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合我意 第二章
    待慕容芫終於養好病,可以下床繼續為非作歹之際,都已經過了春分。

    春暖花開,到處嫣紅托紫。將軍府裡的女眷奴婢也都換上了春裝。慕容芫的新衣卻都太大了,殼子似的掛在她清瘦的身上。

    病了這些日子,原來滾圓的小臉整個瘦削下去,巴掌大的臉蛋上只見一雙烏黑大眼。

    府裡卻沒什麼人管她。因為開春之際,皇上照慣例要春獵,廣邀王公貴族的年輕子弟隨行;若在皇上面前有表現,受刮青睞的話,那可是大大的露臉!

    今年剛好慕容將軍的獨子滿十六歲,第一次獲邀參加春獵行列。在這之前,全府上下動員,忙著準備:添行頭、選駿馬、裁新衣、制新靴……務必把慕容開打點成英姿煥發的少年。

    當然,騎射之術重要,談吐也不能馬虎。將軍親自監督兒子練箭練武,加上西席景先生加強教授兵書與策論。總而言之,不能辜負將門虎子的期望。

    正當府裡成天忙的時候,慕容芫又闖禍了。

    這次她溜進了負責女紅的繡房,把預備給她哥哥穿的新袍褂拿出來玩。她人小卻硬要穿大人衣服,全都拖地弄髒不說.又因為下擺、衣袖太長而絆倒,一套精心製作的衣袍就這樣扯破、報銷。

    被發現之後,還好是姨娘攔得快,不然暴怒的將軍又打算動家法伺候。上次打了一板就差點打死小女兒,將軍也知道不能再打,所以狠狠臭罵一頓之後,氣得把慕容芫關在祠堂裡罰跪,整整跪了一天。

    大家都在忙的時候,景熠凡反而清閒了。傍晚下了課經過祠堂,他還特別繞過去看看小姐。

    只見慕容芫跪坐在祠堂中央,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的。面前有個小茶杯,她正無聲地用手推著茶杯玩,滾過來滾過去,更顯寂寥。

    「你真是學不乖,才病好沒多久,又淘氣了,難怪你爹要生氣。」景熠凡歎口氣,大步跨進祠堂。

    慕容芫只是恨恨看他一眼,扭過頭不理,繼續玩她的茶杯。

    「為什麼去糟蹋你哥哥的衣服?你不知道他要隨皇上去春獵嗎?」

    「那衣服很漂亮,我也想穿。」她悶悶地說:「我也想去春獵。」

    景熠凡失笑,「女娃兒不能去的。」

    「為什麼?」她抬起晶亮的眼,不解地看著他。「爹不讓我跟你們一起讀書、寫字,不讓我跟劉師傅學騎馬,不讓我學射箭。可是我也都想學,為什麼不可以?」

    該怎麼跟一個七歲的小女娃解釋重男輕女的觀念?又該怎麼告訴她,慕容將軍總認為,女孩子家只需要平安長大,早早找個婆家,嫁過去相夫教子?

    看慕容芫的兩個姊姊就知道,長得美,及笄之年就都嫁了,平平順順。對於小女兒,將軍也是抱著一樣的想法,卻沒料到慕容芫頑劣到這種程度。

    景熠凡在她身旁盤腿坐下。他雖然瘦,還有些青澀之意,但五官極俊,眉宇間有股讀書人的氣質。只見他偏頭想了想。

    「你學這些,想做什麼?」他很認真,完全沒有把慕容芫當小孩敷衍。

    「我也想讓爹開心。」慕容芫悶悶地嘟囔,「爹、大娘、二娘……大家總是對著哥哥笑,跟哥哥說話,帶哥哥出去。我也想要。」

    因為大人偏心,所以她很吃味。被忽略的小女兒所能做的,就是極盡所能的調皮、耍賴,試圖讓大人注意到她。

    景熠凡心念一動,「芫小姐,先前你跟乞丐打架的事,來龍去脈,你跟我說一說好不好?」

    他不相信慕容芫會主動欺負乞丐。小姐調皮歸調皮,卻肯定不是心腸歹毒的刻薄小孩。

    「他硬要搶我手上的餅。」小姑娘一臉倔強,「不給他,他就推我。我生氣了,也推他一把,他自己跌倒了,頭就流血,大喊大叫要管家給個交代。」

    說得歪七扭八的,但景熠凡聽懂了。

    惡乞丐行乞不成,動手硬搶,偏偏慕容芫脾氣強,小小年紀不服輸,才會打起來。掛綵後惡丐乘機大鬧,才會鬧到連將軍都驚動了。

    「那你怎麼不說?」還給將軍打得差點丟了小命。

    「爹沒問我啊!」

    治家如治軍的慕容將軍,一看到外人受傷,加上女兒自小刁蠻,當然不會多問,先重罰了再說。景熠凡忍不住搖頭。

    將軍就算了,這七歲小姑娘的脾氣也得到真傳,真是硬。以後長大,還不知道要怎麼讓人傷透腦筋呢。

    「下回別再這樣了,乞丐成天討飯吃,討不到就得餓肚子。你把餅給他也沒關係,回頭到廚房再拿就有了,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小氣呢?」說著,景熠凡瞭望祠堂外已經暗下來的天色。「將軍有沒有說要跪到何時?已經是晚膳時間了,怎麼沒人來叫你吃飯?你今天吃了什麼?」

    慕容芫緊閉著小嘴,不說話,顯然大人又忘了她。

    咕嚕嚕——有人的肚子叫了。

    「肚子餓?要不要吃東西?」

    小姑娘賭氣,用力搖頭。

    可惜,小肚子叫得更大聲,餓得嘴裡都開始冒酸水。

    景熠凡忍著笑,從懷裡掏出兩個包得好好的烙餅。因為放在懷裡,所以還是溫熱的。「瞧我帶了什麼來,分你吃好不好?」

    她還是搖頭,並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烙餅真香,好可惡。

    「真的嗎?那我自己吃羅。」景熠凡自顧自的撕了一塊吃起來,嚼著嚼著突然一皺眉,「這餅味道好怪,怎麼像壞了?明明是剛烤好的餅啊!」

    賭氣的小臉不肯轉過來,眼睛卻偷偷瞄他。

    「你在偷看我嗎?」抓到了抓到了。

    「才沒有……」她一張口,就被塞了一口烙餅。

    本來還想賭氣吐掉的,但滿嘴餅香,加上肚子實在好餓,所以遲疑了片刻之後,她還是吃了。

    「好吃吧?再來一口。」

    「不要——唔。」又吃了一口。

    入夜的祠堂裡,點著蠟燭兩根,一大一小的身影投在地上,搖搖晃晃。

    一口一口地,景熠凡耐心餵著小小姐。餓了一天的慕容芫也很合作,乖乖把餅吃完了。

    她沒發現,兩塊餅最後都給她吃了,景熠凡卻只吃了一口。

    *****

    然後,就是晚春交初夏之際。西席景先生要走了。

    慕容開已經滿十六歲,可以進宮學去讀書、習武,以後就不需要家裡的先生了。景先生來了五年多,功成身退,自然要帶著侄子景熠凡離開。

    景先生在將軍府的最後一晚,將軍特地在花廳設宴幫景先生送行。府裡大大小小都到了,唯獨么女慕容芫在使小性子,怎麼哄都不肯去。

    她才被拉到花廳,就掙脫奶娘的手,轉頭便跑。

    今年的櫻花開得晚,落花繽紛中,只見一個小小身影在迴廊上狂奔。她跑得好快好快,一頭柔細的發在身後飛揚。

    花廳的熱鬧談笑聲一直持續到上燈時分,酒酣耳熱還意猶未盡。沒人注意到小小姐一直不見蹤影,只有景熠凡趁隙問了奶娘一句:「芫小姐呢?」

    「鬧脾氣不肯來吃飯。」奶娘無可奈何地回答,「小姐就是這樣,你也知道的,一拗起來,誰講也不聽。」

    景熠凡說不上來心裡的滋味。將軍府也住了不少年,府裡上上下下對他與他叔父都不錯;與慕容開一起讀書、習武,培養了猶如兄弟的感情。而那個小不點兒更是可愛,跟尋常女娃兒不同,小小年紀個性就精靈古怪。

    而今離別在即,還真是依依不捨;此一去,不知道何時能再見面了。年少的景熠凡初次嘗到離別愁緒,酒菜雖香,居然有點食不知味。

    散席之後,他要回房檢點行李,準備隔天一早就和叔父一起離開的。一路走到自己住的北院廂房,遠遠就見到有家丁在他書房門口徘徊,一臉焦慮。

    「劉大哥,怎麼回事?」景熠凡迎上去,困惑地問。

    「這個……這個……」劉大哥是個壯漢,搓著手,說不出話來。

    景熠凡住的地方是個小套間,書房連著內室;此刻書房的門大開,裡面一片混亂。本來已經裝箱的書都給一本本抽出來丟在地上,硯台給打破了,筆也東一支西一支地到處都是。

    「遭小偷?」這是景熠凡第一個想法。

    但他的房間裡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要偷,也該去偷將軍夫人或小妾的珠寶首飾才是。

    景熠凡一頭霧水的跨進內室,更是呆住。

    只見他的衣箱也被翻倒,所有衣物都給利剪剪得破破爛爛.猶如破布一般散落地面;顯然是有人惡意破壞。

    「這是怎麼回事?」他旋即回頭,出來問劉大哥。年少俊臉上充滿困惑。

    劉大哥顯然知道,不過還來不及回答,長廊盡頭也響起一陣擾攘。那一頭是叔父景先生住的房間,看來也遭殃了。

    「書都給水淹了。」儒雅斯文的景先生走了出來,神色倒是如常,不像侄子那麼慌張。

    找來當班的下人一一詢問,卻都言辭閃爍;直到有個小長工不小心說溜了嘴,提到他早一點時似乎看到小小姐在附近逗留。

    總管聽了之後,一臉陰霾地離開。

    不一會兒,將軍的怒吼響徹府裡!

    「把那丫頭給我找來!」將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家裡沒人可以管教她了是不是?無法無天!今天非得好好教訓她不可!」

    眼看著家法、籐條、細棍甚至馬鞭都拿出來了,眾人這次也不敢再勸;畢竟慕容芫的婁子捅得太大。調皮也有個限度,在臨別前夕還這般糟蹋客人,實在說不過去。

    當下全府動員搜索,好不容易在後院的假山後面找到躲起來的慕容芫。她給帶到大廳的時候,小嘴兒抿著,又是一臉倔強。怎麼問、怎麼罵都不肯開口說一個字。

    當將軍押著女兒要她道歉時,她也死都不肯,牙關咬得好緊。

    氣急攻心的大將軍登時忘了眼前是嬌嫩的小女兒,大掌一揮,清脆巴掌聲響起,慕容芫被打得摔倒在地。

    「且慢——」景先生出聲制止。

    景熠凡動作更快,已經上前去護住小小姐。他扶起顫抖著的慕容芫,只見她嘴角已經滲血,粉嫩臉頰高高腫起,卻依然死忍著不肯哭出來。

    這小女娃,實在硬脾氣。

    「芫小姐,我們的行李,是你破壞的嗎?」景先生在她身旁蹲低身子,用平日教書的溫和口吻問。

    她用力點頭。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將軍搶上來又要再動手。

    「將軍莫急,待我問問。」景先生攔住了將軍,繼續溫和追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們明天就走了,這樣會耽擱行程,你可知道?」

    景熠凡心念一動。他低頭望著臉色慘白,依然全身發抖的小小姐。

    她的淘氣一向是小事,像這樣的行為,則一定有原因。

    難道,因為不想讓他們走?

    「不說是吧?就餓你三天,不信你不肯說。」將軍冷笑,「餓死了也好,省得我遲早給你氣死。誰都別勸,把她關進起軒好好反省,沒我的命令,不准放出來。」

    一陣擾攘混亂之後,景氏叔侄的行程延誤了兩天。終於再度起程時,眾人直送到大門外,依依不捨的臉孔中,沒有一那張倔強的、小小的臉蛋。

    景熠凡忍不住回首張望,離別愁緒重重湧上。!

    他很想知道小姐臉上的傷是否好些了,想跟她說聲保重,叫她別再淘氣,有話要好好說;可惜——

    「不用看了,芫兒還被關在起軒,沒辦法前來送行。」慕容開對於同窗三年、如兄如弟的景熠凡非常瞭解,低聲說著:「你此去要多保重。將來我若有機會上戰場,一定找你來幫忙。」

    「少爺要我幫什麼忙呢?」景熠凡有些失笑。

    「我做主帥,你就做軍師。」慕容開的語氣非常慎重,「莫忘了我們的約定!」

    兩名少年在課餘常常一起天馬行空、天南地北地閒聊,翻閱兵書時在紙上沙盤推演,學著操兵演練,並幻想自己是威風八面的將軍、是運籌帷幄的軍師。如此良友,就此一別,不知再見又是何年何月、何種光景了。

    「我們一言為定。」臨別前,景熠凡與慕容開雙手緊緊相握。

    再看最後一眼,與森嚴的將軍府道別。

    年少時光、小女娃的清脆笑聲與珍貴眼淚,從此就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

    他們都走了。北院突然變得好空好空。

    慕容芫喜歡景先生,喜歡凡哥哥,她不要他們走。天真的以為只要沒了衣服、沒有書,他們就走不成了。

    沒想到衣服可以趕工重作,書可以到鋪子裡重新買。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七歲,嘗到了分離之苦,她好傷心好傷心。

    「小姐啊,你這樣不吃不喝,身子會壞的。多少吃一點吧!」奶娘苦口婆心地勸,一手拿著蓮子粥,跟在慕容芫身後。

    瘦小的女娃兒一起床就往北院跑,每天每天,總以為有人回來了。

    只是踏進空空的跨院,每個房間都走過一遭,她的腳步越來越慢,終於,在書房門前停了下來。

    大大的眼眸靜靜望著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長物的空房,神色寂寥。

    她哥哥也去官學讀書了,書房早已沒人用;架上的書已經收起來,桌上也沒有文房四寶。她再也不用從外面偷看裡頭上課的情景,也不用想盡辦法就是要溜進去湊熱鬧;此刻門戶大開,她卻一點也不想進去了。

    奶娘自然知道慕容芫的心思。再怎麼刁蠻,不過是個小女孩,當下便誘之以利,「小姐,你想景先生跟凡哥兒吧?他們有信來呢,說已經到了金陵。你快來吃飯,吃完我找人讀信給你聽,好嗎?」

    「我才不要!」她怒極跺腳,推開奶娘,回頭就跑,害奶娘差點把手上的蓮子粥翻倒在地上。

    誰要知道他們好不好?她才不掛心,她才不在乎呢!

    大人全是這樣,要走以前也沒人問過她,愛走就走,愛來就來!壞人!全都是壞人!

    她也要快點長大。變成大人以後,就可以像這樣隨心所欲,愛上哪去就上哪去了!

    *****

    春去秋來,花謝花開;轉眼間,光陰悄悄流逝。

    到她十歲時,北部邊境再度起亂,她父親慕容將軍奉朝廷之命領軍出征,這一次,還帶著她哥哥慕容開同行。

    十四歲起,有熱心遠房女眷開始問起她的婚配。家人聞言皆沉默,無人搭腔。

    十五歲,第一次有人上門提親,

    彼時,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在將軍府接連發生,比如提親者去了一定鬧肚子,留宿時半夜聽到鬼叫,隔天清晨發現馬車輪子突然不見了之類的。幾次之後,想登門求親的人都開始遲疑卻步。

    十六歲,據說將軍的小女兒長得花容月貌,卻嫁不出去。

    十七歲,依然聽說是花容月貌,但還是嫁不出去。

    十八歲……將軍千金,依然待字閨中。

    撇開那些古怪事不提,光說起慕容將軍就夠嚇人的了。防守邊疆有功,多年來戰功彪炳;加上兒子慕容開近兩年大大露臉,驍勇善戰,二十多歲就被封了副將。

    誰娶了慕容芫,丈人是大將軍就算了,連大舅子都是出名的剽悍,當他們的女婿、妹夫,若稍有不妥,可能連命都不保。

    加上慕容芫本身的名聲——

    聽說她自小就難纏,連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都管不住女兒。

    聽說她頂撞大人是家常便飯,長輩的教誨全當耳邊風,我行我素。

    聽說她生性野蠻,撕過書、燒過房子、拆過馬車,甚至跟將軍府外面的乞丐打過架。

    聽說她揮霍成性,大把大把銀子都不曉得花到哪兒去。

    聽說她長得雖然不差,但沒有兩個姊姊漂亮。女子無才便是德,偏偏她又不肯安分學刺繡彈琴,成天就是搗亂、突發奇想,做些古怪的事。

    比如不顧眾人勸阻去學騎馬,卻摔傷自己;或是翻出父親、兄長的兵書古籍來看,卻不肯讀些閨閣必備的《女兒經》、《女誡》、《女范捷錄》等書。

    這些若發生在男子身上,頂多說是好動活潑:但慕容芫是女流之輩,說起來實在太令人搖頭。而慕容將軍長年在外征戰,府裡根本沒人管得住慕容芫,一年一年的,也就這樣蹉跎下去。

    聽說、聽說、聽說……

    聽說到最後的結論就是:這樣的小姐,誰敢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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