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綿娥忽然過來請天一,說是月君設宴要請他。藥師進了大廳,看見坐在桌邊的月君,正在自斟自酌。
天一吃了一驚,走過去攔下了他手裡的杯子,「早就說過,你的身體已經不適合喝酒,你這個樣子,叫人怎麼放心?」
「這也不許,那也不行,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月君躲過他的手,將半杯冷酒倒進了嘴裡,一面塞了個杯子給天一,「來來,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也陪我喝幾杯。」
天一皺了皺眉,「你今晚心情不好?」每次月君喝酒,一般只有這個原因。
月君以肘靠在桌沿上,忽然半嗔半惱推了藥師一把,「胡說,我今天心情可好得很,你不陪我,就早些吃了回房去看你的藥書去。」
天一知道月君的酒量一向不好,顯然此刻已是醉了。無奈在他身邊坐下,卻不去碰那酒盅。
月君斜著眼睛看他一眼,淡紅染上了眼角,說不盡的媚色如絲,「我看今晚難得是滿月,好心叫你出來賞月,你都不領情。」
天一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之前傷得夠深夠痛,他只怕下一眼就會萬劫不復,再也不能從這叫『愛情』的泥濘裡拔出腿來--其實早已經無法抽身,連心都陷在裡面了,縱然將
來離開了一具軀殼,他也不再是他。
月君果然很高興,話雖不多,卻一直笑聲不斷。
半空中色皎皎,是皓魄如霜,身邊陪著自己的人,是今生所愛,何其良辰、何其有幸。
天一歎口氣,決然一般拿過了酒壺,「好,我陪你喝,不過只有三杯。」這輩子,大概也就這三杯酒吧,等到換心術一完成,他倆不再有瓜葛,又怎會再有機會把酒言歡。
月君抬起臉來看著他笑,伸過杯子來重重一碰,「痛快!」
天一仰望飲盡,他甚少喝酒,卻也知道這是江南的名酒『一葉青』,乃是用竹露和五更花釀造,入口綿軟,後勁卻也厲害。
「這第一杯,謝你在谷中對我的照顧。」
天一隨即又飲一杯,「這第二杯,這些日子的相處,我若是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望你原諒。」
兩杯下肚,從不飲酒的天一已經覺得酒氣上湧,頭也有些昏沉沉的,他滿上第三杯,笑著對月君說道:「這第三杯……呃,我就算先向你辭行了……」
月君倏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杯子,冷了臉色,「你說什麼?」
天一覺得眼前的景物已經晃動起來,月君的臉看上去那麼飄忽,他想把杯子抽出來,卻被對方牢牢按住,只好笑道:「這第三杯你不讓我喝,我還是要走的。」
「把話說清楚再喝。」
「我本不是這谷裡的人,現在……」現在知道了你的心思,還有什麼必要死賴在這裡?天一頹然鬆開杯子,「等到師尊治好你,我依舊回我的江湖去。」
月君盯住他半響,初似不信,終於一聲聲笑了出來,那笑聲卻是又冷又干,「你到底還是要去你的江湖,呵呵……好、好!你說得不錯,你是客人,要走我也不能強留,只是
這移心之術多少有些風險,我還有一個心願未了,你不如先替我辦了來。」
這冰冷笑聲入耳,天一清醒了不少,看清對方的神色不像玩笑。
月君的手握著酒壺,恨不得捏碎它一般,「我要那陳氏藥堂裡的紫虎茸,那是我娘的東西,我不能讓它流落在外面。」
天一看住他片刻,忽然覺得心內劇痛,不由得伸出手去抓住了月君的手,「我何時違背過你的意思?我明早便啟程,這欠你的一杯酒,等我回來再還你。」
月君反手抓緊他,咬牙擠出一句話,「那紫虎茸是我的寶貝,你拿到以後一定要仔仔細細檢查,內內外外都不要放過。」
這一夜,天一回到房間,本想在書桌前坐一坐就休息,沒想到一坐就坐到了天亮,他看到窗外人影閃動,起身過去開門。
門外站的是綿娥,低著頭說:「先生,主人叫我過來送您出谷。」
天一看著對面緊閉的房門,歎一口氣問:「你家主人什麼時候睡的?」
綿娥搖了搖頭,「主人還沒有睡,畫了一夜的畫,奴婢勸了兩次,就被趕出來了。」
藥師胸中一陣憋悶,手指握緊了又鬆開,丟下一句話,「你先替我收拾,我過去看看。」
綿娥抬起頭,看著他匆匆奔向對面的背影,眼眶又微微紅了。
月君果然還沒有睡。
天一推門去,銀台上的蠟燭早已燃盡了,案角一灘鮮紅的燭淚,月君就披著一件淡紫色的絲袍站在案邊作畫。
聽到有人進來,月君有些遲鈍地抬眼,半白的髮絲遮住了他憔悴的半臉。
看清來人,他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喜悅,「你還沒走?」
「唔,我過來跟你辭行。」藥師過去,從月君手裡把筆輕輕抽走,又幫他把敝開的袍領拉好,「我聽綿娥說,你一夜沒睡。」
「我等你過來辭行呀。」月君靠在他懷裡,故意耍賴一般。
靠得近了,可以從月君身上聞到一股類似紫檀的淡淡氣味,接觸久了天一才知道,月君吸食的煙草,就帶著這個味道。
天一瞄了眼身邊擱著的苦竹煙槍,眉頭微蹙,「你又碰那個了?」
月君避開藥師責問的眼光,轉身把案上的畫紙捲起來,笑著遞給他,「這個送你,上了船才許打開。」
天一不接,「你該去休息了。」
月君點了點頭,把畫擱在案角,「是該休息了。」他深吸了口氣,抱著天一笑道:「藥師,我好累,你會抱我去床那邊吧?」
天一無奈,只好抱起他,「你怎麼又輕了?」
月君摟著天一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胸口,輕輕笑了起來,「我不止變輕了,還變醜了呢……藥師,我不想讓你記住的是這副模樣。」
「說什麼傻話呢,我很快拿到紫虎茸就回來,你的病也會很快治好的。」天一的心中猛抽了幾抽,原本以為已經痛得麻木的心又刀割般的劇痛了起來。
懷裡的這個人為什麼可以把假話說得這麼自然,明明是虛假的感情,為什麼從他嘴裡出來,卻總能讓自己為他心痛……明明萬劫不復,還是不能捨棄。
月君見他不說話,反常地多起話來,「你還記得我當初的樣子吧?不可以忘記噢!」
天一彎腰將他放在床上,替他蓋好被子,勉強笑著說道:「你睡吧,綿娥大概在等我了,我小半個月就回來。」
月君狹長的眸子瞇了一瞇,彎出兩道明月一般的笑意,伸手拉住了想要起身的天一,「藥師,我要你哄我睡著再走。」
天一微窘,重新在床邊坐下,「你安心睡吧,我在這裡。」
月君把手從被角伸出來,隔著衣袖碰了碰天一的手,藥師會意,握住了他遞過來的微冷手掌。感覺到反握住自己的手心傳來的溫暖,月君的臉上浮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藥師,要等我睡著,才可以走噢。」月君盯著天一的眼睛眨了幾眨,忽然打了個哈欠,語氣中已經帶上了濃濃的倦意。
天一笑笑,「知道了,睡吧。」
燦若星辰的眸子慢慢闔了起來,終於不再多話。
天一等到確認月君已經睡著,才慢慢鬆開了自己握著的手,探身過去在月君的額上吻了一吻,「你啊,真是個奇怪的傢伙,撒起嬌來像個孩子,做起事來卻比誰都狠……」
月君的手指慢慢蜷曲起來,在夢裡不知見到了什麼,嘴角彎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天一出來,經過書案的時候,停下猶豫了一刻,還是拿過那卷畫紙走了出去。
綿娥已經拿了包袱在院子裡等著,見天一從月君的房間出來,上前問道:「先生,我們這就走麼?」
天一將畫卷隨手塞進行李,接過綿娥手裡的長劍,戀戀不捨地看了眼身後的房門,「走吧,早去早回也好。」
綿娥不出聲了,領著藥師一路出谷,到了渡口,薄紗罩面的十二宮娥依舊候在那裡。
天一剛要登上船,為首的女子忽然在甲板那邊開口,「綿妹妹,宮主的權杖何在?」
綿娥一怔,揚聲反問:「這渡口出入,不是一向由我家主人說了算麼,幾時要起宮主的權杖來?」
為首的女子從甲板上走了過來,綿娥請天一先到樹下等候,自己迎了上去。
只聽那女子說道:「原本是這樣的,只是宮主近來也過問起渡口的事清來,上次還特意交待了總管,不可隨意讓人出入。」
綿娥大驚,半晌才說:「姐姐不能看在二宮主的薄面上,網開一面麼?」
那女子貌似十分為難,綿娥已經雙膝著地跪落下去,「姐姐,我家主人待你們一向不薄,請你通融這一次吧!」
為首女子看了樹下的藥師一眼,連連搖頭,「綿妹妹,你們這又是何苦?違背了宮主的意思,大家都是一個死字。」
綿娥默不作聲,那女子彎腰去扶她,綿娥忽然躍起,一記手刀砍在對方的後頸上,她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暈了過去。
她倆靠得很近,綿娥用力扶住了女子軟倒的身體,眾女從船上遠遠看過來,根本看不清楚,只以為她們是在挨近說話。
天一卻把這幕全看在眼裡,剛要上前,綿娥已扶著那女子到了一棵大樹後。
少時只見為首的女子走了出來,施施然來到天一面前,開口卻是綿娥的聲音,「先生,我打暈了她,快走吧。」
天一這才知道,綿娥已經換了那女子的衣裳,兩人身量相當,又有薄紗遮面,一時也看不出來。
兩人走上甲板,眾女中兩人迎了過來,恭敬施禮,「首領,為何去了這麼久?綿妹妹不是一道來了麼,他們可有宮主的權杖?」
天一正想這下可要露餡,沒想到綿娥鎮定開口,聲音神態竟跟她們的首領一般無二,「綿妹妹只是送他過來,我已經檢查過了宮主權杖,你們去開船吧,艙內有我陪著就行了。」
那兩人告退出去了,藥師長舒一口氣,笑對綿娥說道:「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本事,難怪他會把你當做第一心腹的人。」
綿娥摘下面紗,又變回了那個愛害羞的小女孩,微紅了臉道:「先生說笑,主人手下的能人多了,奴婢並不算什麼。」
天一叫她把面紗帶好,又從包袱裡拿出月君相贈的畫卷,打開來細看。
畫紙一寸寸展開,竟是兩人擁在庭院裡賞花的情形,春光明媚、滿園繁花,躺在自己懷裡的月君嘴角微揚,實在難得一見。
藥師失笑,「這個人吶,平日叫他多笑笑也不肯,倒難得趕出這麼一幅畫來。」
綿娥聞言湊過來,只看了一眼,就低叫出聲,「主人作畫十數載,從來不畫自己。先生這幅畫,一定要收好了。」
天一聽她這麼說,不禁又把捲起一半的畫紙展開,再去細看那畫,運筆清秀、神氣內蘊,難得的是人物的神情面容,描摹得惟肖,別有一番仙靈氣韻。
天一不解,「綿娥,你說他為什麼要送這幅畫給我?」
綿娥垂眸不語,片刻方道:「先生,奴婢只知,主人心裡有您。」
天一卻是哈哈大笑,「畫是好畫,只是不知道他作這畫時的心思……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分不清楚,也懶得去分了。」
綿娥抬起頭來,愣愣看著專心賞畫的藥師,半晌,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吞了下去。
湖面上起了風,吹進艙內,把那畫紙折得嘩嘩作響。天一隨手捲了畫紙,「你把畫收好,等我們到了杭州,找個店舖裱上。」
綿娥答應了一聲,接過遞上來畫卷,默默收進了包袱。
* * * * * *
馬車進了杭州城,綿娥見天一不真接去陳氏藥堂,反而在客棧安頓下來,不免有些奇怪。
住下之後,天一拿了畫捲出去,晚飯時候才回來。
吃晚飯的時候,綿娥見四面無人注意,壓低了聲音問:「先生,您什麼時候去拿東西?」
藥師挾著一筷子菜,不著痕跡答道:「天雲山莊丟了這樣子的寶貝,正大張旗鼓地找,我剛才出去打聽了下消息,竟然還沒有找到。依著陳老頭的性格,不管那東西來路怎樣
,他一定捨不得主動送回去,所以現在我要等天黑……」
「等天黑?」綿娥一怔,隨即把聲音壓得更低,「先生,您知道他藏在哪裡啊?」
藥師神秘一笑,「我不知道不要緊,只要陳老頭沒有把它交出去,就一定還在陳氏藥堂裡。」
是夜,天一等客棧裡的人都睡熟了,換了身暗色的衣袍,翻窗上了屋頂。屋脊角落裡的一團黑影,看見他上來,無聲無息靠了過來。
天一先是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綿娥,「你幹嘛也在這?」
綿娥看看漆黑一片的四周,「不是先生說等天黑麼?」
藥師的額角滑下一滴汗,「我沒說叫你一起等。你快點下去,被人發現不是玩的。」
綿娥搖頭,「先生帶上綿娥吧,奴婢肯定能幫上忙。」
天一見她身手矯健,又是月君一手調教出來的孩子,想必身手不凡,也就不再多言。
兩人貓著腰從房頂上一路小跑,轉眼奔過幾條街,落在了陳氏藥堂的後院院牆下。
天一擔心地看著高達數丈的青磚高牆,「能翻過這牆麼?」他回過頭來,才發現一直緊跟身後的綿娥已經不見了影子。
「先生,快上來。」一個細微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藥師脖子抬得發酸,才看清牆頭上坐著的黑影,還在猛朝著自己招手。他無奈笑笑,看樣子這下是真不需要擔心了。
兩人據在牆頭,先把院子裡的房屋佈局看了個一清二楚。院落前後被一片池塘隔開,穿過一道長廊就是內宅,後院裡只有一間柴房和半個破馬廄,連個看守的家丁也沒有。
天一帶著綿娥落在院子裡,又翻身上了屋頂。
三更已過,各院的角門都鎖了起來,只有北面一條長廊可以通行,可是有家丁不停巡邏,還是走屋頂省事些。
前院的書房裡,倒還亮著燈。
天一掀開幾口屋瓦,探身看下去,原來是陳老頭帶著大兒子在算帳。月餘不見,那老頭何止老了十歲,看樣子也是紫虎茸焦心成這模樣。
「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來。」天一說完,順著房簷溜了下去。
綿娥等在上面,少時只見屋裡燈光忽然黑了,屋裡的人衝到院子裡大喊:「有賊啊,快來抓賊!」
一下子從北面長廊應聲跑來了許多家丁,一個個明火執仗,院子裡亂哄哄吵嚷了起來。綿娥心裡著急得不行,肩上忽然有人拍了一拍,回頭一看竟是藥師對她在笑。
天一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怕,我們就在這裡等著。」
綿娥好奇地問:「先生,你拿了他們什麼?」
天一不答,搖了搖手裡的帳本。
屋子裡的燈重新被點亮,就聽陳老頭大聲斥責兒子,「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又沒丟什麼東西,要是把你奶奶嚇著了怎麼辦?還不去把家丁都散了!」
綿娥便笑了:「那老頭也太粗心了,丟了帳本也不知道呀?」
天一卻說:「老狐狸這是欲蓋彌彰。」
院子裡一會又安靜了,陳大當家帳也不算了,鎖了門叫兒子打著燈在前面走。
天一拉拉綿娥,「快,跟著他們。」
陳家父子一路走著,竟不是回內院休息,而是跨過長廊向著後院走去。天一跟在後面,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自己要找的東西一定就在那間柴房裡。
果然到了柴房前,陳大當家停住了腳,回身接過兒子手裡的燈籠,沉著聲音叮囑:「你就在這裡,不要讓人靠近,等我出來。」
見兒子應了,陳大當家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小心把柴房門上的銅鎖打開,推開半扇門閃身進去了。
誰知他半個身子剛進門,就被門後一隻有力的手拖了過去,陳老頭驚叫一聲,手裡的燈籠險些落在了地上。
「爹,怎麼了?」門外的兒子察覺不對,要推門進來。
屋裡的燈被點了起來,父親的聲音不慌不忙響起,「沒什麼,被乾柴絆了一下。你到院子外面去守好,不要咋咋唬唬的!」
向來被父親斥責怕了,兒子連忙噤聲,三步並作兩步退去了。
柴房內,真正的陳大當家已經被天一捆在桌腿上,嘴裡堵著先前丟失的帳本,一臉驚恐地聽著自己的聲音從一個十三四歲小姑娘的口中出來。
天一過去他面前蹲下,故意尖著聲音問:「陳大當家,這麼對你實在不好意思,不過拜託你配合一下,告訴我紫虎茸藏在這柴屋的哪裡好不好?」
他和綿娥都帶著黑色面巾,陳大當家摸不清這兩人的來歷,只拚命搖了搖頭。
綿娥也湊身過來,笑厴如花,「先生,秋水神宮有上百種逼供的好辦法,只要您一聲令下,我管保這老頭剩下最後一口氣也會說實話。」
一聽秋水神宮的名字,任是陳大當家之前心裡有千般打算,也頓時癱了半截,老淚嘩嘩流了下來。
天一皺了皺眉,倒沒想綿娥的話有這個效果,想來陳老頭也不敢再耍什麼花樣,抬手拿開了他嘴裡的帳本,「陳大當家不要害怕,你說了,我們就不為難你。」
陳老頭雞啄米一般點頭,連連哀求,「二位使者,老頭子不敢說半句假話,紫虎茸就在屋角柴堆下面三寸的地下埋著,你們挖了就走吧!只求千萬別說是在我這找到的,不然
天雲山莊也不會放過我。」
藥師心中大喜,走到屋角撥開柴草,果然看到下面有泥土新翻起來的痕跡,用劍掘了一掘,挖出一個錦緞包袱。
綿娥不放心,拿劍比在陳老頭頸上,「你要是騙我們,可知道得罪秋水神宮的下場?」
陳老頭嚇得亂抖起來,「二位使者,老頭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拿我陳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當兒戲呀,還有使者在宮主面前多多美言,今夜的事情我一定不會胡說!」
天一打開一看,布包裡正是裝著紫虎茸的花梨木匣,再開一層,紫玉盒子就在其中,透出瑩瑩紫光。他朝著綿娥遞了個眼色,後者會意,一掌把陳老頭擊暈。
兩人從柴房的窗戶翻出去,又翻過院牆,原路轉了回去。
一路上,綿娥忍不住問他,「先生怎麼知道,那老頭會去察看紫虎茸?」
天一拎著布包,在屋頂上幾縱幾躍,笑笑答道:「所謂投石問路,這一手古來有之,不算什麼技巧。可見人還是不要貪心的好,否則日日心驚肉跳,陳老頭縱橫商場幾十年,
沒想到今日也失算了一回。」
綿娥卻是佩服不已,「先生真聰明。」
天一大笑:「聰明的是你家主子,知道把你個小機靈鬼派給我出差,才能這麼順利到手啊。」
綿娥臉一紅,眼神卻是興奮不已。
兩人無聲無息回到客棧,綿娥先去休息,天一把燈點上,從包袱裡拿出了花梨木匣。
從黃緞裡取出精緻的紫玉小盒,天一用手掂那似鹿角非鹿角的神物,確定就是自己上次見到的寶貝。
月君的叮囑又在耳邊響起,『你拿到匣子,要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一遍,千萬不要弄錯了。』
難道這匣子還有什麼機關?天一把小玉盒和紫虎茸拿在手裡顛來倒去看了又看,還是找不到什麼破綻。
大概只是一句尋常的話,是自己多心吧。
天一這麼想著,把燈熄了,倒頭睡下去。一晚上睡得倒挺踏實,只是夢來夢去,總是覺得那人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靜靜注視著自己。
第二天清早,天一用著早飯,叮囑綿娥收拾行李,等他出門一趟就啟程回谷。
天一先到畫鋪裡拿了裝裱好的畫,又想起月君曾經讚過附近的一家糕點坊的芙蓉糕。誰知道店面上的生意太好,隊伍排出半條街去,天一估摸了下時間,還是乖乖站到了隊尾。
好在隊伍移動得很快,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快排到天一面前了。
這一盞茶的時間,他後面排著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一直在家長裡短的扯著閒話。
忽然一個老婦說道:「你們聽說了麼?新的武林盟主已經推選出來了,聽說是霸刀門的弟子。」
天一豎起了耳朵。
「我說張嬸子,這些江湖上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嗨,我家老頭不是給東林彪局看門麼,那裡每天出出進進的都是武林人,坐在門房裡一聊天,不就都知道了。」
「按我說,誰做盟主還不是一樣,只要世道太平,那個什麼宮的不出來殺人,就阿彌陀佛了……」
「你是說秋水神宮吧,我聽老頭子說,這次的盟主就是因為找到了秋水神宮的位置,所以才順利繼任的呢!」
天一愣在了原地。
「哎,就是那個秋水神宮。我家的大侄子是武當派的弟子,上次回來過年,就聽他說這可是個無惡不做的魔宮。」
「說是魔宮,可也沒見他們出來為非作惡,你們誰見過麼?」
「我也沒有見過吶,不過都這麼說,估計也假不了。」
「我們一幫子小老百姓,懂什麼魔宮不魔宮的,反正這是那些大俠們的事,我們還是買我的們芙蓉糕吧!」
掌櫃的聲音插了進來,「喂、喂!小伙子,你要買點什麼?」
一群老婦七嘴八舌,「這小伙子怎麼呆住了……小伙子,你不買我們可要插隊了!」
天一回過神來,看著幾隻同時在自己的眼前晃動的手,猛地跳起身來,拿著畫卷就往客棧跑。
客棧的廂房外,天一大力拍打著房門,「綿娥、綿娥!出事了,快開門!」沒有人應門,門栓忽然從裡面滑開,房門洞開。
天一站在門外,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瞬間有種非常糟糕的預感。
桌子上,茶壺下壓著一張信箋。
他走過去拿起來,纖秀的字跡這麼寫著:
先生,請恕奴婢不辭而別。主人吩咐奴婢將先生送出谷,就同先生一起留在谷外,但綿娥從小在主人身邊長大,不能在最後一刻不守在他的身邊。主人心中待先生之情,天地
可鑒,若先生他日憶起主人,請為主人在天之靈祈福誦禱。如此今生再無相見之機,還望先生善自珍重。綿娥再拜。
今生再無相見之機!
天一手裡的畫卷跌落在地上,盯著那寥寥幾行字,一時間目眥欲裂,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真相竟會是如此。
還記得出谷那天早上,月君如小鹿一般順從地俯身在他的懷裡,口口聲聲要他記得自己,他還只當他是虛情假意。
卻原來他親手贈他自己的畫像,差點被他棄之不取,竟是作為留念的意思。
今生再無相見之機!今生再無相見之機!
這幾個字,哪裡是綿娥對他說的,分明就是月君,帶著笑一字一字與他告別。
他以為月君戲弄自己的感情,要的不過是他死心塌地,得到他那些卑微得可憐的愛意。
卻原來,月君早已愛他至深。
天一頹然坐倒在地,這一刻心裡的痛,才是真正想要嘔心瀝血!
回谷後的那些日子,月君的笑、月君的柔情、月君的蜜語,都是真實的,沒有騙他,再真實不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月君就做了這樣子的打算,從他下定決心的那一刻開始,是不是就一面笑著對待自己,一面背負起自己所不知道的悲傷。
天一閉上眼睛,腦海裡浮出那雙水波瀲灩的眸子,那寒潭一樣的眸子裡,到底還藏著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他忽然想起什麼,翻身起來又拿著信看了一遍。綿娥的信裡說得清清楚楚,她要回去陪伴月君最後一程--沒有自己的心,即便是師尊出手,也治不好月君的心疾。
算算時間,月君的身體最多再捱兩個月!
一霎那,焦急取代了心痛。可是綿娥走了,他根本找不到秋水神宮的進口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就見不到月君也就救不了人。
胸中波濤洶湧,天一捏著信箋,只覺得額角的太陽穴突突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