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紐約。
秋天的中央公園已經染上季節的顏色,樹葉一團一團的都變了色,紅的、黃的、褐的,還有更多無法清楚描繪的色彩,一一展開。
衛峻揚、劉子豪一行二十幾個人站在廣場上,表情各異,但大體上來說,都算頗興奮。
由於「真愛向前衝」播出當時,收視立刻爬上偶像劇收視歷代第一的位置,紀錄也一直保持到現在,因此在電視台力邀以及廠商猛力贊助下,三年後,原班人馬展開續集拍攝。
這件事情無論對劉子豪,還是賀之欣、莊宜珊、艾力克、張家君這幾個主角甚至是工作人員來說,都是非常好的事情,但編劇大人遲遲沒動筆的意願,因此明明同年就遞出的續集企劃書,可直到三年後才拿到前五集的劇本。
雖然是苦等,不過對大家來說,至少這結果是皆大歡喜。
由於上一次是採取男主角接到女主角信件的暗示性結局,因此衛峻揚決定這一次就由兩人偶遇展開。
地點他也想好了,就在紐約。
為什麼是紐約,他想是跟他的小貓有關。
他的……混帳小貓,江晶雅。
他那麼愛她,她居然不告而別,而讓他最痛恨的是自己居然還一直想著她──那個時候他對她真的太有把握,總覺得反正她一定會留到不能留才回去,他只要在她回去之前,再問她美國的地址跟電話就好了。
沒想到她咻的一聲就不見了,什麼都沒帶,只在冰箱上留下一張寫著「謝謝,再見」的紙條。
他實在不懂哪裡出錯了,當然這問題也無解,她在台灣沒有任何朋友,想問也無從問起。
他頹廢了一陣,消寂了一陣,也憤怒傷心了一陣,振作起來後,找了她一陣,卻終究是徒勞無功。
就這樣耽溺在那些反覆的情緒裡,夠久的了,久到讓他終於自覺到,這樣下去不行。
只是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個小小的紀念,然後結束。
所以他當然不是來這裡尋人,紐約人口接近一千萬,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想來她成長的地方看一看,然後他就要把她忘掉,這輩子不要再想起她。
於是他來了,跟著一大群人。
「你覺得哪邊比較符合第一場?」劉子豪靠過來,對著眼前景色亂指,噴泉,弓橋,紅磚地,或者水塘,「我覺得水塘跟噴泉都不錯,畢竟第一次見面是下雨天,感覺還可以有個小小的連結。」
「就這邊吧。」衛峻揚指著畢士噴泉,地方夠大,旁邊也有足夠的地方讓工作人員移動。
在他的想法中,男女主角兩個人繞著噴泉,一個從左邊走過來,一個從右邊走過來,一個抬頭四目交投,嗯,完美。
賀之欣跟艾力克就定位,工作人員也就定位,劉子豪一聲令下,男女主角開始走,做第一遍的排練。
噴泉旁邊其實坐了好多人,不乏遊客跟來休閒的當地居民,不過來紐約取景的電影電視跟雜誌實在太多了,多到可以一條街同時有兩組人馬街頭街尾各自拍攝,因此紐約人對攝影機是很無動於衷的,而這種無動於衷大大的幫助了他們的拍攝。
沒有路人的鏡頭很單調,會看鏡頭的路人又完全不符合劇集要求,最棒的就是這種,不看鏡頭,但有身影。
賀之欣繞著噴泉走。
低著頭,若有所思,然後突然福至心靈,抬起視線,一眼看到艾力克就站在她前面……
「卡!」劉子豪大喊一聲,「很好。」
***
正預備進行第二場的時候,一隻胖大的黃金獵犬跑了過來,很快衝進鏡頭裡,整路汪汪汪,怕狗的男主角艾力克立刻大驚失色,一邊跳開一邊狂叫,「誰啊,快,快點來把它帶走。」
賀之欣立刻上前,不過狗兒聰明得很,大概看出她的意圖,一下跑開,衛峻揚跟劉子豪雖然覺得好笑,但為了在太陽下山前拍完重逢之後的談心,很快跟工作人員加入引誘狗兒出鏡的計劃。
一下子拍手的拍手,示好的示好,但黃金獵犬完全不上當,就這樣在鏡頭前轉啊轉,跑啊跑,跳啊跳。
十五分鐘過去,劉子豪宣佈放棄,「狗不懂人話,講道理也沒用,這樣吧,我們把這塊地方讓給它,我們去另一邊拍。」
正當大家無奈預備轉移陣地時,一個幼兒的聲音接著跑進來,Lucky、Lucky的叫。
胖大的黃金獵犬對幼兒的聲音很是敏感,搖著尾巴愉快的奔去,圍著一個穿著粉紅色毛衣的小朋友打轉。
小朋友的手一下子就拍上狗頭,「不乖。」
居然是中文。
就看到一個兩歲大小的小朋友似乎在教訓那個胖大黃金不聽話似的,嘴裡嘟嘟囔囔,黃金居然也垂著頭好像在認錯,所有的人都被小粉紅與大黃金逗笑了,有兩、三個女性工作人員甚至拿出手機拍攝。
劉子豪笑著說:「那小粉紅長大一定是母老虎。」
衛峻揚直覺的反駁,「你又知道?」
「你沒看那只黃金至少有四十公斤,體積有她的一倍大,但她看起來一點也沒在怕。」劉子豪讚賞了一番,「你敢跟一百三十公斤的人挑釁嗎?」
「是不敢。」
「看吧。」
「我還沒說完。」衛峻揚看著小女生,只覺得一身粉紅絨毛有趣得很,「我當然不會蠢到跟一百三十公斤的男人挑釁,不過小主人與大狗的關係不同,大象體重是象夫的二十倍不止,還不是照樣很聽話。」
劉子豪張嘴正想反駁什麼,卻又發現找不出論點,只好算了。
莊宜珊一邊大笑,「人家靠編劇吃飯,跟他辯論是自討沒趣,屢敗屢戰,屢戰又屢敗,真不知道該說你少根筋還是有挑戰精神。」
終於,小粉紅教訓完大黃金了。
小小人兒一個,往他們這邊一直看,嘴巴啵啵啵,圓圓的眼睛眨啊眨的,一副口水快流出來的樣子。
衛峻揚順著她的視線,呃,是他手上的草莓牛奶──剛剛當地的工作人員給他的,說是附近飯店很有名的草莓牛奶,一天限量一百份,賣完就沒有,特地去排隊買回來給大家嘗嘗看,說完,一人發一個手拿杯。
他不喜歡甜食,但看對方這樣熱情,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只好把杯子一直拿在手裡。
沒想到居然因為這樣得到另類愛慕。
他蹲下身子,搖了搖手中的那個印有草莓圖案的手拿杯,又對她招招手,受到暗示,小粉紅一下搖搖擺擺跑過來,臉孔對著他,圓潤的嘴巴嘟成O型,口水好像真的滴下來了。
好可愛。
為了配合她的高度,衛峻揚乾脆在紅磚上坐下來,把吸管插入,再度搖了搖杯子,小粉紅啊的一聲,小臉整張貼過來,雙眼緊盯著那個杯子,表情好像在說著「給我吃」。
再逗下去就變成變態了。
衛峻揚很快的把杯子放到她前面,調整了合適的高度,小粉紅頭一低,開始吸起草莓牛奶。
就看到噴泉旁一個坐在地上的大男人,跟一個站著的小小朋友,小小朋友就著大男人的手喝著草莓牛奶,表情心滿意足。
莊宜珊看得有趣,跟著在旁邊蹲下,捏了捏小小朋友的臉,「長得真可愛。」
「當然可愛。」
「幹麼這麼得意的語氣啊,又不是你女兒。」
「雖然不是我女兒,但我跟她有緣份啊,你看現場有十幾個人拿著這杯牛奶耶,但她就是一直看著我,你不覺得她的表情看起來很有趣嗎?被她一看,好像什麼都想給她的感覺……」
話沒說完,弓橋那邊傳來有人呼喊的聲音,Jewel、Jewel的。
小粉紅對這個男人的聲音一下有反應,旁邊的大黃金也跟著叫了起來。
小粉紅的嘴巴離開吸管,又看了衛峻揚一眼,帶著牛奶味道的靠過來,在他臉頰上啾著就是一口,然後朝呼喊Jewel的男人跑去。
只見那個爸爸模樣的人一把抱起她,揉了揉狗的頭,很快的離開了。
衛峻揚看著小女生的背影,忍不住一笑,「原來叫Jewel啊。」
Jewel,珠兒,他最喜歡的英文名字。
莊宜珊一臉奇怪,「這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嗎?」
「我幫女兒取的英文名字。」
她怪叫了一聲,「你什麼時候生女兒了?」
「誰規定要生了女兒才能想英文名字。」他一副她少見多怪的樣子,「而且你現在真的不應該蹲在這裡繼續跟我聊天。」
「啊?為什麼?」
衛峻揚指指她後面,「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等你開拍第二場。」
「咦?喔,天哪,可惡,你為什麼不早說!」
***
幾天後,衛峻揚已經沒興致每場等每場看,趁著天氣大好,跟今天沒戲份的莊宜珊兩人決定去海港區走走。
可能遊客們想的都差不多,所以今天海港區人數不少。
除了觀光客,當然不乏當地人攜家帶眷來散步。
總之就是三個字形容──人,人,人!
「天啊!我覺得我們真的來對地方了。」莊宜珊顯得頗高興,「如果去的地方都沒有觀光客,我就會覺得那裡不好玩。」
「聽你這麼說我真開心。」
「為什麼?」
「我很怕帶女孩子出來,結果對方抱怨一堆,可以解決的話我當然會解決,可有時候不在人力解決範圍內啊。」衛峻揚舉例,「東西不好吃,可以換餐廳,經濟艙太擠,那就換商務艙,這都簡單,可是像天氣、遊客人數這種問題不在掌控範圍內,那除了大眼瞪小眼,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不會跟你抱怨天氣,也不會抱怨人多。」莊宜珊一笑,「不過如果東西不好吃我要換餐廳。」
「這容易。」他看起來一派輕鬆,「碼頭區餐廳這麼多,我們可以慢慢選。」
「你真好。」
「我不會請你吃大餐的。」
「哈哈哈,怎麼這麼說呢。」
「因為你的企圖太明顯了。」
「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還沒請我吃過一頓像樣的。」她一把挽著他的手,「老實告訴你,我今天沒帶錢包,所以你非得請我不可。」
衛峻揚笑笑,突然有點慶幸自己答應帶她出來了。
早上跟莊宜珊在飯店餐廳碰見,兩個今日都沒事,說起計劃,他很自然的告訴她預備去海港跟下東區一帶,而她則更自然的表示她要跟。
他原本不想,因為對他來說,今天其實是告別小貓咪之旅,多了一個人,而且是話很多的人,那種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就像原本想聽夏綠蒂的美聲歌劇演唱,卻從隨身碟中按出阿姆的無敵饒舌歌一樣,完全是兩回事,所以當時他想都不想的立刻拒絕,可是當她一臉可憐的說自己也想出去走走,又不想沒人陪的時候,他就算了。
莊宜珊一路都好玩,讓他不知不覺的認為這城市真的很活潑。
東河很棒,布魯克林橋很美,小義大利的義式咖啡屋好有趣,教堂的彩繪玻璃莊嚴又神聖,泊船碼頭旁邊就是高級大樓的違和感奇異的吸引人,最重要的是這個城市的友善。
他的小貓已經跑了,而友誼卻是現在進行式。
而就目前看來,感覺很不錯。
***
「你看。」莊宜珊指著嬰幼兒服飾店,櫥窗中展示著秋季服裝,「這件衣服好可愛喔。」
看她雙眼都快變成心型了,他很體貼的說:「要進去看嗎?」
「可以嗎?」
「我們又不是跟旅行團,有喜歡的店幹麼不進去。」他推了推她的肩膀,「進去吧。」
不愧是嬰兒用品店,一進門就是痱子粉味道跟牛奶香。
觸目所及,顏色也都是很柔和的,小鴨黃,淡粉紅,純白,米色,天空藍,青草綠……媽媽,寶寶,媽媽跟寶寶,或者一家人一起來選購,怎麼看都是非常溫馨的世界。
「唉呦,怎麼辦,這裡的衣服都好可愛。」莊宜珊完全母愛全開的狀態,「我想先買起來給我以後的小孩穿。」
衛峻揚提醒她,「我身上只有兩百塊現金。」
他可沒忘記她說今天沒帶錢包的事情。
「放心。」她對他一笑,「我剛看到門上貼有接受信用卡的貼紙。」
「我現在懷疑……」
衛峻揚話還沒說完,突然聽到附近有人喊Jewel的聲音,原以為自己聽錯,沒想到很快第二聲跟著來了。
怎麼這麼多Jewel?
正覺得奇怪,突然看到前面跑過的那個小身影……不就是前幾天中央公園的小粉紅嗎?
居然這麼巧!
那天那位在公園中呼喊她,爸爸模樣的人一把抱住小朋友,一邊親她,一邊又用英文說她不乖,就這樣親一口,說一次,疼愛展露無遺。
被抱在懷裡的Jewel笑了一陣,突然發現什麼似的,立刻掙扎著要下來。
小腳一踩到地面,立刻朝門口奔去。
「媽咪。」軟甜的聲音,「媽咪,媽咪,媽咪。」
門口一個少女模樣的東方女子彎身將她抱起,在她臉上一連親了好幾下,「Jewel乖不乖啊?」
少女說的是道地的英文,小朋友也以英文回應,「Jewel很乖。」
「喔,這樣啊,那媽咪明天帶你去騎馬馬。」
「嗯。」
衛峻揚看著眼前的畫面,完全說不出話來。
居然……
居然是江晶雅。
這個世界怎麼會這樣小,他們居然可以在離台灣十二小時時差的地方,再次偶遇?
她……天……
那聲甜蜜的「媽咪」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覺得胸口疼痛,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們曾經很認真的說過以後。
關於結婚的事情。
當初以為會攜手一起前行,但現在很顯然,她的人生已經走在他前面了……媽咪……Jewel圓潤的嘴巴跟她一模一樣。
看著她對小珠兒一臉寵愛,衛峻揚只覺得腦袋亂得無法思考。
男人走了過去,一把將孩子接過,「下課了?」
「嗯。」
小Jewel雙手抱住男人,「媽咪說明天要帶Jewel去騎馬馬,一起去,一起去。」
「明天不能去騎馬。」
小臉一下垮下來,「媽咪說要去。」
「沒關係啦。」江晶雅顯然試圖幫女兒求情,「她好久沒去了,而且她最近也很乖。」
男人歎了一口氣,表情又是好笑又是寵愛,「你啊,真不知道怎麼長大的,我前兩天不是跟你說過爸媽明天晚上要過來一起吃晚飯嗎?我在『夏卡爾櫥窗』訂好位了。」
「咦?」她睜大眼睛,幾秒後,臉上很快出現慚愧神情,「對不起,最近忙著期中考,我滿腦子只有那些化學方程式,我們那個教授好嚴格……不提考試了,再提我覺得壓力又來了。」
「跟女兒解釋一下吧。」
江晶雅摸了摸女兒的臉,笑著說:「明天晚上爺爺奶奶要來,所以我們要先跟爺爺奶奶吃飯,後天再去騎馬馬,好嗎?」
小朋友想了想,然後嗯的一聲。
親了女兒一口,「Jewel好乖。」
「走吧。」男人說:「你不是還要去找一些資料,我先載你去市立圖書館,明晚餐廳我訂七點,我會帶Jewel過去,記得不要遲到……」
一家三口推開門,很快的消失在視線範圍。
江晶雅完全沒看到衛峻揚,而他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得想聽聽他們兩人說些什麼──不過三五分鐘的時間,他卻覺得累得好像打完一場仗一樣。
那個窩在他懷中,傻里傻氣的計劃著以後要生幾個小孩,小孩要叫什麼名字的女孩子到哪裡去了?
衛峻揚一直想著,直到莊宜珊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將思緒拉回來。
「你沒事吧?」她一臉擔心,「臉色好難看。」
「沒事。」
「那我們找地方坐下好嗎?」
「好。」
他很感激這個提議,因為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自己紛亂的想法,好知道該怎麼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