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剛好是周休,賀以捷睡到七八點就醒了,由於房間內的豪放女還在睡眠狀態,於是他在吃過簡單的早餐後非常體貼的在自家客廳看無聲電視,等到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馬上關上電視,拉起被子躺回沙發,裝睡。
不一會,聽見房間門拉開的聲音,有人躡手躡腳的走了出來,感覺到腳步聲走近,然後聽見她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幾乎在瞬間,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不過一秒鐘,立刻被她接起,「喂,不是,我醉了啦,哎,不是下星期五嗎?什麼時候改時間了?對喔,小堂妹跟我說過,天啊,我忘記了,我居然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小堂妹回去會串了我,怎麼辦我只有一個頭說……」
然後聲音越來越遠,陽台落地窗打開、關上,然而不到五分鐘落地窗又打開了。
「天啊外面太冷了,我決定進來說,聽到?應該不會,他都睡到快打呼了,何況我講話又不是很大聲。」她輕輕的笑了一下,「不過老實說,在公司遇到他真的好意外,因為太意外了,我第一個想法居然是,這人跟他長得好像,完全反應不過來眼前的人就是賀以捷這件事情。」
呃,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裝睡只是讓她以為昨晚他們各據一間,他睡得很熟,對她的豪邁且豪放的行為完全不知情。
照他的劇本應該是:她受驚嚇的起床,安心的確認狀況,稍微梳洗過後,她再把他叫醒,因為是假日,或許可以一起出去走一走。
但沒想到她的電話會突然響起,搞得現在好像他在偷聽她說電話似的。
「你知道我醒來時受到多大的驚嚇嗎?一張眼就看到自己的衣服拋了一地,我真的嚇到好幾分鐘都不敢動,我一直想,萬一我一轉身看到他什麼都沒穿的躺在我旁邊,那我要怎麼辦?如果真的那麼不幸的話,就算名蘭姊對我再好,我也還是會辭掉工作吧。」
夏若晴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沙發上裝睡的人卻聽得很清楚,只是──為什麼發現他躺在身邊要辭掉工作?
他二八,她二三,加起來超過五十歲的大人了,你情我願一夜情,他不會因為這樣就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
「我跟他?沒有沒有,其實在日本只見過幾次而已,我想想,三次吧,第一次他跟朋友來我跟小桃打工的店裡,第二次我去排櫻花杯的時候,那天我們去吃了中華料理,第三次就是他跟他那個叫齊籐的朋友,小桃,跟我,約好要去賞夜櫻,嗯,正式的見面是三次沒錯。」
什麼叫正式見面是三次?
他們有不正式的見面過嗎?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他,那也算見面吧,不過那是我見到他,他沒見到我,所以不算正式見面,嗯,怎麼可能叫他啊,其實在電梯裡如果他沒主動叫我的話,我是會假裝不認識他的,那才不是小不小氣的問題,任何人收到那種簡訊都不會還想跟這個人聯絡的。」
呃,他就知道最後那通簡訊一定有問題。
說來說去也怪自己懶惰,因為他在日本只待三個月,因此手機買的是最便宜的那種。
便宜手機的一大特點就是容量不足,他很不喜歡手機每隔一陣子就跟他說「您的記憶體已滿,請您清理簡訊以及圖片」,然後他就要花個三五分鐘清東西,所以後來他就設定,所有簡訊閱讀後自動刪除,並且,傳送簡訊毋需備份。
當然,這也就造就了一個謎團──他始終搞不清楚,在她約他清晨看櫻之後,他的回覆到底是什麼。
他是說了什麼該打五十大板的話,讓她不想再認他?
「那不是他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問題,其實他的做法並沒有錯,他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樣到不能再一樣了,告白?我覺得不太可能了,我覺得那完全不一樣,應該說,我是一個很實際的人,與其花時間去做一件沒結果的事情,我寧願把他放在心裡,我沒否認我喜歡他呀,只是喜歡誰這種事情又不能勉強,我也不可能去問他說,你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我們可不可以在一起?」
喜,喜歡……
她……喜歡……
話題開始朝意外的方向發展,但老實說,他現在的心情很像初戀告白成功的剎那,高興到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
賀以捷只希望現在應該在睡覺的自己不要臉紅才好。
「他應該沒女朋友啦,嗯,不是因為他帶我回家,而是因為他家太亂了,我實在不認為一個有女朋友的人房子會亂成這樣,看得出來是簡約設計,但雜物真的太多了,待洗的衣服,待洗的碗盤,品味有待改進的寢具,這個人已經單身到不行……我怎麼可能幫他整理?我覺得如果只是一般朋友,就不要輕易跨過那條線,洗碗盤換寢具都很簡單,但我不想做任何可能讓他感到尷尬的事情。」
他一點都不會覺得尷尬啊……
或許有一點,但並不是她說的那種。
「他還是我的型,只是我不是他的型,我現在比較懂了,我認為他對我沒有任何一點異性的感覺,去年我們在自由之丘吃中華料理,只是因為他想家,而我是台灣人,昨天約我,大概也是想說些──啊,過去的事情都不要提了,以後我們當好同事之類的。」
夏若晴頓了頓,突然輕笑了一下,「不過我實在太不想聽他講這些官方話了,所以咱啦咱啦就喝了兩杯酒,我知道自己很容易醉,我原本的想法就是,好,你面前就是一個醉漢,看你要講什麼……心機?哪有,我大學都還沒畢業哎,比起他,我這小小的女人心機算什麼呢?我只是不想從喜歡的男人口中聽見『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讓我們當好朋友』這句話而已。」
喜歡的男人……
讓我們當好朋友……
賀以捷內心好像打翻了調味罐一樣,所有的味道全部散在一起。
仔細想想,似乎,他從來沒有顧及到她的感覺──從一開始想要撮合她跟齊籐,到後來賞櫻落跑記,一路都以他奇怪的男性思維進行,好像從來沒有顧及她的想法。
她跟她的朋友聊了很久,雖然感覺得到她極力壓低聲音,但由於室內實在是太安靜了,所以那些內容還是一字不漏飄入他耳朵。
終於她說完電話。
就在賀以捷以為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沒想到卻聽見她走到沙發邊的聲音,一雙小手輕輕摸過他的額頭,鼻樑,臉頰,下巴,然後感覺到有什麼軟軟的東西印上他的臉頰。
賀以捷腦袋轟的一聲,現在他只期望自己別臉紅──雖然這一切真的讓人感覺到非常的臉紅。
***
賀以捷已經是第三次在恆星中庭等夏若晴了。
第一次去吃火鍋,第二次她跟同事約好要去唱歌,只簡單問候了一下,第三次就是今天。
說真的,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想過恆星商業辦公大樓的人有這麼多。
明明就是同一棟大樓,但除了電梯裡那次之外,他與夏若晴再也沒有偶然遇到過,按照她去年七月就在這裡打工的時間來算,偶然的機率是半年一次。
半年一次啊……
但他為什麼一天到晚在一樓中庭跟頂樓咖啡廳遇到熟面孔?為什麼一樣是機率,他想遇的遇不到,沒特別想遇到的,卻一天到晚出現在視力範圍內?
隨著叮的一聲,他又看到那件粉紅絨毛外套。
夏若晴看到他,似乎很驚訝,驚訝中又帶著一點難言的笑,「我怎麼覺得老是在中庭看到你?」
那是因為我只能在中庭等你啊──當然這種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
她搖了搖頭,「我今天有點累。」
「怎麼了?工作量太大,還是有點跟不上?」
政論一直是屬於難度極高的雜誌,除了得敏銳精準之外,一週一刊讓所有的編輯永遠跟時間在賽跑。
「都不是,只是睡眠有點不太夠。」
「那我送你去車站吧。」
她搖了搖頭,想想,又點了一下頭,兩秒後,再度搖了搖頭,然後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從恆星到捷運站,會經過信義區的新光三越,情人節才剛過,人行道上的路樹依然裝飾著藍色小燈泡,夜間看來,宛如燈海隧道。
天氣冷,夏若晴的雙手都放在口袋中,一步一步的跟著他。
「那個……」
「那個……」
兩人同時開口。
「你先。」
「你先。」
依然同時。
連續兩次的巧合讓夏若晴先是一怔,繼而笑了出來,依然是清澈的眼神,微微上揚的眼角。
「我先說吧。」她乾乾淨淨的眼睛直直看著他,「我知道你在中庭等我是有話跟我說,其實我大概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麼,所以你不用講,也不用擔心,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不會放在心上,我們好好當同事吧。」
賀以捷聞言皺起眉,突然間想起裝睡那天聽到的話──我只是不想從喜歡的男人口中聽見「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讓我們當好朋友」這句話而已。
雖然她完全誤解了他等她的動機,但說來說去,還不都是他的原因。
但他又不能說,啊,不好意思。那天在沙發上是裝睡,所以聽到你跟朋友的對話,我真的不記得最後一個簡訊說了什麼,但不管是什麼,如果讓你不舒服,那都不是我所希望的。
老實說,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最後的那通簡訊有多混帳。
他一定要問出來,當然不是現在。
現在最重要的課題是讓她知道,他等她不是為了跟她劃清界限,相反的,是因為他再也不想勉強自己了,所以,他要朝她前進。
「你要聽實話嗎?」
「嗯。」
「老實說,我在樓下等你,就是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而已。」
夏若晴看著他,一臉懷疑。
「真的。」他從外套口袋掏出兩張小紙片,「雖然是電影公司招待編輯的公關品,但真的是電影票。」
她伸手把小紙片拿過來,細細看了一下,「真的是電影票。」
「本來就是電影票。」
雖然這兩張是他向電影編輯買來的。只因為不想給她那種「特別跑去買」的壓力,「既然有免費票,不看白不看」比較適合現在的他們。
她抬起頭,「可是你為什麼要約我看電影呢?」
因為──唉,這該怎麼說才好。
去年的他為了兄弟仁義,所以在發現自己喜歡上她之後,第一個反射動作是趕緊吃完便當,然後送她去車站。
然後她約他一起去賞晨櫻的簡訊又被他擱置,結果回了一個連自己也記不得的東西,雖然不知道內容是什麼,可以確定的是,那絕對釋放出某種程度的不友善,她覺得他討厭她。
所以她對他的行為都另有解讀。
一般人的想法應該是「他喜歡我,所以約我看電影」,但她的想法卻是「他不是討厭我嗎,那為什麼要約我看電影?」
想解釋,又很難解釋。
賀以捷決定用行動表示──也許不是最快,但是,絕對是最有誠意的,因為行為勝過語言。
「夏若晴,你這麼喜歡吃,要不要來我這裡?我缺一個日文翻譯。」
她看著他,雙眼慢慢綻出笑意,「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會跟傅名蘭說,說好了,你就過來。」
眼前這個全身裹在絨毛大衣中的女生,可愛的臉孔就這樣對著他,眼神桃花無比,但是表情卻又清純無比,他突然想起去年四月時的櫻花樹下,當時她也是這樣看著他。
他被她看得很想吻她,無論是當時,抑或者現在。
只是,當時不能,現在也是。
至少他要先告訴她三件事,第一,我沒討厭你,第二,我喜歡你,第三,我早在之前就已經開始喜歡你。
***
「幻影俱樂部」多年來都是賀以捷糜爛的地方之一。
有紐約時尚大師設計的迷離式空間,有昏黃到剛好的燈光,以及一流DJ混出來的沙發音樂,簡單來說,就是燈光美,氣氛佳,因此多年來都是他們一大群編輯的最愛,每個月至少會來個一兩次,聊天放鬆,順便增進彼此感情。
大老闆很喜歡他們這樣,因為是同一間出版社,總編輯們感情越好,那麼對於公司就越有利。
賀以捷每次來都十分放鬆享受,但今天他很明白,絕對不能放鬆,相反的,他要保持清醒,好完成任務。
他要把夏若晴從傅名蘭那邊調過來。
即使借人這種事情在他們這種百人出版社是十分稀鬆平常,但由於他不想讓人家看出他是因為私心的緣故,所以對於淑芬的辭職,他也做了幾個面談,當然無論多優秀,一律不通知。
他就是要等到農曆春節過後,趁聚會跟傅名蘭要人。
今天正是時機。
幾杯下肚,幾個人一如往常的抱怨起來。
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人員流動大。
「我今年已經面試五次了。」負責旅遊雜誌的東佑說,「不知道為什麼,今年那些來應徵編輯助理的人都以為,旅遊雜誌就是公司花錢請你去玩,還可以住五星級飯店,一旦發現那些是資深編輯才能擔任的,而自己所做的只是整理文稿後,馬上開始吱吱叫,我不知道別家旅遊雜誌怎麼做啦,但我們就是這樣啊,何況,我應徵的本來就是編輯助理,又不是應徵旅遊助理。」
眾人紛紛點頭。
雖然各家情況不同,但天兵是人人會遇到,這例子讓大家非常的有感覺。
賀以捷也遇過這種,剛進來就以為可以馬上出征,用公費吃好料,卻不知道去吃美食是兩年以上編輯才可以擁有的待遇。
聞言,服裝雜誌的總編汪盈想起什麼似的出現了好氣又好笑神色,「我年前也遇到一個阿傻模特兒,新人一個,在敲拍春裝時間時,麗姿老闆問我說能不能給新人露臉的機會,她是搭的,不用算酬勞,但希望可以給她至少一個單人頁面,我覺得可以啦,反正跟麗姿多年來也合作愉快。
「拍攝那天,麗姿的一姊們就帶著這個傻妹來跟我打招呼,就在那些一線模特兒先去換衣服的時候,傻妹跟我說,她男朋友在樓下等,她怕他無聊,可不可以讓他上來,我拒絕,她說,可是她去別家拍照時,別家都可以。」汪盈雙手一攤,「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
傅名蘭從鼻子發出一個單音,「不用說,直接叫她回麗姿。」
果然是大姊級人物,一針見血得好徹底。
心有所感,眾人紛紛點頭如搗蒜。
「我就是這樣做的,我可以接受大牌耍大牌,但我不能接受剛入行,什麼都還不是的人跟我要求這麼多。」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編輯難為。」
說得好!
就是這裡了。
賀以捷一整晚都在等待切入的機會,就是現在。
於是,他往沙發靠後一仰,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自然,「不過我覺得遇到天兵還好,比起來,倚重的編輯離職比較可怕,天兵再傻,也不過就一天,但倚重的編輯離職,那可不是一兩天就可以解決的。」
眾人再度點頭如搗蒜。
「像我們家淑芬,突然說要辭職專心待產,我從一月征到現在也沒找到個合意的,我自己雖然會日文,但不可能又當總編輯又去做翻譯,真的是頭痛。」
「其實可以考慮翻歐洲稿件。」
「不行,有簽約的,六月才到期。」所車賀以捷老早知道有人會提換翻意見,「因為是彼此雜誌中的固定翻譯欄,所以不太能抽。」
然後為了避免太不自然,他就只說到這裡為止。
***
一周後,賀以捷找了個下午,撥了傅名蘭的內線──就在今天,他絕對,絕對,要把夏若晴從政論那邊要過來。
「名蘭大哥,我是賀以捷。」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很忙,有事快說。」
「我找不到替淑芬位置的人,你那邊有沒有誰可以先支援我一下?」
傅名蘭想都不想立刻拒絕,「沒有。」
「喂,不是吧……」
「什麼不是,我說是就是。」
「我聽小陳說,你前陣子才把美妝的日文要過去,可不可以給我?」想想,又補上一句,「我人手不足。」
「當然不行。」
「只是一個日文翻譯……」
傅名蘭笑了笑,「我自己也人手短缺。」
「但你們找人容易啊。」雖然傅名蘭語氣堅定,但賀以捷還是試圖做最後的努力,「立定志向當新聞雜誌的記者多,立志當美食雜誌的記者少,我們有時候找人找一個月還找不到。」
迷湯一灌,傅名蘭體內男性的那一面立即顯現──男人嘛,大方點,不可以愛計較。
於是這樁地下人事交易,拍板定案,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