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低垂,冷風吹掠,落葉狂捲,書季綾失魂落魄的站在小巷子裡,勉強伸手扶著牆壁,不料牆面冰冷,一點一滴,凍得她牙關打顫。
她哆嗦著把手縮回來,失去了支撐,卻差點兒連站都站不穩。
安柔自盡了。
她六神無主的抱著手臂,身子不住發抖。
小巷巷口正對著安家人宅,這幾天許多大夫來來去去,聽說安小姐意識渾沌,還在生死邊緣徘徊著。
難怪他如此傷心難過,難怪他吃不下、睡不著,每天往返安府,連家也不回。難怪他不肯告訴她實話,管事的什麼也不願意透露。
安柔為什麼要自盡?
她搖搖欲墜的走出小巷,步履蹣跚,痛苦的穿過街道上洶湧人潮。
安柔如果死了,她怎麼辦?
安適之明明警告過她,安柔深愛寂黯,沒有寂黯是不行的,她偏不信邪,仍是執意和寂黯成親,事情才演變至此。
現在她自盡,分明是她害的,她害死人了……
「姑娘請請請,這邊請,樓上還有雅座唷!」
酒樓酒販拉開嗓門,對著街上人群大聲吆喝,書季綾抬起頭,茫茫然的瞪著酒樓牌匾,身後突然有人一推,害她身子踉蹌,差點跌在店家門口,狼狽扶著階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店家小二立刻出來招呼。
「公子請,我帶您到樓上雅座,您想要用點兒什麼?」
「來一壺酒。」她垂頭喪氣地跟著小二,選了一個倚窗的位子。過不多時,酒菜上桌,她抓起酒壺猛灌一口,熱辣的刺痛感貫串全身。
苦,她好苦啊!
一口接著一口,眼眶驀地紅了。
剛得知爹娘為她定親的時候,她覺得好生氣,既是她要委身之人,至少也應該先問她的意願才對吧?她氣壞了,於是不顧一切的尋找張寂黯。
那時,她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反正先把婚事搞砸就對了,這是要爹娘知道,想安排她的終身大事,一定得先經過她這關,否則免談。
只是她作夢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這麼可怕又冷漠的男人。
他完全不把她的胡鬧放在眼裡,擺明了就是根本不在乎,所以隨便她愛怎麼鬧就怎麼鬧。
這樣的男人,值得托付終身嗎?
親眼見過他,她更堅定自己的想法,什麼臭傢伙,她絕不嫁他!
可這狡猾的傢伙卻先下手為強,向她爹娘告了一狀,害得她被禁足,婚事還得提前。
然後,他蠻橫無理的吻了她,取笑她自稱是范含征的情人,卻連接吻也不會。
噁心死了,誰曉得他嘴巴是不是又髒又臭?竟敢把舌頭伸進她的嘴巴裡,過去從未有人膽敢如此放肆,她真被他嚇到了。
這可惡的男人,像她命中注定的魔星,她越不想見他,他就越要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一時逗她,一時要她,弄得她心裡十五個吊桶,每天七上八下的,怎麼閃躲也沒用。
有一回,范哥哥故意拉著她假裝親熱,可……可是,在那惡人冷冰冰的注視下,她忽然退縮了,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她竟然如此在意他。
之後,他果然生氣了,婚事又再次提前,對她更加肆無忌憚,每天都來看她,一副非她莫娶的模樣。
然後然後,有一天,他遲到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暗暗等了他一上午。
然後然後,她忽然覺得,嫁給他……勉為其難,也不是什麼壞事。
而且,他並不是全然的冰冷無情,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他眼睛就像兩顆閃耀的寶石,他的眼眸,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一對眸子。
上天真是捉弄人啊!
正當她已經準備好出嫁,安適之卻綁架了她,告訴她他和安柔才是一對有情人,希望她打消出嫁的念頭。
這一席話像一記青天霹靂,狠狠打在她身上,幾乎揉碎了她的心。
她無法思考,腦中一片黑暗。
有這種事,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她呢?她心如刀割,悔恨不已。
太遲了吧!她已經把心交出去了呀!
到底,她是什麼時候離開安家的,她出不知道,茫茫然的在街上東遊西蕩,欲哭無淚,腦海裡儘是張寂黯那張可惡的臭臉,最後被雨水淋得全身濕透,還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家,茫然的嫁給了他。
她不願去想太多,反正,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緣份,上蒼安排了她和張寂黯的姻緣,一定還會帶來別的契機吧?
如此想著,她又不免自嘲——她書季綾,何時竟成了一個聽天由命的女子?
苦澀的抓起酒瓶,她仰頭猛灌,酒瓶子裡滴落幾滴酒液,已經喝完了。
「來人,再拿酒來!」她對著小二大叫,眼眸腥紅迷離,似哭似醉。
不一會兒,酒又來了。
酒啊酒,只有酒解愁,書季綾抱著酒壺癡癡傻笑。當初不該嫁的,當初堅強一點就好了,她果然害慘了安柔,寂黯又如此痛苦。
他們倆,真是情深意重啊!
即便成了親,她還得費盡心機對他下藥,才能逼他跟她圓房。
那個安柔,她就這麼喜歡寂黯嗎?失去他,寧死也不願活著?
捫心自問,如果是她,她會為了他自盡嗎?
不會的,這種事她做不來,想都不會去想。
現在寂黯一定很傷心吧?如果當初她能把持住,堅持不嫁,他就能跟他心愛的女子雙宿雙棲了。
她自斟自飲,愁思百轉,不知不覺夜幕越來越深,滿天星斗,遍地繁燈,人潮逐漸散去,只剩零星幾隻狗兒依舊在街頭閒晃。
「這位公子,很對不住,小店要歇息了。」小二鞠躬哈腰的上前提醒。
書季綾醉眼一瞪,歎了口氣,只道:「再拿一壺酒來!」接著掏出錢來,又向店家取了一壺酒,便搖搖擺擺的起身離開,孤單單獨自在街上遊走。
她不想回家去,回去做什麼呢?
寂黯不在那兒,就算人在了,心也不在。
不想回家,只能漫無目的東飄西晃。
無處去,她也不在乎,手裡有酒,勝過黃金千萬啊!
喝著走著,小州橋邊,有個醉漢倒在橋柱上,她經過時瞥了一眼,又一眼,便不自禁的清醒大半。這醉漢眼熟得很,分明是……
「范哥哥……你在這兒啊!」她簡直不敢置信。眼前這是風流瀟灑的范含征?人見人愛的范含征?她所知道的范含征,天生貴命,一向逍遙,怎會落得這般潦倒?
「這麼晚了,還在外頭鬼混?」范含征懶洋洋的抬起一邊眉毛,嘴角輕揚,低笑不此,分明已經醉了。接著,狼狽的俊眸往她身上一瞄,又呵呵呵的取笑道:「和丈夫吵架了?」
她傻笑著搔搔頭,胡亂搖搖頭,只道:「不曉得怎麼說。」
地面上散著許多酒壺,有喝乾的,也有未拆封口的。書季綾踢開一隻空瓶,秀眉深蹙,「你喝了好多酒。」
他上下打量她,咧嘴微笑,「你也不遑多讓。」
「分我喝些好嗎?」她索性走上前,往他身邊坐下。
「自己拿吧!」
這下可好了,有愁、有酒、有友,他們倆真該拜把當兄妹,玩鬧一起,闖禍一起,傷心失意都在一起。
書季綾吃吃傻笑著,沒想到風流快活、無憂無煩的范哥哥,居然也會借酒澆愁,該不是跟她一樣,也為了一個「情」字吧?
「范哥哥,你喜歡的那位姑娘,後來怎麼了?你們為什麼沒在一起?」她忍不住好奇。
范含征悠然長喟,酒逢知己,不免卸下心防,老實道:「是我單戀她,她已經嫁給她心儀之人了。」
「喔……」她黯然歎息,可憐的瞅著他。
單戀?那一定很苦吧!若是以前,她肯定沒辦法體會那種感情,可現在,她好像懂了……她對寂黯,可算是一種單戀嗎?
「你很想念她嗎?」她仔細端詳他。
如果她和寂黯分開,也會像他這樣,痛苦思念著嗎?
范含征低垂眼眸,抿唇不語。
「想念一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書季綾偏頭,柔聲問:「我很想多知道一些,你說給我聽好不好?」見范含征回眸狠瞪她,她也不怕,還拉著他的手臂,溫柔催促,「告訴我,好不好嘛!」
她眼中有種莫名的急迫,像快溺斃的人,拚命想抓住一塊浮木,范含征本想早早擺脫她離開,這時見她如此,不覺愣住。
「范哥哥?」
「就是……」壓下飛身離去的衝動,他別開臉,努力忍住胸口陣陣奇異的洶湧。「坐著,走著,有時候正和旁人聊天,莫名其妙想到她,周圍聲音就突然不見了,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又……有時候躺在床上,想到那個人就忘了呼吸,到快死掉了才忽然坐起來人口喘氣。有幾次,我好像真的死了,卻又轉活過來,活過來後,又懊惱怎麼還不死去……」
說到這兒,他仰頭灌自己一大口酒,俊臉不知何時漲得通紅,劍眉緊蹙,像是真的喘不過氣來,書季綾嚇得趕緊搶下酒瓶,沒命拍打他後背,直到他長長吐息,她這才雙手顫抖著,發現自己盜了一身冷汗。
「范哥哥,既然她已經嫁人,你就忘了她吧!」書季綾紅了眼眶,不捨的柔聲安慰,「早晚一定會再遇見別的姑娘的。」
「是啊……早晚會遇到別人的。」長長吁了口氣,范含征朝她淡淡微笑。
書季綾無一言凝視著他,心中也是痛楚難當。
范哥哥嘴裡應和她,眼底卻只有絕望,他根本不相信自己還會遇上別人,為什麼愛情令人這麼痛苦呢?
「季綾……」范含征突然伸手攬著她肩頭,親匿的將她圈在懷裡,「咱倆雖不是什麼親兄妹,但你那種不顧一切的任性,倒跟我有幾分相似。有時候,我真怕你闖出什麼難以收拾的大禍……」他本是浪蕩子,一有機會就往女人身上磨蹭,良家婦女可說是人見人怕。
但書季綾卻毫不在意,還牢牢抱著他,一心只想為他提供些許溫暖慰藉。
「范哥哥給你一個忠告,」垂下俊臉,他苦澀的朝她露齒一笑。「你要小心,不要任意傷害心愛的人,否則有一天後悔莫及,就太遲了。」
聞言她抬起臉,愣愣地注視他。范哥哥……傷害過自己鍾情的姑娘,所以感到後悔,是不是?為什麼呢?
「書、季、綾!」
一聲無預警的暴喝嚇得她心驚膽戰,接著她手臂突然被人用力一扯,身子頓時從范含征懷裡踉蹌退了開來。
「你做什麼?」轉頭看見丈夫,她便想扭開他的手,不料怎麼扭也扭不開,他的五根手指深深掐入她手臂,痛得她俏臉扭曲,不住尖叫。「痛死了,快放開我……
「給我閉嘴!」盛怒之下的張寂黯彷彿失去了理智,完全不理會她的叫喊,拖著她手臂,強勢扭著她離開。
「你做什麼啦!」書季綾拚命推他打他,他也不管,連拖帶拉的把她拖到一頂轎子前,又推她一把,厲聲喝道:「上轎。」
「我只是碰巧遇到他而已。」她氣惱不已的回頭瞪他。
「給我上轎!」張寂黯神情冷酷,那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怒瞪著他,她憤憤不平的啐道:「你有毛病啊!」
他索性推她上轎,自己隨後落坐,對轎外喊道:「起轎!」
轎子搖搖晃晃的越走越遠,書季綾透過窗子往外看,就見范含征還孤單單的坐在小州橋上,抱著酒壺猛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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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她,他真的嚇到了,原來這就是他要娶的女人,傳聞中驕蠻無理的千金小姐。
她瘋狂的行徑果真令人匪夷所思,為了不想嫁給他,竟換上男裝,和那惡名昭彰的浪蕩子相偕出遊,一點兒都不避忌。
儘管哭笑不得,他還是強自按捺著——他早已聽說她的風評,既然決定娶她為妻,今後便不能任由她這樣胡鬧。
於是他斷然離開錦蝶園,便到書家拜訪他未來的丈人。他決定將婚期提前三個月,一來是給書季綾一個教訓,再來,也免得夜長夢多,徒生是非。
書老翰林瞭解自己的女兒,只是同時也提出一個條件——希望他在成婚之前,盡可能去探望她。他這個女兒個性叛逆,如在婚前他們能彼此多多瞭解,未來總是比較容易適應。
這丫頭,還沒過門就給他一堆麻煩。
儘管如此,他還是勉為其難的同意了,在這個憂心忡忡父親身上,他深切感受到慈父對女兒無條件的溺愛,就算只是為了報答師恩,他也決意好好善待書季綾——不管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只是,他沒想到季綾居然這麼討厭他,每天不是裝睡就是躲起來,半步也不讓他靠近,他到底哪裡得罪她了?
她越是如此,他越是啼笑皆非,越想好好捉弄她一番——真奇怪,他從來不是這種無聊男子,可看見她緊閉雙眼,屏著呼吸,躺在吊床上忍耐裝睡的模樣,他忽然覺得這丫頭可愛極了。
於是他做了一件,過去想都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知道她醒著,故意吻了她,她的臉一下子就刷紅了,真是小傻瓜,還自以為裝得很好。
他差點仰頭大笑,竭盡全身力量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實在太好玩了!
她問過他為什麼執意要娶她,他沒回答,可獨自一人時,他卻忍不住一再思量。
一開始,確實只是勉為其難,但每天到書家看她,只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發現自己竟然變了……每早醒來,就不自禁的想見她,離開書家後,又控制不了的不斷想起她。
她越是百般推拒,他就越是神魂顛倒。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怎能那樣毫不掩飾她的嫌惡?他是她未來的丈夫啊!
見不到她的時候,思念她,總是令他痛苦莫名,而更令他胸口隱隱作痛的,是她身邊那個叫做范含征的男人。
儘管仲綺一再拍胸脯向他保證,他倆只是一對臭味相投、頑皮搗蛋的異姓兄妹,絕不可能有什麼男女之情——想對付范含征,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完全不要理會他,等他有一天自覺沒趣無聊,自會罷手。
可,親眼目睹他和季綾親熱的偎在一塊兒,親眼目睹范含征低頭吻她,還說他們之間沒什麼,叫他如何置信?
世上有哪門子的異姓兄妹會在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單獨坐在小州橋邊,依偎擁抱,喝得爛醉?
張寂黯坐在床邊,低頭看著妻子。
她喝得太多,轎身一路搖擺,她原本氣惱的別開臉不看他,後來居然就這麼睡著,連他抱她回房,她也一無所覺。
輕輕撫摸她的髮絲,她突然嚶嚀一聲,背轉過身,對著牆壁熟睡,彷彿連睡夢中也氣惱他似的。
「別再和那個人見面,別這樣折磨我。」默默順著她的頭髮,他低不可聞的沉聲低喃。
裝睡的書季綾睫扇翼動,心跳登時亂了緒。這句話,是對她說的嗎?這是什麼意思?他嫉妒范含征,他在意她嗎?
他從不對她多說什麼,好像有很多秘密,很多痛苦,如果他願意對她敞開心房,不知該有多好……
腦中又閃過安適之的話,她倏地咬緊牙根,苦澀想著:或許,他只有對安柔,才有范哥哥身上那種痛苦莫名的情愫吧!
窗外突然下起一陣驟雨,寒意及濕氣漸漸在房間裡瀰漫開來,張寂黯落寞的脫鞋上床,搓暖了雙手,才轉身擁抱妻子。
夜雨淅瀝,冷冰冰的敲打在心房上,兩人各自數著雨聲,直至天明,才疲倦的闔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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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書季綾又失蹤了。
張寂黯簡直不敢置信,他匆匆打開衣箱,屬於她的衣物果然被取走了一部份,剩下來的,全都整整齊齊堆疊著。
看來……她走得從容不迫,分明早有準備。
她竟敢就這樣離開,沒有一句解釋,沒有一聲交代!
「粉兒!」
「是,姑爺。」
他狂怒不已的闔上衣箱,冷冷轉身,陰惻惻的俊容宛若冰霜,靜靜的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會兒,可怕的面容突然平靜下來,緊握的拳頭也放鬆了,神情出奇冷淡。
「你回書家一趟,」他不痛不癢的淡然吩咐。「問問書季綾是不是回去了,如果是,你就留著伺候,不是,就把這兒的情形交代清楚,看要如何處理,再回來通報。」
「……是。」粉兒蹙起秀眉,隱隱覺得不大對勁,卻也說不上來。
「還不去?」他不耐煩的沉聲斥喝。
「是,姑爺。」粉兒震了一下,這才飛奔而去。
張寂黯麻木地伸手撐著桌面,腦海裡來來去去,全是昨天夜裡季綾和范含征在小州橋邊卿卿我我的曖昧景象。
好個書季綾,昨天才被他親手抓回來,隔天就失蹤了,哼哼哼哼哼,他真是愚蠢至極!愚蠢至極!
他倏地哈哈狂笑,接著痛苦的抱著頭顱。他的頭好痛,痛得簡直快裂成兩半了!
書、季、綾……從今往後,她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他再也不會為她費心,再也不會苦苦尋覓她、不斷追逐她,她想怎麼放浪形骸都是她的事,他不會再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