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上海
為了考察「魔法靈」在中國的業務發展情況,存希親自飛來上海,他的特助Anson自然也隨同。
跟分公司以及工廠主管開過會後,存希又順道見了幾個投資銀行的人,商議公司在香港發行可轉債的可能性。
在上海短短幾天,開了五、六場會議,晚上還得跟客戶應酬,存希不累,跟著他到處跑的Anson可累垮了,哀哀叫。
「老闆,你工作不用這麼拚命吧?偶爾也要休息一下啊。」
「你累了,你先回飯店。」存希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翻閱業務報告。
老闆還在工作,他這個特別助理哪敢擅自休息啊?Anson暗歎。以前老闆雖然認真,卻也不至於沒日沒夜的像個工作狂,這兩年卻像瘋了似的,馬不停蹄,連跟女友安娜結婚的時間都沒有。
「老闆……」
「對了,我差點忘了。」存希忽然抬頭。「幫奶奶收購藝品的經紀人在上海開了一家藝廊,聽說展售了許多中山龍大師的作品。Anson,你去打探一下藝廊住址,我想過去選份禮物送給奶奶。」
「是,我馬上去。」
Anson退下後,存希出神片刻。
自從兩年前欣怡流產,留書出走後,奶奶一直悶悶不樂,想念欣怡,也心疼她那個來不及出世的寶貝曾孫。
他沒法找回欣怡,也暫時不能給奶奶一個曾孫,買件陶藝珍品討她歡心也好,希望她能因此開朗一些……
「老闆,我打聽到地址了。」Anson回來報告。
存希點頭,結束公事後,馬上跟Anson一起來到藝廊,藝廊裝潢格調高雅,一間個室裡,專門展出中山龍的作品。
存希在裡頭流連,仔細挑選,忽地,一道熟悉的嗓音掠過。
「小李,我的作品已經擺出來了嗎?」
是欣怡嗎?存希凜然,急忙追出個室,左右張望,一個女人匆匆經過走廊轉角,他驚鴻一瞥,卻已認出那就是欣怡沒錯。
他僵在原地,心臟猛烈地震動,好半晌,他才悄悄跟過去。
他看見欣怡正在跟藝廊一個工作人員討論幾件新擺出的藝品,而那竟是出自她本人的創作!
「不知道第一個買下我作品的會是誰呢?」欣怡喃喃念著,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該不會沒人想買吧?」
「怎麼會?」工作人員安慰她。「連中山龍大師都已你這個徒弟為榮,你放心,一定有人懂得欣賞你的作品的。」
「那就希望如此囉!」欣怡微笑,跟工作人員道別後,背起俏麗的單肩背包,離開藝廊。
存希偷偷尾隨,Anson見老闆舉動怪異,也跟過來。「怎麼了?老闆……咦?那不是……」他發現欣怡,整個人愣住。
欣怡跳上計程車,存希也立刻招來一輛。「Anson,你自己先回去!」隨口丟下一句後,他命令司機跟蹤前輛車。
穿過大街小巷,欣怡在一棟外觀頗時髦的住宅公寓前下車,存希剛想跟著下車,忽見到另一個男人走向她。
是……戴倫?他蹙眉,看著欣怡跟戴倫有說有笑,並肩走進公寓,一顆心逐漸沉落。
原來他們倆同居了。他悵然尋思。兩年前欣怡離開,沒回姜母島,她母親也不肯告之她的下落,原來她是跟戴倫來到上海,戴倫開藝廊,而她拜在中山龍大師門下學陶藝。
他該祝福她嗎?她終於實現成為一個陶藝家的願望,也找到一個好男人……
存希咬牙,胸口冒著醋味的泡泡,一波波酸澀不停湧上來,他在公寓前盤旋許久,才讓計程車司機載他回到藝廊,一口氣買下所有欣怡的作品。
他不能擁有她,就讓他擁有她的作品吧!
當天晚上,他便搭機離開上海,只淡淡地囑咐Anson,見到欣怡的事,不准對任何人提起。
*****
「你說有人買下我全部的作品?」欣怡接到工作人員的電話,不敢相信。「那人是誰?」
「不知道,他很神秘,不肯留下姓名,他只說未來要把你作品的型錄定期寄給他。」
「寄到哪裡?他有留下住址嗎?」
「是台灣的地址,不過不是他本人的,是他助理的地址。」
「這樣啊,謝謝你了。」欣怡惘然掛電話。
「怎麼了?」一旁的戴倫好奇地問。
欣怡將談話內容告訴他,戴倫朗笑。「這不是很好嗎?你有了第一個客戶,看他樣子好像很欣賞你的作品,應該會成為你的忠實粉絲喔!」
「我的粉絲?」欣怡興奮得紅了臉。初出茅廬的她,也有粉絲?
「所以你以後要好好創作,不要辜負人家的期待。」
「我一定會的!」她眼神閃閃發亮。不論那人是誰,她都深深地感謝他,也絕對不負他的賞識。
畢竟他,是她擁有的第一個粉絲呢!
做不成她的男人,他只好做她的粉絲,只希望她的製作之路從此走得順遂,事業一飛沖天。
他知道,一向缺乏自信的她,很需要實質鼓勵,能夠這樣默默守護她,他就該滿足了,不該奢想太多……
「存希,你在想什麼?」安娜的聲音拉回他思緒。「怎麼好像心不在焉的?」
「沒什麼,只是想公司的事。」存希喝了一口咖啡。「對了,你今天找我出來吃飯,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安娜噘唇。「我們是男女朋友耶,約會還需要找理由嗎?」
存希沒說什麼,淡淡扯唇。
安娜看著他的表情,忽然很不安,最近她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雖然他待她仍然溫柔,卻少了幾分體貼,兩人之間,似乎隔著微妙的距離。
為了挽回他的心,她復健成功後,選擇留在台灣開舞蹈教室,她做好結婚的心理準備,也放棄身材的考量,願意替他生小孩,但反而是他一點也不急。
他說這兩年魔法靈集團業務拓展快速,身為社長的他必須全力以赴。但真的是因為事業嗎?還是他有別的疑慮……
安娜不敢多想。「存希,我生日快到了,你能不能送我一份生日禮物?」
「你說。」
「我想,你可以陪我出去旅行幾天嗎?只要三、四天就好。」
「三、四天?」存希蹙眉。
「我們去上海好不好?最近上海大劇院剛好有『天鵝湖』的演出,是基洛夫芭蕾舞團喔!」安娜甜笑,使出女人必殺絕技,撒嬌。「好嘛,陪人家去看嘛。」
存希怔忡地望她。「你說去……上海?」
「嗯。」
*****
上海,外灘。
薄暮時分,燈打亮了,映得路旁一棟棟殖民地時代留下的西洋建築更加璀璨生輝,隔著黃浦江的粼粼波光,對岸則是由東方明珠電視塔領軍的現代摩天樓。
江河兩岸,一新一舊,訴說著上海傳奇的歷史。
存希與安娜沿著觀景台漫步,偶爾會在圍欄邊駐足,欣賞江面風光,小販向安娜推銷糖葫蘆,安娜搖手不要。
「存希你說,美不美?」她緊緊挽著他臂膀。
「嗯,還不錯。」
「你幫我照張相?」
「好。」存希拿起數位相機,將站在路燈下的安娜納進鏡頭裡。
他沒注意到,當他拍照的時候,欣怡與戴倫正巧從他身後走過。
「怎麼樣?出來散散步,有沒有覺得精神放鬆點?」戴倫柔聲問欣怡。
最近她答應提供自己的作品給一場慈善拍賣會,為了創造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耗費極多心力,他不忍她太辛苦,才邀她出來走走。
「放心吧,我好多了。」欣怡笑,「說真的,我要謝謝你,戴倫,這兩年來你一直很支持我,關心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沒辦法走到今天。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嗎?」戴倫若有深意地問。
她一愣。
「算了,沒什麼。」見她表情無辜,戴倫主動轉開話題。「過幾天就是拍賣會了,你打算拿哪一件作品出來?」
「我還沒決定,總覺得都不太滿意。」
「還不滿意啊?中山大師都說你的作品進步很多,很有自我風格,已經不輸給任何名家了。」
「好、還要更好嘛……」
*****
原本安娜來上海,最主要的就是想看基洛芭蕾舞團的「天鵝湖」,沒想到大概在外灘走太久,隔天早上起床,身體很不舒服,頭重重的,似有些輕微發燒。
存希買藥給她吃,陪她在飯店客房休息,到了晚上,她催促存希去看表演。
「票都買了,不看可惜,而且反正我想睡覺,你一個人也無聊。」
經她一再遊說,存希點頭答應,一個人來到上海大劇院,他進場的時候,燈已經暗下了,另一邊也有個女人悄悄摸進來,兩人隔著安娜的空位坐下。
布幕拉起,戲開鑼了,白天鵝溫柔憂傷地舞著。
存希看著台上的表演,不禁想起他與安娜的邂逅,當時他正是去看她的第一場表演,愛上了她熱情奔放的舞姿,以及跌倒時立刻爬起來的堅強,他以為自己找到了真命天女,她卻一次次的從他面前遠走高飛。
他知道自己不該束縛她,她天生是屬於舞台的,注定了發光發亮,他只是偶爾會覺得寂寞……然後,欣怡出現了。
她是個不起眼的女孩,真的很不起眼,他不覺得自己會喜歡她,但她卻總是牽動他心中最柔軟的那部分。
她很單純,被前男友耍得團團轉,很傻氣,願意相信任何人都有好的一面,很笨拙,什麼事都做不好,卻又很溫柔,總是適時撫慰受傷的他。
如果安娜像太陽耀眼,偶爾會刺痛人,她就像月亮,恬恬靜靜,不提醒自己的存在,願意用心的人,才會發現她。
他發現了她,卻也傷害了她,然後失去她……
存希驀地喉頭一酸,隔壁隱隱約約傳來啜泣聲,更惹得他心慌意亂,他遞出手帕,暗暗期盼那女人別哭了,別惹得他也想哭——
欣怡啞聲道謝,接過手帕擦乾眼淚,覺得很難堪,很不好意思。
看來她是影響到別人看舞的心情了,只是她真的很難過,悲從中來。
看舞台上的黑天鵝憤怒張狂的舞姿,看她激動地不停旋轉,欣怡忽然想到,舞台上的安娜想必也是如此明亮耀眼。
怪不得存希會宿命性地愛上她……
落幕後,燈亮起,全場觀眾起立鼓掌,欣怡也站起來用力拍手,她轉過頭,想對借她手帕的人道謝,卻驚異地說不出話來。
存希也認出她了,兩人凝目相對,眼底情緒都複雜、悵惘、哀傷、思念、心痛,百般滋味在胸臆縈繞。
「欣怡……」存希想說什麼。
欣怡卻逃了,轉身就跑,存希連忙追上去,兩人推擠過散場人潮,尋覓追逐,忽地,欣怡被某人一撞,差點跌倒,存希由後頭接住她。
他將她攬在懷裡,深遂的目光鎖定她。
她顫抖著,無法呼吸,看著他俊逸一如從前的臉龐——他還是個王子啊,永遠的王子!
她忽然恨起自己,氣自己幹嘛如此怯懦,一見到他就想逃,她不是已經變了嗎?不再是從前那個唯唯喏喏的便利貼女孩!
「嗨。」她推開他,笑笑地問候。「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反而是存希還處在恍惚中。「很好。」
「那奶奶呢?她身體還好吧?」
「嗯」
「聽說安娜留在台灣開舞蹈教室,真是恭喜你了,你們一定很快會結婚吧?」
「結婚?」存希愣住。
「到時候別忘了發喜帖給我,我會送你們一份很棒的結婚禮物。」
「你……」存希瞪她。她怎能如此淡漠地說他跟安娜的婚事?她不在乎他了嗎?對他,她連一點點殘留的愛意也沒有?
好酸,好痛!
存希品味著喉間的苦澀,啞然無語,目送欣怡離去,她的背影很挺,很直,有種以前他不曾看過的堅強與自信。
她好像……變了,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陳欣怡了……
他愣愣地回到飯店,整夜出神,隔天安娜問他演出如何,他完全答非所問。
*****
欣怡也激動地一夜無眠。
她回到工作室,拚命地搓揉陶土,燒製成品,中山大師說那是她目前為止最精彩的創作。
三天後,她將這件作品交給慈善拍賣會,對方很高興。
「謝謝你,陳小姐,這件作品好特別,相信一定能拍到高價。」
「這件作品真的很棒。」連戴倫都愛不釋手。「我看我買下來算了」
「你?別鬧了!」欣怡搖頭。
「你以為我開玩笑嗎?我認真的!」戴倫很嚴肅。「這麼珍貴的藝品,我要是失手錯過,豈不是在藝品界浪得名聲?」
欣怡見他心意堅決,一方面很開心作品得到名藝術經紀人的肯定,一方面也不禁失落,用盡感情的作品要賣掉,她覺得很不捨,幾乎有股衝動想自己買回來。
她躲在角落,想看究竟會是誰標得她的作品,沒想到卻看到存希偕安娜一起走進會場。
他們也來了?
她震驚地呆在原地,戴倫注意到她的異樣,輕拍她的手,安慰她。「他們應該是來標中山大師的作品。」
「我知道。」欣怡喃喃應道,她當然不會認為存希是來標自己的作品,只是那晚在劇院乍然與他相逢,今天又看到他,她心情震撼,無法保持冷靜。
她看著他與安娜交頭接耳,安娜還輕輕笑了。
他們在說什麼?她忍不住要猜想,卻又討厭自己如此動搖。
紀存希……已經和她無關了,不是嗎?
順利標下中山龍的最新作品後,存希原本打算馬上離開,差不多是時候趕去機場了。
但工作人員推出的下一件作品,卻讓他心神一震,目光膠著,移不開。
那是一個圓缽,像花器,又像碗,邊緣棲著一隻彩蝶,栩栩如生,彷彿隨時會飛去,釉色清透如水,溫柔如月。
是她的作品!
存希一眼就認出這是欣怡的創作,她上釉的技巧很特別,很有自我風格,他看得出來,「這個作品名為『蛻變』。」主持人笑著介紹。「是陳欣怡小姐的最新創作。」
蛻變?她是指那只彩蝶嗎?那是否就是她自我的象徵?
他一定要標下它!
存希下定決心,不顧安娜催著他去趕飛機,坐下來,舉牌競標。
但他不是唯一想搶下這件拍賣品的人,有幾個人同時與他競標,當標價愈來愈高時,漸漸有人退出了,只剩另一個堅持與他競爭。
他回頭看,這才驚覺與他搶標的人竟是戴倫。
兩個男人,交換意味深刻的一瞥,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強烈的鬥爭心。
存希凜然回頭,繼續競標,不管戴倫出什麼樣的價,他都不肯讓步,不一會兒,喊價竟飆過千萬。
會場驚噫聲四起,眾人咋舌,雖說這件作品不錯,但也不至於是曠世逸品吧?有必要搶標成這樣嗎?
「一千一百萬!」戴倫喊。
「一千兩百萬。」存希喊。
「一千五百萬」
「兩千萬」存希向一落,全場震驚。
戴倫皺眉,猶豫著該不該再繼續喊價,欣怡卻已忍耐不住,衝出來制止。「夠了,你們別搶了!」
她轉向存希,眼眸燃著熊熊火光。「你死心吧,我的作品,絕不賣給你!」
她冷冷地嗆聲,存希面色一變,兩人目光交會,空氣中竄過一道異常的電流。
安娜感覺不對勁,慌得緊緊扣住存希臂膀,不由分說地拉他離開現場。
*****
數日後,珍珠從朋友處輾轉聽聞存希在上海為了欣怡的作品跟戴倫搶標,連忙找來Anson,要他去打聽欣怡下落。
Anson掙扎半天,終於坦白吐露存希其實早知道欣怡在上海,也持續在收購她的作品。
「原來存希一直默默守護著欣怡?」珍珠興致勃勃,眼珠轉呀轉,一個念頭在腦海成形。「Anson,你幫我一個忙,到各大報刊登頭版廣告。」
「什麼廣告?」
珍珠笑而不語。
兩天後,上海各家報紙頭版同時出現一則大大的廣告,寫著——
警告逃妻 陳欣怡,奶奶病危,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