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除、殺人、鞭屍,這是雷昱野現在最想做的三件事。也就是,開除阿華田那白癡,斃了養樂多那三八,再讓她死無全屍。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姐很不對勁耶。」打不通莫靜蕾的手機,改打她家電話,接聽的莫郁芯一句動魄驚心的話,暫時阻斷他內心的殺意。
「怎麼個不對勁法?」他不覺扯了扯領帶。
「她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以前她心情低落時常會這樣……你們吵架了?你做錯了什麼?」理所當然的護短問法。
「我沒……」有才怪。可是,慢著!這能全怪他嗎?誰會想到原來他的助理上班時都在幹這種蠢事,隨口的咒罵都會被留底備案,那小姐八成就是看了那玩意兒才對他存疑。如此說來,罪魁禍首該是那白癡阿華田。
越想越火,雷昱野鐵青著臉,確走到時候要連他一塊串了。
「忠孝東路Soso那裡有家銅鑼燒專賣店。」莫郁芯忽道。
「唔。」他心不在焉地漫應,正在思考該怎麼化解這次危機。
「喂,你有沒有在聽?姐很喜歡那家銅鑼燒,快去買一盒來,當道歉禮物。你該不會打算兩手空空來求和吧?」笨耶,莫郁芯沒好氣。
買銅鑼燒當道歉禮物?這是不是有點哆啦A夢模式?雷昱野很不想跟窩囊的大雄干一樣的事,卻只能勉為其難地納諫去買。
匆匆買好,來到莫靜蕾家,是莫郁芯開的門,她到莫靜蕾房前高喊:「姐,雷大哥來了!」乒啷乓啷一一房內清楚傳來一陣聲響。這反應是吉是凶?眉間掠過陰影,雷昱野臉部肌肉一僵。「我可以進去嗎?」過了幾秒,房內傳來悶悶一句:「可以。」他開門入內,見到莫靜蕾正在撿散落地上的書,反手帶上門走上幫忙,心中慶幸有事可做。
不過這個想法在目睹她撿起一本眼熟的記事本時,化為無形。「咳,關於這個……」該怎麼說好?
「我看過了。」喜怒不形於色,高深莫測。
「……」畜牲!他的情途為何如此波折?才打定主意要讓她更喜歡自己,就出這麼個大紕漏,黑心月老給他牽的這條紅線究竟是啥不良品,彷彿比蛛蜘絲還脆弱。雷昱野耙耙發,焦躁道:「我那時……」
「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她在椅子上坐下。
「啊?」他一愣。他都還不明白,她明白什麼?
「我知道,那時我們之間有點誤解,才會……不,應該說,是我不夠……」自覺語焉不詳,她停話,垂下眼睫。「有件事很難啟齒,但是,我剛剛想了很久,覺得瞞著你不公平,所以……我要對你坦白一切。」
那凝重的語氣,讓他的心莫名一跳。「什麼?」
「我……」停頓將近十餘秒,她換個坐姿,深呼吸一次,想到一個好辦法。「我想說個故事給你聽。」決定換成第三人稱來表現。「有個女孩子,戀愛運很糟,從小到大,暗戀從沒成功過。」這遭遇怎麼聽來似曾相識?有人下意識感到共鳴。
「有過幾次失敗經驗,她發現最好的方法,是不去接近對方,保持美好距離,就可以平心靜氣,不計較得失成敗。只是,她沒想到,幾年前,她遇見一個非常特別的人,讓她情不自禁打破這個守則。」雷昱野僵住。他曉得她要說什麼了,她以為他不知道她一一「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一次廣播研習會上,之後她就一直忘不了他。那真是不可思議,她第一次這麼感情用事,決定到他任職的電台工作,絕大部分只是想更接近那個人。但是,後來……」一番情思卻還是一場空一一他在心裡幫她接話。她對他這樣坦白,他該欣慰,但此時聽她語氣微頓,似有傷感,難忍醋海翻騰,怕再聽下去會酸死,於是換他說:「你不用說了,我都明一一」話未說完,她卻己接著說:
「他果然跟預料中一樣討厭她。」他腦袋瞬間被打了個結。「他……討厭她?」原來還有過這種事?
「那時候,的確是這樣沒錯。不過現在……」她順了下呼吸,正襟危坐,輕聲說:「那個人成了她的男朋友。」轟隆!有人在腦中開炮,把萬物炸個粉碎。「你……」瞪大眼,握緊拳,震驚震怒,他聲音都變了。
搞半天,她這什麼說故事的噱頭,是要跟他攤牌?「你……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所以……她只是耍著他玩,把他當備胎嗎?他媽的好樣的,他快……他快氣死,更快心痛死一一「一星期前。」什麼?她好大膽,那不正是……等一下!一個極度不可思議的想法陡然鑽入腦中,他詭異地說:「你說的那個男朋友,是……」
「你。」轟隆!轟隆!轟隆隆!
愛情的發生,有時也勢如炮火,轟隆,在意外時擊中人心。
「今天是我們電台的節目部主任跟我一起來的,他在那邊,那個個子很高的。」當年,那場研習會結束後,主辦單位提供場地和自助餐給大家交流的機會,梁總主動前來找她攀談。他指向一個方向,她順勢一瞧,見到一個身影,沒怎麼留心。
「梁老師好嗎?」她問候。梁老師是她大學時代的講師,也是梁總的父親。他們師生的關係其實並不密切,不過她踏入廣播界後,曾在別的研習會上見過他,兩人有過交談,算是有點交情。
「我爸這幾年病痛多了,所以想逐步交棒給我們這一代。」梁總跟她寒暄幾句父親的近況,笑道:「幸好他培育出的幹部都很能幹,讓我學到不少。像那位節目部主任就很厲害,撰稿、播音、控機樣樣行,我跟我爸都很看好他主持的《文藝步道》,今年我們電台會報名金鐘獎,我認為這節目很有希望得獎。」這番話,可就教她驚訝了。
能被上司以如此看重的語氣提及,那是很了不得的。但真正教她驚訝的,是那男人竟是《文藝步道》的主持人。她聽過那節目,對主持人印象深刻。記得有一次做現場節目。訪談中,來賓突然哈啾一聲,打了好響一個噴嚏,然後顯然慌了手腳,空白好幾秒,忘了要說的話。
啊,這可糟糕了,她暗自想。發生現場節目最怕碰到的意外,眼看局面面臨崩塌的危險,沒想到下一秒,主持人機敏地用幾句話來轉移尷尬,不著痕跡地把節目重新帶回軌道上,應變能力超一流。
這人好有一套,她驚奇佩服,留心記住了他的名字一一雷文。
此後,她偶爾會收聽他的節目,漸漸熟悉他的風格。這雷文,不幽默風趣,但談吐間顯露自信,從不結結巴巴言不及義,領導局面駕輕就熟,將話題和節奏精準掌控,訪談切入要點,事前做足功課,總讓來賓盡興、聽眾投入。這雷文,製作的節目內容紮實用心,也有靈巧之處,更會在節目尾聲放上相關的小常識,令人耳目一新,會心一笑。
這雷文,聲音低沉厚實,說不上柔和悅耳,不知怎地,她想到了外公生前搜集的蒸氣火車模型。童年時,她跟妹妹常拿它當玩具,在大大的老木桌子上手動推行,發出控控控、控控控的聲音。
這雷文,會是個怎樣的人?他專訪過眾多文人雅士,在她的想像中,他該也頗富文藝氣息,也許斯文莊重,甚至還有些古板。
而現在,她有緣見到了雷文本人。
他佇立窗邊,高大背影像座巍峨山嶽,跟想像中不大一樣。濃密短髮下,襯衫領子一邊翻起遮住頸子,略顯隨性,鐵灰色西裝褲包住健碩長腿,午後的陽光,如佛光包圍住他的背影輪廓,有點莊嚴的感覺。
他會是什麼長相?她正在想,就聽到一聲驚呼,有一名從他身旁經過的女士不小心絆到桌腳,手上一杯蔓越莓汁往他身上招呼。
他側身閃避,卻仍來不及,嘩啦!潑濕胸襟。
一陣抽氣聲傳來。「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聲音微抖。
遠觀的她,注視那張轉過來的男性臉孔,驚愕交集,完全可以理解那位女士的驚恐反應。這、這雷文……不對,那是誰?
那粗獷男子濃眉緊皺、滿臉煞氣,令人退避三舍,他一語不發地拿紙巾擦拭胸前,那位女士連連道歉後,逃命似的跑開。
「抱歉,失陪一下。」也注意到那頭情況的梁總匆匆上前。
只見梁總對他表示關切,他臉色不怎麼好看地回了幾句話。她察覺他瞄了出口一眼,猜他應該是想走了,但梁總似乎出言挽留了他,因此他非常勉強地打消去意,卻消不去眉宇間的陰霾。
她移開目光沒再看他,無法否認心中多少有些失望。本來以為雷文會是個斯文有禮、風度翩翩的紳士,沒想到他看起來跟自己想像中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們的緣分卻未止於此。散場後,她搭捷運回家,意外地在同一節車廂上見到醒目的他,就在她身後,與她隔了一個人。
尖峰時段,車廂上人潮洶湧,她百般無聊地目光隨轉,忽地感覺身旁的年輕女子朝自己靠攏了些,肢體異常僵硬,她奇怪地回眸瞥去,發現對方臉色蒼白,而她身後有個男人正過分貼近一一「你這男人之恥!」還沒反應過來,一聲暴雷似的大喝震動耳膜。
她一轉頭,愕然見到那男人被一人扣住手腕,那是……「你、你幹嘛?」相貌斯文、配戴眼鏡的男子臉色發青。
「我幹嘛?是你幹嘛吧?」雷文一一也就是雷昱野,惡狠狠地瞪住他。
「你這只賤手剛才幹嘛來著?好大狗膽竟敢偷摸小姐。」這陣騷動引起注意,車廂裡的乘客全往這邊看來,眼鏡男驚惶失措,發青的臉轉而脹紅,大聲反駁:「你少血口噴人!」
「他剛剛是不是偷摸你?」這句是對那女子發問的。
那女子淚盈於睫,難堪地低著臉,輕輕點頭。
「胡說八道,不是我!你有什麼證據一一」
「眼見為憑。你這混蛋還想抵賴?」雷昱野狂怒。「看你相貌堂堂,卻是個斯文敗類,搞臭男人的名聲,還敢作不敢當,罪加一等!」
眼鏡男破他的氣勢嚇壞。瞧這男人怒髮衝冠,面目猙獰,再一看,媽啊!不得了。他西裝外套內露出的襯衫,胸前一攤刺目腥紅,那……難道是血跡?難道這、這傢伙剛殺過人?眼鏡男倒抽一口涼氣,對……肯定是,看他那張臉,他絕對殺過人!「英、英雄饒命……別、別殺我。」腳一軟,撲通一聲跪下,臉色慘白,簌簌發抖,連連求饒。
他那副孬樣,更讓雷昱野氣炸。「你他媽是不是男人,跪我幹嘛!」
跪地的男子,長相溫良,可憐兮兮,反觀在他面前怒吼的男子,凶神惡煞似的,怎麼看都像是壞人在欺壓良民,連那個被英雄救美的小姐都被他凶狠的樣子嚇到,膽怯地縮在扶桿後。
只有從頭到尾目睹一切的莫靜蕾絲毫無懼,她怔望他昂然而立,威風凜凜,有如神將;那張橫眉豎目、稜角分明的臉,變得一點也不可怕……為什麼會覺得他可怕呢?她慚愧自己先前的失望多麼膚淺,這人遠比自己空泛的想像要好多了啊。
這時,列車到站,眼鏡男冷不防跳起來,沒命似的衝下車,見到前方有名捷運警察,揪住他大喊:「救救我!車上有殺人犯!」警察大驚,見到追下車的人,嚇!鐵定是這傢伙。「不許動!」
「這傢伙是色狼!」雷昱野怒視那躲在人後的孬種。
什麼?警察一頭霧水,混亂了,看看身後發抖腿軟、臉色如土的眼鏡男,再看看眼前這……老大!他絕非善類。「我叫你不許動!」
無端被人拿警棍指著,雷昱野氣到快嘔血,正要破口大罵,尾隨而至的莫靜蕾先一步幫著解釋:「警察先生,那人是色狼。」警察一楞回頭。
這……橫看豎看,他都像是受害人啊。
「是啊,警察先生,你弄錯了啦。」幾個跟下車來看熱鬧的好事之徒,也圍上來七嘴八舌幫忙解釋,終於理清誤會,警察尷尬道歉。
一位歐吉桑覺得看了場精采好戲,對雷昱野哈哈笑道:「少年仔,你真衰咧,以後碰到這種事少管為妙,這年頭太熱血只會惹禍上身啦。」
「什麼話!」雷昱野還在氣頭上,一聽,加倍不爽,瞠目咆哮:「別說以後,就是剛才再來一次,我照樣要抓這下流胚子!」哎唷喂呀,不慎被怒火燒到,歐吉桑連忙閉嘴,大伙都乖乖扮啞巴,心中直念阿彌佗佛,怕怕、怕怕,此男戾氣深重。
但是,在旁有個人卻與眾不同,覺得那不是戾氣,而是浩然正氣。
這年頭,很多人好事,更多人怕事。更顯得此人多麼難得。
這男人,額爆青筋,臉色肅殺,聲音裡滿是火氣。這一刻,她聯想到那火車模型活過來,氣勢磅礡,無視險阻昂然前進。
那一聲咆哮,就這麼,震動她心扉。
她怔怔仰視那魁梧身影,輕微恍神,霎時如時空轉換,回到多年前那個豆蔻少女,情實初開,為了一個少年,心跳不已。
依然記得,那年盛暑,烈日普照的午後,操場的柏油被曬得滾燙到可以烤肉,空氣悶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趁體育老師有事離開,一群學生在樹蔭下乘涼偷懶,幾個男同學在升旗台邊負責把風。
幾個同學口渴,偷溜到福利社買飲料,她偷看升旗台旁的他,猶豫了好久,終於也大著膽子偷溜,想買飲料送他,假犒勞,真示好。
該怎麼開口才不會不自然呢?回來的一路上,她緊張地一直在思考,還沒到操場,卻見他跟同伴站在穿堂邊乘涼,已跟人換了班。
「剛剛莫靜蕾是不是也偷溜去福利社啦?」意外聽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她心頭一跳,反射性藏身樓梯間。
「哼,老師不在嘛,就不用裝乖寶寶了。」一句輕蔑十足的話語,使樓梯間的人影瞬間僵住,因為那說話的人是……「哇,你幹嘛?好像很討厭她。」
「她本來就很討厭好不好?老對我擺臉色,也不知才個屁。早上我負責收數學習作,逼不得已到她面前,她就一副不屑我的死德性。」
「真的假的?不會吧,你哪惹到她了?」
「誰知道啊?管他的,反正我也看她超一一不爽啦!」他們又講了一會兒,然後趁老師還沒回來,也溜去買飲料。
那道人影始終在那,似尊雕像,站了好久好久。陽光斜斜照進來,即使被建築物擋去大半,熱度還是強勁,強勁得讓人微微發暈。
「到底是……」茫然的一句呢喃,融化在暑氣裡。
困惑的少女,歪著腦袋,懷抱著為了不讓人起疑而買了人人有份的冰冷礦泉水;酷暑中,瓶身泌出水珠,滴答摔落地上。她拿起其中一瓶,貼上額際,想以痛快的冰冷刺激熱昏昏的腦袋清醒。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唉,想不明白。
那是她國一的第一次想不明白,後來,國二的第二次想不明白,再後來,高一的第三次想不明白……到最後,不明白也明白了。
出錯的,只怕是她。她可能天生有病……不,不是病,是奇怪的缺陷。
只要面對心上人就會害羞緊張,雖為人之常情,不幸的,是她不像一般會因此而臉紅紅、羞答答的可人,而是會變得面無表情,越羞怯,臉部僵化就越嚴重。更不幸的,是那時而並發的表達不良症,讓她木訥難言。
只要是她喜歡的人,好一點的,會覺得她冷漠難近;慘一點的,會覺得她目中無人。無一倖免。經歷這樣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慘綠少女時代,任誰都會認命收心,把對戀愛的甜美憧憬丟到糖果罐裡喂螞蟻。
直到那命運的一天,莫靜蕾邂逅了雷昱野。
那天,她沒想辦法跟他要聯絡方式,反正知道他是雷文,她竊喜地想,可以借由當他的聽眾跟他有所牽連,多幸運哪。不去接近對方,保持美好距離,就可以平心靜氣,不計較得失成敗。嗯,這就對了,她什麼都想好了,就是沒想到……他的節目,太動聽了。
她的耳朵收聽他,她的心欣賞他,慢慢地,沒他節目的日子,聽不到他,變得難熬,有他節目的日子,聽得到他,卻又空虛。所幸還有梁總這道橋樑。自那次在研習會上結識,他們借電郵保持聯繫,熟稔些後,偶爾也會通電話,讓她有機會刺探他的消息。
當他的節目勇奪廣播金鐘獎,她歡喜,更多的卻是莫名失落。渴望逐日滋長,原本的消極了開始多了些如果:如果可以對他說聲恭喜就好了;細果除了耳朵以外,眼睛也能常看到他就好了;如果……可以認識他就好了。那樣的話,就算是……可能被他討厭,也沒關係了。
「才、怪、喲。」這話要給莫郁芯聽到,肯定會哼聲吐槽一句。
怎麼可能沒關係嘛,當然有關係,超有關係;所以跟他成為同事又果真被討厭以後,她洩氣消沉,下班回家常悶悶不樂,外婆都曾擔心探問:「蕾蕾啊,有什麼問題,別忘了外婆可以幫忙喔。」外婆不知道,那次她出事送醫,在某種意義上就幫了大忙。
就是那天在醫院發生的事,深深撼動了莫靜蕾。那次他在捷運上伸出援手,是對一個陌生人;這次對她伸出援手,卻是對一個討厭的人啊。
這男人,怎麼會那麼好!太好了,比她想像中還要更好更好。
她霍然醒悟,自己絕不可以錯過他,否則定會抱憾終生。她只要……能跟他做朋友,就夠了。對,以前一定是因為老心存貪念,才會不得善果;她從而立志,不抱非分之想,想必就能表達得比較好。
於是,她鼓起勇氣開始努力示好,一開始雖然非常笨拙生硬,幸好漸入佳境,似乎有慢慢將自己的誠意傳達給了他。
總而言之,無論如何,她絕對、一定、死都要跟他當成朋友。
「你是說,你那時拚命要跟我交朋友,是因為……因為……」薄唇張合無語,耳中所聞太匪夷所思,腦袋難以融會貫通。
「因為你是個見義勇為、施恩不望報的奇男子。」啪嘰!腦袋裡的思考回路斷裂,雷昱野短路了。
這……到底是個什麼故事?他霹靂混亂,尤其聽她娓妮道來,語帶仰慕,讓他開始錯覺自己是個王子,而且還是個自戀王子,才會幻想眼前這明明是自己追來的女朋友,其實對他暗戀已久。
「你是說,你的撲克臉不是天生的,而是因為害羞?」他瞪眼又問。
「還有緊張。」
「那你以前動不動就……」
「哦」我一一這兩字沒說完,因為他突然想到,這問題他早已問過,她的回答至今讓他印象深刻。
「那是一種辭窮的表現。請體諒我是個木訥的人。」當時他哈哈大笑,現在他一一瞠目結舌。總是、總是,她總是突然語出驚人,驚到他心臟快麻痺,腦袋快栓塞!
抬眸與她視線相觸,他定定凝望,想著她那些很玄的話,如在夢中,不禁伸手輕捧住她的臉。「你說……你是因為我,才到我們電台來的?」黑眸裡透出困惑。「但是,我完全不記得你。」
「我記得你。」一句簡單的話,令他陷入更深的迷惘中。
她遇見一個非常特別的人,讓她情不自禁打破這個守則。
那真是不可思議,她第一次這麼感情用事。
她就一直忘不了他……忘不了他……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這比和尚……不,是比太監娶妻生子還要玄。
不能怪雷昱野難置信,那麼一往情深的故事,怎會投射在他身上?他可是個從小到大跟戀愛絕緣、想告白還曾把人嚇哭的傢伙咧。
「莫靜蕾。」
「……那你用心打扮去上班,跟改戴隱形眼鏡,也是因為我?」螓首倏抬,眼裡有被揭破用心的微窘。「呃……嗯。」震撼太大,他有點茫然,心念雜亂,電光石火間,霍然醒悟。「那次你在餐廳撞見我相親,立刻轉過身去,也是因為這樣?」螓首又垂,聲音有點含糊:「那天我穿得很邋遢……」邋遢?他怎麼沒印象?還有,他只參加過一次研習會,卻對她沒絲毫印象。他在捷運上抓過色狼,但連對被害人都沒印象了,何況是旁人。
「我記得你。」她卻用彷彿很是擇善固執的語氣這麼說。
像是每天回家的路上,某個從未留心的街角,竟有一叢花默默為他盛開許久;乍然領悟那份美麗的執著,他癡傻,甚至有點無措。
他哪有那麼好?老對她凶巴巴,連她喜歡他,都沒看出來……「莫靜蕾……」脫口而出,從沒這樣充滿感情地咀嚼一個名字。
搞了半天,他居然到現在才真正瞭解她。她才不是什麼外星人,她害羞又純情,也會渴望戀愛,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小女人。
她妹妹該死的對極了,而他該死的蠢斃了。
「我……」這時,莫靜蕾說話了,但說一個字就中斷。「……等下下。」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取出一樣東西,用力嗅了一下。
「你在……」疑惑還沒問完,認出她手上的東西、綠油精?
「我要說的是……」頓了頓,又拿起綠油精,像在嗅什麼醉人花香似的深一一深——吸一口。「我……喜歡你,很久了。」終於戰勝害羞,成功說出。講了那麼長的故事,這才是她真正要講的重點。
噗通!心跳聲震耳欲聾。「……借我聞一下。」他恍惚地拿過綠油精一一唔,這玩意兒原來這麼刺激,差點激出他的男兒淚。他清醒了,從腦門清醒到腳底板,意識到這聽似不可思議的一切,都是真實。
心頭震盪,爆炸般的感動,如億萬伏特電力啪茲啪茲在四肢百骸流竄,真是……極樂呀!狂喜咧!骨酥肉麻,神魂顛倒,心融得一場糊塗。她已這般表明心跡,不有所回報怎麼說得過去?
「我也……咳……這個,很喜歡你。」可喜可賀,終於啊,交往至今,雙方都能順利說出這句話。
然後,等他回過神時,已將佳人帶入懷中,對準那張水嫩紅唇,火熱熱地親下去一一彷彿再沒有比這更該做的事了。
有如被開了天眼,眼中所見的這個女人,變得真可愛,太可愛了。
可惡,幹嘛這麼可愛?撲克臉看來也嬌羞無限,她目光如水霧氤氳,可謂媚眼如絲,在他眼中化身為舉世無雙的性感女神。
他熱烈地吻她、吻她、再吻她……有如一種本能。這前所未有的感受是什麼?內心的情感如漲潮,快滿出來。喔,那也沒關係,就滿出來吧,就這麼歡騰地將他們包圍。各種感受在心頭衝撞,沒辦法太溫柔,想要愉悅歎息,又想興奮大叫,想要將她揉入體內,時刻擁有。
喜歡她,真喜歡她!胸口發燙,溫香軟玉在懷,女性淡柔的馨香變得刺激,澎湃的心潮化為原始的衝動,以指尖出航探險,血脈債張,細胞叫囂,海浪滔滔我不怕,車穩舵兒往前劃——「等一下……」直到耳邊傳來一句話,勒住脫韁的神魂。是沒有準備的莫靜蕾快被他爆發的熱情燒融,太緊張,脫口喊暫停。
雷昱野回魂大驚。喂!他剛剛想幹嘛?在這撲倒她?他瘋啦?
這是她家這是她家這是她家……鐺鐺鐺!理智的小和尚敲響腦中的鐘,危險危險,施主回頭是岸,莫被心魔所惑,此處不宜亂來啊!
呼……呼……放開她退後一步,他閉了閉眼,試著用平息慾火的呼吸法,成效卻有限,高溫難退。視線亂瞄,瞥過梳妝台時大喜,差點忘記它了,他如獲至寶,抓起綠油精就聞。
呼吸困難的莫靜蕾馬上傚法,湊近熱得冒煙的腦袋與他共聞。
很快地,他們就慶幸早一步控制了場面,因為下一秒有人闖了進來。
「蕾蕾一一」外婆開門,冷不防見他們圍在一起不知在猛嗅啥米碗糕,形跡可疑,一時癡呆。「你、你們兩個在幹嘛?」吸毒哇?
「外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莫郁芯從她背後冒出來。
「我剛回來,看到桌上有好大一盒銅鑼燒,蕾蕾買的嗎?啊昱野你什麼時候來的?一起出來吃呀。」外婆笑咪咪瞧著他們小倆口,跟著後知後覺發現他們頭髮亂亂,又眼神飄飄,哎唷……她是不是打斷了什麼?「不過也不用急啦,等下想吃再吃喔,呵呵。」
「外婆,銅鑼燒就是雷大哥買給姐吃的,當然要叫他們一起出來吃啊,只有我們吃,多不好意思。」莫郁芯笑臉甜甜,眼睛卻瞪著兩人。
看來他們不但順利和解,還和解得水乳交融喔。
外婆不知她的心思,嗔她一眼。厚,這笨丫頭,怎麼那麼鈍啦。
「外婆回來了正好,大家一起吃吧。」這時,雷昱野說話了。他決定趕快離開這誘人犯罪的密閉環境,免得真的把持不住。
就這樣,大家圍在客廳吃起銅鑼燒,收看外婆最愛的哆啦A夢。
莫靜蕾坐在雷昱野身邊,享用他特地為自己買的美食,感覺窩心。
曾經很多今夜晚,她想,小叮噹,如果真有小叮噹,多希望他的萬能道具可以幫助自己,將所有關於雷昱野的想望都實現。
但是沒有小叮噹。她沒有大雄的運氣,就只好靠自己了。
如今,偎著身旁的男人,奢侈地享受著他的體溫;她嘴裡甜,身上暖,覺得自己比大雄要幸運多了。親手握住了幸福,她更加肯定,之前所有的暗戀失敗,一定都是為了等到這個讓自己不再退縮的他。
客廳裡,外婆看著電視哈哈大笑,莫郁芯手拿吃了一半的銅鑼燒,不小心又打起盹來;趁沒人注意,有兩隻手悄悄在身後握住了彼此。
其實經過了剛才的真情告白,他們都還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眼睛盯著電視螢幕沒相觸,但是心心相印,都覺得能跟這個人在一起,就是圓滿。
一直待到時間晚了,他告辭離開。到了車上,他並沒有立即發動引擎,而是打開小燈,掏出口袋裡一個小小記事本。那是他偷偷從她桌上拿回來的什麼DeathNote,凝著臉色,他吸了口氣,決定看看她看到了些什麼。
打開逐一翻過去。喝!果真沭目驚心。什麼毒死、掐死、吊死……花樣百出,令他越看臉越僵,牙關緊咬,胃部緊抽。直到翻到最後一頁尾,忽地一愣,坐直了身,詫異地靠近光再看,懷疑自己是否眼花。
揉揉眼睛,再搓搓紙面,見鬼了!那兩個字還是在。他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會兒,嗤之以鼻,索性將本子扔一邊,不管了。
趴在方向盤上,漫無目標地眺望前方夜燈閃爍。回想她今天揭露的甜美秘密,他心悸,不覺咧出一個有點傻氣的笑。
先前趕來時多慌忙,哪想得到會帶著一顆感動滿滿的心離開?
雷昱野長到這麼大,從沒這樣喜歡過一個女人,尤其是今天,他覺得自己簡直是……愛死她了。
愛死。這兩個才看過的字再度流過腦海,這次引發他的一聲笑。
那是阿華田的突發奇想?胡牽亂扯?還是對他追求行動的終極曲解?
不管怎麼說……那蠢小子,也許真有點誤打誤撞的邪門想像力。
雖然他實在罪該萬死。不過,算了,這一次,就姑且赦免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