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芸?薄芸?薄──芸!」最後一聲是拉長的怒吼,順帶把她的防護罩掀了,喇叭口湊到她耳邊,「妳起不起來?起不起來?」
「這不就起來了?」她閉著眼睛困難地坐直,哀嚎埋怨,「可不可以週末不要老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我昨天上晚班耶!好不容易假裝沒聽見可怕的電鑽聲,妳又來騷擾我,想讓我神經衰弱啊!」
「我才是被騷擾的那一個倒楣鬼。」薄荷杏眼圓睜,「妳馬上下樓,告訴那幾個態度傲慢的工人,麻煩他們從後門進出,別把我的店搞得到處是泥巴,客人怎麼敢上門!」
「工人?什麼工人?」她一頭霧水。
「真氣死我了,就是幫妳蓋那什麼浪漫花園的工人啊!妳全都忘啦?」
「啊?沒忘沒忘!」立刻回神,她一骨碌翻身跳下床,衝進浴室胡亂漱洗一下,頂著蓬鬆亂髮直奔下樓,店內走道迤邐一地的泥沙土屑,她轉至後院,定睛一瞧,掩嘴驚歎。
原有的水泥平地部分已挖空填土了,碎石塊已清理得差不多,一大早聽到的電鑽魔音就是來自後院;一個工人開始埋設排水管,另一個工人在砌圍欄,一塊塊巧手迭磚。沒想到章志禾效率驚人,迷你花園的雛形已經成形。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他在身邊,她就處在心不在焉的狀態,並非緊張,而是全然的放鬆。每次單眼皮男跨腳離開,花房實習的暑期研究生一一散去,她的精神立刻鬆懈,愉快得不得了,連帶花房工作效率好上幾倍。昨天幫忙將一盆熏衣草分株,還興致勃勃觀賞章志禾為玫瑰進行壓條,看得目瞪口呆,頗有心得,他所說的話便像微風一陣陣掠過,有些飄進耳朵、有些散逸無蹤,依稀記得他提醒她要進行後院的整地了,她隨口胡應,上了旅館的夜班後竟忘得一乾二淨了。
「太好了,真是完美。」她讚美著。等庭園一完工,章志禾的表現分數達到頂點,一定可以讓薄荷刮目相看。
「嗨!不知道妳從這些水泥磚塊看出什麼完美來,我還沒向妳解釋整個藍圖呢。」
如沐春風的聲嗓一出現,她轉頭粲然一笑,喜呼:「你來啦!」
「我們約好的不是嗎?」
「我只記得午餐這件事。」她前幾天隨口找了個名目,請他吃一頓飯,他欣然答應。為了張羅完美的午宴,她花了許多唇舌說服薄荷下廚。
章志禾頗為訝異,她看起來精神爽利,比在學校看見他更為開心。他不認為她十分熱愛植物花卉,她甚至連植栽的基本概念都沒有,當初她提議請他出馬設計個小花園就已令他大為驚訝,若非她一副渴切的積極模樣,甚至提出到實驗林學習兼打工抵設計費的要求,他根本認定她心血來潮,只有三分鐘熱度。不怎麼熱衷地答應了她,沒想到她每天準時到花房報到,剛開始在助教大明的冷嘲熱諷下打雜役,皺著臉聽命,他側面觀察不插手,猜測她兩天便打退堂鼓;一星期過去了,她照時出現,只是開始有膽子和大明唇槍舌劍,互不相讓,除了花圃的松土澆水工作,花房粗淺簡單的阡插播種也能接手了,沒有絲毫不耐煩,他慢慢相信她是玩真的,才開始著手設計這個私人小花園。
不過她的反應也太明顯了,見到他真如此興奮?她甚至攀著他的手臂搖晃,雀躍極了;他不是很明白個中緣由,但是看她由衷地開心,心情也跟著明朗不少。
「現在是──十點半,」她就著他的腕表看時間。「我到廚房看一下,菜準備得怎麼樣了。」
「薄芸,別忙,我可能不能待太久,原本一個晚上的飯局改成下午茶,我得回去準備一下。」他急忙喚住她。
「啊?」她面色一黯,噘著嘴,細聲說,「可是你答應了,不能食言……」
他不能留下來,竟令她如此失望?「以後有的是機會──」
「以後就來不及了……」她垮下臉,潮黑的眸子睜睜直視他,使他產生一種錯覺,他剛做了不可原諒的決定。但,只是一頓飯啊!
「沒這麼嚴重吧──」他失笑,想說些打趣的話,一承接到她射來的渴望,急忙打住,心裡某個角落開始柔軟。
工人來回經過身旁,不約而同往她身上偷覷,表情異樣,走遠了又回頭多看兩眼,他追索那些視線落下的焦點,立即明白了原因。
她一頭剛睡醒的捲曲亂髮,半截無肩帶緊身小可愛,短至大腿的超短褲,衣料遮蔽的程度和連身泳衣差不多,他不覺特別,是因為他見過她裸露的級別已達限制級,今天並不算什麼,可對別的男人而言,還是養眼了點。
他有意無意靠近她,高大的身子遮擋了不時投來的注目禮,輕語道:「我答應妳,留下來吃飯,不過妳也得答應我,店裡開始有客人了,上樓換件正式衣服吧。」他神情沒什麼不對,但語氣帶著強制意味。「不花多少時間的。」
「說話算話喔!」她又眉開眼笑起來,三並兩步跑上樓,忽又停下來搔搔頭──留下來吃飯和她穿什麼衣服有何關係?他管的事挺奇怪的!
管他呢!她已經聞到了焗烤海鮮的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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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他不留下會令她如此失望,這頓大費周章的午飯的的確確是個美麗的饗宴。
餐桌就設在廚房裡,長方型的桌面鋪上了米黃色桌巾,正中央是個小小玻璃盛水器血,幾朵新鮮的藍雪花花瓣飄在水上,他一抬頭,接到了她會意的眨眼。
「對不起啊,我昨天偷剪了一枝回來。是不是很漂亮?」
她花了多少心思?只為了感謝他這陣子的幫忙?
薄荷的廚藝讓人驚艷,蔬菜沙拉拌藍莓果泥、奶油焗海鮮、香料燜烤橙汁雞腿、綠白點綴的蔬菜湯、鳳梨堅果炒飯、餐前酒,色澤搭配鮮亮且勾人脾胃,薄荷還體貼地將每個人的菜色分配好,連同餐具,擺放在個人位置上,靜候享用。
「我們的薄荷真了不起,對不對啊?人美手又巧!」她攬著薄荷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又跳過來拉著他坐下。「你一定要吃完喔!這是薄荷的心意。」
「是薄芸的心意。」薄荷解開圍裙,笑容很淡,忙了一上午,髮絲妝顏毫不凌亂,整了整裙襬優雅地坐下,就在他的對面。「她求了我老半天,我怕煩,只好勉為其難地做了,沒辦法,誰讓她是我好姊妹。」
「呃,都一樣、都一樣啦。」她尷尬地就坐,朝薄荷使眼色。「不過我只會吃,做菜完全不行,所以薄荷的功勞大。」
「是很了不起。」他誠心讚美,不以為忤地拿起酒杯,「讓您辛苦了,薄小姐。」
「沒什麼,這些菜您應該都吃過吧?全是以前仲南教我的。」笑盈盈的說著讓人脊椎僵硬的話。「他說,他只做菜給喜歡的人吃。」邊抿著嘴笑,邊叉起一片蘿蔓吃著,等著對面的男人出招。
「噫,誰教的不重要,好吃就行了。開動吧!」她連忙打圓場。
「其實,我只在學生時代吃過他做的義大利面,印象裡是不敢恭維,這幾年他大概進步許多,可惜我無法騰出那麼多時間等吃他一頓飯。」他不避諱地直言,不改一貫的笑容。薄荷怔了怔,睫影深邃的美眸垂下。
「兩位,」她揉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極力轉移話題。「我還沒替你們正式介紹,雖然你們都大約知道對方的存在。章先生現在是我們學校的副教授,是所有老師裡頭最年輕的喔,改天妳該來看看我們的校園,尤其是農學院,漂亮極了,都是他的傑作──」
餐桌左側響起一串別具意味的笑聲,並且自動接續她的人物介紹,「章先生的家族主業是土地開發和住宅建築,妳那所學校有一半校地是他們家族的產業,所以就算章先生想當上繫上任或院長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何況只是個教授,對吧?不知道仲南說的這些資訊有沒有錯誤?」
她的頭皮越來越麻,彷彿置身在某種狀況外。章志禾但笑不言,啜飲著酒。
「呃……謝謝,薄荷介紹得很詳細。」她暗吸口氣打起精神。「至於薄荷,是我堂妹,以前主修食品科技,菜做得很好,常常研發新菜色給我和爸爸吃,我爸偏心極了,常說為什麼他生不出這個內外兼具又乖巧的女兒呢──」
「是仲南不夠幸運,才會錯失薄小姐這麼好的女孩子,損失的是他。」這次是章志禾打斷了她的話,隔著桌子,一對從沒正面交鋒過的男女凌厲無聲地對望,令地不知不覺陷入了五里霧中。
「可──可不可以,別再──提楊仲南這個名字了,今天的主題好像無關這個。」說著說著竟結巴了。
可惡又無所不在的楊仲南!
她挫敗地低下頭,埋頭吃了幾口炒飯,兩眼瞬時一亮,喳呼著說:「真好吃、好吃,我們吃飯吧,待會再聊,不吃會後悔喔!」
瞧她鼻頭上黏貼的飯粒,章志禾笑開了,跟著應景地吃了一口。食物才含在舌上,瞬間刺激得他臉色微變,停止咀嚼,不必抬頭,也能感受到正前方含笑等待的眼光,他若無其事吞了下去,接著再嘗一口蔬菜湯,這一次,他勉力關閉了味覺才能不吐出口。
薄芸吃得興高采烈,兩頰泛著紅暈,他心念一動,伸手端起她那份烤雞腿,笑道:「我們交換好嗎?我喜歡吃烤焦一些的雞腿。」
「沒問題,請便。」豪爽地答應,她看向薄荷,碰碰對方的手道:「發什麼呆?不餓嗎?」真是奇了,著迷地觀看著章志禾切割那隻雞腿,胸前的食物卻一動不動。
「有誰能到吧檯幫個忙嗎?客人忽然多了起來。」門簾旁探進工讀生小貝可愛的頭。
「我去、我去,你們繼續吃,馬上回來。」她自告奮勇站起來,欣然逮到機會中途退場。
「大姐,妳覺不覺得,那位先生長得挺像一個人?」走回吧檯,小貝邊替客人結帳,邊一臉興趣問。
「哪位先生?」她流覽著客人填好的點單,動手調製著桂花烏梅茶。
「就是廚房裡那一個斯斯文文戴眼鏡的帥哥啊!」
「看誰都是帥哥,妳標準不高嘛!」她心不在焉應答,掛記著任性的薄荷不知會不會又出言讓章志禾難堪,她對男生一向不假辭色,大學時老讓眾多追求者碰釘子,這一次栽在楊仲南手裡真是運氣啊。
幸好章志禾修養一等一,舉止雍容大度,薄荷人美氣質出眾,總能令店裡的男客看得失神,章志禾在專業上陶養出來的眼光,應該不會像楊仲南有眼無珠才對。
「大姐,妳說像不像?」碰了碰她的手肘,不厭其煩再問。
「像誰啊?」
「像店長以前的男朋友啊!」
她手一抖,差點打翻杯子,氣得白小貝一眼,「妳視力有問題,一點都不像,差遠了!」不像,不像,章志禾一點都不像那張可惡的嘴臉!
她捧著托盤送冰茶到客人桌上,回身撞上一堵肉牆。
「我先走了,謝謝妳的招待。後園的硬體工程這兩天就會結束,之後的栽種綠化,我們再一起努力。」章志禾溫和地向她告辭,不似被冒犯後的樣子,甚至好心地替她捺去鼻頭的飯粒。
她掩著鼻子。「這麼快?」冰箱中的櫻桃派還沒奉上呢!
「我一向吃得少,今天算多了,後天學校見。」他爽朗地揮手離去。
她惋惜地目送他,放下托盤走進廚房。
薄荷一個人端坐在原位,沒有多餘的表情,慢條斯理喝著湯,見她進來,指著她那份餐點道:「吃吧!除了那份雞腿,其它都吃掉,別浪費了!」
「為什麼?我最愛吃妳做的烤雞腿了。」她沒多疑,徒手抓起雞腿便咬了一口,用力嚼了兩下,乍然停止,再嚼兩下,又停,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直盯薄荷。
「不是叫妳別吃那一份嗎?」無動於衷地繼續喝湯。
她哇聲將嘴裡的雞腿肉全數吐出,猛灌一大杯水沖散嗆辣的芥末味,接著,吸一大口氣,再接再厲將章志禾剩下的每樣菜色輪流各嘗一口,沒有意外,全都刺激得難以下嚥。
她想到那張自始至終平靜無波的臉,甚至稱得上愉快的臉,他是不是外星人啊?
「薄──荷,妳瘋了……」聲音發顫,只想突然失憶,不用再面對章志禾。
「我沒有告訴過妳嗎?我的私房菜也只做給喜歡的人吃。」歡暢地一笑。「別緊張,吃了這頓飯還肯再來,那才是妳所謂的好人,嗯……很久沒有這麼愉快了,謝謝妳辛苦安排的飯局。」
她一點也不明白,那發自惡意的甜甜笑容,為何會出現在薄荷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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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位在二十五樓,電梯停停走走終於到位,他一到門口,由接待的侍者帶位入座,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他及時趕上了。
要了兩瓶礦泉水,一杯冰塊,遠眺玻璃窗外街景,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入喉,將近一瓶半後,口中所有的不適才逐漸淡去。
薄荷這樣的烈性,和楊仲南可謂旗鼓相當,沒想到多年後他還得遭受池魚之殃,替楊仲南當箭靶。
再倒杯水,前面的座位已有人翩然佔據,掀起一片香氛,他定眼一看,隨即給予有禮的招呼笑容。「妳好,莊小姐。」
「你好,叫我Linda就好,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恰到好處的露齒而笑、精緻無瑕的粉妝、柔軟有致的酒紅色長髮、合身亮眼的洋裝、修剪可愛的指甲,和他的想像一一吻合,對了,手上的名牌皮包連牌子也不脫他的揣測,可能是限量款,他沒有研究,總之,和上一個家族欽點的介紹對像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不要緊,」他看一眼時間,「『才』遲到二十分鐘。」再慢一點,他咖啡恐怕快喝不下了。
「你來了很久了?」試探性一問,邊甩動花了兩個鐘頭定型的鬈發,瞟動的眼珠在快速打量他。
上一次在大學校友會中見過他一次,後來又在家族安排的飯局中見過第二次,他身邊坐著另一個世交之子楊仲南,成了眾人焦點,兩個身家相當,論帥氣,後者更勝一籌;論氣質,他斯文許多,不過重點在於,誰的心性穩定。她可沒興趣和一個周旋在女人堆中的男人浪費青春,雖然她不得不承認,楊仲南的確令人怦然心動,可依據姐妹淘的情報,婚姻一事他沒這麼好商量,讓楊父十分頭疼。
「我準時到,對了,不知道為什麼莊小姐突然把晚餐改為下午茶?」他現在一點食慾也沒有,不,可能好幾天都不會有食慾,但是不把專注力放在豐盛的食物上,單喝咖啡,他就得絞盡腦汁找對話題,依他看,眼前的時尚美女最有興趣的話題在美食和度假,或許再加上新的基金投資標的,可惜,這裡頭沒有一項是他拿手的。
「叫我Linda吧!我呢,最近在減重,不想吃太多。」她當然不能明說,初次單獨會面如果大吃大喝,很難保持貝齒的潔淨和完好的唇蜜。
「瞭解。」照目測,她大概只有四十五公斤,不知道減重目標是否和紙片人相當,思及此,一個卷卷亂髮的女人大塊朵頤的畫面在眼前浮現,快樂的臉永遠不在意沾上什麼,健康富彈性的身軀無邪性感……
「你在笑,有什麼開心的事可以分享?」這一笑,和他那位帶著玩世氣息的同伴有些神似,她心跳快了一拍。
「沒什麼,在想工作上的事。」
「說到工作,我知道你和楊先生開設了一家設計公司,各種項目都有,包括當前很受重視的品牌概念部門,好像做得不錯,聽說伯父希望你最終能回家接班,不知近期內你有這個打算嗎?」
「嗯?妳是說……」他不記得他父親和他談過這回事,也不認為他父親會對他寄予厚望。
「其實,你如果沒興趣接班,倒也無妨,自行創業有自行創業的好處,不必受制那些老股東。你現在是公司的總經理了,風格走向都取決於你,資金又不必擔心,除非伯父堅持,否則,我是支持你的,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出身的子女,總要顧及父母的想法……」不愧是大家閨秀,條理分明又識大體。
他沉吟不語,狀似同意,兩手交迭在桌上,很誠懇地直視對方,沒有一絲訕笑意味地接口:「莊小姐,不,Linda,很抱歉,妳所說的那個被要求接班的可憐人不是我,是那個叫楊仲南的傢伙。至於我,我目前在一所大學任教,工作得適性愉快,接班的問題,因為我上有兩個兄姊不斷把家裡的財產倍增,所以輪到我的機率很低,我不必擔心這件事,事實上,未來肯定也和我無關,我只對那些不會說話的植物有興趣,這樣解釋,不知道莊小姐滿意嗎?」
他低下頭,喝了一大口水。這個薄荷,對他不是普通的憎惡,到底在他的菜色裡放了多少辛香料?
對了,他現在得再想一個完美的退場借口,好讓紅了半片臉的莊小姐保持優雅的姿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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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才深切感受到,懷著歉疚的心連走路都不踏實了,連平時最有興致的拌嘴活動也提不起勁了。
單眼皮男大明極盡譏嘲之能事得不到熱烈迴響後,開始疑惑地斜覷她,不知這個偶爾露出悍相的笨女生在打什麼主意,斟酌了一會,決定測試一下她的虛實。
「喂,女人,看到那片野牡丹沒?澆個水吧!」
她沒有抗拒,拿起掛在樹梢的水管,扭開水籠頭,對著那叢綺麗的植花噴灑。大明嘖嘖稱奇。果然神不守舍,二十分鐘前澆過的地盤已毫無印象,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整治這個老纏著章志禾的女人更待何時。
「喂,夠了夠了,妳後面的草皮順便澆一下,要徹底的澆,別偷懶吶!」
她依言旋身,水柱在空中揮灑一個半圓,正好激噴在一個信步走來的男人身上,這男人還恰恰是她左思右想了好幾天的那一位。
她被突來的生變嚇了一跳,水管一扔,跑向男人,手忙腳亂在他濕淋淋的臉上發上亂拍亂拂一番,迭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你……」男人不堪其擾,捉住她的手,安撫大驚失色的她,「我沒事,把水籠頭關了,順便把樹下的工具收進花房。」
大明暗笑不已,拿起丟在草皮上的書包,趁她不注意,一溜煙繞道逃竄。
真是禍不單行!上天就不能讓她休息一會兒,別老是帶衰同一個人。
她沮喪不已,拖著圓鍬跟著章志禾走進研究室,沒膽子和他目光相對,躡手躡腳溜進花房,將工具歸位,轉到花房較亂的一角,把大明堆在一起的香草病株,依照他的教授,剪除枯葉後,灑上一層稀釋的辣椒水除蟲。只聽見他在辦公桌旁打了幾通電話,溝通排水工程的缺失和進度,語氣永遠不慌不亂,忙了好一會才恢復寧靜。
不久,熟悉的腳步移到她身後停住,有雙眼睛透過她的肩觀察她的動作是否確實,她戰戰兢兢在莖葉上灑著水,不敢回頭,聽見他走開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失望。
兩人各盤據花房一端,無聲地動作,偷偷回望他,他正在修剪薔薇的多餘花苞,背影專注,似乎無意交談。
這樣下去不是好事,她不能一直做啞巴,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擱下澆水瓶,一路挨挨蹭蹭到他身旁,張嘴張了半天開不了口,他發現了異樣,放下剪子笑道:「做完了?有事要說?」
他居然在笑,沒有生氣,口氣一樣溫柔,但是──這個男人對旁人生氣過嗎?她根本搞不懂他是忍耐的好手還是脾氣太好,被騙吃了一頓可怕的午餐不該生氣表態嗎?
「你──不怪薄荷了?」她陪小心問。「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害你遭殃了。」
他傾著頭思忖。「我可以理解,沒什麼好責怪的。」他的頭髮部分濡濕,更為服貼,前額是潤澤後的光潔,前襟有一小塊濕印:「妳也不必自責,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你不會討厭薄荷吧?」這才是重點,薄荷值得這種溫柔的男人傾心相待,她需要時間和機會讓人瞭解她的蕙質蘭心,偏偏她最缺的就是時間。
「當然不至於,是仲南的錯,妳的好姊妹值得更好的對待。」
她簡直要熱淚盈眶了,她的重擔就要卸下了,太感恩了!
她擦拭一下眼角,從口袋拿出一樣東西,歡歡喜喜地放在他手心。「為了補償你,可以請你去看這齣劇嗎?聽說很棒。」
他仔細一看,眉一挑,「杜蘭朵公主?妳喜歡?」
「朋友推薦的,你應該也會很喜歡。」她曾聽過他在研究室聆聽愛樂電台,幾乎沒轉過別的頻道。
「這麼說,算是妳個人邀請我了?」他瞇起眼。
「也是薄荷的賠罪禮。」
「慢點,」他快搞糊塗了。「可以暫時分開兩位清楚說明一下嗎?這齣劇,是妳和我兩個人一道觀看?或是另有其人?」
「唔……」如果攤開來說只有他和薄荷兩人,可能太唐突了,畢竟他們不算熟,他和薄荷都屬於含蓄類型,不該太直接才對,「如果你不介意我看不懂的時候發問,我們就一道去吧!」她直乾笑。
「就兩個人?」他揮揮手上的票,三分存疑,他在她眼中實在看不出一點特別的情愫,只有莫名的熱切。
「就兩個人!」到時候換個人也無妨。
「好,一言為定。」他將票折半,收在胸前口袋,瞥了她一眼,拿起剪子完成未竟的工作。
她暗暗一激動,就想飆淚,趕緊用手背抹乾。雖然現在作夢太早,但忍不住去想像她老父大加讚賞她的情景,也許龍心大悅後贊助她完成夢想也不一定。
不知為什麼,越想眼淚就直流,越用手抹就越刺激、越熱辣辣睜不開眼,她哀叫一聲,掩住淚水糊了一片的眼睛;他一見不對,丟了剪子,捧起她的臉,撥開她的手,眼皮紅睡得驚人。「怎麼回事?」她可真是意外女王!
「我、我的手沾上了辣椒水,忘了洗手,碰到眼睛,我完了,我快瞎了,救命……」她又跳又嚷。
「別胡說!」他輕叱。「站這別動!」
他走到研究室拿了瓶食鹽水和毛巾,回來撐抱起她坐在工作台上,托著她的頸背後仰,將食鹽水大量沖洗她的雙眼,流淌的液體以毛巾擦乾,一再重複到她不喊疼,又回頭取了一片冰涼的降溫片敷在她眼皮上。「休息一會別動!」
她摸索到他腰間,緊抓住衣衫。「你千萬別走,我可能看不清楚回家的路──」
「不會的。下次要小心,如果只有妳一人在此怎麼辦?大明沒告訴過妳注意事項嗎?」語氣略有責備。
大明?大概看到這一幕會笑得直不起腰吧。
她委屈地噘起嘴,忍著不流淚。他歎了口氣,不再出聲。
兩人偎得十分近,幾乎沒有間隙,他不得不俯看她蒙著眼睛的臉,不得不注意到那兩片微噘的唇瓣,輕輕顫著,欲言又止;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她肌膚上的寒毛,和幾點淡淡雀斑,他噙起笑,微覺有趣。
怕驚動她,刻意屏著氣,從未如此名正言順地審視她,一股吸力從她唇瓣上散發。他愈靠愈近,近得聞到了依附在面龐的洗面孔的檸檬香,不這麼做似乎違背了什麼,他的唇終於貼了上去,短短兩秒,倏地分開。她驚疑地按住唇,他的心臟則怦怦作響,勉力鎮定。
「你是不是碰到了我?」她下意識舔了舔唇,速度太快,像作夢一樣,分辨不出真假,可能是恍了神,卻又不能抹殺那份異樣的溫軟觸感。
「是我的手指,妳的唇上有東西。」他隨口答。
「噢。」雖然不太合理,雖然她記得他十指有許多園藝工作留下的硬痂,產生不了這樣的柔軟,還是中止了想像,畢竟是章志禾啊,毫無意外空間。
「麻煩你的肩膀讓我靠一下,我的脖子好酸。」她長舒一口氣,按住眼上的貼片,額面抵在他的肩窩,輕輕咕噥,「你一定沒見過我這麼笨的女生吧?老是捅樓子!薄荷就不會這樣,她永遠優雅……」
他忍俊不住,「妳不笨,妳只是太常心不在焉。」
於是,他嗅聞到更多屬於她的氣味,夾雜著附近的玫瑰、香草的芬芳,纏繞不休……