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漫天星斗在清冷的夜裡迷離閃爍。
「貴茅春也不過爾爾。」袁浪行倒在路邊,率性地將飲盡的空酒罈丟到一旁,幽邃的黑眸半睜半閉,感受著凜冽的冷風,思緒紊亂不已。
誰說借酒能澆愁?此刻他的酒意未盡,單憑一壇貴茅春麻痺不了他的思緒、解不了他心底的愁。
天底下還有比他更淒慘的人嗎?
袁浪行暗自苦笑,任由如浪潮般的重重過往,在益發清醒的思緒中,將他壓得喘不過氣。
下一瞬,他指著天狂咒、怒罵,儼然像個喝得爛醉如泥、發酒瘋的酒鬼。「你是存心想整死我,是吧!」
他恨,恨自己的酒量無人可比、恨自己喝不醉、恨自己的意識太清醒,以致藏在心底深處的黑暗回憶,總在他微醺之際侵蝕著他的意識。告訴他,他逃不了,也避不開……
莫不是上天為懲罰他這被人捧上天的紈褲子弟、天之驕子,才讓他淪落至如此地步吧!
他淒涼地狂笑了數聲才朗聲吟道:「老浪不狂誰會得,孤夢濁酒愁伴我,半生豪氣何事羈,但願長醉盡余歡……呵!無歡如何能長醉?無歡如何能長醉?」
無視路人對他投以怪異的打量眸光,他反覆喃著、吟著,直到眼底落入一雙繡花小鞋。
他抬起醉意矇矓的黑眸,仰起頭迎向來者。
「你喝多了。」她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閒事,但卻忘不了他清寂的背影,抑不住心裡的衝動想來瞧瞧他。
袁浪行徐緩地挑眉,心底感到受寵若驚,她牽掛著他?
不期然的,他嘴角浮起一絲調侃的淺笑,慵懶地問道:「怎麼?想要跟我回家了?」
姑娘的軟嫩嗓音如同天籟,一句話便抵過十壇貴茅春,震得他全身酥麻,內心澎湃不已。
宋鴻珞佯裝沒聽見他話裡的調侃與放蕩的神情,沉吟了片刻才大膽地問。「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袁九爺。」
放浪不羈的老浪,讓宋鴻珞直覺地就把他當成京城的酒無賴。
那京城的酒無賴雖嗜酒佯狂,卻也……風流倜儻,雖然他們當時僅一面之緣,他甚至還無禮地調戲她,但她卻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眼前的老浪究竟遭遇了什麼樣的事,以致落魄到如此地步。
察覺到她打量著他的眸光,袁浪行怔了怔,瞬即嘲諷地揚唇,接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渾話。「我不圓,但我愛酒。」
宋鴻珞無奈地抿了抿唇。「你別同我耍嘴皮子。」
她還未釐清心裡真正的感覺,教他這麼瞎攪和下去,她的思緒就要被他攪成一團糊了。
他意興闌珊地攤了攤手,俊臉上輕狂的笑放肆得很。「我可沒心思同姑娘耍嘴皮子。」
「哼。」她小巧的鼻子皺了皺,水澈的杏眸儘是不以為然。
瞧她這模樣,袁浪行蠻不在乎地撇撇唇隨性道:「若姑娘真要在下當袁九爺,那我就當袁九爺也無妨,不過……我還是喜歡你喚我老浪。」
宋鴻珞責怪地嗔了他一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人像你這般胡亂應聲就算數的?」
「隨便。」他聳了聳肩,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
隨便?宋鴻珞愣愣地杵在原地,被他輕率的語氣搞得無所適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明知道前來尋他是不智之舉,偏偏心頭那一股衝動,讓她把女孩子家應有的矜持與禮儀全都拋諸腦後。
她還是來了,卻不知道自個兒到底想印證什麼?就算眼前自稱老浪的男子真的是京城的酒無賴,那又怎樣?
思索了好半晌,宋鴻珞懊惱地擰起眉,被腦中紊亂的思緒給弄混了。「算了,當我認錯人吧!」
語落,她正打算挪移步伐離開,袁浪行卻霍地站起身堵在她面前。
雖然宋鴻珞一直知道這男子比她高大、強壯,但他突如其來的接近依舊強烈地撞擊著她的心口。
「你、你要做什麼?」杏眸染上驚愕,她顫聲問。
「咱們素昧平生,姑娘為何前來尋我?」
袁浪行不否認他喜歡她,更不否認她的出現讓他內心莫名湧上一股暖流,讓他沉寂許久的心又起了騷動。
逗她,只是想為他終日醉生夢死的滿腔苦悶,尋一絲小小的樂趣罷了。他想要她,但,他卻要不起她,這點他比誰都明白。
突然讓他這麼一問,宋鴻珞張口結舌地杵在原地,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瞧她突然抿著唇不說話,袁浪行莞爾一笑,強迫自己不去深究她來尋他的真正動機。
他懶懶地瞥了她一眼道:「沒酒了。」
「你喝夠了。」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她噤聲,連忙摀住菱唇,杏眸斂下靈黠的清光,芙蓉般的白皙粉頰已然不受控制地發熱。
唉!一步錯,步步皆錯,是她不知死活地給了老浪可以調侃她的機會。
袁浪行瞇起醉眸,打量她俏臉上似酒後的醺然紅暈,思緒驀地沉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飄然感瞬間充塞在心口。
「沒醉就不算夠。」只有酒可以讓他暫且忘記那埋藏在記憶深處、深入心底的痛苦。
宋鴻珞怔了怔,被他灼熱的眸光震懾住。
這老浪為什麼要這麼看她?宋鴻珞心裡一陣激盪,困窘的心思讓發熱的臉益發滾燙。
「隨便你。」她抿著嘴深吸了口氣,收拾起混亂的心,不讓老浪蠻不在乎的痞樣影響她,她輕輕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太危險!
雖然阿爹常說她古靈精怪,可不知為何,在他面前,她卻顯得傻氣,輕而易舉地便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以為姑娘是來陪我喝酒的?」他露出一抹促狹的笑,語氣中捉弄的意圖格外明顯。
「誰要陪你!我只是不巧路過,不幸又遇見你……」她揚聲抗議,晶燦的杏眸躍著火光。
瞧她口是心非的可愛模樣,袁浪行沉吟了會兒,唇邊笑意未斂,有些似笑非笑地喃道:「唉!可惜。」
「你、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粉頰再一次染上紅暈,宋鴻珞氣呼呼地轉身就要離開。
「你不想貼我的臉,但我想。」
明知不該招惹她,偏心頭那一股出乎意料之外的悸動滿溢,教他管不住思緒地扣住了她的雪白皓腕,不讓她離開。
這人真的是……無賴!宋鴻珞惱火地瞪著他刺眼的笑容,壓根拿他沒辦法。「你到底想怎樣!」
「不想怎樣,只想醉……」他吞下話,直接以行動表示內心的渴望。
一感覺到他陽剛溫熱的氣息迎面撲來,宋鴻珞眼明手快地揚手貼上他的臉,氣得頭頂冒煙。「你這壞蛋,想做什麼?!」
嚷嚷的同時,宋鴻珞的心猛地一緊。
她的唇避開他的唇,柔嫩的手心卻觸摸到他帶著鬍髭的下巴,掌心的刺痛感直抵心口,讓她猛地抽回手向後直退。
「姑娘誘人偷香。」事跡敗露,他不怒反笑地無奈坦誠道,浪蕩的俊顏上滿是懊惱神色。
可惜,只差一點點,他便可嘗到姑娘軟嫩唇瓣的滋味。
她揚眸,對上他深邃的眼,晶亮的眸子幾乎就要噴出火來。「我、我……我說過,你若敢再碰本姑娘一下──」
「我知道,姑娘會讓在下吃不完兜著走。」他漫不經心地接話,放肆的眸光依舊張狂。
既是如此,他怎能有輕薄她的念頭?他怎麼會如此無恥下流?他怎麼可以……宋鴻珞警戒地看著他,不由得懷疑,他究竟有幾分清醒。
「別再這麼看著我,我會情不自禁的。」
宋鴻珞倉促地收回目光,氣得直咬粉唇,他一臉無辜,活像是他遭她輕薄了一般。
「不過姑娘若想,在下可以──」
袁浪行的話未盡,剩餘的話音直接沒入宋鴻珞賞他的巴掌聲中。
「你……混蛋!」她的力道不小,在又羞又窘的情況下,紮實地在他臉上留下了五指掌印。
袁浪行瞇起眼,深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只覺臉上熱辣辣的痛意像剛飲完一壇烈酒的感覺。
他瞬間僵冷的神情映入宋鴻珞眼底,讓她的小臉倏地蒼白起來,但她仍理直氣壯地道:「是你無禮在先!縱情越禮、放浪形骸……」
他幽幽的眸光瞅著她,默不作聲地任她罵著。
那目光教她胸口一窒,半晌,宋鴻珞雙唇微啟,腦中卻再也擠不出任何詞彙地噤了聲。
莫名的罪惡感浮上宋鴻珞的心頭,她沒想過要下這麼重的手吶!
袁浪行迎向她頓時充滿歉意的神情,唇邊隱隱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小姑娘,老浪不是好人,以後瞧見我,可得避遠點,知道嗎?」
心猛地一緊,宋鴻珞被他劃清界線的自嘲語氣給弄糊塗了。「你……」
他拍了拍她粉白的頰,無視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臉上笑意更深地從容道:「我買酒,你回家。」
宋鴻珞杵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背影,她反覆思索著,卻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他臉上會出現那般瑟然落寞的神情?
為什麼她的心會因為他的語氣而漫著股濃濃的失落?
為什麼她無法漠視他身上散發的強烈哀淒與惆悵……
***
宋鴻珞無數個捫心自問的為什麼,換來了一個失眠的夜。
昨日離開那惹人心煩的老浪回到家後,她躺在榻上閉著眼,一想到老浪任性放浪的笑,和離去前的一抹惆悵,她的心不由得愀然一疼。
於是,她竟破天荒地失了眠。
接著宋鴻珞嘲笑起自己荒謬、可笑的行徑,她的心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對一個酒鬼、一個無賴,泛起了無法平復的悸動漣漪呢?
「唉!」宋鴻珞吐了一口長氣,無精打采地坐在窗前,雙手托腮,對著清晨靜謐的庭院發著呆。
只是……她的平靜不過片刻,下一瞬,宋育那急切討好的嗓音伴著重重的腳步聲,沿著長廊、穿過庭院,一路傳入耳底──
「珞丫頭!阿爹的心肝兒。」
宋鴻珞蹙起眉,肩頭無力地垂下,她感到頭皮發麻,直覺地想重新縮回被窩,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
因為宋育這趕著投胎似的催魂嗓音代表著他此刻的心情,卻也提醒了宋鴻珞,她阿爹的好心情,並不是件好事。
她的思緒方掠過,宋育堆滿討好笑容的圓臉已落入眼底。「阿爹的心肝兒!」
勉為其難地迎上宋育熱切的目光,她皺了皺鼻,淡淡吐了句掃興的話。「阿爹你找我準沒好事。」
宋育心情正好,不以為意地笑瞇了眼問。「珞丫頭忘了明天是什麼日子吧?」
她意興闌珊地應了聲。「什麼日子?」
「酌品宴啊!你真的忘了?」
「噢!」她頷了頷首,心情莫名的低落,讓語氣中少了往日的活力。
納悶地看了女兒一眼,宋育右手撫著下巴,小心翼翼地開口。「怎麼?心情不好?」
「沒事。」她斂下眸,今兒個壓根沒心思同阿爹抬槓。
瞧她鬱鬱寡歡的模樣,宋育急急地揚聲道:「哦!你有心事!有心事吧?是不是?」
「阿爹,你好吵。」她蹙起眉,幽幽的少女情愁清楚地寫在臉上。
瞧平時古靈精怪、活潑好動的女兒突然轉了性,流露出幽幽愁緒,宋育驚愕到下巴差點掉下來。「你、你不會是思春了吧!」
「阿爹!大清早的,你就沒句好話嗎?」她嘟噥地嗔了父親一眼,嫩白的雪膚因他的話,不受控制地揉上了一層薄薄的紅霧。
宋育聞言,不置可否地喃喃怨懟著。「阿爹這是關心你!你這丫頭,愈大就愈會惹阿爹心煩。」
宋鴻珞沒好氣地瞅了阿爹一眼。「總之我今兒個不舒服,明日就不出席酌品宴了。」
「酌品宴」乃由各縣酒商所提辦之活動,每年會在不同縣、府內舉辦,主要是宴請武林、官府及地方名士嘗新酒、品好酒,並藉此選出天下第一美酒進貢朝廷。
天下諸多好酒之人,無不積極參與「酌品宴」。而今年的「酌品宴」,便是辦在梧桐縣,由宋育這梧桐縣的知縣來安排一切。
「不出席?你可是主角兒,怎麼能不出席?」宋育壓不住心中的焦急,衝口便喊道。
她蹙起彎彎柳眉,萬分不解地道:「主角兒是酒,我怎麼會是主角兒?」
耳底落入女兒蠻不在乎的語氣,他極力壓抑住大吼的衝動,緩著語調道:「咱們宋家的良婿極有可能出現在酌品宴,你可不能不出席。」
聽到宋育再次提起親事,宋鴻珞抿起唇,口氣陡然沉下。「我不出席!」
感覺到女兒強硬、任性的態度,宋育語氣堅決地道:「不管你出不出席,明天在酌品宴阿爹定要為你找一門親事!」
這一刻宋育才深刻體會,他把女兒寵壞、縱壞了,以致讓她無法無天,一次又一次逃避他中意的對象。
女兒家真拖過了年紀,還會尋得著好人家嗎?這一回,他定要鐵著心腸,絕不任她這麼驕縱下去。
宋鴻珞瞪大杏眸,一臉不可置信。「你要擅作主張,幫我定親?」
「只要明兒個有合適的人選,為何不定親?阿爹可不想讓你當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讓你阿娘傷心。」
宋育堅定的嗓音迴盪在四周,震得她心灰意冷。
好半晌她才哽聲道:「阿爹你真的是糟糕透頂,我討厭你、討厭你!」
時局正亂,她當然明白父親急著讓她嫁人的原因,只是她不喜歡宋育用這樣的手段,逼她硬找個人嫁。
她要嫁的男人可是攸關她一輩子的幸福,不是上市集選青菜、蘿蔔,看合眼就挑走那麼簡單。
宋鴻珞不懂,為什麼她的阿爹就是無法明白?
「以後你就會感謝阿爹了。」迎向女兒委屈的模樣,宋育緊蹙著眉,臉色嚴肅凝重,同女兒鬥起氣。
驀地,氣氛僵默,父女倆沉默地對峙著,誰也不讓誰。
突然,宋鴻珞壓抑在胸口的怒火頃刻間猛烈爆發,她吸吸鼻子,顫聲道:「阿爹……」
不待她說完,宋育眼睛陡地一亮,以為女兒回心轉意,於是欣喜若狂地回應。「這才是阿爹的乖女兒,來!阿爹替你挑件漂亮的衣裳……」
「女兒幫你把你從公帳裡挪用的五百兩官銀捐出去了。」
宋育兀自沉浸在喜悅的思緒當中。「好、好!」不過片刻,他瞪大雙眸,臉色跟著乍變地僵杵在原地。「你說什麼?!」
「女兒幫你把你從公帳裡挪用的五百兩官銀捐出去了。」
「你、你……捐了五百兩……」他呆若木雞地杵在原地,圓臉上忽青忽白、忽紅忽紫,簡直可媲美黃昏燦爛的霞光。
「咚」的一聲,宋育感覺心臟猛地沉到谷底。五百兩……他的五百兩……
無視宋育大受打擊的模樣,宋鴻珞幽然問道:「阿爹心痛那五百兩?」
她記得以前的阿爹是個人人讚譽的廉正好官,但自從阿娘病死後,他便轉了個性,成天藉酒澆愁,最後甚至動用官銀買酒享樂。
她知道她的阿爹不是個壞人,只是自私了些,因此只要得知宋育每貪一筆,她便略動手腳,把宋育貪來的錢當作賑銀給捐出去。
「五百兩哪……我不只心痛,還心碎!」
宋育哽咽地擠出了句話,怎麼也沒料到,好不容易到手的五百兩竟然飛了!
「原來女兒在阿爹的心中,根本比不上五百兩。」宋鴻珞的神情黯淡,原本清澈明淨的杏眸,泛著愁緒與淚光。想到阿爹彷彿不在意似的急著把她嫁出去,然而對於那五百兩卻如此在乎,讓她心中不禁感慨萬分。
看見女兒難過的小臉,宋育的心猛地一窒。「不、不是這樣的……」
宋鴻珞哀怨地瞥了宋育一眼,而後幽幽地喃道:「阿爹這麼逼我,以後絕對會後悔的。」
宋育心疼地迎向女兒傷心的神情,突然覺得自己真該死,他怎麼會讓女兒向來開朗的笑顏蒙了塵呢?
不用等到以後,他現下心中就已懊惱萬分。
「不、不是這樣……阿爹的心肝兒,你聽阿爹說……」
「砰」的一聲,他戰戰兢兢的話語未盡,門扉已無情地在他眼前闔上。
宋育沮喪地垂下肩,無奈到了極點,嗚……難道急著嫁女兒也有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