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幹麼?」
張雀星聞聲抬眸,跳呀跳的離開吸塵器,樂迎下班返家的殷硅。
「你回來啦?」只要他在的地方,她就像只小白鼠,奮力邁開短短的腿奔跑迴旋……
即使一切都徒勞,她還是沒辦法放棄。
「哎呀!」
殷硅接住她突然歪斜的身體,就知道她會絆倒,住進來已經好幾天,她總是被同一個花缸拐著。詩意渲染的骨瓷花缸是爺爺送他的二十歲生日禮物,說擺角落風水好,他也隨爺爺去放。
完全沒想到,有天會住進一個老是跌倒的她。
「我在吸地呀,想說打掃一下咩。」張雀星在他臂彎裡仰起臉笑,快樂和羞怯從眼角悄悄流洩。
殷硅任她賴著,考慮將花缸換個地方擱置。「每週有清潔公司過來,你不用做。」
「咦?」她感覺不妙,那她營造賢慧形象的計畫豈不泡湯?!「沒關係,」她極快抬頭,「你來看一下這個。」
她一頭熱的拉著他往廚房走,他皺眉,小心翼翼的護住她受傷的腳踝。
「鏘鏘!」張雀星攤手揮動,襯托餐桌上的方盒。「我特製的愛心便當!」
清潔公司不能做這個吧?她笑得如萬里晴空,亮得人睜不開眼睛。
殷硅見狀撇嘴,轉身要走。「我不要。」
幾歲了還帶便當?他抵死不從。「中午我在公司附近吃。」
「哎呦──」她扯住他肘袖,「你吃吃看嘛,我對這個便當很有信心的!」
殷硅不給上訴機會,邁步離開,忽然一頓,回身抱起行動不便的她,一起行動。
坐進沙發,她還想爭取,他用左臂牢牢將她箍固,右手掏出手機打了通電話「喂,Michelle?」
張雀星安靜了,想起那個香噴噴的大美人,她豎耳仔細聽。
「嗯,下禮拜和同業聚餐。不算正式,主要是和林桑……」他應著那頭嬌滴滴的聲音,其實心不在焉,感受臂下的柔軟。
他別開臉,頰上有些微熱。
一雖然是競爭,不過在同個領域,說不定需要互相幫助。」過去他一向不出席這種同業聚餐,感覺多餘,他獨自就足以應付商場。
但某人讓他知道,笨蛋也有認識的必要,風水輪流轉,群體生活或許是人類生存的關鏈……
沒有人可以永遠孤獨,遺於社會之外。
「好,麻煩你。」
殷硅結束通話,張雀星立刻湊臉上前,「那個……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他難得多言解釋,「是應酬夥伴。」
「喔!」她根本粉飾不了心上洶湧而來的快樂,眼眸彎著一溪明澈的幸福,「那我也可以陪你應酬嗎?」
「不行。」帶著她,光解決她惹出來的麻煩就夠了,哪有空談生意?
「拜託嘛……」她跪在沙發上,雙手合十。
「你腳有傷。」不能出門。殷硅已經用這句話重複拒絕她想做任何活動的求情。
「那請他們到家裡來,我可以做菜呦!」她不死心的挨近,小手揪住一片袖子。
「不行。」
「求求你……」張雀星搖晃著他,「我是家政系的欸,沒問題的!」她傾近他,眼睛水汪汪。「不然──你先吃吃看那個便當吧!如果好吃,讓我做菜宴客好不好?」
殷硅挑眉瞅她,還敢提便當?
他雙手抱胸,瞪視掛在他一邊臂膀上的無尾熊,轉開臉,她還在晃漾無聲的請求……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撒過嬌,他感覺胸間有些什麼輕輕一擰,融化得看不見了。
他悄然微笑,「好吧。」
「耶!謝謝、謝謝你!」
張雀星勝利地在沙發上滾,任他起身走開。
殷硅停在廚房與客廳的交界,背對她,腦內淨是她得知Michelle只是他應酬夥伴時的幸福笑意……
雖然一直習慣孤獨,但這次他那麼強烈地意識到她的特別。
「如果,」他雙手插進口袋,半側過身,「我是說如果,你的菜能成功宴客的話──我們就交往吧。」
***
隔天中午,辦公室,殷硅掀開便當蓋。
鐵色鋼盒裡有紅燒魚、鐵板豆腐、螞蟻上樹和蔥花蛋……菜式家常,菜相倒不錯。
他舉筷夾起黃澄澄的滑蛋……好吃!
忍不住高高挑眉,沒想到自己小覷了她的手藝,照這樣的水準,可以考慮讓她宴客──喀!
殷硅蹙眉,取出蛋殼,遺憾的盯視白色碎屑,搖頭……還是,不行嗎?
擱筷,他旋過黑色大椅,面對成片玻璃帷幕。外頭是高聳的金融摩天高樓、整齊劃一的街道,城市在他眼前傲展,他卻眺目空遠的某一點,彷彿又見到那個在沙發上樂滾的身影……
他輕笑出聲,轉回椅面,拿起電話。
陶麗妍踏出電梯,紅色高跟鞋踩在深藍地毯上,寂然無語。她穿過通道,揚手叩響暗褐門板。
「請進。」
她推開敞門,寬廣空間鋪展延開,殷硅端坐大辦公桌後,西裝外套披掛椅背,僅著白襯衫,姿態自信而優雅。
他袖管捲到肘處,正掛上電話,抬首困惑的看著她,「陶總裁?」
她嫣然勾唇,步上前交換短促的握手。
「我知道我沒有預約,」她撩撩頭髮,「不過今天來也不是為了公事。」
殷硅不著痕跡地整裝,她眼眸閃掠光芒,察覺出他隔出禮貌的距離。
她淡了表情,「聽說員工旅遊出車禍?」
「是。」他簡單解釋過程。
「都沒事那就好了。」陶麗妍瞅著他,視線掃及桌面──「殷總帶便當?」雙臂環抱胸前,她食指輕擊上臂,打趣說道:「該不會是女朋友做的?」
殷硅唇弧微妙地牽動,沒有否認。
她停止輕擊,指臂僵硬……他有女友?眼睛裡掠過窘促的光,她冷了語調,「不打擾殷總了,現在合作已上軌道,就等出貨,期待你們的表現。」她頷首,轉身離開。
一闔上背後的門,陶麗妍削尖眼色。
她欣賞殷硅,爸爸也很欣賞他,否則不會要她接手和「綠能」合作的計畫……那麼下一步,該怎麼做?
即使不贊同爸爸操弄的商業手段,她仍然無法否認自己和他相像,尤其是那股就算失敗也還等待起死回生的不服輸。
***
「耶!」
張雀星扔下話筒,朝空中揮拳。
殷硅打電話回來說便當合格,她爭取到宴客的資格哪!
現在第一關過了,離夢想越來越近,她感到甜美的恍惚──很喜歡、很喜歡的那個人說她如果成功,就交往吧……
是真的嗎?
她不敢肯定,但是再渺茫的機會她都要拚盡全力一試,因為已經喜歡到無計可施、無論如何也會這麼下去的地步,簡直是豁出去沒有自己了,還快樂得不得了。
所以這次宴客絕不能失敗!
張雀星振奮握拳,雙眼發亮,「絕、對、不、能!」她跳下沙發要去準備,哎呦一聲才後知後覺腳上扭傷的紅腫都還沒有消。
宴客當天,張雀星左腳踝包了更大團的紗布,被殷硅監瞪,她在廚房轉來轉去,背脊麻刺得要命
「再跳嘛。」殷硅冷冷地環胸,斜倚廚門。
她嘿嘿笑,乖巧地用單腳重心挪轉備菜。
那天殷硅回來發現她腳傷變嚴重,氣到連「腳好不了不要來跟我哭」的話都撂出來,差點不讓她宴客了……他好像很擔心她,她挨罵得又委屈,又幸福……
叮咚!
殷硅看她滿面陶醉,受不了地搖頭,旋身去開門。
「打擾了──」
七、八個大男人湧入,最後是位年過六十的長者緩步踱進,神情不怒而威,和殷硅對上視線。
「林桑。」
殷硅招呼,他點頭回禮。
不與其他人圍坐上餐桌,林桑立足角落,雙手覆在背後,仔細賞研骨瓷花缸的紋理脈絡。
「請用。」
殷硅遞過餐前酒,陪他並肩而立,瞧望花缸裡闐暗的內部,不可測的像人心。
「您不習慣吧?」
林桑轉頸,默視著他。
殷硅單手持酒,另一手插在褲袋裡,唇角牽著清淺的歉意,「以前從沒這樣。」
林桑的公司在同業中歷史最悠長,聚會傳統可說是他一手建立。過去向來在居酒屋歡宴,殷硅首度參與,便把地點改為家宅。
「恕我直言,」林桑面色嚴穆,低沉嗓音有不能認同的意味。「違背傳統,不是聰明的事。」
「嗯。」殷硅點頭,輕勾自嘲的笑,「我知道,」他看一眼廚房方向,「我知道……」
「開飯嘍!」
張雀星精神的嗓聲竄出廚房,殷硅朝林桑微微躬身,離開去幫忙。
「麻辣鍋?」
殷硅接過一盤盤鍋料,他挑眉睞向她,聽她家政系的嚷來嚷去,以為她會端上什麼大菜……
「哎呦,不只這些啦!」張雀星嘟嘴,推他去看。
自製泡菜、辣炒年糕把餐桌顏色裝飾得花團錦簇,她一步一步跳出來,手肘斜搭他的肩膀,抬臉笑道:「怎麼樣,很漂亮吧?」
殷硅毫無笑意,有人自告奮勇把爐子上燒滾滾的麻辣湯底端出,經過他們身邊,殷硅動也沒動一下。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張雀星小小擔心,這幾盤菜關係著她一生的幸福啊!
殷硅忽然拉住她纖腕,避到客廳,巧勁略施使她背抵白色壁牆,雙掌壓在她兩側。
「為什麼做辣的?」他瞇眸,瞳色流螢似的閃爍,呼吸吹燙她面頰。
「呃,」感覺他貼好近,她身子縮了縮,嚥了口口水,「我、我有去查過,那個林桑最喜歡吃這些……你不是想跟他打好關係嗎?」
她晶亮又怯縮的眼,令他衝動的想吻上去。
但餐廳裡還有一大群人──殷硅抿唇,握拳退開。
「我去買別的。」她根本不能吃辣,卻連鴛鴦鍋也沒考慮。
她總是這樣,不斷傻傻付出、再付出,不顧他有沒有回應,一逕對他付出到毫無自我……他也會心疼,想要替她保留。
「不要。」張雀星卻扯住他,「你出去的話,宴會怎麼辦?」
殷硅瞪她,還管什麼宴會?她都沒東西吃了。抽出手,他繼續走,張雀星在後面辛苦的跳著追。
「你等一下──」
匡啷!
巨響截斷拉扯,她詫愕,殷硅攙住她,大夥兒從餐桌那頭紛紛過來一探究竟。
「怎麼了?」
骨瓷花缸被踢撞一百次後,終於不支倒地,粉碎遍地瓷淚。
忽然倏靜,使氣氛一陣僵硬,所有人面面相覷,張雀星緩緩放掉力氣……
完蛋了,宴會完蛋了,幸福完蛋了,滿地摔淌的都是她的心碎哪……
「碎碎平安。」
林桑突然出聲,繞過來摸張雀星的頭,「有沒有怎麼樣?」那語氣好溫柔,讓她的眼淚都快掉了。
殷硅陡然回神,出手檢查她安危。
眾人吆喝著加入,撿碎片、掃地、包報紙,彷彿預演過似的默契十足。
「你真像我女兒,」林桑陪在她身邊,輕輕說:「她也是莽莽撞撞的,踢破家裡好幾個花瓶。」
這、這是好事嗎……張雀星仰望他喜悅的眼睛,感覺有些尷尬,又有些寬心。
「過來。」
殷硅抱起她,帶到餐廳,讓她坐著,他則反覆檢查她腿上有沒有傷口。
她胸間一窒,低望他垂下的發,「對不起……」
「算了。」他頭也沒抬,「早就知道你會這樣。」先前還考慮把骨瓷花缸換個地方擱,現在不用麻煩了。
「欸,餓死了──」
花缸碎片處理妥當,眾人返回餐桌,熱熱鬧鬧的用起餐,原先隔閡生疏的距離跟著花缸粉碎,有人開啟童年頑皮記憶,說起摔了家中擺飾的趣味往事佐菜。
「這樣也不錯,」酒足飯飽,楊老闆懶懶說:「在各家聚餐,滿好的。」
「是啊,感覺挺不一樣……」
大家突地沉默,都望向主位的林桑,他端坐如儀像無法動搖的傳統。
林桑環顧眾人,沉沉啟口,「違背傳統不是聰明的事,」他盯著殷硅,「但也不是件壞事。」
張雀星笑得比殷硅更開心,直到送完客還一臉驕傲。
「怎麼樣,宴會算成功吧?」喔呵呵,林桑都那樣講了,他應該無法反駁吧。
殷硅關上門,回身。
餐廳的燈亮著,對照到客廳這邊造成陰影深淺,霧面窗外夜色水涼,月光斜灑而入。
張雀星的瞳眸比這一切更明亮,晶瑩著不抱希望的期待。
他撇唇,挑眉,一攤手,「你成功了。」
她兩手支在腰際,挺著小小的胸,慢慢瞠眸,「這樣是說──」
他迅速在她唇上偷吻一下,退開,眼色在光影底彷彿蘊著難明的細節。「你說呢?」
張雀星的手慢慢垂下,呆得像石雕,關節直硬地僵在原處。
殷硅展笑,優哉游哉的往餐桌走,途中甚至很想吹口哨,心情好得不像話。
拾起廚餘袋,他瞧瞧還立在暗裡的背影,很快將袋口收緊,把眾人啐出的蛋殼毀屍滅跡。
不管那幾盤菜和宴會結果怎樣,他其實都很想跟她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