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江山 第五章
    應天東城的城門前,一乘快馬飛奔而至,馬上一個錦衣衛大喝,「你們管事的呢?去哪兒偷懶了?趕快叫他出來迎接魏大人!」

    守城的士兵看了馬上之人一眼,小聲嘟嚷,「錦衣衛又不負責城內兵防,三天兩頭老跑到這兒來轉什麼圈子?」

    馬上之人立即一鞭子抽下來。「說什麼!」

    這一鞭眼看就要抽到那各兵卒身上,這時旁邊忽然有人出手如雷,將鞭一把攥住,朗聲道:「無故鞭打兵士可是犯了大明律法的,你不知道嗎?」

    馬上之人看到握住他鞭子的人,氣焰不覺低了幾分,「蕭……大人。」

    蕭離穿著普通兵服,但是氣勢依然如高山浩海一般,他淡淡地看了那名錦衣衛一眼,「如今我已沒有品級,算不上什麼大人,你不必和我客氣。魏大人要來巡城嗎?他最近來得很勤,難道萬歲有旨將城內軍防都移交錦衣衛了?」

    「屬下……我也不知道,魏大人沒有說,只說馬上就過來。」

    說話間,後面又百幾匹馬跑到跟前,魏建南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怎麼回事?你們一群人站在這裡做什麼,難道城門不用看了嗎?」

    幾名守城的士兵暗自撇撇嘴,走回城門口站崗。

    魏建南這才笑道:「蕭兄,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吧?如今當眾也不好再叫你蕭大人了。那天我和你說過東城的守備過於鬆懈,要你整頓,可我今天看來卻還是老樣子啊。」

    蕭離雖然仰著頭看他,但是目光卻像是低頭俯視一樣輕蔑,「我想魏大人大概也忘了,各城守軍關防一直是兵部調派,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無權更改定制。」

    魏建南哼哼一笑。「這麼說來,蕭兄是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不敢,魏大人如今是大官,我不過是個無品小卒,不敢不把您放在眼裡,但是您如果故意找我麻煩,我也只好去兵部問問,這算不算逾權。」

    此話一出,魏建南臉色倏地一變,拉開馬頭恨聲諷刺,「不過是已經被拉下馬的路邊雜草,還神氣什麼?走!」

    他一聲喝令,帶著他的人又呼啦啦地走了。

    旁邊有士兵看不下去,走過來說:「蕭大人,您對他真是人客氣了,這傢伙太狂妄,我最看不慣他小人得志的樣子。當年您當錦衣衛副指揮使的時候,我就沒見您這麼囂張跋扈、頤指氣使過!」

    蕭離沉聲道:「你們也不要叫我蕭大人,我說了,我現在不過是普通一兵,說是校尉,並無品級,和你們一樣的。」

    「可是在我們心裡,您還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聽說您的武功在京中首屈一指,哪天若您能教我兩招,小的就受用不盡了。」

    旁邊另有一個士兵開口取笑,「學武功幹什麼?你看多少厲害的將軍,還不是腦袋搬了家?依我看,你們應該學那個金城絕,有本事賺得萬貫家財,傾國之富,誰不對他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

    之前那個士兵接話,「說到金城絕,你們聽說了嗎?最近他要辦喜事了。」

    蕭離全身一僵,「可知那新娘子叫什麼?」

    那小兵撓撓頭,「這倒沒有聽說。據說金城絕請了很多達官貴人,他家門前光是送禮的車隊就排出了兩條街。蕭大人,您說是不是很可笑?金城絕什麼金銀財寶沒見過,這些朝廷大員,地方富紳還送禮做什麼?」

    但蕭離卻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傻在當場。金城絕要成親了?!難道……

    這時有一匹馬跑到他們跟前,馬上是一個家丁打扮的人,「請問蕭離蕭大爺是不是在這裡?」

    「我是。」蕭離上前一步。

    那家丁連忙下馬,手捧一封書信走過來,躬身道:「蕭大爺,這是我家公子給您的請帖。」

    蕭離接過信,內容還沒有看,灑金的信封已經昭示了寫信人的身份。

    信中靜靜呈現的,是金城絕向來瀟灑飄移得有些張揚的字跡,短短的幾句話,卻像要化身成刀鋒從帖中刺透出來一般。

    金秋時節,喜得佳偶。盼邀一二知己,飲三四美酒,品五六瓊花,賞七八美景,論九九佳話,方為十全美事。

    帖子下寫走了婚禮舉辦的時間和地點,而落款一上一下的破例寫了新人夫妻兩人的名字。

    金城絕

    謝縈柔

    蕭離手掌一緊,將信封攥得皺起,那家丁在旁邊看得一驚,「蕭大爺,您這是……我家公子說,要小的在這裡等蕭大爺回話。」

    良久沉默之後,他才慢聲開口,「請轉告你家公子,就說他既然不怕新娘有危險,蕭離一定不負他的盛情,會準時赴約的。」

    *****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緩緩念出這句詩的謝縈柔看著橋下流水中的自己,自嘲她笑了笑。

    「小姐,哦不,夫人,公子在前面等您呢。」一個小婢女跑過來。

    謝縈柔將目光從水波中收回,投到自己身上。耀眼華麗的金紅色,對了,今天是她成親的大喜日子。

    這座別館她上次來時,到處是優雅寧靜的白色,偶有點綴,也不過是淡紫或鵝黃,如今卻被大紅色張掛,太俗了,已經破壞了它本來單純的原貌。

    富可敵國的夫家,令三代君主都為之看重的丈夫,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前途似錦,一片絢爛啊,她該笑不是嗎?

    於是她勾起唇角,放緩了步伐,踩著盡量優雅的腳步,慢慢走向前廳。

    那裡熱熱鬧鬧的,早有無數賓客聚集,見到她的來到,都是一臉驚詫。

    金城絕笑著迎上來,輕輕握住她的手,對眾人解釋,「各位一定很訝異為什麼我的新娘子沒有蓋紅蓋頭就跑出來了,這是我這位小妻子答應嫁給我時唯一的求。她說既然早晚要出來見人,何必之前還要蓋個紅蓋頭,擋著不讓人看,我覺得她說得有理,就順了她的心思。」

    旁邊有位客人笑道:「金城公子真是疼老婆啊,新娘子不蓋蓋頭就出嫁,這可是千古沒有的奇聞。」

    「只要縈柔能開心,千古奇聞與君等共賞,不是也挺好嗎?」說笑之時,他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謝縈柔身上。今天的他穿的是金紅色鑲銀邊的吉服,映照得他俊美的臉龐一片紅光。

    「萬歲有旨,金城絕接旨——」

    外面傳來太監的聲音,大廳內一下子安靜下來。金城絕笑著一擊掌。「萬歲終於送禮了。我送了他這麼多銀子,他也該有所還禮才是。縈柔,你不必去了,我去接旨就好。」

    謝縈柔點點頭,像個漂亮的木頭娃娃一樣坐下。

    蓋了喜帕就是真正的新娘了,所以她不蓋,這樣起碼可以安慰自己這婚姻是不完全的,因為新娘不像新娘,因為新娘和新郎之間沒有愛情。

    金城絕想必也曉得她最後的掙扎吧,所以才會由著她,反正結果是兩人成親了就好,只是既然如此,她這種沒用的抗議又有什麼意義呢?她笑了,笑得很自嘲。

    身後忽然有人哼了聲。「我真想不通,你怎可如此心安理得的嫁給我哥?」

    謝縈柔側過臉,看到她板著的面孔,又笑,「大小姐在為誰打抱不乎?你哥,還是怕我搶了你哥對你的疼愛?」

    「我為誰打抱不乎,你心裡明白!」金城燕恨聲怒罵,「我不明白你這樣薄情的女人憑什麼讓他對你那樣惦念,身在牢獄之時,他還求我打聽你的消息,想救你出來,結果你一脫獄,就立刻撲進我哥懷裡,就是一條狗也比你懂得忠誠!」

    聽她這樣罵,謝縈柔才有一點現在自己是個壞女人的自覺,但仍是淡淡的說:「人各有志,我也不強迫你一定能懂我。事實上,這世上又有幾個人看得明白別人的心?有時候我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在想什麼,想要什麼,不是嗎?」

    金城絕這時已經接旨回來,笑著走過來,「你們這一對小姑嫂在聊什麼聊得這麼開心?燕子,這下你可不用怕孤單了,以後若是再要買花買衣,叫嫂子陪你一起去逛街,也不用再來煩我了。」

    金城燕霍然站起,冷冷的挖苦,「我可不敢麻煩嫂子這種貴人,萬一磕了碰了,大哥又得說不認我這個妹妹了。」正要離開,忽然視線被廳口的一個人影吸引住,她情不自禁地驚呼,「蕭離?!」

    謝縈柔一聽,沒來由的發起抖。原來抽離的魂魄在聽見那個低沉男聲應答之後陡然歸位,然後清楚的意識到,這裡是她將要嫁給另一個男人的喜堂,而她愛的男人來了,還是來送禮的。

    她不敢想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的,怕想了眼淚就跟著出來了,所以不能想,只要笑就好了,笑得像開心的新娘子一樣,這樣他就會離開,安安穩穩的活著,她的婚姻換他平安的一輩子,很公平。

    於是她笑。「蕭離,謝謝你來參加絕和我的婚禮。」

    帶我走……她的心發出悲泣,可是他聽不見,她也不該聽見。

    金城絕大笑著迎上前。「蕭離,你可來了,這次萬歲為了我的婚事特地准你破例前來,我還怕你失約呢。」

    「既已承諾,一諾千金。」說這話時,蕭離的目光直視著十幾步外的謝縈柔。

    她回視,笑得更燦爛。

    金城絕挪了個位置,巧妙地擋在他身前,正好擋去妻子的身影。「好友大喜,你這木頭送了什麼來?」

    蕭離俊逸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像背詞似的吐出一串毫無感情的話,就好像一個不會演戲的戲子一樣,和這一切格格不入。「兩位大喜,我本當備一份厚禮,但你知道我如今囊中羞澀,所以就只準備了這一件送給新娘子。」捧著一個盒子,儘管那道身影被遮蔽,他仍是定定地望著同一個方向。

    金城絕見了,在金紅色喜服下的手倏地握緊,接著又笑了出來,「真是的,對老友這麼不公平,我就偏不如你的意,反正今天新人最大!」說著便要伸手去接。

    「絕,沒關係的,我收,這麼小心眼可是會讓賀客看笑話的。」謝縈柔緩緩移動腳步,巧笑倩兮地朝他們走去,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刀山上,刀刃直入她的心,殺得她血花紛飛,痛到不能自己,可她還是一直走著,笑著。

    金城絕回過頭,眼裡有著警告,也有恐慌。「你……」

    「你真可愛,就這麼怕我被別人搶走啊,真是想太多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謝縈柔,就你把我當寶看,其實哪有那麼多人愛。」她已走到金城絕身邊,眼睛沒有看他,卻伸出一手抱住他的手臂。

    賀客們聽了,全都哈哈笑起來,連金城絕也笑了,像是在一瞬間安下心似的撫上她的手。

    「祝你幸福。」蕭離看著她,遞出盒子。

    謝縈柔抬頭,望進他的眼,卻發現他的表情平靜,像是一點都沒有恨。

    「謝謝。」她縮回拉著金城絕的手,以兩手接過,當很輕的盒子落在她手上時,居然感覺得到一點溫暖。

    那是她熟悉的溫度,是在石方村裡,她早晨起床時身旁空位的餘溫;是她每次發動搔癢攻擊時,最後必定會被反擊的溫度;是她和心愛男人牽手時,對方手掌傳來的熱力……

    這個溫度,她好熟悉,好懷念,可是卻再不能擁有了。

    「新人佳期,我就不多打擾了,告辭。」深深地又看了她一眼,蕭離微微一躬身,便緩緩邁步離開。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感覺到溫暖,再也不會看見那張紅了更加帥氣的臉,再也無法從背後突襲,再地無法因為大吵而被強壓著睡下……

    「蕭——」她下意識的想跑出去追,追回那些小小的幸福。

    「縈柔,賀客在等你打開禮物呢。」金城絕拉住她,力道有點大,但是她卻感覺不到痛,只是驀地停下腳步,看見那個想追的人影已消失在門口,發現自己又什麼都聽不見了。

    禮物?她最想要的,已經在剛才走出她的生命了。

    機械性地打開盒子,一旁的賀客全都騷動起來。

    「天!怎麼送如此不吉之物?!」

    *****

    那是一雙男鞋。

    鞋同「邪」音,一直是中國人送禮的一大忌諱,更別說送作喜宴賀禮了。

    但謝縈柔卻不停地深呼吸,仰著頭不去看那鞋,眼眶的濕潤怎麼也褪不去。

    「咦?這鞋好像有繡字?」有一賓客眼尖,用手指著鞋子叫道。

    金城絕皺眉,剛要伸手去拿,她卻陡然奪過那雙鞋,仔細地看著,只見鞋內歪歪扭扭地用紅線繡了四個字,左腳是「艾拉」,右腳是「夫油」。

    我喜歡你。

    她倏地抓著鞋子就跑出廳門,卻被門前的家丁架住,眼淚迅速奔流。

    我喜歡你。

    妝一下子被淚水洗得花了,她卻連哭出一聲也沒有,只是死死地忍著,忍著,好想回應那個人不說出口的喜歡,還要告訴他一個她一直很不好意思說的秘密。

    那句話的真正意思,其實是我愛你。

    她拚命掙扎。只要一句話,一句話就好,只要告訴那個男人這句話就好了,這樣她就不會像現在一樣痛到不能呼吸,連哭都哭不出來。她不想笑的,可是他不知道,所以給她一句話的時間就好,一句話就好,她想跟那個人說愛,就算是哭著說也好……

    「謝縈柔!」

    她一震,緩緩抬頭,就見金城絕已衝至門前,鐵青著臉瞪她,週身儘是顯而易見的殺氣。

    於是,她的心立刻冷了,淚還在不停的掉,但心頭的騷動卻瞬間止息,像是一攤死水。

    她站了起來,點點頭,完全沒有抽泣,只是靜靜地,像個木偶一樣掉淚。

    「抱歉,我在房裡等你。」輕輕地。她說,然後晃了晃手,要家丁鬆開束縛,便像個遊魂似的走向書房,踏進那座紅色的、死氣沉沉的華麗地獄。

    *****

    深夜,金城絕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回到他的新房。

    新房中,紅燭高照,只有謝縈柔一個人。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然後出聲問:「就這一雙鞋子,你看了一個晚上嗎?」

    她的目光慢慢調向他,又被他一下子捏住了下巴,「縈柔,這雙鞋子就勾走你的魂了嗎?你記不記得答應過什麼?」

    謝縈柔淡然,幾個時辰前的激動已不復見,「你已經遵守了你的諾言,我也會記住我的。」

    「那就好。」勾起唇,金城絕緩緩俯下身子,將那枚玻璃戒指又重新載回她手上。「戴著它,答應我,永遠別再取下來了,好嗎?」

    他的柔情蜜意讓她望著那枚戒指,無聲地笑笑。「有趣,在我的家鄉,成親之時如果新郎將戒指戴在新娘手上,就算是給對方一生的許諾。」

    「哦?是嗎?這麼說來,我無意間還迎合了一次你家鄉風俗。或者我應該說,在很久之前,我就以這枚戒指對你定情了。縈柔,你從一開始就該是我的人。」

    他輕輕覆住她的紅唇,也許是秋意涼爽,她的唇上沒有一點溫度。

    金城絕陡然挺起身子,聲音一冷,「縈柔,我以為我娶的不是石頭。」

    謝縈柔微微一笑,這笑容淡而無味,帶著些許苦澀。「你該知道,我不是個善於掩飾偽裝自己真情的人。這些日子以來,我演戲演得都累了。抱歉金城絕,我沒有辦法再強顏歡笑地來討好你,如果你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在乎我,就請原諒我的幼稚。」

    「幼稚?你是這樣評價自己的?」

    她的目光縹緲,「不,是他曾經這樣罵過我。」

    「眶啷」一片聲響,金城絕甩袖將滿桌果盤都掃到了地上,他昂著頭,冷冷地說:「既然你的心裡如此忘不了他,今夜我也不會強人所難,免得最後你會搞不清楚這張床上睡的新郎到底是我還是他!」

    他奪門而出,走到門口又猛然回頭。「謝縈柔,你記住,多情最後就是無情,你這樣無所顧忌地傷我的心,就不怕把我的耐性都磨光嗎?我會等你,但也不是個愚蠢的癡人!」

    他倏然離去,留下紅燭一夜,滴淚無數。

    謝縈柔看著那流淚的紅燭,輕聲道:「你哭什麼呢?該哭的人是我啊。我一直希望做一株路邊的小草,但是你看,最終我竟把自己弄到現在這步田地。最心愛的人我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不愛的人我卻嫁給了他。為什麼會這樣呢?老天爺,難道你讓我來到這個時代,是為了更深地折磨我嗎?」

    她的手指輕輕摩掌過鞋內那幾個歪七扭八的繡字,想哭,淚已經掉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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