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跟易欽銘上床了。」
「噗……」
溫琬如語氣平淡地說了一句,把方詠晴嚇一跳,嘴裡的綠茶全部噴了出來。
「咳、咳……」
「你沒事吧?」
溫琬如見好友咳嗽不止,連忙關掉爐火,放下正攪拌著鍋中咖喱的湯杓,幫她拍背順氣。
方詠晴一止住咳,立刻砰地關上冰箱門,抓住溫琬如還在她背上猛拍的小手,細緻的柳眉高高揚起。
「你剛剛說什麼?我跟你才三天沒連絡,你就從暗戀修成正果?真的假的?」方詠晴緊盯著好友的眼,不掉過任何一絲可疑的表情。「難道你終於鼓起勇氣跟他告白,才發現他原來也喜歡你,所以才會進展如此神速?」
「不,他沒喜歡上我,甚至還說我跟他一點也不適合……」
溫琬如將事情發生經過如實詳述,方詠晴沉默聽著,兩道眉緊緊攏在一起。
「溫琬如,你瘋了是不是」一聽完,方詠晴白眼一翻,差點沒被氣昏過去。「怎麼會有你這種笨女人?再怎麼愛昏了頭,也不能把自己的底牌都掀開,答應那種等於割地賠款的交往方式,你這樣比當人家情婦還不如!一樣沒名沒分,人家至少還有錢能拿,你呢?萬一他到時候決定跟別人結婚,那你跟他那麼多年算什麼?」
「一定要計較能得到什麼?」她不介意被好友那麼責備,因為這樣的反應本就在她意料之中。「戀愛談了好幾年,結果還是分手,這不是常有的事?兩條並行線竟然有了交集,這是我本來想都不敢想的好運,哪怕只有一點可能讓他愛上我,我也想試試。」
她握住好友的雙手,淡然的笑。「何況我活到了快三十歲,一直循規蹈矩過日子,感情生活更是乏善可陳,總要瘋狂愛一次才不枉此生吧?別人不瞭解,可是你應該瞭解,因為我們同病相憐,不是嗎?你答應假扮元毅風的女友,不也是因為心裡多少希望能弄假成真?」
最後的一句話,讓方詠晴啞口無言。
她和溫琬如是去年在日語補習班認識的,兩人一見如故,又因為年紀相近、興趣相投,同樣是孤家寡人,有空也常約出來一起吃飯、看電影。
就這麼聊著聊著才發現,兩人竟然同為說不出口的暗戀所苦,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更加惺惺相惜,對於暗戀進展也互不藏私。
方詠晴暗戀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元毅風,對方卻只把她當作好朋友。半個月前,他為了應付長輩催婚,突然要她假扮女友,還得三不五時親熱一下給他父親看,她竟然昏了頭答應這麼離譜的事來自我折磨,現在還有什麼立場說別人?
「看來同類相聚這句話不是假的,我們兩個都是感情勝過理智的笨蛋,一碰到喜歡的男人,IQ就自動歸零,乾脆組個『傻女雙人組』出道算了!」她歎口氣,連自己都想自暴自棄。
「何必那麼自怨自艾?你跟我不同,你在元毅風心裡有一定的地位,現在你還是他唯一名正言順的『女朋友』,而且聽你說你們的近況,弄假成真的可能性真的很高,你的狀況比我好多了。」
方詠晴聽了不禁苦笑。「哪裡好?你們是真交往,我們是假交往,你們一天就跑回『本壘』,我們是為了作戲給元伯伯看才上『二壘』,易欽銘把你當女人看,元毅風把我當兄弟看,這樣有比較好?」
「當兄弟,總好過什麼都不是。」溫琬如苦澀一笑。「別忘了,我不過是他的交往對像之一,對他而言,交往對象是任何人都能取而代之的,就算我突然消失了,也許他連一滴淚都不會掉,因為他對我根本沒有一絲感情。但如果是你出事,元毅風一定會痛不欲生吧?」
方詠晴抿唇無言,因為好友說的一點也沒錯。
畢竟元毅風對她雖然沒有愛情,卻有勝過手足的深厚感情。相較之下,自己的確幸福得多,而好友的處境也更顯得淒涼。
「琬如,你這樣付出值得嗎?」
「值不值得,恐怕得等到他三十五歲那一年,我才會知道。」溫琬如看開地拍拍好友為她傷悲的臉蛋。「不要擺出一張苦瓜臉,他也許會愛上我,不是嗎?我今天是專程來和你共享晚餐的,男人的話題就此打住,再說下去,我們兩個就要抱在一起哭了。」
「好,那我只再多說一句,如果你發現再愛下去會完全喪失自己,連生命都想放棄,哪怕只有一點點那樣的感覺,你都得放棄那個男人,至少答應我這點,好嗎?」
「好,我答應你。」溫琬如溫柔淺笑著答應。
同時間,方詠晴的手機也響了起來,光聽她說話的口氣,也猜得到是元毅風打來的。
她有些羨慕,也不著痕跡地悄悄拿出手機。但如她所料,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任何來自易欽銘的簡訊。
早就知道的,自己心愛的男人今晚屬於別的女人。此時此刻,他那雙迷人眼眸裡映照的是其它女子,心裡根本不可能有她的存在,無論她的思念多濃,他都感應不到吧?
忍著想聽聽他的聲音的衝動,她將手機放回裙袋,再次打開爐火,把心思放在鍋中的咖喱。
他討厭善妒的女人,不喜歡女伴太黏人,所以她絕不能犯了他的大忌,這也是她對他的承諾。
只是她為了遵守這樣的承諾,身心必須承受多大的痛苦,在他真心愛上一個人之前,永遠都不會明白吧?
下午三點半,銀行鐵門拉下,開始核賬,有一筆一千多的賬兜不攏,遲遲無法關賬,大家卯起來對單據,盤點現金,耗到九點多,所有人都已經眼冒血絲、手快抽筋,才總算查出是出納的錯。
「厚,李姊,被你害得我的燭光晚餐都泡湯了——不管,你要請我們去KTV唱個過癮!」
步出銀行已經快十點了,七年級生的小瑩一嗲聲起哄,幾個行員立刻同聲附和。
「那有什麼問題。」在分行裡已經有近十年資歷的李姊,豪邁地允諾。「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你們去唱個過癮,開銷我負責。不過我還得回家盯小孩功課,所以出錢不出人喔!」
「我也Pass!」溫琬如趕緊接著說:「我今天真的好累,只想倒頭睡覺,唱歌還是你們年輕人去就好。」
「說什麼『你們年輕人』?溫姊,你才二十九,又不是四十九!」小瑩笑瞇瞇地挽著她的手。「走啦,別掃大家的興。」
「還是改天吧,今天先饒了我。」
她雙手合十求饒,總算拜託了這個精力旺盛的小妹妹,和大家揮手道別後,便一個人走向公車站牌。
「已經這麼晚……今晚的約會算是取消了吧?」望著手中安靜無聲的手機,她自言自語。
因為分屬不同部門,抓帳不關易欽銘的事,所以他七點多便離開銀行,九點左右傳了簡訊確認她還在工作,就再也沒連絡了。
也因為分屬不同部門,雖然在同一間銀行工作,她卻可能一整天都見不到他一面。
自從昨天早上離開她家,各自上班後直到現在,兩人連一句話也沒說過,唯一的接觸就是她湊巧看見他今晚下班時的背影,而她期待中的第一次「約會」,也因為加班而泡湯了。
他說過,兩人在銀行依然只是同事,她連想跟他多說幾句都不行,只能期盼和他私下相會,如果今晚見不到他,那一下次單獨見面又得等多久?
他不主動來電,她可以撥過去嗎?
如果真的撥了,一開始該說些什麼?
說再晚還是想見他一面,會不會太不矜持?
或者,他其實已經另約了其它女伴共度良宵——
「啊!」
溫琬如一直心不在焉,邊走邊低頭看著手機,考慮著要不要撥出電話,冷不防地撞上一堵堅實,自己也嚇了一跳。
「對不起……」
察覺自己一不留神撞了人,她立刻抬頭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已在她腦中盤旋一整晚的容顏。
「你這麼走路,遲早被車撞死。」
易欽銘毫不客氣地數落,因為要不是他及時趕上前阻止,一路斜行的她,只差一步就要走到車道上了。
他早在對街的咖啡廳看見她,結了帳出來等紅燈過馬路的空檔,就看見她根本沒留神看路,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手裡的東西。
「手機給我看看。」
溫琬如還來不及反應,手機已經落到了他手中。
他想看看手機裡究竟是多有趣的資料,讓她看得如此失神?但畫面上出現的只是通訊簿,而按鍵就停在他的手機號碼上。
一抬頭,對上來不及收回戀慕眼光的她,一切更是盡在不言中了。
「想打給我就打,有什麼好猶豫的?」他把手機放回她掌心。「如果為了這種事出車禍,連閻王都會笑你蠢。」
明明從見面到現在他始終沒一句好話,溫琬如聽在耳裡還是甜在心裡。
依這個男人的個性,如果不關心,是連罵都懶得罵吧?
何況,他就在她面前,眼裡只有她,只和她說話,這就夠了,挨罵她也甘願。
「被罵還笑?」
易欽銘有些沒轍地望著她臉上的淡淡笑意。就是這溫柔可人的模樣,讓他等得再晚也不想取消約會,只想抱著她入睡。
「對不起,別生氣了。」她乖巧地道歉。「不過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早就下班了?」
「我們今晚有約,不是嗎?」他不想解釋自己明明打個電話就能另找女伴共度良宵,為什麼卻選擇在公車站牌對面的咖啡廳枯等,這個答案他也仍在思考中。
「嗯。」她點點頭,好高興他沒有另找別人取代她的陪伴。
「去我那裡沒問題吧?」見她無異議,他轉身看了看對街的號志。「我的車停在那間咖啡廳附近,你要在這裡等我,還是跟我一起過去?」
「我跟你過去。」哪怕只有一秒,她都想待在他身邊。
兩個人一起走到人行道旁,等著號志由紅轉綠的空檔,溫琬如看見旁邊一對年輕情侶十指交扣、甜蜜笑語的模樣,心裡好生羨慕。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易欽銘能那樣牽著她的手,那麼就算是天涯海角,她也願意跟他去。可惜現實是他不想公開兩人的關係,就算這裡已經離銀行有些距離,他也不願冒著被發現的風險。
唉,他明明未婚,為什麼自己卻像是見不得光的情婦?連和心愛的男人手牽手過街這麼渺小的願望,好像也遙不可及?
她怔忡地望著他垂在身旁的厚實大掌,沒發現自己那一臉遺憾的表情,全都收入不經意望向她的易欽銘眼中。
本來他搞不懂她到底低頭在看些什麼,直到她怯怯地伸出手,在快碰到他的時候,又怯懦地縮了回去,咬了咬下唇,以為沒人發現地輕歎一聲,那明顯至極的表現讓他想不懂她的心思都不行。
和女人手牽手過馬路?他從沒做過。
以前也不是沒有女伴嘗試過,走在路上不只牽住他的手,整個身子都巴了上來,但他只要停步,冷冷掃上一眼,對方便會識趣地放手,再也不敢像口香糖一樣黏上來。
女人也真奇怪,他又不是導盲犬,幹麼非得由他牽著才能走路?他討厭那種黏膩的感覺。
況且,他也明白女人想和他牽手過街,不過就是想向別人昭告兩人是一對的想法,更讓他不想如她們所願。
他只屬於他自己,沒有任何女人能擁有他、左右他。
可是……
身旁這個女人渴望但又膽怯的模樣,卻讓他興起一股好奇,想知道當他如願牽住她的手,她會是怎樣的表情?
燈號轉綠,他走了兩步,看她跟上,手一伸,牽住她的。
她像是被人下了咒,突然止步愣愣地直望著彼此交扣的十指,那癡傻的模樣讓他心弦一動,但也沒忘了趕緊拉她過馬路。
溫琬如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停車處的。
手被他牽著,她整個腦子都空了,原本以為絕不可能達成的卑微夢想,想不到竟然成真了。
而且他始終沒放手,直到現在,她的手還暖暖地貼在他掌心裡。
「那麼高興?」他伸手輕扣起她的下巴,瞧見那雙水眸早已淚水閃閃。「牽牽手就讓你感動到哭?真是個愛哭鬼。」
他寵溺地捏捏她柔若無骨的下巴,不曉得自己此刻的眼神是如何溫柔,而那也是他不曾給過其它女人的眼光。
「呵。」她輕笑一聲,不好意思地將臉埋進他的胸膛。
說得也是,兩人都已經發生了關係,她也早已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卻只為了能和他在大街上牽牽手就感動成這樣,好像還真的有些好笑。
「欽銘。」
「嗯?」
「我愛你。」雖然已經說過了,但她還是好想告訴他。「很愛、很愛,一天比一天更愛你。」
「那怎麼辦?不管你有多愛我,當我愛上別人,再也不會回頭看你一眼,你也要繼續愛我?」
她毫無保留的愛意為他冰冷的心帶來溫暖,但骨子裡的無情性格偏偏又作祟,心裡排斥任何人進駐,嘴裡便毫不留情地吐出刺人的話語。
懷中的嬌小人兒瑟縮了一下,大概又要哭了。正當他有些煩躁地這麼想,溫琬如卻靜靜退離他一步,抬頭以清澈如水的眸子凝望他,緩緩漾出一抹笑。
「能遇上讓你想專心一意對她的女人,那是件好事,到時候,我希望能看見你真正開心的笑容。然後,我會完完全全退出你的生命,你不必理會我,我也不會再打攪你,既然答應過,我一定不會造成你的困擾,你可以放心。」
很好,這個答案令他滿意得無可挑剔。
但——該死的,她不黏、不膩、不哭、不鬧,表現得如此通情達理,偏偏那句「完完全全退出你的生命」,沒來由地讓他胸口一陣氣悶,像是一眨眼,她便真的會從此消失,讓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上車。」他不解自己竟然因她幾句話,情緒就起了波動,也不想理解,乾脆打開車門催促她上車。
他在生氣嗎?
溫琬如順從地坐上車,看他甩上車門的力道似乎帶著些怒氣,臉色也不太好看,卻不明白自己剛剛是哪一句話說錯。她明明斟酌再三,避免任何會帶給他負擔的字句,結果還是表現得不夠灑脫,說得不夠得體嗎?
她低低歎了口氣。剛才明明氣氛不錯的,如果她能忍住不說愛,或許就不會惹惱身旁的男人。
難不成——他覺得她得寸進尺,開始討厭她?
怎麼辦?和他交往的那些女人都是怎麼做的?她們都是怎樣討他歡心?他……該不會已經不想理她了吧?
最後一個可能讓一股熱氣瞬間由心口衝上眼眶,太在意反而更加患得患失,他一皺眉、一抿唇,都能牽動她的心,隨時隨地都在等待分手的那一刻,那滋味有多心酸,他知道嗎?
易欽銘當然不知道。
發動引擎,他等著她繫好安全帶。見她遲遲沒動作,以為她忘了,便側身想幫她,但她卻像嚇了一跳,驀然抬頭,一滴溫熱的淚也順著她蒼白的臉龐滑落他的手臂,滴入他的心湖。
「哭什麼?」他將靠在椅背上的淚人兒摟入懷中,意外地聽到自己柔聲說:「你孟姜女投胎的,想淹死我這個壞男人嗎?」
她搖搖頭,淚水沾濕了他胸前的衣襟。「請你……不要討厭我,讓我繼續待在你身邊……」
這是她真正的心聲,算她沒志氣、丟盡女人顏面,她還是想待在他身邊,哪怕只有多一天也好。
「嗯。」易欽銘輕應一聲,應允了她的要求。
這麼纏人的請求他應該覺得厭煩,卻意外地順耳,本來悶在胸口的氣也沒了,為什麼?
對她,他似乎是太過寬容了,只因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對他深濃的情意如此純粹,所以即使未動情,仍然想對她好一些嗎?
應該就是這樣……
易欽銘為自己內心從未有過的騷動找到了理由,糾結的眉心也舒展開來。
吻住懷中還在抽噎的愛哭鬼,那淚水非但澆不熄他蠢動一整晚的慾火,楚楚可憐的模樣反而更加惹人憐愛、撩動人心。
「如果不想在這裡車震,就快點繫好安全帶。」
聽清楚了唇畔的低語,原本還沉醉於那個吻的溫琬如立刻清醒過來,神速地扣上安全帶。
一輛正好也要離開停車場的房車燈光掃進車內,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也足以讓易欽銘瞧見她那紅得像快著火的臉蛋。
「呵……」
他笑了,為了她像參加金氏世界紀錄的動作,也為了她那完全無法隱藏心事的潮紅臉蛋。
這麼一個可人兒就近在咫尺,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
「你家好像比較近。」
他意有所指地望著她說,隨即以精準的技術倒車出去,往她的住處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