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時值亂世,群雄割據,天下一分十三國──或者十四?抑或十五?真命天子於前朝覆亡後便下落不明,歷十餘載。
宗室無主,天下大亂,後史通稱為「亂史十三國」。
偌大中土自立為王者不計其數,國境難以區別,百姓亦難分敵我;區區一州一府亦自成國者無可計數,改朝換代往往只在觥籌交錯、彈指之間。
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武林卻是一片欣欣向榮,往往彈丸之地也能引起軒然大波,爭鬥不休。
武林欣欣向榮,連帶著醫館藥鋪也跟著大發利市。
醫者,行醫之人也。
刀光劍影的武林,跌打損傷在所難免,而震斷經脈、身中奇毒等等更是層出不窮;武林人不同於尋常百姓,他們所受的傷自然也不是普通跌打大夫所能診治,他們需要更高明、更不怕事的「專屬醫館」。
天下名醫何其多,在這年頭最著名的便是「無藥莊」;有人說它是天下第一莊,無藥莊的老莊主公孫恨老臉一板,沉聲道:「無藥莊只問救人不講浮名。」
公孫恨是聰明人,知道「天下第一莊」這名號搏不得,但即便搏不得,也已經臨到頭上來了。
夜闌,無藥莊中一片靜謐,遠處傳來更夫敲鑼報更之聲。
三更天,正是眾人皆寐時刻。
兩條人影自遠處一路飛捷縱躍、穿越峻嶺而來,他們駐足在無藥莊前那株千年寒松之上,身形飄忽詭譎。無藥莊護院武者極為警覺,來人足方輕點,無聲無息躍上紅瓦,他們便已起身備戰,只可惜甫一抬頭,聲音尚未喊出,便被人以極快的暗器放倒;八名武師一起倒下,連吭也沒吭半聲。
來人就這樣穿莊入院,如入無人之境,轉眼間已越過無藥莊前方三座偌大莊園,直撲隱蔽在山崖峭壁間的劈石樓。
劈石樓,顧名思義就是劈山斬石,硬在山崖中鑿出的石府。劈石樓傍著無垠山絕崖,上有百丈高崖,前有三大莊院緊密護持,乃是無藥莊最為隱密安全之處。
劈石樓名聞遐邇,乃是無藥莊少主人公孫燦所居住的地方;公孫燦醫術出神入化,向來有「聖手」之美譽,來到無藥莊的,無不奢想能見一見這位少莊主。據說他不但醫術如神,而且還是個卓然出眾、氣質儒雅,如天仙般的人物。這樣的人自然得住在劈石樓那樣特別的地方。
據說連劈石樓裡頭的桌椅也都是一刀一斧以原石雕鑿而成──
這當然是傳說。江湖上從未有人見過真正的劈石樓,或者有,但見過的人都是死裡逃生、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的僥倖者,無藥莊於他們有再生之恩,自是不會洩露無藥莊的秘密。
無藥莊絕不是什麼龍潭虎穴,只不過從來也沒人敢真正得罪罷了。
誰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自己也得上門求醫──不對,人生自古誰無死,每個人最後橫豎都是要死的,只是當下命該不該絕而已,能撐著最後一口氣到無藥莊,那就是命不該絕了。
所以一直以來無藥莊都是武林中最平靜的地方,鮮少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現在那兩人卻擺明了是要在太歲頭上動土了。
那兩條人影凝神注視了劈石樓半晌,交頭接耳幾句之後又是一個跳躍;這次他們頭下腳上鉤住劈石樓低斜的石瓦,儘管是這種蝙蝠式的怪異姿勢,他們的動作卻還是極為迅速,雙足不斷挪動,很快便把整棟劈石樓繞了一圈,最後他們推開其中一扇窗,無聲翻身躍落。
落在地上的兩條人影被月光拉得極長,看上去像是兩名中年文士,卻身懷絕頂輕功。
他們無聲欺往床前,其中一人從懷裡掏出畫像,兩人瞇著眼睛認真打量畫中男子與屋內之人是否相符。
屋內的人躺在床上睡得深沉,他的側面極美,俊逸清朗的模樣在月光下更顯得超凡出塵。
他們手中的畫像也是個美男子;但沒見到他的雙眼,他們也不敢肯定是否為同一人。
江湖上見過「聖手」公孫燦的人不多,但他們的情報網絡極廣,不但能找人繪圖像,還打探出那人擁有一雙「流銀之瞳」。
流銀之瞳?畫工耙著腦袋瓜子苦惱半天。這可怎麼畫?連想像都不知道該從何想像起!大家的眼珠子固然都會動,但有誰的眼珠子會流過來流過去的麼,哪豈不成了妖怪!
他們取了畫像便走,反正相貌或許能仿,那雙眸子卻是無論如何也仿造不來的吧?儘管連他們也無法想像什麼叫「流銀之瞳」,但會這麼形容必有其原因,屆時看了就會知道──呃……應該吧?
「下去找個人來認?」
「找誰來認?公孫燦是無藥莊的第一把交椅,你以為隨便找個人來,咱們還能全身而退?」
「那……找公孫恨──」
「別傻了。宗主說過,他跟公孫恨多年前曾結下樑子,公孫老頭說過此生絕不再回國。」
對方沉吟半晌,沒有答話。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公孫恨,雖然他與宗主不合,但說不定他還是願意讓孫子回國去幫公主治病,也好解開跟宗主之間的心結。咱們東海之國的國民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想落葉歸根的,難道他寧願在這種蠻夷之地終老?」
「聽說公孫恨的武功極高,雖然年事已高,但畢竟是一代宗師,你我兩人合起來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我們死在這裡不要緊,可是公主怎麼辦?」
左邊的文士身形略矮,名叫淼森,有著一張略嫌瘦削卻不失氣度的窄臉,相貌儒雅俊逸,唇際兩撇小胡更添文風。
此刻他正撇著唇,表情甚是為難。「可是……就這樣把人強擄回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只會讓情勢雪上加霜。」
「這話也是。」右邊的男子名叫熾磊,身形略為高壯,劍眉星目,一派磊落清朗模樣,即便穿上文士藍袍,仍透出一股練家子的豪邁之氣。他說話極短,惜字如金,看不出究竟是天性使然?還是思緒魯鈍?
「左也是、右也是,我看你的腦袋真是有問題了。」淼森有些惱火,這時再看他,又不覺得他有那麼斯文儒雅了。「咱們出來的時候宗主是怎麼說的?『把人帶回來』。宗主可有說要怎麼帶?」
「唔……這倒是沒有。」
「這不就成了?宗主可沒說:『好好跟老爺子打聲招呼。』也沒說『一棒子敲昏他,搶回來就是了。』對不?」淼森慢條斯理地說著,像是在自問自答,輔以一臉不懷好意的笑。「當我聽到宗主這麼說的時候,心裡就有底了。眼下以公主的性命最為要緊,其它咱們怎麼做都無所謂。」
「嗯……」
淼森晃了晃腦袋,對自己的思慮周全感到滿意,於是又搖了搖頭。「依我看還是不妥。強摘的果子不甜你聽說過沒?若沒跟公子、老爺子打過招呼,就算咱們把人擄到了,公子卻不肯幫公主治病那怎麼辦?」此人怪異得很,竟一人分飾兩角,自問自答起來了。
熾磊歎口氣,無奈地望著他。
「不過,這也可能是我們想太多。公主可是堂堂東海之國的公主,能為一國的公主治病,那是多麼大的榮耀,怎麼可能會有人不願意?」
「……」
「你──」淼森氣得跳腳低嚷:「你這人真煩!沿途像個悶葫蘆一樣就算了,到了這裡還舉棋不定是想怎麼著?事事都得我作主、我決定。總之,我說就把他擄走了事。總之,咱們把人帶回去了,肯不肯治病那就不是我們的事了!宗主自有辦法。」
「好。」
淼森大歎。「你看你,根本沒用腦袋想!你怎麼知道宗主有辦法?東海乃是禮儀之邦,宗主怎麼會知道我們是用下流的手段把人擄回去?結果害得公主的病還是不能治,到時候怎麼辦?」
「他非治不可!」熾磊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低吼道:「軟的來、硬的來,怎麼樣都可以。公主此刻正命在旦夕,就算我得拿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非治不可。」
「如果你真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可就不會治了。」
「可是我認為──咦?」
淼森跟熾磊同時嚇了一大跳,猛地低頭一看,床上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不但醒了,而且還笑意盈盈地坐在床畔打量著他們。
儘管他們來自東海之國,舉國都是俊男美女,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們從來沒見過一雙如此清澈溫文的眸子,且那笑容是如此春意沐人,竟讓他們之間的火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流銀之瞳……原來如此!
那雙墨瞳中有晶亮如銀的閃光,粲然耀眼,即便在漆黑如墨的夜裡,也能閃爍出光燦。這雙眸,果然獨一無二。
「你你你……」淼森指著他不住跳腳,一臉驚慌。
「『聖手』公孫燦?」熾磊冷靜得多,張口便問。
男子卻只是淡笑著,並不回答。他側臉思索,神態清艷,連男子都忍不住要對他另眼相看。「告訴我,你們的公主美嗎?」
「這個……這個……」沉吟半晌,他們竟是答不出話來。
那人坐直了身子,饒富興味。「很醜?」
***
「當然不是!」淼森連忙搖頭,眼珠子一溜,說道:「只不過……公主病了許多年了,咱們沒那榮幸得見天顏,哪裡知道是美是醜。」
熾磊只是別開臉,磊落的臉龐微微地紅了。
男子凝視著眼前的兩人,知道他們正在撒謊;人一撒謊,眼神就會東飄西蕩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饒是世上最老練的騙子,一旦撒謊,多少都會洩露些許痕跡,更何況眼前這兩人根本就不適合撒謊。
那位公主不但病,而且很醜……看他們此等模樣,那位公主只怕不單是醜,而且還醜得可怕。
男子點點頭,懶洋洋地打個呵欠道:「等我穿好衣服、帶上藥箱,就可以出發了。對了,你們剛剛說你們的國家叫?」
「東海之國。」
「東海之國……」男子沉思著,然而他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他沒聽過這個國家,該不會又是什麼昨日初建的新朝吧?
「別說你沒聽過。」看男子一臉呆滯,淼森忍不住嘟囔。
「我真沒聽過。」
「……這太離譜了……」
「為什麼?」
「因為你身為十二領主的傳人之一,卻連自己的祖國大名都沒聽過。」
祖國?他不由得失笑。此刻天下分著十二、十三或者十四國?無藥莊所屬的土地國主異動頻頻,他們連記都來不及記,哪裡還有「祖國」可言?
「笑什麼?這是好笑的事嗎?」淼森不由得蹙眉。「你公孫世家原是十二領主之一,公孫老爺只不過是奉派到中土為使者,誰知竟舉家遷移,從此不再回歸東海。若非如此,公主怎會一病十多年始終痊癒不了?」
「東海國內沒有其他醫者嗎?」
「有當然是有,但治不好啊。否則我們又何必不遠千里而來?」淼森厭惡地嚷。想到醫事局跟太醫院那些廢物,他就忍不住作惡!成天捧著藥經講得頭頭是道,真正應付起毛病,卻是半點本事也沒有。
「千里?聽起來的確很遠。」
「不要說廢話了。你跟咱們回去,公孫家的醫術不就又回到東海了嗎?區區無藥莊,怎麼跟東海相比?」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我去了東海之後,也不要想回無藥莊了?」
淼森訝然。「回來做什麼啊?倘若你能治得了公主的病,你就成為堂堂東海之國的國醫了。東海之國乃是這污濁世間的最後淨土,是天府般的去處。倘若你治不了公主的病嘛……」他們臉色微僵,竟是不太好繼續說下去。
「倘若我治不了公主的病,當然也不要想活著回來了,對吧?」他淡淡一笑。「不過你們應該知道,無藥莊的規矩向來是不出診的。你們想如何把我帶出無藥莊?」
這問題問得奇怪,他們既然能安然無恙的進來,又為何不能安然無恙的出去?
「你該不會是想反抗吧?」沉默的熾磊微微抬起下顎,一臉倨傲。
「不敢。」男子攤攤手。「在下一介凡夫,不會那些高來高去的武學。」
「請公子放心,我們兩人雖然不能說是東海第一高手,不過對付你們外頭那些武師可是綽綽有餘──」
淼森話聲未落,屋外突然陰惻惻地傳來怪笑。「誰說你們要對付的,是那些武師來著?」
兩人一愣!回頭往屋外一看,朗朗明月下,劈石樓下竟立著五條人影,而前頭三大座莊院不知幾時已然燈火通明。
燈火通明,卻悄無聲息,這比人聲鼎沸還要更讓人毛骨悚然。
五人中為首的是一名白髮老者,他的眸子精光燦亮,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即便距離頗遠,也能令人感到一絲絲不安。
「老朽公孫恨,樓上的兩位朋友何不下來一見?」
他說話時並沒有高聲叫嚷,但那聲音卻四平八穩地傳進了屋內;只在這屋內,單只說給他們聽,話聲並不宏亮,卻更嚇人。
這般內力修為,他們兩人遠遠不及!
淼森、熾磊兩人相覷一眼,當下往床上男子肩頸上使勁一敲,隨即扛麻袋似的將他扛上了肩,飛身撲出窗外。
逃。
這時候還考慮什麼?立刻就逃!
***
「鳳舞九天!」
隨著一聲暴喝,淼森凌空而起,姿態飄逸似仙,手卻似鷹爪翻飛,先推出兩掌,隨著掌風破空之聲傳出,身影已飛掠幾丈高;但他並非往外逃,反而是直上劈石樓高處,彷彿他真能一路插翅飛上懸崖。
「彫蟲小技。」
公孫恨隨手一揮,將淼森威力驚人的掌風化解於無形;他身旁的四條人影同時以早地拔蔥之勢飛起,速度之快令人吃驚!沒想到無藥莊內竟也有此等高手。
然而淼森已無暇它顧,只見他雙腿不住懸空踏點,身子越騰越高,眼看劈石樓足足七丈高的樓頂就在眼前;虧得他這一身驚世的好輕功,能騰空飛起已屬不易,更何況他身上還扛著個人。他身後的熾磊動作同樣迅捷,兩人頭也不回地直上巖壁。難道他們真想就這樣飛上懸崖?
「你先走,我斷後!」熾磊緊跟在他身後;那四道人影已追到近處,他雙眉一蹙,轉身嚴陣以待,誰知那四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飛身直撲淼森,其中一人沉聲喝道:「留下少莊主!」
「想得美!鳳舞九天──」淼森又一聲呼嘯,身影更快,眼看就要攀上劈石樓的絕崖之上──
「使輕功便使了,喳呼喳呼的嚷什麼!」
突然,一柄烏木杖當頭襲來,淼森大驚!後頭的四人還沒追上,第五個人手中的烏木杖卻已經到了跟前。他猛地轉身飛踏,雙足點住崖石。上有烏木杖、下有四名追兵,他竟就這麼倒掛在空中,單掌揮舞得虎虎生風,對付第五名敵人。
「嘿,宇文祥瑞教出來的好徒弟,看不出你倒有那麼兩下子,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給我下去!」
淼森、熾磊兩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公孫恨身邊的四個人在他之前出發,但那四個人還沒追到,公孫恨卻已經趕上來了,他們壓根沒見到他到底使出了什麼樣的身法,竟能如此迅速又悄無聲息。這人的武功修為顯然已臻化境。
公孫恨話聲方落,烏木杖一沉,淼森的身影隨即往下掉。那烏木杖來勢太猛太快,他單掌無論如何是接不下的,若被擊中,鐵定橫屍當場。「好你個公孫恨,你連孫兒的性命也不顧了?!」
熾磊大急,飛身撲過去頂住淼森下墜的身勢,雙掌往上一推:「上去!」
「我說下去。」烏木杖勢如千鈞,罩住淼森腦門。
「喂喂!到底上還是下?」」淼森急了!此時此刻,他唯一得以自保的辦法是將背上的公孫燦拿來當擋箭牌,無論公孫恨如何武功蓋世,也不至於真的讓孫兒當場斃命。但他不敢!公孫燦是公主唯一的希望了,武鬥之際萬一稍有閃失,那公主豈不是也要與他們陪葬?!就這麼一猶豫,保命先機已失,鳥木杖近在眼前。「唉啊!吾命休矣──」
「我說上去!」呼地,熾磊猛地將他的身子往上挺,烏木杖以分毫之差掠過他的腦門,熾磊硬是代他吃下這一杖。
「熾磊……鳳舞九天──」淼森高聲呼嘯,身影筆直往上竄!
「吵死了!」公孫恨一擊未中,雙眉一蹙,身影更快,黑袍虎虎生風地脹成一顆大球;他屈指成爪,正待一把抓住淼森腳踝,沒料到自己的腳卻被熾磊從下方一把揪住。
「找死!」
四名護衛此時已經追了上來,四人暴喝的同時亦發掌,眼看熾磊就要斃命當場,突然從絕崖頂上飛下四條人影,個個疾如風、快如電,兩人抓住淼森往上一翻,霎時失去了蹤影;另外兩人避開公孫恨,其中一人突然渾身發亮,竟是在同時發出無數暗器;另一人以巧妙的身法繞到熾磊下方,人才剛拉住熾磊的衣領,倏地便往上彈升,速度之快教人咋舌。
「起!」隨著兩聲嬌叱,三條人影刷地從斷崖下方往上飛竄,霎時失去了蹤影。
「快追──」
「不必追了,除非你真能凌空百丈,否則是追不上的。」公孫恨負手仰望斷崖,上頭早已空無一人。他冷哼一聲。「難怪那傢伙老是喳喳呼呼的嚷著鳳舞九天,原來早就埋下了伏兵。」
「莊主,現在該怎麼辦?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人帶走?」護衛之一問道。
「他們有人在崖上待命,懸崖如此之高,誰會想得到有人在上頭防守?他們的確是有備而來。」護衛之二如此說道。
「拉著繩子往下接應,這招倒是出人意料之外了。」護衛之三隨口應著。
「罷了。反正燦兒也該出去歷練歷練。」更何況抓走燦兒的是東海之國的人,他們知道他的身份,就算發現他毫無醫術,也不至於傷他性命。
公孫恨轉身正待舉步,突然發現四人護衛面面相覷,臉色都有些奇怪。
「怎麼?」
「呃……少莊主還好好的在莊內。」始終保持沉默的護衛之四終於開口。
「咦?!」公孫恨臉色陡然一變!
「他們抓走的是假的……」
「假的?!」
四人護衛中為首的央歌耙耙頭皮嘟囔:「他們抓走的是無歡公子。」
「……」公孫恨驀然轉身咆哮:「那你們怎麼不早說?!」
***
「怎麼搞的?我叫了那麼多次……你們該早……點來……」
「是……珠瑾沒回來。她見你們去得久了,有些擔心,於是下去打探。」
「珠瑾?」淼森氣喘吁吁,腦海裡思索著那名叫「珠瑾」的女孩的模樣,隱約記得她是殷隨墨最愛的弟子,輕功也最高。她去了哪裡?為何沒有回來?
可是現在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那女孩機靈巧變,縱使身陷敵營,應該不會有性命危險才是。甩甩頭,放下背上的人,他先奔向熾磊。
被放在地上的男子原本應該被敲昏了才對,但他卻若無其事地起了身,瀟灑地拍拍衣衫,凝眸注視著眼前的景象。
崖上候著一隊人馬,八匹雪白駿馬佇立在月輪之下,姿態昂然,凝佇間隱隱散發著王者之姿。
紫黑檀木打造的輕巧馬車旁幾名女子垂首而立;她們清一色穿著綠衣短裙,其中有艷麗少婦,也有妙齡少女,年齡都不大,身段輕靈,看起來都是長期練功的女子。
少女們情不自禁地偷偷望著他,斂眉垂眼,嬌羞紅暈飄上粉頰;她們不由自主地摸摸頭髮、整整衣衫,內心企盼著能得他一眼青睞。
他,轉眄流精,光潤玉顏,飄逸出塵,宛然似仙。
年長的少婦只得頻頻輕咳,示意她們切莫失禮,但即便是她們自己也忍不住要多望那男子兩眼;他的模樣多麼俊雅,笑容多麼和煦,然而那雙眸……那雙閃著星光的眸,凝眸之處,竟說不出究竟是聖潔還是妖魅?如此令人驚心動魄!
「怎麼樣?傷得要不要緊?」淼森探視熾磊的傷勢,只見他面色如上,神態委靡,顯然傷得不輕。
「沒事……咳。」熾磊搖搖頭,突然劇咳兩下,嘔出一口黑血。
「都吐血了還說沒事!公孫燦,你不是武醫嗎?快──」
「先別忙,我說了沒事,快離開這裡……」熾磊撫著胸口連連搖頭。「得快走。」
「他的確沒事。以他的內力修為,這樣的傷明年此時應該是可以好了,只不過一年不能動武而已。」
他們怔了一下,回頭一看,公孫燦已經起身,朗朗明月之下,玉樹臨風般的身影顯得修長而悠遠,姿態彷如神人。
「你怎麼……我不是……」
「把我給打昏了?」他笑。「醫者的體魄得稍強健些,總不能像豆腐一樣碰碰就爛。而且我這人體質特異,身上的穴位是可以隨意移動的。」
「那……那你剛剛……」
「怎麼不掙扎?我不是已經說了願意跟你們去救你們的公主了嗎?」他歎口氣。「這時候還有心情閒聊?要熾先生一年不動武恐非易事,然而公孫莊主的七毒八卦掌威力也非同小可,強而為之是會送命的。」
「公孫……莊主?!」淼森張口結舌,霎時竟不知該如何說話。
男子仍是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在下無歡,辛無歡。」
「辛、辛──」
「辛無歡。」他替他接口,仍是一臉平靜淡然的笑容。
熾磊暴怒跳起,對著他的鼻子大吼:「辛無歡是誰?!你到底是誰啊?!」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這樣跳起來不感覺痛嗎?」
才說著,只見熾磊委頹在地,此刻已不是面色如土,而是面如金紙了。
***
子夜,夜闌人靜,破綠樓一片寂靜,除了她,所有的人都睡了,連隨墨都累得歪在一旁打盹。
隨墨真是累壞了。晚上這一片狼籍又是她默默收拾的,不敢驚動旁人,怕又將醫事局、太醫院那些人給引來。
隨墨甚至沒讓其他的侍女們靠近,只因為那些穢物太骯髒污穢,侍女們總得掩著口鼻才敢靠近;每每見到她們那蹙著眉頭的模樣,她的心就感到陣陣抽痛。
默默凝視著隨墨那張淨白秀雅的臉孔,她想哭。
她們不是嫌棄她,她真的知道。但是誰受得了成天伺候著像她這樣渾身發出惡臭的病人?
她們已經夠好了,無論她病得怎麼重,她們總還是溫柔地圍繞在她身邊,嘰嘰喳喳的像群快樂的小鳥似說笑話給她聽、陪伴著她。
只是這樣就已經夠了吧?辛苦了那麼多年了,也該放過她們……放過自己吧。
奮力撐起身子,才不過直起上半身,她已經快喘不過氣。這副臃腫、癡肥又累贅的身體,真是令人厭煩透了。
低著頭,她看見自己肥嫩得不可思議的手掌;那手蒼白似雪,毫無血色,壓下去就陷出一個深深的窟窿,久久仍恢復不了。四肢尚且如此,其它部分還能好看到哪裡去?
她似一塊做壞了的豆腐,一碰就傷,放著又臭,偏偏不能捨棄,只能就這麼擺著惹人生厭。
她不知道已經有多久不敢照鏡子了,深怕鏡中人真的會嚇死自己。
每每她無語問蒼天,想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為什麼得受這樣的折磨?幸好……不用再撐多久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想到這裡,忍不住無聲乾笑,似解脫,又似遺憾。
這一生人只不過十八年,倒有十五年都是這麼不死不活的病著。剛開始只是困在宗殿裡,後來漸漸無法離開艷陽湖畔,接著她就像被養在破綠樓裡的一隻折翼之鳥,只能仰望著天空,連破綠樓的大門都出不去。
而最後的最後……她終於無力離開這張床,鎮日躺在這裡,連行屍走肉都不如。
近兩年來,大家都以為她有了起色,枯槁的身子慢慢胖了起來,凹陷的雙頰豐潤了,身子打氣似的不停鼓脹,剛開始以為她已經痊癒的人全閉了嘴,任誰都看得出來她的病非但沒有痊癒,反而更嚴重了。
才不過兩年的時間,她已經胖到得要人抬著才能移動,身上鬆垮垮地垂著雪白雪白的肥肉,連說一句話都喘得渾身發顫。
人說「病得不成人形」,此話果然不假;她的確是病得不成人形,她病得似一頭神豬。
然而她比豬還慘。豬是吃胖的,她三餐不繼,卻是餓胖了,真不知天理何在。
太醫院與醫事局的人不許她吃飯,她單是呼吸喝水也胖,越胖越可怕、越胖越虛弱,他們嚴格限制她的飲食,深怕她最後肥成一攤沒有呼吸的爛泥。
豬當然要有豬的樣子──就當是臨死前的尊嚴好了,總不能真的當個餓死鬼吧。
仔細望著隨墨,她眼下有疲憊的陰影;這一天下來夠她操勞的,應該不是那麼容易醒過來才對。
背著她,她悄悄地從被褥裡取出一個小包裹,油紙包讓她的身子暖著暖著,竟還有些餘溫。輕輕掀開一角,香氣四溢,肉香、糕香、荷葉香,她感動得忍不住歎息。
太幸福啦!
荷新,你真是個好人。
她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祝禱,撕下一片雞腿肉放進嘴裡,原想慢慢享受這闊別已久的香氣,卻哪裡耐得住這致命的誘惑!她忍不住大口撕咬,三兩下先啃光了雞腿,再將荷葉藕米包三口並作兩口吞下肚去,飢腸轆轆的感覺終於稍稍好轉。她到底已有多久沒吃食了?她真的無法計算時日,然而她不打算繼續忍受這非人的苦楚。
接下來,她深情地凝視著那三塊雪白肥嫩的白玉粉蒸糕;輕輕搖晃一下,粉蒸糕在掌心搖曳生姿,嫩生生的模樣真是無比動人;輕輕地捏起一小塊,細緻綿密的糕點一點一滴被拉長,桂花香氣溫潤地散發出來──
「公主!」
驀然轉身迎上隨墨那雙又驚又詫的眸子,想也沒想,將三塊粉蒸糕一口氣塞進嘴裡──
「公主!」隨墨那雙慌張的眸子迎了上來,她瑩白的手晃過她眼前來到她唇邊。
她什麼話都來不及說,胸口那鬱結的死氣嘩地升了上來,粉蒸糕還梗在喉口,眼前卻漸漸轉黑,只感覺隨墨不斷地掏挖她嘴裡的糕點。
幸虧吃得早,粉蒸糕的香氣已經進了脾肺,久未滋養的身體居然幸福得有些飄飄然起來。
隨墨啊隨墨,總之我是要死的,你怎麼就不肯讓我死得幸福些呢?閉上眼失去意識之前,她還這麼幽幽歎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