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恍了神,原來習慣是這麼難改的東西。
剛過了午膳,老奶奶又喚她進祠堂,好言關心她,但該怎麼說呢?對相公的感情若能說放就放,她也不想苦了自己。
就是因為思索這些惱人的問題,她毫無所覺的走進緞園——以前她和相公住的院落。
原來……原來她只是假裝習慣一個人住,但身體還是會自然的想往有他的地方靠近。
原來……原來她是用腦子記住去錦園的路,卻用心記住回緞園的路,這是多麼多麼……悲哀的事啊。
「有事嗎?」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數兒著實被嚇了好人一跳,轉過身,見著是他,心仍是跳得厲害。
「沒、沒事……我……我就、就逛逛。」也許是太久沒這麼近的看他,她緊張得結巴。
見她驚嚇蒼白的模樣,宋連祈沉了臉,「進屋裡坐吧。」
「不、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你還有什麼好忙的?」
聞言,數兒心裡滑過一絲苦澀。對啊,她還有什麼好忙的?
看她呆愣住,他直接伸手拉過她,不管她願不願意,就將人往屋裡帶,動作很粗魯,但扣著她手腕的力道很輕。
今天外面的天氣太冷,再冷點就要下雪了吧,她身體越來越虛,不能老在外面吹冷風。
進房裡的宋連祈不說話,想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
兩人就這麼安靜坐著,對看。
數兒坐立難安,「我的……不,相公,最近好嗎?」話才說完,她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差點就要喊「我的相公」了。
她的話,他一字一字都聽到了。
「很好,有玉露陪著,有什麼不好?」
心像被毒蟲咬了一下,小小一口,但整顆心都麻了。
她再度掛上笑容。「是啊,姊姊才色俱全,有她陪著很好。」
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眼眨都沒眨。「不要笑,我不喜歡。」
「又不是只有笑,其他的你也都不喜歡了……」低下頭,淚暫時鎖在眼角。
她小小聲的低喃,一字不漏的傳進他耳裡,但他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
「霞姊呢?怎麼沒伺候著你?」
「說是家裡有事,我放她三天假,讓她回家省親了。」
有事?
「嗯,那補藥還有吃嗎?」
「沒了,最近身子不錯,藥太苦,我就偷懶沒吃了。」
「嗯。」他應了聲,但沒再開口。兩人又是一陣靜默,無言的坐著、對看著。
數兒心裡惆悵的感覺更深了。曾幾何時,最親密的兩人,在生活上已經沒有交集,面對面已經無話可說,她還是很愛很愛他,但他的回應卻令人心寒。
「恭喜。」她還是選擇當先開口的那個。
「恭喜什麼?」
「聽說姊姊有喜,宋家有後了。」
宋連祈又是盯著她好一會,開了口,沒出聲,又閉上了,接著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好了,你該回去了,等會玉露要過來,你在這不好。」
聞言,數兒又忍不住想貼上一個笑臉,不然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他幫她推開門,外面真的下起點點小雪,數兒往外踏了一步,卻讓他喚住。
「等等。」喊完,他隨即轉身進內室拿了一件斗篷,替她披在身上,將帶子繫緊。「數兒……你恨我嗎?」
她很訝異他會這麼問,久久無法回應。
「沒事了,回去吧,別讓人知道你來過,我怕……怕玉露會不高興。」
頭也不回,數兒快速離開緞園。
別讓人知道你來過,我怕……怕玉露會不高興。
這句話,讓她難過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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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午後,宋家發生一件大事,懷著宋家傳承香火的寶貝衣玉露,在花園讓人從背後推了一把,跌進池子裡,要不是她的貼身丫頭反應快,又諳水性,人早魂歸西天了。
數兒聞訊連忙趕至,人還沒踏進綾園,在迴廊上就看到一群奴僕來來去去,步伐都很匆忙,有抬著水的、捧著布巾的,還有一個跟在似乎是大夫的人旁邊,細聲交談,該是要去抓藥的。
看樣子,看診是結束了,這麼快啊?
她加緊腳步往房內走,一推開門,嚇了一跳。果然是宋家最重要的寶貝啊!房裡該有的,多餘的,什麼人都來了。相公跟老夫人不說,怎麼王競珊跟宋美華也在?還多了……敏申少爺?
連敏申少爺都來了啊,想必相公也介紹衣玉露給他最好的朋友認識了。
想來心頭一陣酸,敏申少爺的臉色這麼沉重,不說也知道他有多擔心,這麼看重衣玉露,是因為知道她對相公來說有多更要嗎?
「數兒,你是聽到消息趕來的嗎?」老奶奶率先招呼她,但這次不是關心,倒像是多了打量跟探問的意思。
「嗯,我剛聽霞姊說,才知道姊姊出事,連忙趕了來。」
「綾園跟錦園這麼遠啊?也不是,數兒的身子嬌弱,可能是走慢了點,競珊,你說是不是這樣?」宋美華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屋子裡的每個人都聽清楚了。
這話什麼意思?數兒心底生起一抹不安。
自從王競珊跟著老夫人誦經禮佛後,雖然沒坐上偏房的位置,但也卸了老夫人的心房,畢竟是自己的親人,懲戒過也就算了,所以許了宋美華一家可以不用再做奴才,以食客身份在宋宅住下。
雖說不是奴僕了,但也不是主子,凡事還是得自己照料,所以她聽霞姊說這幾人都改了性子,平易近人多了,但今日一見,竟還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樣子。
「我不懂姑媽是什麼意思,但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說這話時,數兒環視眾人一圈,忍不住挑起眉頭。
為什麼大家看她的眼神都那麼奇怪?相公的瞼色更是凝重。
「一聽到消息就趕來?花了你半個時辰的時間?大夫人出事的事,不到一刻鐘宋宅裡的大大小小就都知道了,你卻等到大夫都看完診了才來?」王競珊的口氣字字帶著含意。
這一問,眾人更是將視線緊盯著數兒。
「半個時辰了?我真的是剛剛才聽霞姊提起的。」她疑惑的轉身看著霞姊。是霞姊太晚知道消息了嗎?
霞姊卻沒有幫主子辯駁,還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照其他人的解讀是,主子沒跟奴才套好招,所以霞姊反應不及。
「數兒,奶奶以為跟你開解過,你會比較大量,怎會嫉妒心這麼重?但算了,你也是女人,這是難免的。」老奶奶開了口,語氣是怪數兒,實則是幫她解圍。
數兒著急的反駁,「奶奶,我真的是一聽到消息就……」
「奶奶懂,對玉露,你是不知道要怎麼看待,所以一聽到消息才會在錦園躊躇了那麼久,姍姍來遲,但現在你來了,還是證實你是關心她的。」
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數兒感覺得出來,老夫人好像不希望她辯駁。
「娘,您這麼說,意思是我們競珊造謠嘍?」宋美華不讓事情善了,語氣裡滿是不贊同。
「競珊只是說她好像看到了,沒有說一定就是。」
「那是我們競珊善良,不好意思說白。」宋美華轉向女兒,使了個眼色,「競珊,不要怕,趁著大家都在,把話說清楚。」
「那好吧。」王競珊不懷好意的看了數兒一眼,「我今天想趁著天氣好去花園賞花,遠遠正好瞧見大夫人也在,本來想下打擾大夫人的雅興回房,卻聽到大夫人哎呀一聲,再轉身,就見她的貼身丫頭跳進池子裡救人了。然後我正好看見……」她走近熟兒身邊,食指指著她,「看見數兒閃身進花叢裡!」
數兒一聽騖愕不已.她在胡說八道什麼?
宋美華繼續揚風點火,加油添醋,「難怪數兒要花這麼久的時間才趕來,因為作賊心虛嘛,怕自己來早了會顯得有問題,所以故意來晚的,可惜都被我們競珊拆穿了。」
難怪剛剛老夫人一直要她承認是因為嫉妒心才晚來,原來是還有這一段。
數兒坦蕩蕩的說:「你們胡說八道,我一個下午都跟霞姊在一起。」
眾人又將視線轉向霞姊,但她還是一副完全不知的樣子。
這下數兒總算知道霞姊不是向著她的,於是強裝鎮定的問:「王競珊,你不是離得遠遠的,你確定看到的人是我?」
「我看到的那人穿了件冬襖……」王競珊故意頓了一下,「那件冬襖很眼熱,我看你穿過,好像是去年連祈少爺送你的吧。」
「只是一件冬、襖,我有,別人也可能有。」
「你不知道嗎?那件冬襖——」
王競珊的話讓一道低啞的聲音截斷,「是我去年送給你的,是我向師傅特別訂做,花色也是特地染的,全國只有一件。」
本來一直守在衣玉露床邊,保持沉默背對眾人的宋連祈終於開了口。
數兒頗為訝異。這事她今天是第一次聽說,是他不讓別人說的吧?
以前,他總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愛她、寵她、疼她,現在想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是教人心寒啊,她居然要在這種情況下,知道這件冬襖的事。
她有些哽咽,「所以呢?連你也認定是我?」
宋連祈轉過身,懷裡就是那件冬襖,聲音表情皆十分淡漠。「你出錦園時,就有下人來通報了,我讓人翻了你的房間,他們找到這件冬襖,還快了你一步送來給我。」
他早就懷疑她了嗎?這個認知讓數兒的心更是一緊。
「好,就算那冬襖真是我的,難道你就相信王競珊的說辭,認定有一個穿了冬襖的人推衣玉露下水,而不相信我?」
她的心好涼,他就這麼不瞭解她嗎?在他心裡,她是這麼善妒又狠心的女人嗎?
「晴雨,進來。」他大聲對著門外喊。
不一會,一個丫頭打扮的女子走進門,向幾個主子行禮。
數兒認得她,這個叫晴雨的女孩是衣玉露的貼身丫頭。
「晴雨,你認得這件冬襖嗎?」宋連祈拿起懷中的冬襖。
「認得,我跳下水救大夫人前,回頭看了兇手一眼,兇手就是穿著這件冬襖,花色很特別,我不會記錯的,但因為要先救大夫人,我讓兇手逃了。」晴雨很是自責。
一直沒開口的霞姊終於算準時機,再捅一刀。
「二夫人,您這次是過份了,奴才也不能再包庇您,早先我看您急匆匆回錦園,又慌張的換下冬襖就覺得有問題,唉,您怎麼能……」
「霞姊你……」數兒不敢相信的看著她。
「數兒,真是這樣?」老奶奶不敢置信。
「娘,人心是會變的。」
「是啊,外婆,她本來還要辯解我誣賴她呢!」
「二夫人,奴才對不起您啊,但,您要諒解奴才,是您先做了這種傷天書理的事,不是奴才不忠心啊。」
數兒心痛的握緊拳頭。真相大白了,有人要誣陷她!
其他人的一搭一唱,她都不放在眼裡,但她要知道相公要怎麼處理,他最後有沒有可能選擇相信她?!
「我最後說一句,事情不是我做的,相公您相信我嗎?」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宋連祈沉默的看了她半晌,眼底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幽黯,他走至她身旁,屈腿,直視著她,臉龐陰惻惻的。「你暫時搬到敏申的宅子住幾日吧,出了宋宅,我還是會安頓你的。」
數兒簡直如遭雷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只是緊抽著,身子緊繃著,淚,也緊緊落下了。
他不相信她!
為了保護衣玉露,要她走!
這樣令人心如刀割的事實讓她心灰意冷的開口,「如果相公您真的不相信我,那就以殺人的罪名送我去官衙吧。」夫妻做到這個份上,就算她搬走又有何意義?
瞇著眼看了她許久,宋連祈依舊沒多說什麼,轉身對也是一直沉著臉的顏敏申說:「抱歉,數兒要暫時去你宅裡住幾日了,沒問題吧?」他想,敏申會懂他抱歉的意思。
顏敏申點點頭,完全不見平日吊兒郎當的樣子。
「連祈,你真的不送數兒去官衙?你放過她這次,可難保下次不會舊事重演,再說,大夫人都有身孕了,這次是祖宗有保佑,萬一下次……」
宋連祈狠狠瞪了宋美華一眼,讓她閉了嘴。
接著他轉身,看著床上的人,揚聲說:「這事就這麼決定,其他人都不許再有意見,除了敏申,全都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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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還沒亮,天空就一點一點飄下白色雪花。
窗台邊的人動了一下,讓搭上她肩膀的雪片滑落,雪片上滴了一顆像是露水般晶瑩的東西。
桌上,簡單的行囊已經收拾好,一旁還擺放著箏。
數兒沒有撥動弦的興致,卻唱著曲,「……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俏,多情卻被無情惱。」
沒有敲門聲,房門霍地被人推開。
宋連祈環視這個房間一周,簡單大方,很有數兒的感覺,只是,他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也是她要離開的時候。
聽到門聲,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她累了,沒什麼好說的。
「坐在窗邊,又不關窗,冷風會吹進來。」
「嗯。」聲音輕到不確定是不是回答了。
「你身子虛,會容易染風寒的。」
她漾開他最討厭的笑容,無關緊要的說:「死不了人的,或者該說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又是這麼難看的笑!「別這麼說,你看你這陣子瘦了多少?把自己照顧成什麼樣子了!」說著,他有些動怒。
數兒感覺不到他的怒氣,最近她也不太感覺得到什麼了,只是默默的又將視線移往窗外,沒有焦點。
脫下身上的斗篷,宋連祈動作輕柔的拍掉她肩上、發上的細雪,從後將斗篷蓋在她身上,繫緊。
「相公,您真的變心了嗎?」
無預警的一句話,讓他手抖了一下。
「柏公,您真的變心了嗎?」她依然看著窗外,聲音很輕,幾乎讓人以為是自言自語。
走到這一步了,他不能退縮。「記不記得我常說你很聰明?」他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數兒只能苦笑。那就是說她說對了,他真的變心了。
於是她又問:「你覺得是什麼讓我們走到這個地步的?」
「我本來以為是因為我生不出娃兒,也想過因為自己是個沒福份的丫頭,但後來我發現我錯了。」
「你哪錯了?」
「我啊……我錯在以為是自己錯了,其實錯的人是你。」
這話讓宋連祈心頭一陣緊縮。
「奶奶跟我說過,要男人一輩子寵一個女人是不可能的,但我覺得奶奶她說錯了,我爹一輩子就只愛我娘一個女人,專一不是不可能的,而你……畢竟比不上我爹。」
「數兒……」他臉色鐵青,冷汗直流,張了口又闔上,只能將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試圖要給她一些溫暖。
她沒再說話。
又過了一會,他輕輕撥開她發上的細雪,「數兒,敏申的人在宅外等,你該出發了。」
「我不去敏申少爺那了。」
「那你要去哪?」
「是啊……我要去哪?」
「數兒,你……」
「我現在的身份,不適合住敏申少爺那了。」
身份?那是什麼意思?背對著他,數兒始終望著窗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
「相公,請您寫一張休書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