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哪!
不知道是病了還是怎麼著,這幾日來,范洋總覺得胸口鬱悶得快喘不過氣來,心頭更是如針扎般地刺疼著,教她心煩意亂,啥事都提不起勁來,就連見著康友敬也不覺得愉快,反倒是悶透了,就像外頭晦暗的天色一般。
看著眼前說話說得口沫橫飛的康友敬,她二話不說地隨即別開眼,從破舊的小屋內眺望外頭灰濛濛的街景。
真是悶哪!早上明明還灑著明亮和煦的晨光,現下倒有幾分風雨欲來的蕭瑟氣息,教人不敢相信在同一天裡頭,竟會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天候--實在像極了陰晴不定的花問柳。
有時瘋癲笑鬧,有時卻又冷肅淡哂,再加上偶發的震天暴咆……哼,他的底細可真是難以摸清哪。
說不准他是在宮裡教宮闈鬥爭給鬥得腦袋發昏了。
想著想著,范洋不自覺地輕勾起笑意。
打從那一日之後,她就未曾再見著他了。
若不是濤兒總會適時地提醒她,她幾乎要以為他已經走了,然而他依舊住在她的院落裡,這不是意味著他擺明在閃躲她?
真是耐人尋味,以往都是她躲他,現下角色互換,倒教她難以適應了。
這一回和上一回可是大不同的;上一回是她不睬他,但他依舊等著她,而這一回他卻無所不用其極地避開她。
這感覺竟教她有種莫名的空虛失落。
他不在她身後追著她跑,已教她感覺有些古怪,如今竟還避不見面。
哇,與其躲著她,他為何不乾脆回京城算了?難道他現下都不需當差幹活了嗎?天天耗在蘇州,就不怕皇帝老子哪天怪罪下來?
他真這麼受寵?仗著主子寵愛,便驕縱起來了?
他說是告假,但皇帝老子究竟定給了他多少時日?總不可能一直放縱著他在蘇州而不管吧?
「他日妳再找個機會,同花公子約個時間,讓我再過府拜訪一趟。」
范洋正思忖著,又突地聽見耳畔傳來康友敬聒噪的聲音,教她不由得微擰起眉。
又提這檔事!他日日提,夜夜提,到底想要怎麼著?
真是想當官想瘋了不成?
老是拿這些話在她耳邊嚷嚷個沒完,也不想想人家領不領情,或是自個兒究竟有沒有那份能耐。
唉,她開始覺得他有些面目可憎了。
有好一段時日,她日日帶他上酒樓吃香喝辣,或叫廚子送外燴,天天喂得他大喊過癮快活,教他漸漸地長肉,原本瘦削的雙頰如今已有幾分圓潤,不但少了初時有志難揚的滄桑,反而多了幾分貪得無厭的味道。
瞧起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妳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在說話?」康友敬微惱地吼道。
范洋挑高漂亮的柳眉,睨著他猙獰要狠的神情半晌,一句話也沒說。
康友敬似乎發覺了她的不對勁,隨即軟下態度道:「我沒生氣,只是想問妳是不是聽到我的話了?」他乾笑兩聲。
「聽見了又怎麼樣?」她冷冷地道。
呵,現下是怎麼著?以為她柔順,真把她當作綿羊般欺負不成?敢情是她待他太好,教他半分也沒發覺她的生性潑辣?
啐,什麼好掌握的男人?他哪裡好掌握來著?不過是待他好些,他便開始拿喬,倘若她真嫁與他,天曉得他那張嘴臉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原以為康友敬滿腹經綸,可誰知道就如花問柳所說的,他不過是抄襲古人詩詞,根本沒半點文采;以為他懷抱著憂國憂民的無私理想,可其實不過是窮苦文人的滿腹牢騷,他根本什麼都不是!
考不中舉人,便怪罪科舉制度的弊病:老天不從他意,便認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
事事都教花問柳給猜中了,只是現在還容得了她回頭嗎?
「洋兒妳別惱,我只不過是因為婚期已近,卻無媒無聘,更沒銀兩採買傢俱,怕妳嫁過來會苦了妳;而且我也不知道該要如何安排迎親隊伍,怕到時候丟了妳的臉就糟了,所以才會顯得有些心浮氣躁。」見她不吭聲,他不禁更加卑微。
她冷眼瞅著他,不知為何,她現在老忍不住拿他和花問柳比較。
儘管花問柳偶有卑微認命的時候,但他再卑微,神情也不會如他這般猥瑣貪婪;花問柳的卑微,帶著教人憐惜的可愛,而他……卻好似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她所有的家產掏盡一般,
唉,她真是愈想愈不對勁了。
「這些事兒我會處理。兩日後,我會差人送喜服和喜幛花燭之類的用品來,屆時你只要騎著馬,帶著媒人及迎親隊伍到范府來,媒人自會告訴你吉時,你照辦便是。」話落,她已經忍遏不住地想要往外頭跑。
不是因為屋裡令人作嘔的霉味,更不是因為她貪富棄貧想反悔,而是因為他。
再不讓她到外頭透透氣,她肯定會忍不住對他拳打腳踢。
「欸,妳要回去了?」見她要走,康友敬也跟著站起身。
「我要去拿喜服,再說,我總得上街去採買些東西,你該不會想要同我一道去吧?」她嫌惡地往後退一步,不教他有機會沾到她的身。
「說的是,只是……我不會騎馬耶。」馬他是見過,但若是要騎……
「會有人在前頭牽著韁繩帶路的,你怕什麼?」范洋不禁氣惱。
一個昂藏男子竟然不敢騎馬;她諷刺地想,瞧瞧,她真是挑了塊寶呢。
「但是……」
不等康友敬碎嘴,她隨即走出門外,將煩人的他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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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教人受不住哪!
是他沒用,還是天底下的文人都沒用,抑或根本是她的想法錯了?
一個只會空口說白話、滿腹牢騷的人,能有什麼作為?
為何以往她竟會以為這樣的男人便是好?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范洋走在大街上,瀏覽著熱鬧的店家商販,感覺四周投射過來的視線依舊熱絡……可不是?依她的美顏,想要吸引眾人的目光不是難事,可惜的是,她的身材修長,倒顯得南方男子的贏弱纖細。
纖細是可以,只是總不能比她還矮吧!
當初她會挑上康友敬,就是因為他有一副看來瘦削卻還算頎長的身子,然而最近她總覺得想像與事實不符,教現下的她也開始有些舉棋不定了。
范洋低著頭想得正出神,壓根兒忘了白己此刻正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突然之間,後頭有人毫無預警地撞了上來,她一個踉蹌,眼看著就要往前頭趴下,突覺身後一道氣勁將她攔腰抱起,她驚魂未定,便聽見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齊。
「小心一些。」
她抬眼看去,見著多日未見的花問柳,心頭猛地跳了一下;她回過神來,正想命令他放開擱在她腰上的手,卻發覺他已白動鬆開飽含佔有意味的大手。
怪了,他就這樣放過她?
以往他不是最愛調戲她,一旦逮著機會,不管在哪兒都不放過,如今卻……
「妳要上哪兒去?」花問柳淡聲問道,不忘退開幾步。
范洋詫異地睇著他過分溫文有禮的態度,不由得懷疑起眼前的男人不是她熟識的花問柳,這輩子她還沒見過他這般有禮呢,他是鬼上身了不成?
范洋瞇起眼仔細地審視他,驀然發覺他有些不同;儘管他一如往昔地將自個兒打扮得極為清爽,然而看起來總覺得氣色差了些、臉色白了些,就連雙頰也消瘦了些……她還未來得及細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心頭悶悶地又刺痛了一下。
「妳怎麼了?」
見她驀然皺起眉頭,花問柳不禁伸手攫住她,見她瞪著自個兒的手,他忙不迭地又趕緊放開。
范洋心頭的疼楚霎時又發作起來。
怪了,她真是病了?
她不解地擰緊柳眉,卻依舊挺直了背脊不理睬他,只是一徑地往前走去,接著向右拐進另一條大街,進了一家鋪子,沒一會兒又偷偷往後覷了一眼,驚詫竟沒見著花問柳的人。怪了,他怎會沒跟來?
他向來不愛放她一人獨行,不纏個你死我活更是絕不放手的,怎麼今兒個遇見她,竟顯得這般冷淡?
十多日沒見著面了,想不到他竟是這般淡漠,就連方才也是,明明已經拉她一把了,卻又突地鬆手……真是太不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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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洋下意識地給了銀子、拿了喜服,有些魂不守舍地往店舖外定去,才走沒兩步,卻發現有人堵在她的面前,她沒好氣地抬眼,張口方要開罵,卻見著擋住去路的正是花問柳,她一時驚嚇過度,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我幫妳拿吧,還有什麼尚未買齊的?」他柔情似水地道,動作又輕又柔地接過她手上的喜服。
「你……」她依舊吐不出話。他怎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她要嫁人了耶,再過兩天就要出嫁了,怎麼他一點反對的樣子都沒有?
照道理說,他該要不擇手段地將她擄走,而且還是擄到她逃不掉的地方去,將她囚禁一生才是;當然,她不會希望他真這麼做,只是以她對他的瞭解該會如此,怎麼現下他卻如此沉靜,好似什麼也沒發生?
「婚期已近,東西都買齊了嗎?」
花問柳輕柔的口氣教她有些失神,卻也將她拉回現實。
「當然都買齊了,我不過是來拿喜服罷了。」她沒好氣地道,莫名覺得有點氣惱。惱什麼她也說不出口,更不知該如何形容,橫豎就是有一把火在胸口燒著,又是燙又是疼的,煩哪!
她一徑地快步往前走,也不管花問柳到底是不是跟得上。
混蛋,方才不見人影,現下又突地蹦出來,他是鬼啊?還是見她東張西望地尋著他的蹤影,他心裡便覺得快活?
呸,她才不在乎!以往不在乎,現下也是,未來更是不用說。
管他到底要上哪兒去,就算他要回京城也不關她的事,反正她就要出嫁了,她……煩死了!她何苦拿這些雜事讓自個兒煩惱?
「他待妳好嗎?」花問柳再度開口。
耳邊傳來他小心翼翼的聲音,她不禁沒好氣地瞪回去,「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怎麼?你問這要作啥?」
莫非他察覺出她的異狀,知曉她已經發覺康友敬的可笑之處、不再執著於他了,所以他在心裡笑她當初沒聽他的勸張大眼?別傻了,她才不會給他機會嘲笑她呢!
不管這樁婚事再怎麼糟,她也會咬牙進行下去。
「那就好。」
他意味深遠地睨著她好半晌,看得她不自覺地心頭怦跳、雙頰發燙。
咳,明明今兒個天候不佳,悶得她頭昏腦脹,並沒熱到教她雙頰發燙啊,她究竟是怎麼了?
該不會是水土不服吧……畢竟這還是她頭一回在江南一帶度暑呢。
說到這江南的氣候,真是比姑娘家的性子還善變,一如她永遠也搞不懂眼前的花問柳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不懂、也不想懂,橫豎她要出閣了,往後同他再無干係。
「只要他待妳好就好。」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難以察覺的苦澀。
范洋不禁微惱地瞪著他,「他對我好不好,又關你什麼事了?」他究竟想說什麼,敞開心直說不就得了?
她最不愛與人拐彎抹角了,他不也是?
如今搞得這般曲折複雜,究竟是在玩什麼花樣,她心裡可納悶得緊哪!
「只要妳開心,我就開心。」花問柳誠摯地道。
范洋擰緊眉頭張口欲言,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好一直瞪著眼前的長街。
再說不懂,可就顯得矯情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在告訴她--他祝福她,只要她過得好,儘管他不在她身邊,他也一樣會覺得開心?可,不對啊,他是一個對情愛如此執著的人,怎麼可能在這當頭說放就放?
即便他真放得下,也不該在這當頭放的。
雖然她也希冀他別再擋她的情路、破壞她的姻緣,但如今他說放就放,一時倒是教她震愕難語。
胸口流竄著好古怪的痛楚,有說不出口的難受,就好像有個石磨在她的心底磨呀磨的,儘管已經一片血肉模糊,卻怎麼也停不下來,痛得她冷汗直流,幾乎快要站不住腳。
「洋兒,我買根簪子給妳,好不?」花問柳突地道。
范洋乏力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停在一家賣玉的鋪子前頭。
「我不要。」
她想也沒想地回絕。
她從不收他贈與的任何東西,而且她現下極不舒服,只想要趕緊打道回府。
「難道……」花問柳頓了一下,深深看進范洋的眼裡,「就連身為兄長的我,送一根簪子給妹子妳,妳都不肯接受?」
花問柳強撐著苦笑望著范洋;瞧在她的眼裡,愈發難受。
兄長?妹子?
他說這話,是在同她劃清界線了?
認識他這麼多年,她從來不以兄長稱他;他也從不喚她妹子,如今,二十年的孽緣,當真要落幕休戰了?
為何她竟覺得……失落?
「我不要。我說過,我不會收你任何東西,不管是以往還是現下!」不知打哪兒來的怒火,讓她忘卻了胸口的疼楚,一古腦兒地將燃遍全身的烈焰往他身上丟去,壓根兒不管他受不受得住。
誰理他究竟作何感想?她的脾氣不好,他是知道的:她的不識好歹,他更是再清楚不過。
是他自個兒老愛拿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就莫怪她老是給他兜頭冷水。
他喜歡親近她是他心甘情願的,不會因為他的慇勤而改變初衷。
「沒想到最後,咱們連兄妹都做不成。」花問柳不再掩飾嘴角的苦笑,顯然她的話真是教他苦不堪言。
范洋別過臉,佯裝沒瞧見他顯而易見的心傷。
誰要同他當兄妹?
二十年的孽緣好不容易要結束了,她可是迫不及待得很,就指望他自動自發離開,如今,還說什麼當兄妹……
嗟,他會不會要求太多了?
當不成夫妻當兄妹……
無恥,這種下流話,她不想聽!
「我高攀不上。」范洋冷冷地道。
她嘴角揚著冷笑,眼前卻逐漸一片昏花,就連花問柳的臉都快要瞧不清楚;然而衝著一口氣,還有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怒火,教她硬是強撐著不倒。
「怎會高攀不上?」他微攏起眉頭。「咱們算是一塊長大的……」
「才不是,你好幾年前便已經離開臥龍坡,只不過偶爾才回來走動罷了。」她想也不想地打斷他,卻又突地覺得自個兒幼稚得可笑。
啐,管他要說什麼!
她大可不聽不聞,把喜服拿回家去,開開心心地當她的新嫁娘,管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反正她清楚自個兒的生活要怎麼過便成。
他想當她是妹子就由他去,但她是不會承認的;而且她才不會為了這麼一點芝麻小事就惹得自個兒不快……
不對!她才不是為了他不快,她是為了康友敬的不長進、是為了蘇州陰霾的天候……不管怎樣都好,橫豎就不是為他。
她要回家去,她快撐不下去了;該死的鬼天氣,竟教她這般不舒服……
八成真是水土不服,她還是先回府再作打算。
「可我的心一直都在妳身上,緊繫著不放的。」花問柳靜靜地道。
范洋轉身要定,突地聽到他這麼說,原本想要回過頭咧嘴笑他,然而一對上他那雙多情的眼眸,嘴角的笑意卻硬是怎麼也擠不出來。
「是該放手的時候了……」她努力地勾起一抹不像笑的笑容。
熬了這麼久,她總算得到他的恩准,可以脫離他的魔掌了,她快活得想要買串爆竹大肆慶祝一番哩。
「是該放了。」花問柳苦笑道:「明兒個我便要回京了,往後大抵不會有機會下江南,所以……咱們恐怕不會再見面了;如今,我只盼妳過得好,只要妳好,我便好。」
回京?再也見不著面?
她驚詫地瞪著他,突覺心頭的疼楚加劇,冷汗自額間滑落滴進她的眼裡,教她睜不開眼。
他說出口了!真說要放了她,說只要她好他便好,但為何她壓根兒不覺得自個兒好?
好什麼?誰好?究竟為什麼?她不懂啊……
「洋兒?」花問柳驀地發覺她的不對勁。
范洋眼前一片黑暗,隱隱約約聽見花問柳帶著苦澀淒絕的呼喚聲,不由得笑了笑。
哼,還說什麼是該放手了?聽他這麼說便知他根本就放不了,還說什麼她好他便好之類的蠢話,他想騙誰啊?
想騙得她的同情嗎?
她才不會同情他,更不會理會他的花言巧語。
但……聽著他這般喚她,她竟覺得好開心啊……
她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