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窈窕纖細的身影踱過迴廊,不經意瞥見花園的景致,就這麼停下腳步。
朱履月黛眉輕顰,麗容帶著些許淡愁,怔忡望著園景出神。滿園百花的繽紛色彩,也染不了她空洞匱乏的心。
原本的日子是一睜開眼,就要為了生計忙著,雖然辛苦,卻很踏實。而現在的她,回到以往受人服侍的大小姐生活,她卻變得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了。
撫琴嗎?她幾乎忘了那手感,更別說用來怡情養性。
刺繡呢?在穿過縫著補釘的衣裙之後,她只覺繡得再精美華麗都只是浪費。
唯一能做的,是看書,但要她整天坐著看完一本又一本的書冊,她可沒那麼求知若渴。
閒得發慌的她,一見人打掃或是忙著其他事,總忍不住想動手幫忙。
結果她一插手,大夥兒都嚇得跟什麼似的,急喊著要她別折煞他們,害她只能在府裡閒晃,覺得一天的時間好漫長。
滿腔的煩悶,讓她輕輕歎了口氣。生活的改變,讓她需要調適,而其中最讓她無所適從的,是她的夫婿。
他回來已經五日了,都快比他們當初成親後相處的日子還長,她見到他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
他回來的第一夜,她猶如驚弓之鳥般地坐在榻沿等候,任何一點聲響,都嚇得她彈跳起身,一臉慌張地朝房門口看去,在發現是自己弄錯時,總會不自覺地按撫心口,吁了口氣。
她怕和他獨處,又不得不盡到妻子的職責,等著他回房。
結果,等了一夜,他都沒進房間。反倒是隔日用早膳時,他出現了,也沒交代他的去向,風捲殘雲掃完那些食物,立即離府前往鋪子。
直到晚膳時,他再次出現,而那一夜,他又消失了。往後幾日,都只在用膳時才見到他。後來聽到僕婢的談話,她才曉得,這幾天,他一直住在書房。
知道這個消息後,她的心才終於定了下來。但她想不通,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也沒勇氣去問,甚至……還希望他繼續維持原樣就好。
娘捎來一封信,恭喜她苦盡甘來,但為何,她一點也不覺得喜悅?她反而好想回到待在別院的日子,就自己一個人,平靜地過活。
「夫人。」婢女的呼喚,拉回她游離的神智。「大老爺來了,他說想見您。」
「叔父?」朱履月驚訝低喊,見婢女點頭,心情開始變得忐忑。「我馬上過去。」
移步往大廳走去的路上,朱履月好想歎氣。
叔父人很好,也很信任小輩,踏進主宅的次數少之又少,也因此她被趕到別院的事,才能一直瞞著他。會突然過來,想也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定是為了閻逍。
但她對他的瞭解,比叔父並沒多到哪兒去啊!
每天只在用膳時才出現的他,對她視若無睹,態度沉默冷淡,連對她點頭招呼都不曾。而她只能埋頭苦吃,直至他離席,才敢停下吁出胸口鬱悶的氣息。
朱履月走到廳外,頓住腳步,怕長輩擔心,只好深吸口氣,強撐起笑容,走了進去。
「叔父。」她定到閻央面前,屈膝一福。
「履月,來,坐!」見到她,閻央微笑招呼。「最近這幾天,還好嗎?」
「還、還好。」朱履月順從坐下,笑得有點僵。
「那,你和逍兒之間的狀況呢?」沒多迂迴,閻央直接切入主題。
果然。朱履月低頭絞扭著手,不知該怎麼回答。
「相公他……可能剛回來……忙於事務,我、我還……不太有機會看到他……」她囁嚅道,小心挑選措詞。
「再怎麼忙,也是會回房睡啊!」閻央呵呵笑,以為她是姑娘家害羞。
偏偏……他都沒回房啊!
朱履月窘迫咬唇,頭垂得更低。不擅應對的她,完全不曉得要怎麼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帶開。
看出異狀,閻央擰眉。「履月,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你直接跟叔父說沒關係。」
朱履月無法,只好誠實地說了:「相公他……應該真的很忙……所以……所以……一直睡在書房……」
她愈說愈小聲,一臉懊惱。她這樣簡直是在編派他的不是了,但她覺得現況很好,她一點也不想抱怨啊!
「怎麼可以這樣!」閻央一拍桌子,聲音不由得揚高。
他一直放心不下,怕柔弱的履月會被閻逍陌生的模樣嚇到,想來安撫一下她,順便瞭解情形,沒想到,閻逍竟連房都不回。
朱履月瑟縮了下,歉疚低道:「對不起……」
「不、不,我不是怪你。」見她誤會,閻央趕緊放緩面容。「我氣的是閻逍這孩子!鋪子的事又不是一天不管就會垮,來日方長,他急什麼?讓你守了五年活寡也就算了,居然連人都回來了,還讓你獨守空閨?」
好像說什麼都不對,朱履月只能靜靜坐著,沒有答話。
「你放心,我會去找逍兒好好談一談。」閻央立刻一撩衣擺,就要離開。
「叔父……」朱履月怯怯地喚住他,深吸口氣,才一鼓作氣把心裡的疑問問出。「為什麼您能那麼確定他就是我相公?他們……」一點也不像。她咬唇,沒讓這幾個字說出口。
即使語未竟,閻央也知道她要說什麼。
「我承認,剛開始我也很懷疑,他們樣子不同,個性和氣質也都有如天壤之別。」想到閻逍那冷淡嚇人的神態,他不禁歎了口氣。「但他有令牌,甚至說得出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事,那件事,連逸兒和我死去的娘子都不曉得。我相信他就是閻逍,只是這些年來被折磨得變了模樣。」
朱履月聞言一怔。要怎樣的遭遇,才會讓一個器宇軒昂的男子變成了陰沉寡言?是什麼樣的苦,把他自信明朗的笑,全然掠奪了?一思及此,心驀地揪痛,讓她無法呼吸。
她只一味地怕他,卻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下,他隱藏的是什麼樣的心思?他忘了所有,他怕嗎?面對這些看似熟悉卻又陌生的人事物,他又是作何感想?
「履月,算叔父自私。」閻央繼續勸道。「不管逍兒變成什麼模樣,他依然是我們閻家的子孫,也是你拜過堂的夫婿,我們都不能遺棄他。閻家一向人丁單薄,逸兒又遲遲不娶,閻家的血脈全都靠你和逍兒的努力了。」
行夫妻之實嗎?朱履月略窘低頭。
或許是對他的觀感已微微變了,這個念頭再度竄過腦海,沒再那麼令人難以接受。當年,他對她這個新嫁娘給予耐心和包容,如今,是否該換她將這份體貼還給他了呢?
「履月懂的。」她低道,麗容赧紅。「麻煩叔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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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逍歸來的消息,引來不少好事者,閻記鋪子裡生意紛紛上門,大家都想藉機看看消失了五年的傳奇人物如今變得如何。
「欸,你們當家呢?」客人川流不息,沒見到想看的人,直接開口就問。
夥計嘴巴朝內室一努,表情有些古怪。「你們寄東西就寄東西,別大聲嚷嚷。」
「為什麼?」那表情,把人的好奇心全都勾起了。
「沒事、沒事。」夥計扯開嗓門笑,語音一落,卻是抑低嗓音,用只有鄰近眾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道:「你們不知道我們新當家有多恐怖,上回有人來鬧,他連句話也沒說,就直接把人踹出鋪子……」
大夥兒聞言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之前以客為尊的閻逍居然會做出這種事。
「夥計,你們當家在不在啊?叫他出來給咱們瞧瞧唄!」另一邊,又有不知死活的人在大呼小叫了。
夥計臉色一變,趕緊過去阻止。整個鋪子人聲鼎沸的,好不熱鬧。
可,經過布簾的遮擋,內室裡,卻瀰漫著一股化不開的僵凝氣氛。
閻逍翻閱帳冊,冷容面無表情,穿著與當家身份相符的錦袍,非但不見俊秀斯文,反被他精壯的體格和肆張的氣勢,襯托得有種天下萬物都拘綁不了他的強悍錯覺。
「這個是鋪子裡帳務支出的記錄,購買馬匹糧秣的進價和馬具修繕的費用都看得到,還有這本是收入的記載……」閻逸一直把帳冊在他眼前堆高,像背經一樣地念著。
「我們會在每個驛站安置快馬,馬不停蹄地交遞物件,所以我們的速度會比河運快上許多……」徐士維也在一旁解說閻記的營運方式。
對於兩人的一搭一唱,閻逍卻是充耳不聞,依然維持固定的速度,翻看他手中的帳冊。
他們說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因為這套制度,是他奠定下來的,如何從鏢局轉為郵驛,他費了許多苦心研究。
他廣設驛站,分鋪遍及全國,藉以省去馬匹長途奔波的時間耗費,打出快馬迅捷、鏢師護送為號召,立即成為商賈百姓們的最愛。
而郵驛原本為官方經營,閻記這一轉業,搶走大半生意,惹惱了官府,幾經研議,想要藉此機會扣上他罪名,並將閻家家產侵吞。
當大批衙役衝進閻府時,他早有準備,氣定神閒地拿出一道皇諭,上頭書明閻記郵驛獲准與官驛並行設立,卷末還大刺刺地蓋上當今聖上的璽印,讓人想當作沒看見都難。
那時,官兵們無功而返的狼狽模樣,讓閻府上下拍案叫絕。
他早已料到此舉定會引起官吏貪念,所以主動找上御史項沛棠商討,表示閻記願意資助修設官方驛道,並固定撥出盈餘回饅國庫,而宮中若有軍情要事需要托送,絕對會免費優先急件送出。
建立在互利基礎上的協議,有誰會傻到推拒?畢竟,閻記的速度比官驛的速度快上太多,遺失的意外也幾乎不曾傳聞。於是,項沛棠呈報聖上,立下了民間私人郵驛的先例。
那段時間,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縱橫商場,開創嶄新的格局,而今——閻逍看回手中帳冊,強抑著不讓怒氣顯露出來——帳務漏洞百出,紀律蕩然無存,他的心血結晶被毀得一乾二淨!
「閻爺,逸二爺和小的說的話,您都有聽進去了嗎?」唱了好一會兒獨角戲,徐士維終於忍不住了。
這幾天以來,閻逍一直是這副德行,翻帳冊、調看各地的郵驛紀錄,也不知道是在裝模作樣,還是真的看得出什麼名堂,弄得他們提心吊膽,就怕虧空的款項會被發現。
「將事務做交接,是你們的工作。」閻道連眼也不抬,淡然應道。「其餘的,不需過問那麼多。」
那輕蔑的態度,讓閻逸很火大。「要不是我爹當年把家業讓給你,我需要跟你交接嗎?好歹你也多少心存感激吧!」
閻逍唇畔勾起,睇向他的眸光深不可測。「你的意思……是想將當家的位置奪回嗎?」
徐士維嚇出一身冷汗,連忙陪笑道:「怎麼會呢?逸二爺沒這個意思,閻爺您別多心。」
對方的底,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摸清,絕不能引起他的疑慮。而且,他懷疑閻逍是在虛張聲勢,要是發現問題,他一定老早就揭發出來了,怎麼可能悶不吭聲?
「我也希望如此。」閻逍低笑,不置可否地輕應了聲,又將視線調回帳冊。
徐士維和閻逸對看一眼,都是氣得咬牙,卻又不敢發作,只好繼續稟報事務。
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閻逍依然不動聲色。
其實,兇手是誰,他心裡早已有譜。只要從他出事誰能得利的角度去想,答案昭然若揭。
會假裝失憶,是為了讓他們失去防備,若是被知道他記得這五年來發生的事,他們不會傻到以為他猜不到兇手。
這幾天翻閱帳冊,他早已發現多筆侵吞公款的帳目,光憑這些,就足以將他們移送官府,但這還不夠,他們既然敢泯滅人性如此對他,就該有承擔後果的覺悟。
他不會讓他們就這麼解脫的,他會先卸除他們的戒心,網羅證據,還要找出是否有其他共犯,想要陷害他的人,他絕不輕饒!
「好久沒見鋪子裡生意好成這樣了。」閻央從外頭走進,滿滿的客人讓他笑得合不攏嘴。他雖然已經多年不管事,很少到鋪子來,但對一落千丈的評價多少有點耳聞。
「還不都是來看熱鬧的,有啥稀奇?」閻逸小聲嘀咕,不太敢讓閻逍聽見。對於這個「新」堂哥,他總覺得有點怕。
閻逍本想對來人置之不理,猶豫了下,還是放下帳冊看向他,以示尊重。
本以為叔父與謀害他的事有關,但那日叔父真情流露的神態,解了他的疑慮,也連帶勾起他抑壓的親情,讓他對他,無法冷絕以對。
「逍兒,跟我到裡頭,我有事找你。」閻央朝他招手。他來這兒,可是還有其他要緊的事。
「為什麼不能在這裡談?」擺明被排擠在外,閻逸很不高興。
「因為不關你的事。」閻央瞪兒子一眼。因他而起的誤會還不夠嗎?他懷疑閻逍不肯跟履月同房,都是芥蒂她和閻逸有曖昧害的。
不想聽他們爭執,閻逍率先走進後頭的庫房,他大概猜得到叔父為何而來。
閻央立刻隨後走進,本有滿腔的話要說,但一看到那張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臉孔,話全堵在喉頭,化為無聲喟歎。心疼,又無奈。
「逍兒,聽說你一直住在書房?」閻央裝作不經意地提起。
「沒錯。」閻逍答得很乾脆。「剛接回鋪子,我想盡快熟悉。」
「總是有需要睡覺的時候吧!」他的直言不諱,讓閻央搭上了話題開口。「有寢房就回去睡啊,沒必要虐待自己。」
「我在書房也擺了張榻床,很舒服。」若不是他的神情依然嚴峻,幾乎會讓人以為他在說笑了。
誰跟他討論舒不舒服?問題不在於有沒有床,而是身邊有沒有那個人啊!閻央氣結,只好開門見山。「我就直說了吧,履月等了你五年,你不能再讓她蹉跎下去了。」
聽到這個名字,閻逍眼神驟冷。他還無法判定她對他的遭遇知情多少,疑慮未除之前,他不想回房和她共處——這是他用來告訴自己的理由。
但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逼他正視。其實,他很清楚,她是或不是,都不足以為懼。
若她確有介入此事,柔弱的她根本沒有威脅性,頂多是被利用做為監視他的棋子。可,若她一無所知,他依然不願和她同榻共枕。
當丈夫下落不明,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需要慰藉和保護,這是可以理解,也可以體諒的,他不苛求她為他守身如玉,甚至可以大方成人之美。
但,讓他無法接受的是——為什麼是閻逸?一個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只要想到她被閻逸碰過,一股難以壓制的憎惡就會湧上心頭,但一旦面對她那無辜柔美的麗容,他的心思就又變得矛盾,像是連將冷漠加諸在她身上,都是種罪惡。
他不想連回房休息都還要被這種緊繃的情緒捆綁,所以他乾脆待在書房,拉開和她的距離。
「逍兒,你是不是在意什麼?」閻央擔慮地問。「履月是個好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沒在意什麼,純粹是不想兒女情長罷了。」閻逍薄唇似笑非笑地揚起,語意雖是否認,但譏誚的神情已說明一切。
閻央急得撓額,但愈解釋,愈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不得已,他只好使出殺手鑭。「別以為身為當家只要顧好鋪子的事,傳宗接代也是你的責任。」
「難不成我不和她同房,你就要否認我的身份?」閻逍嗤笑,完全沒將他的反抗放在眼裡。「那日你當著眾人的面允下承諾,要怎麼反悔?」
「但要不是我保你,有誰信你是閻逍?」他不想用這個來威脅他,逍兒喪失記憶已經夠苦了,可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履月被無端的流言毀了一生。「要是我一句記錯,相信附和我的人會佔絕大多數。」
聞言,閻逍沉冷著臉,下顎因怒繃緊。
他本來就沒打算在叔父的力保之下取回家業,他大可說出幾個關鍵的記憶,成功堵住悠悠眾口。只是透露愈多,被拆穿假裝失憶的危險也就愈高,叔父的相助,是意外的收穫,讓他得以將所有的籌碼握在手中。
結果,叔父現在卻拿此要脅,反將他一軍?
這背叛似的行為,將閻逍好不容易微微敞開的心,狠狠笞上一鞭。他斂下怒容,黑眸變得深沉,只有他自己知道,愈顯平靜的表情,愈表示他受的打擊有多重。
疼他如子又如何?一遇上利益得失,還不是全然擺在一旁?!
閻央額頭冒汗,惴惴不安,閻逍讀不出喜怒的面容讓他無法看透。
就算閻逍拒絕,他也做不到去否認他的身份,他是他的侄兒,即使變得再難以瞭解,他都認定不會更改了。
氣氛凝結得幾乎讓人窒息,良久,閻逍開口——
「好,傳宗接代,我何樂而不為?」他嘲諷勾笑,結著寒霜的黑眸,有股說不出的狠戾。「沒有其他話要說了?」
閻央看著他,心裡在吶喊。對履月好一點,多陪陪他這個叔父聊聊天,讓他多告訴他一些兩人過去的事,幫助他喚醒回憶……
「……沒了。」猶豫之後,只化為兩字。
再給逍兒一些時間吧,失憶所引起的無助和猜疑不是那麼容易消褪的,逍兒願意跨出這一步,他就該覺得高興了。
會有那麼一天的,逍兒一定可以體會到他們的關懷的。
閻逍不再言語,直接轉身離開,在即將踏出庫房時,才淡淡拋下話——
「傳宗接代是當家的責任,看來這五年來,閻逸相當恪盡職守啊。」
閻央一驚,要解釋已來不及,門扉虛掩關上。
要命,他沒料到那句話反而加深誤會!他不禁頭痛撫額,長長歎了口氣。
他只能由衷祈望,履月的溫柔,可以化解逍兒所有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