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你快逃……快逃啊!」
韓妤綾在夢中看見全身是血的春桃,被一群著兵服的男人拿刀追殺著,她看到數十把的利劍從春桃的身體裡穿出來,流不盡的殷紅血液匯聚成蜿蜒的血河,在河中載浮載沉的還有元仲被斷了四肢的殘破身軀。
血!殷紅的血不斷的在韓妤綾的夢中蔓延,她尖叫著想逃,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的定在原地,任由那可怕的血腥將她吞沒……
就在她將被這無端橫流的血之洪河給淹沒之際,有一雙手從夢境的另一端伸出來,將她整個身體抱在他的懷中,不斷的向水面上游去……
「啊!春桃……春桃……」韓妤綾從噩夢中醒來,而丁慕寒則適時的按住她激動得亂擺的雙手,輕聲的哄慰著情緒激動的她。
「別怕,你只是作夢而已,沒事的。」丁慕寒將她的小臉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韓妤綾聽到他心口傳來那規律的心跳聲,慢慢地平復了心緒。
她驚魂甫定的瞅著那張俊顏,一雙小手像是抓住眼前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般,緊緊的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身體不停的顫抖,但見她唇色蒼白,小臉上也是佈滿細細小小的汗珠,模樣看起來好不惹人憐惜。
「慕寒,我……我剛才夢見春桃還有元仲他們……他們都死了,那模樣好可怕……」她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神思猶陷在剛才那場噩夢的牢籠裡未及掙脫。
聽到韓妤綾說出那不祥的夢兆,丁慕寒的心臟也是驀地一沉,他連忙阻止她再往下說,「他們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因為丁慕寒說話的口氣帶點憤怒的味道,所以在驚嚇中的韓妤綾誤以為他是在對她咆哮,只能委屈的閉上嘴,抽抽噎噎的吸著鼻,露出欲泣的表情。
看到那雙帶著氤氳水氣的眸子,丁慕寒閉了閉眼,知道是自己的口氣嚇到了她,明明就知道她是在做夢不是嗎?也明明就知道她因為生病,所以身體還發著高燒不是嗎?他怎麼又捺不住脾氣,對她擺起臉色了呢?
「對不起,我不是在吼你。」他放軟了聲調,幽深的眼看著她,抬起粗糙的指腹,為她抹去眼角的淚。「你聽我說,就算春桃被瑞親王的人馬抓到,我想他們也會看在她畢竟是將軍府的人份上,不會太為難她的。所以我才會跟你說,春桃不會有事的,你只要放寬心的休息養病,一切都會沒事的。」
「真的嗎?春桃真的會沒事嗎?」韓妤綾惶惶不安的淚眼瞅視他,對此刻的她來說,眼前的丁慕寒是她唯一的依靠,更是她唯一能信賴的人。
「相信我,好嗎?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丁慕寒以他強健的手臂給予她最堅定的擁抱,他將她的頭頂壓在下顎,企圖以自己的體溫化解她的不安。
縮在他的懷裡,韓妤綾自覺得到了缺乏的安全感,眼淚緩緩地在他的懷中止息了。等到她慢慢地收起淚水,才注意到自己與丁慕寒所處的地方,竟是一處陌生的茅草屋,她的背脊正枕著乾爽的禾草,外面還有蟲鳴烏叫聲。
她正想開口問丁慕寒時,一名老婦人捧著一碗湯,推開門走了進來。
「丁公子,你剛才交代要熬煮的藥湯,我給你送來了。」那名老婦見著偎在丁慕寒懷裡的韓妤綾醒來,她咧嘴一笑。「這位小娘子你可醒了,你就不知道你家相公可是守了你大半夜,你啊!身子差就別硬撐,男人總是不比女人細心,你若是身體不舒服不說出來,你家相公又怎麼會知道呢?」
老婦人瞧見眼前這對小夫妻恩愛的模樣,不禁想起那死去多年的老伴。
「相……公?」韓妤綾愣了下,還未及反應,丁慕寒已先一步起身,將老婦人手裡的藥湯接過,並且低聲稱謝。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位老婦人,丁慕寒回頭看了面色仍是不佳的韓妤綾一眼,心中憐惜之意不再掩飾,他伸手摟著她的肩頭,讓她的頭得以輕靠著他厚實的肩。
「來,喝藥吧!喝了這個,你明早睡過醒來,應該會覺得身體好過些。」丁慕寒溫柔的舀了一湯匙熱燙的藥汁,以嘴輕呼,將湯汁弄得稍涼,好讓她能入口。
「剛才那位老婦人說你是我……」「相公」兩字她遲疑著沒敢說下去,就怕是自己會錯意,抑或者是……聽錯?
她問這話時低垂螓首,似乎想藉此掩飾自己心裡其實正為了剛才那婦人說的話湧生羞澀。
這輩子她可從未想過要嫁給什麼樣的男子。平常若是聽到上將軍府的媒婆提到想給她許個什麼親,多半她是連想也不用想便會馬上回絕的;但如今,為何聽得一個陌生老婦人隨口所說的話,她的心坎兒卻通通直跳呢?
「那是權宜的說法,我騙了借宿給我們的那位婆婆,說我們是一對夫妻,因為遇上了賊匪,身上盤纏用盡,再加上你受了風寒,不得已只好請她讓我們借宿一晚,你別介意婆婆說的話。」丁慕寒的嗓音沉穩,聽不出任何矯飾的情緒。
被動的吞嚥下帶著苦澀滋味的藥湯,韓妤綾不自覺地蹙起眉頭,而看著她皺著眉喝藥的丁慕寒也心疼似的以擔憂的眼緊緊看著她。
喝藥中的韓妤綾感覺到丁慕寒那清冷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眼神,莫名地,她感覺那絲絲的溫柔竟似一把火,在她的心中緩緩燃燒。
「我不介意婆婆說的那些話,我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韓妤綾無法從他冷靜的外表下解讀他內心的情緒。
他雖然人就在她身邊,可是感覺他的神思卻飛得好遠,她捉摸不透他。
「好了,別想太多,喝過藥就好好的睡一覺。」丁慕寒輕輕地扶她躺下,並將剛向那位老婦人借來的一床暖被仔細的蓋在韓妤綾的身上。
感覺到丁慕寒的指尖在自己的頰邊、額上掠過,韓妤綾頓覺心口一熱,她將手從曖被下伸出,抓住猶停在她額上的大掌。
原本只是想觸采她的體溫是否有退燒,可是看著自己的手被那雙白皙的小手攫住,即便是鎮定過人的他仍是禁不住的心悸一下。
他從她的眼底看見了耀眼的火花,對照床畔所亮著的燭火,熒熒淺映柔情的漣漪。就僅是這麼四眼相對,丁慕寒頓覺胸口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一撞,清峻的眉頭不由得蹙起。
他雖然沒有馬上抽回自己的手,可是那深湛的眼眸裡卻有種幽冷的溫度,像是想藉此逼退她眼眸裡所盛裝的柔情。
現在的他根本沒有心情也沒有立場去接受多餘的情感羈絆,他要為兄弟復仇,他要達成季親王付予他的重責,他要……
在他的肩上還扛著千斤重擔,他怎麼能讓自己的心緒軟化?怎麼能?
雖然從他那深黑的眼瞳裡又看到了刻意的冷淡,但是韓妤綾太明白他心裡的顧己心,她不再畏懼他的冷漠。
「慕寒,回答我一個問題,上次你讓我在季親王與瑞親王之間做出選擇,現在我想問你,如果當初我選擇的是瑞親王,你要如何面對季親王?」
雖然當初他說他會放手讓她走,可是她很好奇,在他的心中,面對她的另一個選擇,他又會如何做?
丁慕寒猶被抓住的大掌指尖微微抽動,在他的心中,自然是有另一番想法,可是他卻沒有對她坦白的打算。
「回答我,我要聽你的真話。」捕捉到他眼底極力隱藏不說的複雜情感,她的眼牢牢的鎖住他,不讓他有對自己說假話的可能,至少,她希望他能夠對自己坦白。
望著她清麗的容顏上對他所流露出來的在乎,他的內心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強烈衝突。
其實他對她的感情,濃烈深厚到遠超過自己的想像。
打從桃花村的市集,他將她從瑞親王的人馬手中搶下,到後來她以任性而嬌蠻的姿態,在出桃花村的崗哨對他表達出強烈的不滿,以至於後來她不慎溺水,他心急如焚的將她從死亡邊緣救起來……對丁慕寒而言,跟她相處的每一刻、藏在腦海的每一頁回憶,都是他悄悄收藏在心底的愛慕之意。
從一開始,他就覺得自己的身份配不上高貴的她。
她是將門之後,又是出身官家,擁有良好的身份背景,她該是生活無憂的千金小姐,而他只不過是幸得季親王的提拔,而得以抬頭挺胸做人的府衛一名,他不過是個粗人,是個粗鄙的武夫,他從來就沒敢妄想自己能得到她,從來不敢想。
雖然他總是在與她相處爭吵中,保持著自己冷然的一面,甚至也曾為了她的任性驕縱而差點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可是最終他仍是對她做了無數次的退讓與妥協。
他喜歡看到她笑臉盈盈的模樣,也喜歡看到她湊著自己瞅著那雙明媚的大眼,對他做出一些有點任性卻又可愛的舉止。
他喜歡她的一切,可是所有複雜的感情,他總是一再的堆積在心裡,什麼也沒敢說出口。
直到小刀子的死,更讓他這未及萌芽的情感活生生的斷根在他心底的深處。他用上更多更多的冷淡情緒企圖掩埋自己的情感,他不能讓她瞧破自己內心的脆弱,不能。
「回答我,你不要騙我,現在小刀子都已經死了,元仲還有春桃他們也還不知道下落,就只剩下你跟我,難道你覺得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再瞞騙我什麼嗎?」
韓妤綾自覺她都已經拿自己的生命安全賭在他身上,他不該也沒有理由再對她有所隱瞞,她有權利知道他心裡的想法。
像是被韓妤綾真摯的話所感動,也像是覺得就算告訴她心裡的想法,也無礙他們目前相處的模式,於是他便回答了她的疑問。
「如果像你所說,你選擇站在瑞親王那一邊,那麼我將會在放你離開之俊,以死向季親王賠罪。」他面無表情的述說內心話,也不意外的看見一張瞬時刷白的小臉。
「你……為什麼……」韓妤綾真的被他的話給嚇到了。她好難理解男人對子生死的思維,為何競能看得如此輕賤?
那是生與死的大事啊!
丁慕寒知道她還想再問,所以放柔了臉部的線條,搖頭阻止了她往下追問,「說好的,只問一個問題,你該休息了。」說完,他便輕輕地撥開她的手,並將她身上的暖被重新蓋上,轉身想退出這間房,到四周去巡視狀況。
可是他還未及離開,身後那躺著的病人仍不放棄的以她的柔嗓阻止了他的腳步。
「慕寒,我很慶幸我選擇跟著你走,否則我沒有辦法想像再有任何人為了我而死,你知道嗎?其實我真的很害怕你會放開緊抓著我的手而離開我。」
他看著她害怕憂悒的模樣,心口不由得一揪,他皺著眉問;「你……會後悔你的決定嗎?」
如果當初她選擇瑞親王,那麼她如今的處境,也不用再跟著他到處躲躲藏藏,畢竟瑞親王要的是完好無缺的她,所以她的性命在瑞親王手上反而無虞;相反的,丁慕寒相信,以小刀子的慘死來看,他定也是在瑞親王必殺的名單之一,跟著他走,可是拿命在刀口上賭一般的危險。
抬起眸,望向正以焦灼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他,在他那兩泓幽深不見底的眸光下,她感覺自己像是要被捲入他的目光中那般。
她朝他露出動容一笑,輕輕地說:「我不會後悔,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我都不會後悔決定跟你一起走。」
也許他還不知道,她就是因為發覺自己愛上了他,所以才會選擇跟他走,不然他以為她從哪裡生出來的勇氣,能夠在那不知生得是圓還是扁的兩位親王中做出選擇?
她愛的人是丁慕寒,所以連帶信任他的主子,也就是季親王,如此而已。
驀然間被她情感至深的話語所感動,丁慕寒僵直了臉部的線條,有些難以招架她情深意切的真誠。
他沒敢回應她的話,只能略顯狼狽的裝作無知,撇開這個話題不再回答,直到韓妤綾因為藥性而昏昏睡去,丁慕寒這才退出房外。
丁慕寒那雙幽深的眸子望著天邊遠處的一顆星,神情複雜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聽了她說的那些話後,他的心上卻會覺得一片潮熱?
他……到底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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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破曉,丁慕寒假寐的眼皮動了下,聽到了某些不尋常的異響,警示的鐘聲在心裡響起。他很快的睜開鷹隼般的銳眼,接著看見茅草屋外某道黑影閃過。
望著那扇窗的黑眸一冷,他輕輕地將護衛在身側、仍熟睡中的韓妤綾喚醒,看見她惺忪睡眼下的疑惑,他以指輕抵她豐潤的唇,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出聲。
腦袋一片混沌,意識尚未清醒的韓妤綾雖然不明白丁慕寒的用意,可是從他眉頭微攏的嚴肅模樣看來,她似乎也嗅聞到緊張的肅殺氣氛。
「怎麼了嗎?」韓妤綾睜著明眸大眼,無聲的以嘴型問著她心裡的疑問。
「我剛才好像看到有人在偷窺。」他回以無聲的唇語,並且做手勢,要她幫忙將隨身的包袱帶上,準備隨時離開。
偷窺?韓妤綾愣了一下,小臉也開始緊張起來。
打從與元仲還有春桃他們一別,一路上他們就晝伏夜出的,盡量挑些荒煙蔓草處處的小道走。
對韓妤綾來說,真的是吃盡了苦頭,可是與元仲和春桃故意顯露行蹤相比較,他們這方的處境算是安全的了,只是她沒料到,他們都已經如此低調的掩飾身份,卻還會遭來莫名的注意?
「我們快收拾東西,馬上就走。」丁慕寒沒給她發怔的時間,連忙壓低聲音,將隨身的包袱整理好,準備離開。
這時,卻聽見昨日那位老婦人的大嗓門自前院傳來!
「小三子,你在我老婆子家東張西望的做什麼?這些人又是誰?」
突然間聽到那位老婦人這麼一喊,在房中的丁慕寒與韓妤綾兩人的面色皆是同時一凝,神情緊張得像是下一秒心臟就會從嘴巴裡跳出來。
「什麼?叫我小聲做什麼?這是我老婆子的家,我小點聲做什麼?」老婦人愈喊愈大聲,語氣像是十分激憤。
聽到這聲音,丁慕寒使眼色給韓妤綾,立時護著她走出那間茅草屋。
他們有看見前院人影幢幢,有一位著普通百姓衣飾的年輕男子正滿頭大汗外加手足無措的安撫著老婦人,身後還有一群將官們。但見他猛扯著老婦人的手,神情慌亂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因為有些距離,所以並不太清楚他們的交談內容。
丁慕寒僅是瞥了一眼屋外的狀況,本想馬上扭頭就離開,可是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轉身兜回房裡,將韓妤綾昨晚躺睡的那方禾草鋪給弄亂,然後就拉著韓妤綾輕聲的往屋後跑。
而這時,那些將官們已經失去了耐性,推開了阻擋他們的老婦人,神情肅穆的手按刀劍闖進了老婦人的後院,推開那間疑似藏著韓家小姐的茅屋,只見裡面空蕩蕩的,連只耗子也找不著。
因為擋不住人,又見這些官兵們各個面色不善的直闖她家抓人,老婦人直覺的想要保護昨晚那對借宿的夫妻,所以才在撞見小三子帶人擅闖她家時,故意扯開嗓門示警。
但又因為深怕自己的謊言被戳破,是故也跟在那些官兵的後頭進來,直到見著空蕩無人的茅草屋後,緊張的情緒才倏然放鬆。
這時,老婦人擺出一張很不高興的臉,開始數落起來,「莫名其妙,就跟你們說那間倉庫只是我老婆子拿來放禾草,準備做蓆子的地方,怎麼會藏人?難道做官的就可以這樣蠻橫不講理,一大清早的就來擾民嗎?」
騰榎眼見要找的人沒看到,又被一名老婆子不斷的叨念著,心情極為惡劣,伸手甩了那位想告密討賞銀的小三子一個耳光。
「你不是說這裡昨晚住進一對面生的男女,人呢?」
捂著被打的腫痛臉頰,小三子露出畏縮的臉,顫抖地指著他看見那對男女曾經睡過的地方,囁嚅地說:「我……剛才還有看見他們在這裡的啊!怎麼才一會兒的工夫就不見了?」
「你別以為隨便報個消息,就可以來跟我討報密的獎金,告訴你,我會將今天你密報不實的事,視為是一種妨礙公務的重大惡行,你給我去吃牢飯吧!」騰榎氣到額上青筋直冒。
搞什麼?一大清早天都還沒有亮,就被這個死冒失鬼給吵醒,累得他連衣冠都沒來得及穿戴整齊,匆匆的就出了門。結果就是到這裡,站著給一個老婆子罵?
「一定是剛才這個老太婆大聲嚷嚷,才會讓人給跑的——」小三子還想為自己辯解,可是那位被點名的老婦人還來不及為自己說話,騰榎已經氣煩的出手,在小三子的腦門上敲了一記爆栗子。
「見鬼了!別再找借口,媽的,害得你老子我白跑一趟,就是來這裡看你給我裝瘋賣傻嗎?」騰榎愈說愈氣,在離開時還不忘再狠狠踹小三子陘骨一腳,並且命人把他拖去府衙裡坐苦牢。
而另一名屋主老婦人則一派輕鬆自然的踱回自己的內屋,拿起剛才還來不及為死去的老伴捻的香給點上。看著那縷清香繚繞,與初醒的晨曦日照相融,她好像看見了那死去多年的老頭,正以含情脈脈的眼神瞅著自己看的模樣:一如昨晚那位年輕的丈夫,也同樣用那樣情深真摯的眼神眷戀著他懷中的妻子。
情深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