是……
「有什麼問題?」看出他的遲疑,崇岳追問著。
「這位員工風評不大好,謠傳她的業績來得不光明正大,和客戶有不當的牽扯。當然這只是謠傳,沒有任何證據,現在業務部經理也在為難,該不該升她做主任,升與不升,恐怕員工都有許多話好講。」
「我不知道現在員工都那麼閒,整日沒事閒磕牙,到處散佈謠言?」
「不招人嫉是庸才。這是人性,尤其是對那些追求未果的男同事,總要想辦法挽回一點自尊。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四周要是沒有閒言閒語是不可能的,美麗使她失去女同事的友誼,能力讓她得不到男同事的同情,所以她處境艱難。」
張經理對她很同情?怎麼,她是森林裡的小紅帽?四周全是豺狼虎豹?」
「雖不是亦不遠矣。」
「所以你打算讓她到我這兒來避禍?」
「就事論事,我相信她會對你很有幫助,反應快、細心、英文流利、處事冷靜,我保證她不會哭著離開,還有,她的意大利文也說得很好,這對公司年底在米蘭設廠的計劃很有幫助。」他努力遊說著,對自己的眼光十分有信心。
意大利,佛羅倫斯,窗外沒有一片藍天。
崇岳的思緒游移到窗外那片失去清晰輪廓的山巒間,哪一座山頭是他們共游過的?
一會兒之後,他的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給了一個答案。
「讓她禮拜一上來報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