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的身子一日日好起來,她掙扎的力氣也就一日日多了起來。
雖然她總是拒絕閻羅焰,當他說話時也總是轉過頭去當沒聽見,連餵藥、餵飯這種事都不讓他做。幾日下來,她大概快把全汴城的杯杯盤盤都砸碎了。
最後他終於讓步,這些餵藥餵飯的事情都讓阿喜來做。
但是也有他不肯讓步的,任由她摔東摔西也無法改變他決心的起碼有兩件事,一件是每天抱著她浸藥水浴,另一個是晚上定要睡在她身邊。
無垢氣憤極了,偏偏又拿他無可奈何。她暗自決心等她養好身子,她就要像上次從行宮中逃跑那樣,逃離開他身邊。
閻羅焰豈會不知道她腦袋裡面的盤算,但是面對自己犯下的錯,他絲毫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他確實辜負了她,傷害了他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就算她要恨他一輩子,他也無話可說。
只是夜裡,他被即將失去她的恐懼搞得夜不安寢,總是偷偷地坐在床頭凝視著她的睡顏。時不時還偷偷把手放到她鼻下,確認她有呼息。
有幾次她醒過來發現他奇怪的舉動,他還佯裝要解手,離開寢居,也不管外面大雪紛飛。她覺得奇怪,裝睡等他回來,但他回來後卻只是無聲地盯著她看,讓她滿心的困惑。
今天,他又不顧她的掙扎,抱著她浸泡藥湯了。只是現在他在幫她穿衣服時,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閻羅焰也不以為虐,只是沉默地動作著,那動作既熟練又輕柔,讓她想起曾經有過與他白頭偕老的念頭。對於他的照顧她不是不心動,但那日的回憶太難受,她還是無法輕易原諒他。
「你休息一下,最好睡一下,你昨晚睡太少了。我要去礦場一趟,半個時辰就回來。」他攏緊她胸口的衣服,生怕她冷著。
自從她醒來,就發現這屋裡的炭火盆多到不行,而且從來不曾熄滅過。任她再怕冷,現在也沒機會冷到了。
面對他的解釋,她只是仰起下巴撇過頭去,這是她對他的標準回應。
他也沒有生氣,只是落寞地看她一眼,似乎想伸手碰她臉頰,最終還是作罷,起身。
「殿下,要出門嗎?」阿喜端著一碗藥進來。「那先把這藥喝了再走,您昨天也忘了喝,再這樣下去可不成,裴大夫已經警告過……」
閻羅焰瞪她一眼,接過她手裡的湯藥,三兩口解決。
阿喜知道殿下不要她嘮叨,所以只好閉嘴,接過主子喝完的碗。「殿下慢走,王妃我會照顧的。」
坐在床裡面的無垢默默地觀察著這一幕,在閻羅焰轉身離開屋子時,她的目光還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背影上,忽然她發現他似乎很明顯地瘦了一圈。
為什麼?他是照顧她照顧得瘦了嗎?像他這樣精壯的男子,要瘦一大圈並不容易。
「阿喜。」她坐起身子喊住人。
阿喜趕緊跑了過來。「王妃,餓了嗎?阿喜今天熬了八寶粥,還是渴了嗎?阿喜今天煮了養生茶,是按照裴大夫的方子加上很多好吃的東西,保證不苦喔……」
無垢差點翻白眼,這丫頭怎麼把愛囉嗦的性子發揮得這麼徹底?
「我問你一件事,你剛剛給殿下喝的是什麼?」她終究是憋不住問了。
「喔,那是湯藥啊,裴大夫交代要喝——」阿喜忽然打住,瞪大了眼,手捂著嘴,一臉說溜了的慘狀。「呃,就……」
「是什麼藥?他病了嗎?」她有點緊張地問。
「沒有沒有!就是……那個……」阿喜的眼珠子轉了轉,就是不敢看她。「是一般的補藥。裴大夫說殿下最近比較操勞,所以要喝點補藥補補身子。王妃,沒事了吧?阿喜熬的粥還沒好,現在要去看著……」她腳底抹油,準備逃跑。
「站住。」無垢的低喝聲阻止了她逃跑的腳步。「你敢騙我?!」
阿喜苦著臉轉過頭來。「王妃,殿下……是殿下不讓小的說的。萬一殿下知道我說溜嘴了,我就完了啦!」
「你現在不說,那你也會完了,往後乾脆不要來照顧我好了。」無垢說著就掀開棉被想下床。
「好啦好啦,我說、我說啦!」阿喜趕緊阻止她。
無垢坐回床榻上,目光依然緊盯著阿喜不放。
阿喜苦笑一下。「其實阿喜也很想講,可是殿下交代過不許說。那個當初王妃昏迷不醒喔,整個身子都冷冰冰,嚇壞了大家,湯藥也喝不了幾口,後來只好按照裴大夫的提議,將藥材熬煮後加進浴桶中浸泡。殿下怕昏迷不醒的王妃自己泡在水裡危險,總是抱著王妃泡那藥浴,可是……」
「可是什麼?」無垢趕緊追問。
「可是那藥對身子虛寒的人雖然很好,但對正常人來說卻有害,久了可能損及腑臟,阿喜也勸殿下不要這樣做啊!阿喜是想從浴桶外扶著王妃,可是殿下不聽,還罵阿喜,所以……所以阿喜只好去拜託裴大夫開點補藥,讓殿下補補身子。所以我沒說謊,那真的是補藥啦!」
無垢聽著阿喜的述說,臉色逐漸凝重。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為什麼要為她冒不必要的險?他瘦了一大圈,是因為這個緣故嗎?忽然她覺得心頭難受得緊。
他真的那麼害怕失去她嗎?
她沉思著,忽然隱約記得有人在她的耳邊哭泣,那嗓音低沉,不像女人的聲音,莫非……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
「其實喔,雖然殿下做錯事了,我們大家都知道,可是殿下那天抱著王妃回來的樣子,誰看了都忍不住心酸的!阿喜也忍不住哭了耶,王妃你不知道,那一晚全城的百姓都在為你祈福,咱們汴城裡大大小小的廟整晚香火不斷……」
「阿喜。」她腦子裡面轉著那記憶,試圖拼湊起來,但還是破破碎碎,模糊不堪。「我昏迷的那幾日,除了你,還有誰在我身邊哭過嗎?」
「啊就是殿——」阿喜忽然住了口,然後吶吶地說:「我如果說了,王妃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讓殿下知道?我怕殿下要是知道我知道,恐怕我的腦袋會跟身體分家啦!」
無垢凝望著阿喜,平靜地說:「你說,我會保密的。」
阿喜還是吞吞吐吐了一陣,這才說出口。「就那一晚,王妃病得很嚴重,折騰了大半夜,身子還是太冷。那時殿下要阿喜去燒水,殿下幫王妃搓熱手腳,阿喜端著熱水回來時,就在門外……聽到一個聲音,好像很擔心很害怕,像是……動物的嚎哭聲。阿喜不敢進去,站在門口,跟著哭了。」
到現在說起來,阿喜還忍不住眼睛紅。
無垢聽了大大的震驚。
所以她聽到的那個哭聲……真的是他!
就在這時,她冷硬了好一陣子的心牆開始軟化了。「你下去吧,我……要睡一下。」
「喔,那阿喜告退了。」阿喜把床簾放下,退了出去。
然而無垢的腦子卻還在轉著。
這麼說來,他夜裡老是不睡覺,是因為擔心她嗎?她想起他把手湊到她鼻下測她呼息的舉動,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酸楚。
這個男人……確實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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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稍晚,閻羅焰回到寢居時,意外的發現無垢已經下了床,換了衣裳,看起來精神好了許多。
更意外的是,她居然坐在桌前吃著八寶粥,然後見到他進來,還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
他驚疑地坐下,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決定跟他談清楚,決心回南國去了?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走的,你死心吧!」他啞著嗓音,先聲明。
無垢瞪他一眼,然後把桌上另外一碗粥推到他面前。「吃。」
閻羅焰頓時有點無措地看著那碗粥,瞪了好久,最後看她依然一口接一口,緩慢卻穩定地吃著粥,他終於也開始吃起粥。
一直等到兩人的碗都見底了,無垢用帖子抹了抹嘴,這才緩緩開口。「我已經好很多了,從明天開始我不要再泡藥浴了。還有,阿喜在廚房熬了一堆吃的,我吃一碗你得吃兩碗,如果你不吃,我也不會吃了。」
閻羅焰搞不懂她為什麼突然這樣跟他規定,但還是點了點頭。「我吃,可是你藥浴還是要繼續……」
「不要。」她斷然拒絕。「我願意喝裴大夫開的藥方,但是我不喜歡泡藥湯,全身都是藥草味。」
「可是……」閻羅焰還想說服她。
「我不反對泡溫泉,但藥浴絕對不要了。你不接受我就離開,去別地方養身子。」她絲毫不給討價還價。
「好,我答應你就是。」他覺得冒了一身冷汗,上戰場打仗都沒這麼刺激。「你累了嗎?要不要上床歇歇?我……我讓阿喜……」
「嗯,你扶我上床。」當她這麼應,他訝異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這真的是那個不肯讓他照顧的無垢嗎?
但無論如何,閻羅焰還是很高興她願意讓他幫忙了。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上了床,蓋妥了棉被,正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時,她悶著聲音說話了。「棉被涼涼的。」
「棉被涼涼的?那我……抱著你。」他乘機將她摟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像以前他們常做的那樣。
當她軟綿綿的身於靠進他堅硬的身軀,他忍不住在心底歎息了。這個擁抱真是得來不易哪!
當他溫暖而熟悉的體溫燙著她,她不禁靠在他懷裡昏昏欲睡起來。但就在他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她卻輕輕地開口說話了……
「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老實實的。」她的聲音平淡。
閻羅焰的身子一僵。「什麼事?」
「如果我真的背叛了你,真的陷你的子民於危險,你打算怎麼處置我?一直把我關在水牢?還是殺了我?」她平靜地問,就像在聊天一樣,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他的手從後面圈住她的肩膀,然後他在她耳邊低沉地開了口。「我會將你處死,然後帶兵把汴城討回來。最後,當這一切都完成了,我會去陪你。」
他誠實地說,因為這個問題他也曾想過許多次。
因為他這個答案,她哭了。
「因為我的百姓,你非死不可。但因為我愛你,所以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走。」他的眼眶濕了,圈抱著她的手臂還微微發顫。
「焰!」她在他懷中轉身,雙手抱住他,然後哭了。
一時間兩人擁抱著彼此,久久不願意鬆手。
「對不起,我讓你受盡苦楚。我讓我最愛的女人為我傷透了心,我真的好想殺了自己。我以為你背叛我時已經夠痛,但是當我看到你奄奄一息躺在水牢裡的模樣,我才知道我之前的痛苦根本遠遠不及這個。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他低喃著虧欠的話語。
她靠在他肩膀上,哭到傷心處還揪緊他衣服。「其實那兩天我真的好害怕,全城的安危都靠我一個人,萬一我的思慮有個不周全,可能都會害到大家。」
「你做得極好,你的戰略出色到所有將領都來跟我稱讚你,這甕中捉鱉之計真的是精采絕倫。只是我這傻子,在回來的途中聽到你兄長領兵來攻,又看到敵軍輕易破了城門,等我殺進城裡時,發現除了敵軍外是個空城,我還以為……還以為我害了滿城的百姓。」
回想起那日的種種,他還是覺得驚魂未定。因為延續著這記憶的,就是她在水牢裡的模樣。
「那是你太笨,你以為是誰一直派探子去報消息給你?你破壞了我的大計還敢
說?我原想甕中捉好鱉,等你回來料理的。然後你應該讚我一聲『幹得好,我的紅獅戰神』,然後我就可以得意一下。」她抹抹臉,抱怨著。
他摸了摸她的臉,專注地凝視著她。「幹得好,我永遠的紅獅戰神。」
她愣了一愣,終於破涕為笑,投入他懷中。
「無垢,無論你還要多久時間才能原諒我,或者一輩子都不原諒了,但有一件事情我拜託你……請你千萬別離開我。如果你不想住在這麼冷的地方,等我稟告皇兄,把城主的位子交出去,我們可以搬到南方一點的地方住,這樣就不會那麼冷……」
「等等!」她打斷了他。「誰說要搬去別地方住?現在大家可是很喜歡我,我怎麼可以走?再說,這地方哪裡冷了?每天都暖呼呼的。」
「無垢,你真的願意住在這兒嗎?」他驚喜地說。
「還有,因為你剛剛的答案,我已經決定原諒你了。」她宣佈著。
「什……什麼?」他呆傻的模樣真的讓她差點笑出來。「你說什麼?」
「嗯。」她偏著頭想了想。「身為領兵打仗的人,我可以理解你因為我盜用兵符而把我關進水牢,但身為女人的我,卻不能原諒你不信任我。可是你剛剛的答案讓我滿意了,我決定原諒身為男人的你所犯的錯。」她清晰地說。
「為什麼?」他有些懂了,但還是不能完全明白。
「如果我真的背叛了你,背叛了汴城的百姓,害得這家園被毀,你說你會把我殺了,最後再來陪我。即使我是個毀你家園的罪人,你還是願意陪我下地府,那麼還有什麼好責難的?既然連我是個罪人你都不會離開我,那麼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她平靜而篤定地望著他。
「無垢!」他捧住她的臉,深深的、深深的吻了她。傾注了他所有的溫柔,還有那失而復得的愛情,他極端纏綿地與她的唇舌糾纏……
過了好久好久,他才放開氣喘吁吁的彼此。
「你是這樣聰穎而且有智慧,我常想我根本沒有資格得到這樣的你。但即便如此,就算要當個厚顏的男人,我還是要緊緊的緊緊的把你抓住,永遠都不放你走!」他用力地抱住了她。
「即使我一直都不原諒你,也是這樣?」她靠在他肩膀上問。
「對,即使你一直不原諒我,也是這樣。我真的沒辦法放開你,當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我逃不開我的宿命了。」他低歎著說。
「是誰逃不開宿命啊?我記得你以前可是說你是我的宿命?把人擄來,就硬要人家當你是唯一忠誠對象,你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土匪。」她調侃著。
「隨便你怎麼說,我就是要定你了,我的紅獅戰神。」他再度深深地吻了她。
她笑著抗議,最終還是跌進了他溫暖的懷抱中,一輩子都不想離開了。
她終究徹徹底底的成為了他的母獅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