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不得寵 第五章
    今兒個是游少觀這兩個月來頭一回下床吃飯。  

    餐桌上,三人圍坐,氣氛有些寧靜卻又有些許的詭譎。  

    游鈁之心底是高興的,畢竟這樣的機會不多。但他也只敢靜靜地扒著飯,偷偷瞄了眼有些嚴肅的爹和正在給他們盛雞湯、也是一張冷臉的娘。  

    爹吃飯時一向不怎麼說話,但今兒個的沉默卻有別於往常……他不知該怎麼描  

    爹像是……正在氣著什麼、或是疑惑著什麼。  

    鳳語箋給自己盛了半碗湯,坐了下來。正要動筷挾肉,一雙筷子一晃眼便將她碗裡的那支雞爪給挾走。  

    鳳語箋錯愕地頓住,接著緩緩地抬頭,看向逕自把雞爪放進自個兒碗裡的游少觀。  

    怎麼?這人當賊當慣了,連人家碗裡的也敢搶?  

    才疑惑著,游少觀隨即又將自個兒碗裡的雞腿送到她面前,以物易物得十分理直氣壯。  

    鳳語箋默默地看著碗裡那支油亮的雞腿,說不出心頭那股湧起的暖熱和複雜的感覺是什麼。  

    接下來他就要說些什麼「太瘦了,多吃點」之類的話了吧?  

    誰要他多事!  

    「大男人啃什麼雞爪?」她沉默了半晌,細聲開口,沒看他,只是將碗往旁邊一遞,語氣冷硬得連她自己都微微一驚。「還我。」  

    她、她這是在耍性子!她何必這樣跟他過不去,讓他在兒子面前難堪?但她就是不要他的「好意」,他少自作主張!他以為她會領情嗎?  

    她感到十分不快,不論是心頭那難以訴說的感受,抑或是他這幾日來莫名其妙的行徑!他不應該這樣對她,而她也不應該隨他的舞弄而擺動……  

    游少觀瞄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張口,咬下那已煮得熟爛的雞爪皮,再放回鳳語箋的碗裡。  

    這難纏的女人就是這麼不可愛,不懂得接受人家的好意!  

    鳳語箋眉毛微蹙地盯著那只被「玷污」的雞爪。多日來這樣的戲弄,讓她自覺耐性已告罄。  

    她不確定她此刻到底在想著什麼,只覺有股怒火自丹田燒了起來。  

    「游少觀,你別逼我在兒子面前開罵。」她放下碗,這麼說著。  

    「我怎麼了?我疼妻子天經地義。」游少觀帶著淺笑,但有別於這幾日的嬉皮笑臉,那笑容微微帶著令人不解的不悅,語氣間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他轉頭看向兒子,問道:「鈁兒,我挾雞腿給你娘吃,這有錯嗎?」  

    游鈁之本低著頭、靜靜地扒著飯,極度希望爹娘無視於他的存在,還在心裡默念著:我是門板、我是門板……誰知道一下子便被點名。  

    「呃……」他看看爹,再看看娘,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緩緩地將碗遞向娘。「如、如果您倆都不要雞腿,可不可以給我?」  

    若一切是因雞腿而起,那麼,他想吃那隻雞腿已經想很久了,可娘說過那是給爹吃的……  

    鳳語箋臉上浮起一陣似笑似慍的表情,很恰巧地跟游少觀的神情一樣。  

    「鈁兒,沒瞧見你娘瘦得不像話了嗎?怎麼還敢跟娘討肉吃啊?」游少觀輕聲地道,不是警告,但威嚇性十足。  

    游鈁之忙縮回碗。本來嘛,就是開開玩笑,他繼續當他的門板吧。  

    「什麼叫『不像話』?我的胖瘦還得由你來決定?」鳳語箋白了他一眼,語氣依然輕緩,卻十分不以為然。  

    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一向平穩的心情今兒個怎會特別浮躁不安?為什麼不放過自己、也放過他,硬是要同他爭辯、同他吵。  

    游少觀扒了口飯,不跟她抬槓,也不跟她拐彎抹角,只是瞄了她一眼,誠實地道:「你那般瘦,教人看了心疼。」  

    「別了。」她冷笑。「我可承受不起。」  

    心疼她?他游大爺會心疼她?這話自欺也就算了,怎還敢說出來讓人笑話?他只是良心不安吧?自個兒心虛還要拖她下水?  

    她拒絕他的「憐憫」!拒絕他像是「示好」的舉止!  

    類似的情況不是沒有發生過,當年她生完孩子,著實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虛弱蒼白得難看。  

    「喝點雞湯,剛熬好的。」他端著碗走進房裡,在床畔坐了下來,輕聲說著。一手扶向她的背,想要扶地起來。  

    那語氣雖仍帶著點冷硬,但可算是溫柔的了。同他相處一年多的她很是明瞭,可看見他走進來已是惱火,又加上他刻意「示好」的舉止,更是讓她火冒三丈。  

    她皺了下眉,以所剩不多的力氣撥去他的手,別過身,將薄被拉至頸項,沉聲道:「我不喝。」  

    不知是厭惡他的靠近,還是那油味聞著難受,讓她覺得整個胃都翻絞了起來,全身忽冷忽熱……  

    他之所以來,不完全是娘的吩咐,她知道。  

    但這人的示好,是心虛吧?是因為她給他生了個兒子、讓他游家有後,所以見著她變成這副虛弱的德性後,他愧疚了吧?  

    省省吧,她可不想欠他情。而他也別想藉由這樣的慇勤來補償她!  

    她難受得將眉皺得更緊,覺得昏沉。  

    「這是娘要我拿來的,多少喝一些,好讓她老人家安心。」  

    「我不喝!」  

    「要不,吃些飯吧……」  

    「你忙你的去。」她打斷他。「我死不了,你無須擔心。」  

    她的身後是一片沉默。  

    從沒人敢這樣挑釁他、從沒人在他的「軟姿態」下還這般「不識好歹」,她這樣堅信著。但憑什麼他惺惺作態,她就得滿懷感激地叩首接受?  

    無須轉頭,她便能想像他那繃緊的臉,和感受到他極力克制的憤怒。  

    惹他生氣又如何?她還怕他不成嗎?!  

    果然,他將那碗雞湯往床邊的矮櫃用力一放,拂袖而去……  

    面對她的惡意挑釁、她的冷言冷語,游少觀沒說什麼,仍靜靜地吃著飯。  

    想必又生氣了吧?他這人脾氣壞得很,很容易招惹。生氣時,就是這樣不發一語。但……成功地惹毛了他,她應是要感到快意的呀!為何她仍是難受得緊,像是給自個兒揭了瘡疤,疼得很。  

    默默地挾起那只已冷掉的雞腿,輕咬了口……這雞熬太久,味兒都進了湯裡,那一絲絲的肉,好乾澀……  

    ***

    有人在摸她的頸子。  

    鳳語箋一向淺眠,當那只熟悉的手觸及她,她馬上就醒了。  

    心中不免一駭,她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卻難得地慌亂了起來。他……想做什麼?  

    自從她懷了鈁兒以後,他們之間就不曾再……本來他倆首次的肌膚之親就是為了有個孩子,不為其他。  

    嫁給他後,她才知道,原來他娘是她娘親年輕時的好友,兩人在她尚未出生前便給她與游少觀訂下了婚約,這點是連游少觀都不知道的。  

    婆婆很疼她,像對待親生女兒那樣地疼她,給予她失去已久的溫暖。傳宗接代這事,就當作是報恩吧,她是這麼想的,因此讓他碰她。  

    而他,也是因為母命難違,三天兩頭地嚷著要抱孫子了,要不就演出上吊戲碼。  

    對於那次的肌膚之親,她從不願憶起,但怎麼也忘不了,忘不了那樣尷尬、難受、沉重;忘不了那粗喘、熱度和……無法言喻的一切。  

    他那時只在她耳邊低嗄地道了句──「放鬆。」  

    那語氣,有些笨拙、有些故作鎮定似的滑稽……  

    鳳語箋閉著眼,靜靜地任由那隻手拉開她的後領,說「任由」不妥,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若他真想要……她會拒絕的,雖說她也不甚確定是否能夠拒絕他。  

    說起來,他從未強迫過她什麼、沒對她吼過一句。她也不是沒瞧過他發火,有時他手下做錯事惹惱了他,他是會憤怒大吼的……但對她,卻從未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是因為他無視於她的存在,抑或是……容忍她?  

    容忍?他為何要容忍她?若是因婆婆仍在世,還說得過去……畢竟婆婆一直是她的靠山,她雖無恃寵而驕,可多多少少他會有些忌諱的。  

    他不是容忍她,他與她之間,沒有任何的情感能讓他包容她惡劣的態度。  

    因此,他是無視她了?必定是這樣的。  

    游少觀看著她頸上因他而傷、仍未消去的紅痕,默默地注視著。  

    「這藥膏拿去,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有些人的傷還未好吧?」  

    下午賈鄉他們前來時,他將藥罐遞給賈鄉。  

    賈鄉愣了下,有些結巴地道:「這……大哥您留著吧,這藥得持續擦,否則會留下疤痕的。」  

    他失笑。「我一個人男人還怕留疤?」  

    「那至少留些給大嫂吧……」話才出口,賈鄉隨即驚恐地住嘴。  

    游少觀望向他,眼中沒有特別的詫異,只是抿了下唇。「那是我抓的吧?」  

    他猶記得,半夢半醒之間,他抓住了什麼似的,很用力地抓著,指甲甚至掐了進去。他不太願意正視自己是個傷害者的事實,尤其受傷的人是她。  

    「是鈁之那孩子告訴我的。」賈鄉囁嚅地說道。  

    他知道她好強,不會接受別人的憐憫、心疼。她總是自己撐起一切,渾身帶著刺一般,不讓人伸出援手、不讓人靠近。  

    要不是讓他無意間見著她毫無防備的模樣,或許他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繼續僵持著吧?  

    「這陣子山上的東西,是從鳳家來的。」賈鄉據實稟報。  

    游少觀皺緊了劍眉。「鳳家送東西上山?」  

    山下人哪敢上釵鳳山?這也是鳳語箋娘家從沒人來看她或帶消息給她的原因,不是嗎?  

    賈鄉搖頭。「不,是嫂子要我去攔鳳家路經的商隊。」  

    這下那眉頭像是要打結了一般,游少觀強忍住才沒有大呼出聲。「什麼?」他不可置信地問著。  

    當初……鳳家把女兒嫁上山,不就是有交換條件嗎?以女兒的婚事來換取商隊的平安……  

    「是啊,我們起初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鳳家每次前往訟卿國的秘密商隊總是以一些雜糧遮掩著他們送去賄賂那些大官的金銀財寶。偏偏咱需要的就是他們鋪在最上層的那些東西。可大嫂很是堅持,對於什麼交換條件、什麼當初的約定完全不在意……」  

    「而您也知道,當大哥不在時,咱就得聽大嫂的……」秦世良心虛地在一旁幫腔。  

    游少觀覺得額際疼了起來。「有誰會叫人去搶自己娘家的東西?」  

    「呃……若是嫁了人以後,心都向著丈夫,這就不難解釋……」秦世良搔著頭道。「要不就是情勢所逼……要不就是兩者皆是。」  

    換言之,她是為了他?她難道不像表面上那樣……排斥他嗎?  

    或是她只是「識大體」,做了她認為應該做的?  

    游少觀看著躺在他身邊的鳳語箋,淺歎。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瞭解她的。認為八年的相處,即便他們之間鮮少交談,但他一向是個見微知著的人,能夠從她的行為猜測出她的心情,因此才會從她的冷淡中體察出她對他的惡意反抗。  

    而他總是認為,他已付出善意、他有誠意改善他們之間的關係,既然她完全不給他顏面,那麼就這麼著吧,他也不在乎的。  

    最初錯的確實是他,他不該讓她在大喜之日孤獨乾等。而也因為那時他們都太年輕了,強硬且蠻橫,不願意輕易讓步或示弱。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忽略了、也不願意去瞭解她暗藏在冷漠之後的性情。  

    娘生前很喜歡語箋的,老在他面前說語箋的好話,要他待她好一些。他總是因此而感到惱怒,卻沒深思過其中的理由。  

    娘不是好伺候的,語箋卻能得她的寵愛,這代表語箋對娘細心體貼,而一個冷漠自私的人是不可能給予人溫情的。  

    再說了,娘也是精明的人物,不可能被虛情假意哄騙住……  

    他拿起床頭的藥罐,輕輕旋開,抹了些青綠色的藥膏,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塗上她的傷口。  

    他在心疼她,他很清楚地察覺到。他挪近她,將藥抹上她細嫩的頸項。  

    輕拂開她頰邊的發,他看了她一陣才又躺下,順勢摟住她細瘦的腰身。他的鼻尖輕觸著她柔軟且透著芬芳的發,他的手感受著她的溫度。  

    有些東西……一旦抓住了……或一旦感受到它存在於掌中的溫度時,就難以再放開。  

    一直到身後的氣息平穩了,鳳語箋才敢睜開眼眸。  

    她的心狂猛地跳著,亂了分寸……他為何這樣抱著她?為何做出不屬於他倆的親匿舉止?  

    是因為他知道她的傷是因他而起嗎?是因為……愧疚嗎?  

    他如果感到愧疚,也不必招惹她啊……惹得她心慌意亂、都拿不穩主意了。  

    她不願意人家當她是弱者,但為何這樣被呵護著的感覺讓她感到安心?為何這樣的溫暖會融入心頭、讓人不想離開?  

    因為是他嗎?是因為他勾起她年少時對於未來的美麗幻想嗎?她……早已下定決心不讓他進駐她的心房半步的……  

    她不敢回頭,怕驚動他,怕不慎會對上他突地睜開的雙眸……  

    思量了半天,她怯怯地搭上他環在她腰間的手,輕輕地搭著……容許自己在夜深人靜時,沉溺於那暫時屬於她的溫暖……  

    即使他仍醒著,也罷。算是……認了自個兒的軟弱吧……  

    至今,她仍無法鼓起勇氣面對她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或許她都知道的,可她卻一直不願意承認……  

    冷漠一直是她最好的掩飾。  

    她輕輕扣緊他那大她一倍的手,閉上眼。  

    若就這樣別醒,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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