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雲珂帶著福氣與三名月影隨侍,棄車換馬,也不再追趕楓極留下的傀儡香蹤跡,而是直接向萬花谷出發。
前日得到密報,徐相帶著玄武軍令已經到達炎國邊境,隨時可以調動當地四十萬玄武大軍。雲環帶領的百名隱衛也已經悄無聲息地潛入炎境,一切準備妥當,戰爭一觸即發,自己所剩時間不多,必須盡快找到夜兒,才可以安心。
行了十多日,終於到達了雲國南部,群山環繞的昆山。
只見無盡的青翠蒼茫,延綿萬里的重巒疊幛,綿綿續續,遠近高低,蜿蜒而上。
繞過重重峽峰,山回路轉不知幾多重,終於來到雲深不知處的萬花谷入口。
一人一馬,似已在谷前等待多時,見到一行人到來,那人走到雲珂馬前,跪下行禮:
「草民桐樞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
桐樞站起身來,低首恭敬地道,
「桐樞奉谷主之命在此恭候皇上大駕。谷主已等候皇上多時,請皇上隨在下入谷。」
雲珂翻身下馬,將馬交給身後隨侍。輕拂袖袍,緩步而前。
桐樞道:「萬花谷雖然地處群山峰中的平地處,但距此入口尚有一段距離,路勢崎嶇陡峭,車行不便,但乘馬卻是無礙的。皇上還是請上馬吧。」
「若是徒步入谷,需要多久?」
「大概一個多時辰。」桐樞回道。
「既然如此,朕就徒步入谷好了。」雲珂凝視著前方曲曲幽幽的小徑,似明非明,似暗非暗,淡淡地說。
桐樞微愕,第一次抬頭正視了這位當今聖上一眼。
只見雲珂一身儒衣,色澤素雅,服飾隨意,絲毫不顯張揚。雖神態沈靜,面目柔和,但眉宇間高華威儀,週身貴氣縈繞。隱隱予人一種萬里鵬池羽翼暫蔽,隨時便要展翅!翔於九霄之上的內斂之感。
心下不禁一分驚歎,一分心折。
即刻,桐樞也不再多話,將馬匹撂在谷口,轉身帶路而入。
行了大半個時辰,雲珂微覺疲憊,額上見汗,白淨的雙頰也染上一層紅暈。雖覺得體力似有不支,但見山谷之間,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心情卻漸漸疏朗。
又行了一段,轉過一道小徑後,視野驟然開闊,眼前卻是一片連綿無垠的花谷。群花綻放,各顯風姿,錯落之間,井然有序,實不負萬花谷盛名。遠處傳來飛瀑流澗之音,隱隱可見碧湖青波,煙氣濛濛,幾似誤闖九天仙境,不意間已脫離凡世紅塵。
幾人都被這人間仙境所惑,不由停下腳步。
雲珂讚道:「天下麗景,不過如此。」
心中暗歎。雖不知當年那人是懷著何種心願,棄武林盛名,江湖尊位於不顧,幽居於此。但自己若不是身縈國事,肩負天下重任,倒真願此生可以與夜兒終老於這萬花谷中。
幾人穿過花谷,來到青波湖畔的山腳下,面前出現兩條小徑,通往不同方向。
桐樞指著其中一條小徑躬身道:「請皇上一人獨行,谷主就在前方等候。」
福氣身形微動,卻見雲珂對他們擺了擺手,輕聲說了句:「不妨事。你們在此等候。」
說罷,舉步向前去了。
小徑沿著花叢,越行越高。登至小山的半山腰處,出現一片樹林。一人在青松樹下,倚崖負手而立。
聞到雲珂的腳步聲,那人慢慢回首。雙目深沈凝結,向雲珂緩緩射了過去。
人說『外甥像舅』,這話是有道理的。
他一雙與雲夜幾乎一模一樣的丹鳳眼,絲毫不曾因歲月的流逝而有所磨損。但這雙眸裡,卻比雲夜多了三分美麗,一分愁、一分怨,還有一分融在骨子裡的媚。
雲珂不由心下詫異。
適才見其背影,身形筆直,肩背挺拔,氣勢凝重,讓人不由生敬畏之情。但見到面容,卻出人意料的秀麗精緻,似乎與其氣勢不符。論容貌,雲夜與他至少有七分的相像,卻比他多了幾分冷硬。論氣質,二人也是迥然不同。
與此同時,沁寒風也是大感意外地審視著這位當今聖上。
一身的儒衣,掩不住其內在光華;俊秀的容顏,蓋不住其迫人氣勢;溫和的舉止,亦藏不住內心的堅韌。一雙輪廓優美的雙眸,奇妙的流轉著清澈與瑰麗兩種截然不同,卻又異常和諧的色彩。當真是位謫仙般的人物。
「貞帝大駕光臨蔽谷,實在榮幸之至。」沁寒風的聲音幽冷動聽,態度冷漠,絲毫不露心中所想。
「朕特來拜會谷主。」
「沁某何德何能,竟勞貞帝步行入谷拜會。」沁寒風嘲諷地冷笑道。
見到皇帝,一不行禮,二不尊敬。這種桀驁不馴,唯我獨尊的性情,倒真不愧是雲夜的親舅舅,竟是舅甥相習。
「谷主不必在朕面前自謙。谷主聰明絕頂,運謀有策,當知朕所為何來。」雲珂淡淡地擋了回去,不為所動。
「沁某愚鈍,皇上莫不是為了吾侄雲夜?」
「谷主明知故問了。」
沁寒風冷笑一聲,「既是如此,皇上怕是白來一趟了。」
「谷主什麼意思?」雲珂心中一凜。
沁寒風眼神幽冷,表情中帶著一絲冷酷道:「雲夜腹中胎兒不保,已於半個多月前流掉了。身體因此折損的厲害,功力也盡失。現在他只有在谷中好好休息,調養生息,將來方有痊癒的可能。沁某是斷不會允許任何人帶他出谷的。」
「什麼?」雲珂大驚,只覺晴天霹靂襲來,眼前頓時一片迷茫。
心臟被狠狠地絞在一起,再被硬生生地扯裂。如此撕心裂肺的痛感,讓雲珂腳下一顫。
沁寒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皇上不必如此傷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皇上年輕有為,英俊聰慧,將來自有無數佳麗願意為您生兒育女,皇嗣不成問題。雲國皇朝地大物博,人才濟濟,皇上要尋良材將相也是不計其數。區區雲夜實在不值得皇上如此勞師動眾,皇上還是請回吧。」
夜兒,夜兒,是我害了你……
雲珂扶住身旁的大樹,陣陣心痛。沁寒風後面的話似乎充耳未聞。
不知過了多久,心神漸漸鎮定下來。
「朕要見他。」
「沒有這個必要。雲夜也不想見任何人。」
「朕、要、見、他!」雲珂抬起頭來,神色堅定,不容拒絕。夜兒可以不想見任何人,卻絕不會不想他。
沁寒風冷然道:「沁某剛才的話皇上沒聽見麼?雲夜腹中龍種已失,武功盡廢,於皇上在無任何用處。皇上又何必執著。」
「即便如此,他依然是朕的昭陽侯。朕不僅要見他,還要把他帶回滄浪,誰敢攔朕!」雲珂心中突然清明起來,挺直背脊,威然道。
沁寒風眼神銳利如電一般射向雲珂。
「帶他回去又能如何?難道皇上要讓他眼睜睜看著您佳人美眷,兒女成群,自己卻孤身一人,寂寞孤獨?」沁寒風語氣淒然凌厲,滿含質問憤然之意。
雲珂深吸口氣,雙眸凝起一片晶亮,直視著沁寒風緩緩道,
「他是朕決定終身相伴之人,朕絕不會讓他一人孤單寂寞。此生除了他,朕也不會再有其他佳人眷侶。」
沁寒風如被點中穴道一般,木立如雕塑。他萬萬沒有想到雲珂竟然會說出此話。
他良久不發一語,呆然凝視雲珂片刻。
「皇上九五至尊,當知君無戲言。此話一出,便不可更改。」
「朕自然知道。」
「即便他再也不能為皇上孕育子嗣,皇上今生血脈無望?」
雲珂想起幾個月前,雲璃也曾有過類似的質問,淡然道:「待朕百年之後,從皇室血脈中選一聰穎適合的子嗣繼承大統便是了。」
沁寒風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似是大喜,又似大悲。「那麼皇上又可曾為雲夜想過?皇上想讓他以什麼身份與您相伴終身?」
「朕便是為他想,才口出此言。至於身份,谷主不必擔心,朕兩個月前便已擬好立他為後的草詔。即使他腹中龍嗣已失,朕的心意也絕不會改。」
縱使沁寒風這樣遺世孤傲之人,也不免被雲珂的話震得瞠目結舌,呆立半晌。
眼前這位當今聖上,雲國最高權力者,竟然能如此自然坦率地說出這種讓舉世震驚的話。要知道,雖然雲國皇室不乏有男寵之事,但五百年來,明月王朝卻從未有過立男人為後的事。即便前朝時期,也只聽聞曾有皇帝立過男妃,還是因為逆天運子,「母」憑子貴之故。
沁寒風見到雲珂的第一眼,便知他是個外柔內剛之人。此刻見他神色坦然,眼神堅定,谷中清風來,揚起儒衣素帶,似要帶這謫仙人物飄然乘風歸去,卻被帝王之氣所阻。
雲珂實不愧為一國之君,自有他獨有的氣勢。
沁寒風突然轉過頭去,望向山谷,看不清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雲珂耐性地站在他身後,也是默默沈思。
不知過了多久,沁寒風幽幽的聲音傳來,
「沿著這條山路左轉,雲夜便在那裡。皇上若想見他,就請自己過去吧!」
轉過山彎,沁寒風的身影已不可見。山路沿著地勢,開始往下漸行,片刻之後,轉過山背,來到另一側的山腳下。
走到這裡,石子小路嘎然而止,面前竟然出現一大片的白色茶花,在風中搖曳著自己獨有的風姿,漫山遍野地爬滿了整個小山坡。
雲珂大受震動,恍惚間彷彿置身在昭陽侯府的後園中。
茶花花期短暫,只有短短1個月,春光似水,此時六月時節,應該早已謝了。卻不知這裡種的是什麼品種,又或用了什麼方法,朵朵重瓣的茶花,開得那樣純潔,那般嬌豔。
雲珂沿著花徑,一步步緩緩前行,心的律動也漸漸不受控制地快了起來。
來到坡頂,向湖畔方向望去,呼吸頓停。
一人白衣如雪,臉色蒼白,正閉目仰臥在不遠處花叢中的空地上。若不是那一頭如墨般漆黑的長髮,幾乎就要與白色的茶花融為一體。
雲珂像被定住一般,雙腿再不能移動分毫,只是癡癡地看著前方的人兒。
雲夜突然似有所感,睜開雙眼,向雲珂的方向望來。
四目相視,似水流年,空氣中微微的花香,清風中淡淡的暖意,霎時間這些事物再不存在,天地間就只剩下對方的雙眼。
往事如煙,一幕幕穿過雲珂腦海,空間與時間,彷彿永恆未變,又彷彿經過了千年萬年。
不知何時,雙腿自己動了起來。一步、兩步、三步……漸行漸快,最後不由向雲夜疾奔過去。
雲夜的眼神露出一絲迷茫,看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雲珂,彷彿置身夢中,唯恐又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幻覺。直到雲珂向他奔來,雲夜全身一震,倏地睜大雙眼,撐起身子,情不自禁向雲珂伸出手去。
一眨眼間,已被雲珂緊緊摟在懷中。
「夜兒、夜兒、夜兒……」
「雲珂、真的是你嗎?」雲夜雙手死死攬住雲珂的脖頸,指甲幾乎滲進肉裡去,雲珂卻似全無所覺。
二人緊緊擁在一起,天地萬物俱已不在,只是深深感覺彼此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雲珂猛然憶起夜兒現在身體衰弱,連忙鬆開手臂,可是雲夜卻反而更緊的摟住他,不肯放手。
「夜兒、夜兒、我在這裡,就在這裡……」雲珂跪在雲夜身畔,拍撫著他的肩背,不斷在他的耳邊、髮際輕吻。
「嗯……」雲夜終於感受到雲珂真實的存在,放鬆身體,倒在他懷裡。只是雙手仍然緊緊抓住他的臂膀。
「夜兒!」感覺到懷中人的虛弱,雲珂一陣心痛,左手托住他的背脊,右手自然向他腰際滑去,卻猛然頓住,渾身一僵。
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去,卻見雲夜的腹部高聳圓隆,比一個多月前膨脹許多,哪裡有流產的痕跡。手顫抖地輕撫上去,小心翼翼地求證,那炙熱的溫度,跳躍的感覺,都在在地表明孩子的存在。
雲珂頓時明白剛才沁寒風只是在試探自己。他和夜兒的孩子還活著,還好好活在夜兒的腹中。
雖然他並不會因為孩子是否存在而改變對夜兒的心意,但是他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唯一的親弟弟又自幼分離,遠在他鄉,因此心底對這個孩子的渴望實是強烈之極。
雙眸氤氳出濃重的水氣。他連月來焦慮擔憂,剛才又為夜兒和孩子傷痛不已,現在終於放下心來,再也不想忍耐自己的情感,只想放縱地宣洩一場,任由驚喜交集的淚水從腮邊滾滾滑落。
「雲珂……」雲夜從未見過他落淚,即使當年先皇出殯時,雲珂也未曾如此。看著大滴大滴的淚珠從雲珂的雙眸中不斷溢出,滴落到他的面上,心痛之極,顧不得別的,笨拙地伸手幫他擦拭。
他的右手尚攀在雲珂肩上,只用左手彷彿怎麼也抹不盡雲珂的淚水,便抬首伸出舌頭,胡亂地吻去他臉上的淚痕。
雲珂心情激動,情不自禁側過臉頰,尋到雲夜的雙唇便深深吻了下去。
溫柔而熱烈的吻,席捲了彼此的一切。微微苦澀的淚水的味道,益發刺激了兩人澎湃的情感。唇齒糾纏,但求一生一世。
當這個吻結束時,雲夜已癱軟在雲珂懷裡。
雲珂輕輕攬著他躺倒在地上,側身摟著他,仍然在他面上、額際、耳旁輕吻不斷。
空虛焦慮了許久的心靈,怎經得起如此幸福的刺激。雲夜只覺得這一切就像在做夢,但願自己永遠不會醒來。緊緊靠在雲珂胸前,拚命感受著雲珂的氣息。
突然,腹中的一陣絞痛,讓他忍不住輕吟了一聲。
「怎麼了?是不是傷到你?」雲珂慌亂地抬起身子問。
「沒事!我沒事!」雲夜連忙把他拉下,再次靠回他的懷裡,「只是孩子在鬧罷了,一會兒便好。」
雲珂右手撫上夜兒那圓滾滾的腹部,感覺他肚皮下胎兒的陣陣蠕動,手掌便輕柔而規律地幫他揉撫起來。
其實胎兒實在鬧騰得緊,雲夜正腹痛的厲害。那日在破廟之中大傷胎氣,若不是沁寒風及時趕到幫他止血保住了胎兒,只怕現在他和孩子早已共赴黃泉了。從那日以後,胎兒便甚不安穩,每日都要鬧一鬧他,攪得雲夜難受之極。沁寒風卻冷冷地說:「你若想要這孩子,這情形便是好事,說明胎兒健康,正在茁壯成長。你既然定要朱血懷胎、逆天孕子,便要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日後誕子丹的藥性還要漸漸改變你的體質以適合生產,胎兒吸收朱血的營養也會日益健壯。你最好老老實實在谷中休息,調理好自己的身體,不然憑你現在身子,只怕捱不過生產。到時我對不起姐姐的囑托也就罷了。那位皇上傷心一陣子,自然也會把你忘了,日後左擁右抱,盡享後宮之福,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雲夜雖然惱恨沁寒風話語無情,但自知自己現在的身體確實如他所言,無法反駁。
沁寒風又冷笑道:「你擔心那位皇帝重傷昏迷,我看倒不見的。他父親是個成精的老狐狸,他這隻小狐狸又怎麼可能輕易被人傷了去。再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便不信他會蠢得讓當年舊事重演。你也別小看了他,他十四登基,至今也有十一載,雲國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說,邊境諸國恩威並施,個個都臣服在他腳下。就是有殺父之仇的炎國都能笑臉相迎。哼!我看他運籌帷幄,用人有度,不是個能讓人欺了去的人。重傷昏迷云云,只怕是他的計罷了。忍耐這麼久,再不跟炎國翻臉,他也不配做什麼皇帝了。」
沁寒風的話雲夜自然是明白的。那日初聽雲珂的消息,讓他慌亂了心神。後來遇見楓極,將皇上命人把他放了,又安排他追來的事情說了,雲夜便知此中恐怕另有隱情。自己雖然憂心,但被舅舅親自逮了回來,自是插翅難飛。何況以他現在的身體,無論如何是出不了谷的。只得按耐心神,強迫自己靜心休養。
誰知雲珂竟然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喜悅相思之情實不可抑制,心情激越。偏偏此時胎兒也要來湊熱鬧,定是要在他腹中大動一陣,引起二位父親大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